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一會兒太陽就要出來了,太陽一升起,這些人就要朝小河和克萊姆進逼。處在這麼些獵槍和手槍的包圍中,他可一點兒生路也沒有了。
「阿奇先生,這條狗抓起兔子來可真行,我……」
「妳好歹睡一會兒吧,哈蒂,」他說。「妳不能一晚都醒著。我去把爹找回來。」
「你少管閒事,」阿奇對他說。「再說,你對我說話得把帽子脫了,要不然你會後悔的。我收拾你可用不著花什麼力氣。」
他閉上兩眼;他不敢再看樹上的那張臉。槍聲連續不斷。克萊姆拚命抱住樹梢,一會兒,只聽得遠處傳來樹枝喀嚓一下的斷裂聲,那樹梢連同克萊姆嘩啦啦地摔過下面的樹枝,掉下地來。那個伸開手腳、傷殘不全的身體撲咚一聲掉在地上,郎尼一顆心一時停止了跳動。
「你心裡很清楚,他為什麼會給那些肥豬咬死,」克萊姆堅持說。「他餓得要命,只好半夜三更起床,摸黑上這兒來,想法找點東西吃。也許他想找燻肉房。反正就是這麼回事。他和所有給你工作的人一樣,靠一點苛扣的口糧過日子。他又上了年紀,除了你的燻肉房之外,不知道哪兒還找得到吃的。你心裡很清楚,他就是這樣摸黑走岔了道,掉進了豬圈。」
「爹啊!」他聲音低嘎地說。「爹啊!」
「你要幹嘛,克萊姆.亨利?」他說。「誰讓你半夜三更到我宅子周圍打轉?我不准黑鬼上我這兒來,除非我叫他們來。」
克萊姆正瞪著眼瞧他,那眼光的意思明明白白,那天下午,他說替阿奇.岡納德工作的人絕不應該忍受苛扣口糧時也是這種眼光。郎尼低垂雙眼。他弄不明白一個黑人怎麼會比他更有膽量。有不少次遇到這種情況,為了能學克萊姆的樣,跟他個性互換,郎尼真巴不得捨棄自己的一切。
克萊姆扣好工作褲,開始捲一支菸。他們慢慢走完小路,上了大路。天色還是一片漆黑,至少還要過一個鐘頭,才會有一點曙光。
郎尼滿懷希望地抬頭看看杜德利.史密斯和其他的人。誰也不來插手。他要想攔住阿奇.岡納德可是白費勁兒,因為阿奇一旦打定主意想幹什麼事,誰也別想攔得住他。郎尼知道要是他本人稍為流露出一點氣惱或怨恨,阿奇不等當天太陽下山就會把他趕出農場。只有克萊姆.亨利能幫助他,可是克萊姆……
郎尼不知不覺也隨著越縮越小的包圍圈向前挪動。不一會兒,他就能影影約約看見四下的人們了。他們逐棵逐棵樹地前進,一邊走,一邊用眼睛搜索著暗綠的松樹梢。
郎尼正在口袋裡掏火柴,這時克萊姆劃亮了一支,把它湊到馬克.紐瑟姆頭旁。
他摸索著下了臺階,走到院子裡,繞過屋角,停下來聽聽有沒有動靜,這才叫喚著他爹。
這時大夥兒都沒話好說。郎尼竭力不去看他的狗在受苦,還強制自己不朝克萊姆.亨利那邊望去。
人們已經開始匍匐前進,像潛近一頭鹿似的舉起了松枝。林子不大,按這圈人前進的速度,要不了幾分鐘就可以團團圍住。很有可能克萊姆趁天沒破曉就溜出了重圍,不過郎尼認為他仍然在那兒。這時他漸漸覺得克萊姆所以藏在那兒,全是因為他自己存心把克萊姆安頓在那兒,讓人家找起來更方便些。
他仍然覺得肩頭給阿奇十根有力的指頭捏得好痛。
人們緊緊把他圍住,讓他感到快給憋死了。他得透一口氣,喘過氣來,擠出人堆。
他把提燈對準克萊姆腦袋甩過去。克萊姆閃開了,不料提燈的底部砸在他肩膀上,就此裂成碎片。燈油濺在地上,沾上有火的燈芯燃燒起來。克萊姆總算運氣好,臉上和工作褲上沒濺著。
郎尼奔到豬圈前,站住腳,爬到鐵絲木柵的半腰間。一開頭他什麼也看不見,但他漸漸看清那些又黑又肥的公豬在豬圈另一頭擠成一團。它們咬來咬去,鬧來鬧去,就像一群餓狗在拚命爭奪一隻死兔子。
「阿奇先生,你不見得這一回就要把克萊姆殺掉吧?」郎尼問。
「阿奇先生,我……」
「我要不是睏死了,就會趕到那兒去,操起根棍子就——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啊!」
他的尖下巴壓在自己胸口上,叫他怪難受的,他最後只好抬起頭來,減輕一下痛苦。
