喬治的眼睛,在機場回來的路上,是乾的。一個人假如真心真意,全心全意去愛另一個人的話,當那難分難解的情愛,有一方帶著淚水轉身揮別時,崩潰的不僅僅是愛而已。喬治提早下了計程車,走路穿過聖詹姆士公園。這個公園似乎不夠大,他於是走去綠蔭公園,再走進海德公園,穿過去,來到肯辛頓花園。一直到了天黑公園要關門了,他才搭了計程車回家。他住在大理石拱門附近的一座大廈裡。他和美拉在這兒住了五年,本來希望可以和她再住在這兒。
「可是,太太,相信我……」
有一天晚上雨下得很大。那天芭比身體不太好。到了平常回家的時間她還沒回來。喬治有點擔心,於是叫了計程車到劇院去,他問守門人芭比還在不在裡面,守門人說她似乎走了一陣子了。「先生,她看起來有點不太舒服,」守門人主動向喬治說道。他坐在計程車裡想了一會兒,告訴自己不要擔心。之後,他給了司機傑凱的地址,他想問他知不知道芭比的下落。他無力地坐在車裡,感覺四肢沉重,很擔心芭比的病。
一九四七年喬治又寫信給美拉,說是戰爭早已結束了,她該回來和他結婚。她從澳洲寫信回他,說兩人久經漂離,她也說不準要不要嫁給他。她是一九四三年帶兩個孩子前去澳洲投靠親戚的。他沒洩氣,匯了機票錢給她,叫她來看他。她來了,只待兩個星期,小孩不能丟得太久。她說她喜歡澳洲,喜歡那兒的天氣,再也不喜歡英國的天氣。她覺得英國,非常可能,已過了氣了。倫敦,不再叫她日思夜想,或許,很可能,喬治.塔伯特也不再叫她牽腸掛肚。
那是個舊馬廄,他下了車走過一段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來到門口,那兒原是馬房的大門。他按了鈴,有個他不認識的年輕人開門讓他進去。他說,傑凱.狄克森在家。喬治慢慢爬上一道狹窄、陡峭的木梯子,感覺身體沉重,心則怦怦跳。他站在樓梯口喘氣,黑暗中聞到了畫布、顏料和松節油的味道。門下露出一道光,他走過去敲了敲,沒有回應,於是他推開門走進去。房間天花板很高,陳設簡單,像個畫室之類的。照明很差,裡面堆滿了圖畫、畫框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傑凱,那個膚色淺黑、閃亮生輝的年輕人蹺腿坐在火爐前,抬頭咧著嘴對芭比說些什麼,芭比坐在椅子上,低頭看他。她穿著一件隆重的深色禮服,戴著首飾,露出潔白的手臂和頸項。她美麗動人,喬治覺得。他看了一眼她的臉孔,但即刻轉開。他看得出那臉上有一股他不願承認的情感。這個場面維持了一會兒,他們才發覺他的出現。兩人同樣像受驚的動物,軟綿綿地轉過頭。看到他站在門口,兩張臉孔都僵硬了。芭比快速瞥了那年輕人一眼,目光有點害怕。傑凱臉色陰沉、不快。
「而他,」她接下去說道,「下個月滿二十二歲。我老得夠資格做他的母親。」她笑出了聲,笑中帶著苦澀。「非常痛苦的母愛……似乎是……我又怎麼會知道?」她伸出一隻光溜溜的手臂,審視了一下,然後另一隻手的手指從手臂由上而下往手腕推,鬆弛的皮膚起了皺,打了褶。接著,她放下手中的杯子,香煙叼在嘴上,嘴唇緊閉,既生氣又好玩似的。她聳動肩膀,讓衣服滑到腰際,露出兩個柔軟、未哺過乳的小乳|房。「非常痛苦,喬治,」她說道,然後很快拉回衣服,回復社交場合盛裝的女士形象。「他不愛我。他一點也不愛我。他為什麼要愛我?」她開始唱了起來:
芭比似乎過得很愉快。她過去在他生命中所扮演的種種小角色——頑童、冷靜的女主人、可愛的小孩,全部溶匯成一個勤奮的女性角色,為他準備三餐,照顧他,外出工作,在他臉頰上親吻道別。他們關係良好,相處無爭。喬治身邊這個好友——他太太芭比,樣樣為他付出了這麼多,而他卻永無止境地寂寞得心痛不止。
「這個,你懂的,各種態度……人們說的種種。一男一女,還有音樂,那當然。音樂你可以想像得到,都是不合拍的。我們的戲服和另一個的相同。我們有各種的動作……很滑稽,真的……」她拉長了聲音,喘不過氣來,看著喬治的表情。「這,」她說道,突然蠻不講理,「要不是要命的滑稽,那又是什麼?」她轉身去拿煙。
有一天晚上他在劇院的休憩長廊見到了他一向十分讚賞的老朋友。他告訴身邊的年輕女伴,說那男人是他那一代最具魅力的,沒有哪個女人能夠無動於衷。他的年輕女伴隨便往那邊瞟了一眼,說道,「不是吧?」
愛我愛到心坎……
並不
喬治什麼都沒說。他全身激盪,若有所失。
有一天早上她宣佈她要辦個生日宴會,她快滿四十了。她說話的口氣讓喬治感到不安。
「沒什麼,」他回答,「什麼事都沒有。」他轉身,背對著她,徹底失敗。
她坐著,一雙能幹的手放在膝上,臉上的表情,他記得,就像她當初提出要分手時一樣,充滿悲戚和傷痛。「你也不在乎我,」她說。
「不要。我不行。我受不了。喬治,我無法再忍受下去。」從她的聲音裡,他聽得出來她不需要從他那裡學習有關痛苦的東西。
「這個嘛……」他覺得她是有意不看他,「是講一對情人。我們取笑……沒有實際表演,很難解釋。」
「可是我要是在乎她們的話,我就不會告訴你了。」
「到底是講什麼的?」
「翻舊帳,我看沒有必要,」她說,語氣堅定,接著回到座位上,面對著他。他很羨慕她,粉紅的面頰幾無皺紋,看來十分年輕,而那一撮故意不加掩飾的白髮顯露出無比的勇氣。
喬治開始瞭解「心痛」的意義。人可能日日夜夜帶著一顆痛楚的心,他的情形則是,數月之久。將近一年來,他常常半夜因為心疼而醒過來,早上起床,則滿懷憂傷,他似乎無法使之了斷,於是他採取了兩種行動。一是寫信給美拉,他用詞謹慎,充滿了柔情,回憶兩人多年來的情和愛。他也馬上收到了一封謹慎而溫情的回信。第二是他去看他前妻。他們之間,幾年來一直是好朋友。他們常見面,現在孩子都長大了,見面的機會就少了些,一年總有一兩次吧。他們見了面從不爭吵。
計程車在雨點閃閃的黑夜中等待。喬治和芭比進了車子,並排而坐。車子濺起水花急速前進。
他們住的房間寬敞舒適,雙人床,窗外大片的櫻花樹。農舍女房東,卡查夫人,帶他們看了房間。她為人精明,不露聲色,她說她總是樂於招待度蜜月的新婚夫婦,說完,和他們道了晚安。
「或許你還是想參加演出?」他違背心意地問道。
「可是我並不在乎她們。」
「你不在乎我,」她又說了一次。「你要是在乎的話,你就不會從菲莉芭、蕎芝娜、珍妮特等等身邊回來後,若無其事的,就當完全不關我事似的,說你剛剛在布萊登,還是什麼地方和她們在一起。」
他不愛我
「那,當然,你要是想抽的話。」
回到暖洋洋、舒適的舊巢,她站在火爐前,他替她倒了一杯酒。她猛力抽煙,怒氣沖沖地對著火爐。
「不是,」她說。
有一天半夜,她被他的動作擾動,醒過來。「喬治,又怎麼了?」她問道,有點惱怒。
兩個星期,法國女房東天天給他們送來豐盛的食物,一日兩餐。喬治和芭比喝了許多的葡萄紅酒和蘋果燒酒,和卡查太太笑談蜜月中生病的怪事。他們提早離和_圖_書開諾曼第回來了。芭比說,回來對喬治比較好,他的朋友可來看他。而且,春天給困在室內出不去,太慘了,他們兩人也吃得太多。
他再也沒提過他那一代的成就。
美拉本來對政治並不感興趣,她的重心是孩子,當然,還有喬治。
因此,他一改近來工作上玩票的作風,同意製作他朋友新寫的一齣戲。喬治.塔伯特是戲劇界中人。他已多年沒有演戲,但他寫劇評,有時也製作一兩齣。他在大場合發表演說,人人都認識他。他一進餐廳,大家會舉目望他,雖然他通常都不認識他們。在美拉離開的那四年裡,他和戲劇圈中的年輕女性,有不少的歡愛,因為他很寂寞。他向美拉坦言一切,但她在信中一字不提。
「我從前那一個也是這樣子,」她語氣輕快。「怪的是,他一點也不關心我。」她站著思索了一會兒,嘴露冷笑。「怪得很,可不是?」說完走出臥房。那是她第二次談到了她前夫。
她對他充滿了不信任,臉上通紅。為了什麼?生氣?喬治無從知道。
那歌舞戲十分叫座,連演了幾個月才換到一間較大的戲院去。喬治也完成了羅密歐和茱麗葉的製作,按劇評家的說法,是倫敦數年來的最佳劇作。他推掉了一切的工作邀請。他目前並不缺錢,而且,近來很少有機會見到芭比。
他們抽煙。抽完了,她躺下仰臥,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說道,「我要睡了。」說完,閉上了眼睛。等她睡著了,他撐起身子,看她。油燈還沒點完,只見她面頰飽滿,柔軟,像個小孩。他用掌邊輕撫它,她在睡夢中閃開,捲成一團,像個拳頭;她的手,細白無皺,也像個小孩的,它們握成拳頭,擱在枕上。
他沒回答,心深深給割了一刀。
他問芭比悶不悶,她幾無事可做,月復一月,而他是如此的忙碌。她說不悶,無事可做令她很自在。她不想再幹老本行。
喬治想把她攬在懷中,她翻身滾到了床邊。她睡得很熟,她的睡眠不容人分享。喬治感到難以容忍,於是起床,在寒冷的春夜中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皓月下的櫻花樹,心裡卻想著睡夢中的冰冷女孩。他在刺骨的月光下站到天亮。早上醒來,他咳得十分厲害,起不了床。芭比美麗動人,殷勤有加,心情愉快。「像早先一樣,我來看護你,」她說道,眼睛故意翻了個白。她向卡查太太要來了張床,放在牆邊。喬治認為倒也合情合理,她該不會想給感染上。他不想憶及過去的日子,那時相當嚴重的疾病也無阻地相互扶持著度過難關。他決定忘卻疲乏感,忘卻高燒,忘卻極度失眠的痛苦。他甚且感到有點慚愧。
「而我可能也太老了?」她突然加上一句。
「我很抱歉,真的。我並不想破壞你什麼。」
她不看他。「哦,沒什麼。是傑凱的意思,真的……」她笑了,「其實蠻好的,我想……」
他太太離婚後又結了婚,現在守寡。她第二任丈夫是國會議員。她自己則效勞工黨,是某間醫院的諮詢委員會成員,且是某間前進學校的董事會會員。她五十歲,但看來年輕多了。這天下午她穿了一套合身的灰色套裝,腳上配了灰色的鞋子。灰白的頭髮前額上一道鬈曲起伏的浪白,十分出眾。她生氣勃勃,見到喬治,非常開心。她談到了醫院諮詢委員裡一些死硬派,與前進少數派的改革意見水火不容。他們兩人的政治觀點一向非常相像,採取工黨中間偏左的取向。她理解他第一次大戰期間反戰的行動,他曾因此坐了一陣牢;而他,對她不妥協的婦解思想也十分諒解。一九二六年的大罷工,他們都伸出了援手。三十年代,他們離了婚之後,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幫助布賑:她出錢,他則參加一個莎士比亞劇團巡迴義演,或參加抗饑大遊行。
「我沒什麼表演才華,對吧?」她問他。
這次從大床搬到書房小床的是他。她憂傷而尖銳地笑道,「怎麼啦,受不了我了?可我沒辦法,你知道,其實我向來也不怎麼習慣睡在人家旁邊。」
婚禮不會太鋪張,但報章雜誌則大肆報導。近來和喬治同一代的人有好幾個娶了年輕太太,當中有一個七十歲生了個兒子。報章雜誌的報導,讓喬治感到沾沾自喜,他向芭比透露了許多生平往事,還加上些感想,例如,他說他認為他那一代的人,在性事和愛情方面比起年輕的一代,成就大多了。「就說我兒子吧,在他這個年齡,我早有了許多女人,對女人一清二楚。他嘛,快三十了,有一次和一個女孩在一起,已論及婚嫁,可是我知道,他們在我這兒同床一個星期,卻什麼都沒發生。那女的也這麼告訴我。我覺得奇怪極了。她卻不覺得有什麼稀奇。他現在和另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同住,在家聽聽唱片,同和他訂婚的女孩子一個星期外出見面兩次,像個中學生。我女兒嘛,結婚一年後跑回來,一團糟,糟透了……你們這一代似乎很害怕。我不懂。」
終場後,喬治到後台去接芭比。她和「劇中的另一半」在一起,是個長相還相當不錯的年輕孩子,二十左右,對芭比出眾的丈夫十分恭順。喬治對芭比說道,你剛才演得很好,真的,很好。她一臉笑容,看著他,笑中半帶嘲弄,可是他看不懂她嘲弄些什麼。她演得不錯,但他絕不想多看一次。
有一天,他在查令十字街上逛書店櫥窗。他看到芭比和傑凱(她劇中的另一半)在對面街上。她的樣子是他所沒見過的:深色的臉孔充滿活力!傑凱正對著她的臉笑。喬治覺得那孩子長得相當瀟灑,他的頭髮和眼睛都有一股溫暖的年輕光澤,表情像隻動作敏捷而柔順的小動物。
他在鏡中看到了他們兩人:他,一個臃腫的老頭子,低著頭,一臉的固執不屈,慍怒陰沉。她……他無法解讀她的臉孔。
她頓了一下,說道,「不煩,說來奇怪。」與那句「說來奇怪」相伴的是急速的,半笑不笑,幾乎調戲的一瞥。數月來,喬治心中寂寞的壓迫感,首次減輕了。
「我真的以為你病了。」
芭比帶著叛逆的眼神看著喬治。「我沒時間再搞這些無聊的東西,」她說道,「我根本沒時間。我們都要老了,對不?」
喬治和芭比做了愛。她閉上眼睛,他發現她並不生澀。完事之後,他把她攬在懷中,而就在那一刻,他才帶著不可置信的平靜心情,回復昔日的快樂。快樂,多年來他一直視之理所當然,如今想來,自己是如何的不知惜福。他手臂環抱著她溫馴的身子,想道,這麼久的一段時間,他竟然孤獨一人,單獨一人,實在不可思議,難以容忍。他抱著她呼吸均勻的身子,輕輕拍打她的背,她的大腿。他的手勾憶起了將近五十年來的愛的情感。他感覺得到他雙手勾憶起來的種種情感,洶湧穿過全身。他的心鼓滿了一股喜悅,是他前所未知的,是十數個愛情組合而成的。
喬治並不嫉妒,一點也不。那天晚上芭比回來,心情愉快,活潑輕快,喬治知道這該是傑凱的功勞,他一點也不在意。甚至還有點感激他;芭比對「劇中那一半」的熱情也因而氾濫到他身上來。過後一連數月,美拉和前妻在他心中交替出現,他看到、感到了兩個可人兒的存在,兩個愛過他的年輕女人,這都是因為芭比和傑凱之間的情感而牽引出來的感覺,且不管那是什麼樣的情感。
她笑了,把早餐托盤放在他床邊,笨重的鞋子咔咔地出去了。
「要是有我在身邊的話,你不會感覺比較不寂寞嗎?」
「為什麼說我這一代?」她問道,頭飛快轉過來。「那不是我的一代。」
他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在她面前扮演劇界名人的角色,唯恐又會引致一種與他個人無關的盲目崇拜,他太清楚了。但不久他又主動問起她的工作,希望能挑起她的熱忱。她只是輕描淡寫,以一個小演員愉快的聲音述說她扮演過的小角色、打過的雜、畫過的佈景和做過的臨時角色。他看不出來他和她的關係有任何進展。最後,他不得不使出他一直想避免的一招。他坐起來,靠著枕頭,像個法官或是經紀人似的說道,「來吧,表演點什麼,讓我看看。」她像個小孩,依順地到隔壁房間換上了條黑色緊身褲回來,襯衫則沒換。她站在他前面的地毯上,開始表演一小段歌舞。還不錯,比她糟一百倍的他都見過。他看了十分感動,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小頑童的形象,一個流浪街童,一個女男童,十分孤單無助。確實十分感人。「事實上,」她說,「這只是半個表演,我平常有個搭檔。」
「芭比,你放開自己了,對不對?」她終於下了結論,顯得很高興的樣子。
「你想知道,」她說,「那只是在美拉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可是在我們離婚之前,我並不認識美拉。」
喬治心想:這個女孩兒,他心愛的人,正受著他多年來所受的折磨。這叫他受不了。她受著磨難有多久了?她和那男孩子共事了將近兩年了。她和他——喬治——共住一室,而他竟然不知她如此痛苦。他走過去,伸出枯老的手臂抱著她,她頭靠在他肩上,哭泣起來。平生第一次,喬治心想,兩人心連心。那天晚上,他們在火爐前坐了良久,喝酒、抽煙,她把頭擱在他膝上,他輕輕拍打,心想,她終於獲准進入了感情的世界,他們可以學習真正的共同生活。他感覺到他的精力在肢體上蠢蠢欲動,為了她。畢竟,他不失為男人。
不合拍的歌舞上演了將近一年才停演。芭比和傑凱又參加了另一齣戲的演出。喬治不知道他們演的是什麼。他覺得芭比該休息一下,但他沒說出口。她最近看來很累,晚上回來,在那愉快的表情下有疲勞的跡象。一天夜晚,他醒過來發現她在床邊。「喬治。抱我一下。」他張開手臂,她投入他懷中。他靜靜地躺著,摟住她。他張開手臂擁抱可憐的棄童,然而躺在懷中的卻是個傷心的女人。他感覺得到靠在他肩膀上的睫毛在閃動,被淚水浸濕了。
生日那天早上,她走進喬治睡覺的書房,手上端著早餐托盤。他半撐著身體,看到她,嚇了一跳。剎那間,他以為是看錯了人,她穿著一套深藍色的套裝,剪裁得像男裝;腳上一雙綁帶子的黑色鞋子,十分笨重。而她的黑頭髮,額前的一綹綹秀髮全部往後梳,編成個煙囪結。她驟然間變成了個中年女人。
「怎麼回事?怎麼了?他不高興,對不?因為我來找你?」
「示範給你看?」他幾乎有點結結巴巴。「示範給你看?」他抱住了她,抱著這個服順的孩子,面頰靠著她的,直到她入睡。她的肩膀靠得太緊,壓得她往外縮,朝床的一邊曲捲過去。
「我四十歲了,」她說,「該長大了。」
一早醒來,她帶點奇特的眼神看著他,奇特且憂傷,但不失敬意,說道,「喬治,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你養成了愛的習慣了。」
「太太,」他說,「太太,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我記得自己多麼自豪,」他討好地說,「我們能夠順利地解決婚姻上這個那個問題。我們婚姻如此美滿,承受得了一點婚外小調情。我一直認為人該說實話。我一向對你說實話,對不?」
他們再一次縮短假期,回到他們在倫敦舒適的舊巢。
那天早上她站在廚房裝飾一個巨大無比的蛋糕,小心翼翼插上了四十支粉紅小蠟燭。但獲邀的人似乎只有她姊姊一人。那天下午他們三人圍著蛋糕而坐,相互對視。喬治看著蘿莎,芭比的姊姊,她穿著直身的厚重套裝,醜死了。而他心愛的芭比,一切的雍容,一切的魅力全部消沉在那粗呢絨之下,頭髮往後紮束著,臉上也沒有化妝。兩個中年女人,聊食物,聊購物。
「但你認識菲莉芭,認識蕎芝娜,認識珍妮特,天曉得你還認識什麼人。」
喬治看到兩個女人看他。他覺得她們兩個的鼻子都尖銳鋒利,黑色的眼珠同樣帶著犀利、審問的眼光。他說不出話來,他舌頭打結,血液在全身奔馳,心似乎不斷脹大,塞滿了全身,慢慢產生了巨痛。血液在他耳中咚咚鳴響,他聽不見她們的話。血液篤篤衝上他的眼睛,他閉上了眼睛,不去看那兩個女人。
回來的第二天早上,她說:「喬治,你曉得這種事對你可能不太合適——你可能年紀太大了些,你臉色好差。」
「無所『昧』了,」她仍帶著戲中的土腔說道,臉上瞬間閃露了一股動人的街童表情,玩世不恭,放蕩不羈。「我該換回我的裙子吧?」她問道。「比較像護士,對不?」
「我來找你,太太,」喬治對她說道,「天下著雨,守門人又說你好像生了病。」
「他不喜歡——不喜歡人家問及他的私事,」她答道。一路上他不再開腔。
「你想得很周到,」她說著站了起來,向傑凱很正式地伸出了手。傑凱很沒風度地朝喬治點了點頭。
之後,他搬了家,在修道院花園附近。他寫了一封充滿悲情的信給美拉。他這才想起,他常收到這一類苦痛的信,自己寫,則是第一遭。這讓他省悟,他向來一定是低估了自己給別人所帶來的痛苦。美拉倒是回了一封十分理智的信。喬治.塔伯特於是告訴自己,他不能再思念美拉了。
「這不是婚姻生活;這也不是愛情,」他宣稱。他坐起來和她並肩而坐。這種說話的語氣,他自己並不知道從前沒對她使用過。他個子碩大,蒼老的臉孔滿佈憂傷。他暫時忘卻了她的存在;他所說的是從他的過去而說的,跨越了她,但他也是透過她談到了他的過去。過去的經驗和生活中充滿的溫暖使他語帶威嚴。他眼神沉重,顯露出嘲弄、責備。她坐直了身子,靠著他,微微笑道,「那喬治,示範給我看。」
「怎麼說,芭比?」
她沒接腔。
「我在看你罷了,」一臉無助。
她笑了。「我現在可能真病了。」
因此,芭比.特比提來了,她遣走了其他的護士,給自己在書房弄了張床。第一天,她坐在喬治床邊縫紉。她穿一條深色長裙,一件印花襯衫,袖口一短截皺邊,十分端莊。喬治看著她縫紉,心裡舒坦多了。她個子不高,消瘦,頭髮黝黑,黑色的眼珠略帶憂傷,可能是猶太血統。她縫紉時,東西鬆鬆的堆在膝上,雙手彎曲,眼神專注,流露一股深沉的內省之感。她非常沉靜,像個縫紉中的瓷娃娃。在照顧喬治,或招待他的訪客時,她美麗動人,但卻表情冷淡,甚且顯得懶洋洋,這種冷漠無情的舉止,是顯示涵養的極端表現。喬治起初看了,心裡打了個冷顫,後來他看出來了:不論芭比.特比提的血統是什麼,出身是什麼階層,都不會是她的舉止所代表的那個英國社會階層。問她有關她自己的問題,她的答案不是「是」,就是「不是」,什麼都不多說,他推想她父母雙亡,有個已婚的姊姊,偶爾見見面。十幾年來,她大多一個人住在倫敦附近一帶。他問她,獨自一人,是否感到孤寂?她慢條斯理地答道,「怎麼會,一點也不會,自己一個人,我不在意。」可是他覺得她像個勇敢的小孩子,像個倫敦的流浪兒,心中深為感動。
過後幾天她活潑輕快,老開他玩笑,之後,又突然柔情萬縷。她的眼神充滿了hetubook.com.com挑逗的神情,窺測著他。然後故意打了個哈欠,說道,「我要睡了,晚安。」
「因為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喜歡和你在一起。」
有時,夜晚坐在昏暗的房間裡,他的手會觸及她尖瘦的肩膀。睡覺前,他有時會低頭親她,她總是低下頭,讓他的雙唇觸碰她欣然接受的前額,顯得端莊大方。
那一天,她說她必須去看她姐姐。之後幾個星期,她常去看她,而且不斷地說喬治也該多找些朋友來玩玩。喬治問她為什麼她姐姐不來家裡坐一坐,於是有一天下午她果真來喝下午茶。喬治在婚禮上見過她一面,非常不喜歡她,現在見到她,讓他心中首次出現對這次婚姻的厭惡感。她樣子糟透了,四十歲左右,住在城外什麼地方。她的臉又黑又尖,削瘦的鷹鉤鼻朝一邊彎斜。她在屋子各個角落裡東張西望,估計每樣東西的價錢。她盡其所能,舉止克制地坐下來喝了兩個鐘頭的茶。她身穿一套深藍色的男式套裝,頭帶深黑色的帽子,雙腳並排放在椅前,尖利的鼻子似乎無聲地和她妹妹一起冷言冷語論說喬治的種種。芭比舉止謹慎,表情冷淡,似乎有意顯得心灰意懶,就如往常家中有來客時那樣。喬治確知,那純粹是因為他的緣故。她走了之後,喬治頗有微辭,芭比笑著說,她那副醜八怪的模樣,他當然不會喜歡,可是說要請她來的,又是誰?因此,羅莎再也沒來過,芭比偶爾找她看看電影,逛逛街。而喬治,老是獨自一人悶坐,滿懷心事思念芭比,有時也去看看老朋友。幾個月之後,有人向喬治說,他或許有病。喬治想了想,覺得並非完全不可能:他夜晚總是睡不著。夜復一夜,在芭比愉快熱情地順從了他之後,他躺在她身邊,看著她貼在枕頭上的柔軟臉頰,她那深黑的長睫毛緊密平順。在他一生之中沒有哪樣東西較那童稚的臉頰,長長的睫影更叫他心情激盪。她一邊頰上有一條小小的皺痕,對他來說,似乎是感情的代號。前額上一撮亮澤的烏黑秀髮,讓他喉嚨哽咽。漫漫長夜,他守護著他深沉的柔情。
「喬治啊,你可真浪漫,」她語調冰冷。不久,他站了起來,在她頰上愛憐地親了親,走了。
「你要喜歡的話,我可以跟他們說一聲。」
接著,她用舞台上的倫敦土腔說道,「我再說一次:我老得可做他的娘親,懂嗎?」她如平常一樣滾動那黑色的大眼珠,帶著嘲弄的眼神瞟了喬治一眼,對他笑了笑。
這兩個星期,對喬治來說,非常痛苦。他相信美拉也痛苦不堪。他們一九三八年相識,同居了五年,之後為命運所分散,相互通了四年的信。美拉當然是他的生命之愛,他相信他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愛,一直到那一刻。美拉,人長得漂亮,澳洲的太陽曬得她更加動人。在機場,她向他揮手道別,眼中飽含淚水。
回家的第一個晚上,喬治看看她會不會一個人跑到書房去睡。她換了睡衣到大床上來了。他第二次把她攬在懷中。完事之後,她坐起身,抽煙,看來十分疲倦,個子顯得格外瘦小。喬治心想,她實在年輕,而且十分可憐。他一夜沒睡,也不敢下床,免得驚動她。他不敢入睡,擔心自己的肢體憶及往常習慣,會去搜索她的。早上醒來,她面露笑容。他伸手要抱她,但她輕輕親了親他,跳下了床。
「可是你仍像個小孩。至少,對我來說。」
他提議兩個人去度假,於是他們去了義大利。他們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沒在一個地方停留得超過一天。喬治知道她要逃開任何可能產生感情的地方。夜晚,他們做|愛。可是她總是閉上眼睛,想念她劇中的另一半。喬治也知道,可是他不在乎。他自己的情感,對他衰老的軀體來說,可能太強烈了些。他感到生命中的種種感情撞擊著穿過他的肢體,沖震他的頭腦。
「好吧。我和美拉確實是有一段。可是在你把我拋開之後,總會有個美拉的,對不?我生命中有兩個女人,你和美拉。可是我一直搞不懂,我們當初似乎那麼快樂,你為什麼要給拆了。」
他重感冒,咳得很厲害。他躺在床上,獨自一人,直到第四天,感到頭昏眼花才請了醫生。醫生說必須馬上住院,可是他不肯。醫生於是說不然的話,就必須日夜有護士看護,這一點,他同意了。但護士那種一臉愉快的友善態度,叫他沉鬱得吃不消。他請醫生代打電話給他前妻,她說會替他找個善解人意的人來照顧他。他則希望她能親自來陪他。可是等她來了,他卻又不好開口。她正忙著準備新婚的各種事宜。她保證找個不|穿制服,會說說笑笑的人。他們之間當然有許多相互認識的朋友;她打電話給他一個戲劇界的舊情人。她說有個女孩想找份秘書的工作,填補開工不足的空檔,照顧病人一兩個星期她倒是不介意。
當然,她也在工作。一個星期總有幾次的彩排,每個晚上都不在家。喬治沒去過劇院看她,他不想看到兩個乖順可憐的小孩隨著殘酷的音樂擺扭。
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藉故拿點什麼以便背對著他。她說她打算短期內再婚,對像比她年輕得多,是醫院裡的醫生,是前進少數派成員。從聲音喬治聽得出來,她對這次婚姻,既得意卻又有點不好意思,因此才背對著他說話。他向她道賀,並問,他是否還有一點點希望?「不管怎麼說,我們那些年相處很好,可不是?我一直都搞不清楚那段婚姻怎麼會破裂的。當初是你要求分手的。」
「當然,當然,你要是累了的話。」
那可惡的蘿莎,尖銳的眼睛巡視屋子裡貴重的家具和喬治,還有她妹妹。
她對著火爐皺眉頭,沒說什麼。之後,他又提一次,她展開眉頭笑了,說道:「無所謂啦……」
他在公園裡走了好久,背著手,心似乎又腫又痛,他感覺得到。公園關門之後,他走遍了他住了五十年的附近街道,想念著美拉和茱莉,當她們是一個人,相互融為一體,形成一個溫暖、和平、親密的形象,一個快樂的形象,伴他而行。他走人一家他常去的餐廳。裡面有個女孩,認得他。她聽過他一次演講,講述英國的戲劇界現況。他費力地在她臉上尋找美拉和茱莉,可是找不到。他替她和自己付了喝咖啡的賬,之後,一個人回家。可是屋子裡空蕩蕩的,受不了。他又出了門,在閘門區一帶走了一兩小時,走得精疲力盡。空中的涼風可能比他想像的厲害,第二天醒來,胸口疼痛,不是心痛。
她轉身瞪著他,眼光奇特,是他並不陌生的眼光。
喬治近來放下了不少工作。他現在接手製作另一新劇,於是又忙得不得了。他還替一張大報撰寫劇評;忙於應酬,出席所有的首演夜。芭比有時也和他一道出席,穿著大膽入時,樂於參與時髦的玩意兒,有時則一人留在家裡。她似乎有本事一人獨處數小時,一事不做。喬治從人群中,從宴會中回來,會發現她穿著緊身褲,蹺腿坐在火爐前,一手托著下巴,一人進入了她自己的什麼世界,那個他現在再也不敢進去的世界。他不能讓自己再處於那種境地,聽任她的冷言冷語;她對他的感觸一無所知,只因她生性如此。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情況。他常常很晚才回來。她會準備茶點,兩人手握手坐在火爐前,他的靈與肉都靜如止水。死了,他想。但心卻絞痛。他現在對心中那股沉重的寂寞感是如此的習慣,偶爾和朋友聊天,他會暫時忘卻了芭比,變成從不認識她的人。這種時候他心情輕鬆,壓力消失,但他會四周張望,吃了一驚,似乎遺失了些什麼。而失去了寂寞的痛苦,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幾乎感到頭重腳輕。
「那,那當然,」她說道,語帶怒氣,但似乎並非針對他。
第二天,她說她不想參加演出新劇。她會叫傑凱另覓搭檔。新戲並不是那麼好。「我一輩子就演過一小齣戲,」她笑道,「而有時候配合得很好,有時就不那麼好。」
「可是,太太。我非常喜歡你穿著漂亮的衣服。你穿著漂亮好看的衣服,我真的很喜歡。」
「人家會說我要把你搞死了,」黑眼珠瞄了他一眼,半生氣,半好玩的。
工作使他數月來十分忙碌,很少在家。他賺了不少錢。且又搞了些女人。她們樂於和他出現在公共場所。他很懷念美拉,但沒再寫信,她也沒寫,雖然他們分離時同意,大家永遠都做朋友。
「你不覺得工作太辛苦了些嗎?」有一次他看到她憔悴的臉孔,問道。她馬上答道,「不會,我必須做點事,不能無所事事。」
那句話,「愛的習慣」,在喬治心中引發了一場震盪,說得沒錯,他想。他給震得失去了正常的反應,對壓在他身上的肌膚、胸膛失去了正常的生理反應。他對芭比似乎有了新的認識,而以前似乎一無所識。輕鬆愉快的小女孩已不復存在,他看到的是個年輕的婦女,堅強,警覺,由挫折和失敗的經驗養成的,而他過去想都沒想過這一些。她那深沉的黑眼睛背後隱藏的哀傷,他現在看出來並非無中生有。他第一次在她光滑的頭髮上看到了一道灰光。那飽滿的面頰,他也看得出來是步入中年開始鬆弛的前奏。他過去的一廂情願叫他難為情。他想,他現在對她有了真正的認識,而她,也會因此而開始愛他。
他似乎已好久——數年,沒躺在她身邊。之後,她沒再來找他。
而有一天晚上,她醒過來,看到他在注視她。
「為什麼?為什麼呢?」
「好極了,」他插口說道,有點惱怒,但不知道惱的什麼。「真的好極了,」看到她轉身離開鏡子,他鬆了口氣,怪誕的身影不見了。
「可是我們很快樂,好吧,是我很快樂……」他拖長了聲音,儘管對女人並非沒有認識,但卻詞窮。他坐在那兒,他那老浪蕩子的心告訴他,用心思索,應該可以找到恰當的詞語,恰當的語調。可是不管他說什麼,他這副無可救藥,老狗般的聲調,他有自知之明,絕對敵不過英勇無比,滿懷救世激|情的年輕醫生。「我的確很在乎你。有時候我覺得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女人。」
她滾下了床,站在床前,穿著白色的睡衣,一臉的街童表情,黑色的長髮鬈曲著。她溜了他一眼,笑道,「你要的是懷中抱著點什麼,就是這麼些。沒人抱時怎麼辦?抱枕頭嗎?」
「喬治,」她說,「我將近四十了。」
「你要不要我向他們說一聲?可能有用,你曉得戲劇界是怎麼回事,」他向她建議,帶著抱歉的口吻。
在他那間暗淡的大房間盡頭,有一面大鏡子幾乎佔滿了整個牆壁。喬治在鏡子中看到自己,一個老頭子靠著枕頭坐在那兒,在觀看一個站在他面前的地毯上像洋娃娃似的人物在表演。他看到她轉頭對著鏡中的自己,審視一番,然後對著鏡中人,配合著鏡中人起舞。在房間裡,有兩個細小、輕快的人形在起舞,顯得有點怪誕。她接著唱了起來,用舞台的倫敦土腔斷斷續續地唱了一小段歌。喬治覺得她似乎在期望鏡中那一個她和她對唱,她朝著鏡子唱,似乎等待鏡中人回唱。
「我是不是不該去找你?」看到她一言不發,他問道。
突然間,喬治重新找到了心中久已忘懷的小男孩。他回復了十幾歲小男孩的心情。偶爾碰觸到她的手,他心情激盪。她的裙角撩到了他,也叫他充滿快樂,禁不住閉上眼睛。她聲音降下時,他等待出現感情的暗號,在她充滿情誼的黑色大眼皺起來時,他期待一番表白。夜晚,他抱著小男孩的心情,心中的敬意使他笨手笨腳。他生理的快|感消失殆盡。一個月前,他還是精力十足,駕輕就熟的身體藏伏著對過去的懷念。而現在,他眼睜睜躺在這個女人身邊,渴望的不再是過去,過去已流逝,他盼望的是未來。他詢問她,像個嫉妒的小男孩,而她,總規避他的詢問。他把那當成是女孩子深邃的情操,只在真正拜倒於裙下的男孩子出現時,才會展現。
「三十五歲了,我可是世上最年輕的小孩子,」她唱著,她回頭帶著嘲弄的眼神,快速瞟了他一眼,語氣中倒無不快。
於是他和某個老朋友講了聲,芭比就回到了戲劇界,在一個小小的輕鬆舞劇中表演一小段時事暗諷劇。她說她找到了人表演她的另一半。喬治忙著製作羅密歐和茱麗葉,沒時間去看她排演,但不合拍的歌舞首演那天晚上,他去了。他到得晚了,站在劇院後面。華而不實的小劇院裡一張張不夠堅實的小椅子排得密密麻麻。樣樣東西都小,打扮整齊的觀眾像擠塞在小盒子中的超大號人物。細小的舞台空空蕩蕩,只是東一張西一張貼了一些黑白海報,此外,就是一架鋼琴。鋼琴倒是彈得不錯,年輕的鋼琴家柔軟的黑髮披在臉上,彈得似乎很不耐煩,但彈得實在很好。喬治這個戲劇行家,仔細傾聽了第一個曲子,以琢磨其中氣氛。他心想:天啊,別又來這一套。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歌曲,他受不了那種傷人情感的調調兒。他拒絕產生感受,可是他發覺自己的情感原本就已堵塞了。鋼琴家在玩弄歌曲,把〈漫長的小徑〉彈奏得像首手指練習曲,之後又彈了〈勿讓爐火熄滅〉和〈提派累立〉,彈奏方式一樣,似乎鋼琴家也頗感無聊。觀眾開始咯咯發笑,他們捕捉到了那股氣氛。一個金髮年青人,蓄著一把鬍子,身穿一九一四年的軍服進場了,唱了那幾首歌曲的片段,像個殭屍在唱歌。喬治曉得那表示唱歌的那一個是戰爭中的死難者。他覺得自己的一切反應器官都堵塞了。首先,他不讓自己對那個時代產生任何的情緒反應——太痛苦了;再者,那五指練習曲的彈奏方式產生了反效果,痛苦、申訴,一切都消失無蹤,剩下的,只是空虛。表演繼續下去,到了二十年代,他們唱了當年的一些流行歌曲,其中有一首是有關大罷工的。整齣戲變得像場木偶戲,毫無感情。之後,到了三十年代。喬治覺得那是罐裝的歷史,是劇作家諾埃里.考瓦德對時代虛假的大膽嘲諷。還不止如此,劇中毫無感情,什麼都沒有。他不知道自己該有何反應。他好奇地看看四周的人,上了年紀的人一臉狐疑,那齣戲似乎對他們是一種侮辱,一種冒犯。但年輕的,則進入了狀況,問題是什麼狀況?那是嘲諷某一嘲諷的嘲諷。當小白兔,跑著跑著被帶領進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歌曲彈得像瓦格納的歌劇《羅安格林》。穿著當年制服的士兵從死亡的另一邊嘲笑自己輕描淡寫的勇敢行為。喬治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別過頭不看舞台。他等待芭比出場,以便向她交待。他點了支香煙,注視鄰座一張非常年輕的臉孔,那張臉孔臉色蒼白沉重,有氣無力,但看戲卻看得很入神,似乎心中有股積壓的怨氣,對舞台上演出的一切,都反應熱烈。突然間,那年輕的臉孔綻放一股嘲諷的光彩,喬治於是轉回頭觀看舞台。只見舞台上兩個頑童,似乎一模一樣,都穿著緊身光亮的黑長褲,白色緊身起皺襯衫。兩人都是黑頭髮,短短的,兩雙小腳整齊並列。他們並肩站著,雙手交叉鬆垂腰際,等待音樂開始。彈琴的人,嘴角叼著一支香煙,開始彈奏了些非常傷感的音樂,之後,停了下來,帶著嘲弄的眼神,詢視兩個頑童。他們一動也不動,只https://m.hetubook.com.com
是聳聳肩膀,向他翻翻白眼。他跟著彈奏了一首進行曲,又響又重,十分誇張。兩個頑童稍稍扭動了一下,仍然站著不動。接著,鋼琴突然加快,變成了激烈的爵士樂。兩個木偶隨之猛烈擺動,手腳隨著音樂相互碰撞。音樂越來越響,越來越急迫,兩人追趕不上,呈現無助絕望的狀態。他們於是重新再試一次,瘋狂扭轉身體設法追趕音樂。接著,兩個街頭頑童轉動他們憂傷的蒼白小臉注視對方,鄭重地點了點頭,各自從快速的音樂聲中捕捉了一段,跟隨著開始高歌。芭比唱的是土裡土氣的土腔,字義不清,雜亂無章,荒誕不經,無可救藥;另一個唱的是當時上流社會慣用的拖拉無力的腔調。經過了這一番說詞,他們相視對看,看看是否能被人接受。然而,嚴厲、殘酷、傷人的音樂持續不停。於是,兩人又變得既無力又無助。喬治看了,既生氣又痛心,自問道:我的反應是什麼?我該如何反應?那無政府主義的瘋狂音樂要求的是一種反抗,一種自我肯定的宣言,然而那兩個街童,不男不女,像個雙胞胎(喬治要小心觀察,才不會將她和「另一半」給混了),他們試也不試去反抗那音樂。之後,經過一番傷感的停頓之後,兩人交換了角色。芭比扮唱一個軟弱無力的年輕男人,拖拉著聲音,扭動下巴高唱。另一個冷酷地模仿女人的聲音,用不純正的土腔唱了一兩段。那是嘲諷某個嘲諷的嘲諷。喬治全身緊張,等待結局。依他的本性,他希望看到兩個街童馬上以某種反抗的姿態,閃離舞台。那軟弱無力的哀傷氣氛實在叫人受不了。然而舞台上毫無變化。爵士樂像鐵槌般繼續猛力敲打,整個房間隨著震動——舞台、牆壁、天花板。劇院中的人似乎也輕輕擺動,無能為力。舞台上兩個小孩子曲扭手腳,刻意模仿舞台的傳統動作,最後終於肩並肩,兩手無力下垂,頭柔順地低垂著。音樂敲出了最後的不和諧音響,他們稍稍扭動了一下,燈光接著熄滅。喬治無法鼓掌。他看到鄰座的年輕人,滿臉汗水,狂拍手掌,細長的頭髮披了一臉。上了年紀的,則和他一樣,莫名其妙,深感受辱。
一陣沉默之後,喬治心中那復活的小男孩痛苦地死去。
喬治向他的前妻求婚。她嚇了一大跳,手上拿著的糖夾子掉了下去,打破了一個碟子。她問他美拉怎麼了,喬治答道,「是這樣的,唔,我想她在澳洲待了那麼多年,已把我忘了。總之,她現在不要我了。」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得可憐兮兮的,自己都感到不安。這些年來他不記得曾向哪個女人低聲下氣。美拉除外。
「新戲是什麼是關於什麼的?」他問她。
「我,我也喜歡和你在一起。」語氣不是那麼肯定,對自己不肯定?「不可蘇議,」她用土腔笑道,「不可蘇議,可是一點都不假。」
他無法解讀那對正凝望著他的黑眼珠,它們充滿哀傷的眼神,不知背後藏了些什麼。她穿著那條光滑的黑色長褲坐在火爐前,蹺著腿,像個小玩偶。他心中觸響了警鐘,不敢再多說什麼。
她審視他一會兒,輕快地說,「喬治,你太寂寞了。當然,我們都不年輕了。」
「怎麼了?」她問道,嚇了一跳,「你睡不著?」
喬治.塔伯特那晚獨自一人回家。他對著鏡子理智地審視自己。六十歲了,但看來不像。向來吸引女人的並不是他的外表,而他的樣子也沒有太大的改變:體格碩健,身型挺直,頭髮略白,梳理整齊,衣著考究。自從多年前演了戲之後,他並不太留意自己的臉孔。但現在卻突然反常地虛榮起來,想起美拉一向讚美他的嘴形,他太太則喜歡他的眼睛。每次走進休息室或餐廳時,要是有鏡子的話,總不忘看看自己。結論是自己沒變。可是他自己也瞭解,他那溫和的外表和實際的內心之間有矛盾。在身上脅骨之下,他那顆一向充滿溫情的心腫脹了,變得柔軟無力,痛苦不堪,與自己作對。別人說的笑話,他笑不出來。他說話時顯得又乾又澀,閃爍含糊,朋友們想必也注意到了,不止一次有人問他是否心情沉鬱。他說的故事,他們不再開懷大笑。他覺得自己與人相處不夠融洽,可能是身體出了毛病,於是去看醫生。醫生說他的心臟沒問題,他還有三十年的時間——醫生充滿敬意地加了一句:很幸運的,對英國劇院來說。
他現在非常快樂。每當戲劇界或文學界那些男女貴賓前來探訪他時,芭比像個小主婦,冷靜圓滑。客人一走,卻又馬上恢復街童的嫵媚。他有時帶她吃館子,上劇院,表示兩人關係密切。她盛裝打扮時,穿著大膽入時,走起路來,像個模特兒左搖右擺。喬治走在她身邊,面帶愛憐的笑容,等待那雙無拘無束,膽大不羈的黑眼珠在那張表情呆滯,討人讚美的臉上放出光芒,和他交換眼神,取笑自己的模樣,取笑她身邊的世界;並向他保證,一旦回到家裡,別無他人時,馬上回復小女孩的可愛模樣,或是迷人的勇敢街童模樣。
「這個,我可能有一點。」
「請別生氣,」他終於開了口。「是怎麼回事?你愛他嗎?你是不是想離開我?要是這樣的話,你當然該離去。年輕人該待在一塊兒。」
「你們取笑愛情?」
他說他喜歡她穿著緊身黑褲。結果她一天到晚穿著緊身褲,短襯衫,像個漂亮的女性化小男孩在房子裡走來走去,喋喋不休地描述一些她演過的小角色,一些她交談過的男女大名星,大製作家。這些人,當然,都是喬治的朋友,再不然,也是他的對手。喬治坐直了身子,聽她說,看她說,心卻傷痛不已。他躺臥床上,比實際所需要的久,因為他捨不得她離去。他後來下了床,轉坐靠椅。他對她說,「你要是有別的地方要去的話,請不必覺得不好意思。」她睜大了那對黑眼珠,答道,「可是我過得很悠閒,很悠閒,我沒什麼更重要的事要做。」接著加了一句,「哦,我這樣『搜』,你看糟不糟?」
「可是,我還是希望你告訴我。現在說出來沒關係,對不?我一直想知道……我常想,可是想不通。」他又聽到了自己可憐兮兮的聲音,可是不知道怎麼糾正。
她曲捲身體,躺在他旁邊,手握拳頭擱在枕上,在他和她之間。「你為什麼不快樂?」她突然問道。喬治苦笑了一聲,笑聲中帶點嘲諷的味道。她聽了,坐了起來,雙手環抱膝頭,準備認真面對問題。
「在這兒,你不覺得討厭嗎?和我一道,你不煩嗎?」他追問下去。
喬治告訴自己,她未開竅。「開竅」這個詞,他用來形容過去十多宗溫情的前奏。他告訴自己她對她自己的潛力一無所知。她結過婚——似乎是,有一次談起劇界軼事時,她偶然透露了這一點。但喬治知道,有些婦人雖結婚多年,但仍沒開竅。喬治要她嫁給他,她抬起柔滑的小腦袋,像隻受驚的小動物,轉頭問道:「你為什麼要娶我?」
「他以為你嫉妒了,」她簡短地答道。
而她,仍然睡得固若金湯;一手握拳擱在臉前。
婚禮之後,他帶她到諾曼第的一個小村莊去,多年前,他去過那地方,和一個名叫伊芙的女孩子。他沒告訴她他到過這兒。
時值春季,櫻花盛開。第一天傍晚,他環抱著她的細腰,在晚霞中徘徊於櫻花樹下。他似乎就要穿過失樂園的大門走回來了。
他正要進入記憶的最後關頭,她突然轉開,坐起身來,說道,「我要來支煙,你呢?」
「可是,你說,除了這個,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你可不只是個孩子嘛,」他慈祥地說道。
聽到這個,她笑了。「唉,喬治,別感情用事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