克萊姆一言不發。
「郎尼,克萊姆到沼澤地去了嗎?」杜德利.史密斯說。「對不對,郎尼?」
「那沒什麼關係,」郎尼說,「我遲早總會找到他的。妳還是照我說的去睡吧,哈蒂。」
「你最好快點過來,」克萊姆說著,回過頭來看看郎尼在什麼地方。
「要我把家裡人扔在田野對面不管,自己走開,我可辦不到,」克萊姆說。
「妳怎麼知道他不在屋裡?」他說。
「肉?」他粗暴地搖晃著她喊道。
他朝前走了幾步,眼睛望望矮樹叢,望望樹梢。他看到了別人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不是在找他爹。他不知道怎麼一來自己竟會這樣糊塗。
郎尼又頹然倒在臺階上,兩手垂在叉開的雙腿間,下巴磕著胸口。
在熹微的晨曦中,郎尼認出了每個人的臉。大家都來了勁兒,看上去就像一夥通宵獵狐的人追到最後一圈時的情形。大家都把獵槍和手槍握在腰際,準備大開殺戒。
「他走了老半天啦,早走過十字路口了,」哈蒂隔窗叫著說。
「放下車轅,」阿奇說。
郎尼指指有條小河的那個樹林子。沼澤地在另一頭。
「我看你一定知道他怎麼會上這兒來,給豬啃成這副模樣,」克萊姆直愣愣地盯著阿奇說。
「那就好,」阿奇說,「我只要知道這點就行了。杜德利.史密斯和湯姆.霍金斯,還有弗蘭克和台維.霍華德等等,一會兒就到,你可以留在這裡給我們帶路,去找他藏身的地方。」
克萊姆當初說過,阿奇那些佃戶的臉尖得都可以劈木材做自己的棺材了,現在他才知道這句話說得多麼正確。他不知不覺地伸手摸著下巴。他剛摸到牙床骨和青筋畢露的臉頰,又不由得放下手來。
郎尼站起來,向克萊姆迎去。
「可這正是他,」克萊姆說著,一屁股坐在地上。「是他,沒錯。」
「是我,」郎尼說。「我得找你一下,克萊姆。我就在前院裡。」
「只要你肯替我出頭說話,」克萊姆說,「我就可以到那邊樹林子裡去,躲到他們打消這念頭再出來。你不要跟他們說我躲在哪兒,你可以說我逃到沼澤地去了。他們不靠警犬休想找到我。」
「苛扣佃戶口糧的人,就應該叫他來守靈,守到下葬。」
「我就在這兒,阿奇先生,我……」
「郎尼,你這條狗的毛病就在身子太重,四條腿吃不消。要讓牠成為專門捉豬叼兔的狗,那首先得給牠減輕點負擔,你看這條計策妙不妙?」
他聽見自己在說話,但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他掄起車轅對準克萊姆又是一下,可是克萊姆轉身就往穀倉逃去。阿奇在他後面追了幾步就停下了。他扔開車轅,扭身跑回宅子去。
郎尼還是不相信。他爬到木柵頂上,伸出雙腳踢踢那些公豬,想把豬趕開。這些豬卻一點也不理會他。https://m.hetubook.com.com
「你不這樣做,他就要逮住你了。」
「我不知道這樣一來阿奇會怎麼說,」郎尼呑呑吐吐地對他說。
一想到要走,倒提醒了他上這兒來的原因。他得在當天晚上吃飯前多少得弄到些口糧。
阿奇打量著郎尼的臉,哈哈大笑,接著猛力把南茜拖起來。那條狗冷不防嚇了一跳,痛得叫起來,可是阿奇使勁往狗肚一踢,不准牠叫。
郎尼感到自己給簇擁著向前走,他在崎嶇不平的地面上磕磕絆絆,好像快別給人家推倒在地,踩在腳下。誰也不說話,大家彷彿都踮著腳在走路。灰濛濛的曙光越來越亮,亮得正好可以掩護他們不讓人看見,又可以照出前面的路。
「好吧,郎尼,」阿奇說,「往哪條路走?」
「阿奇先生,我……」
有好一會兒,他們倆就那麼一直坐著,一聲不吭,想聽聽馬克.紐瑟姆有沒有動靜。
「誰呀?」克萊姆說著走到院子裡。
克萊姆掉過身來望著那所大宅子,黑沉沉的天空襯托著宅子黑糊糊的輪廓,倒叫他有些猶豫了。
郎尼頑強地等著。他知道克萊姆那主意有理,是應該叫醒阿奇,讓他到那兒去看看出了什麼事。郎尼不敢回到穀倉院子,對克萊姆說阿奇不肯來。他摸不準,換了克萊姆會不會走進臥室去把阿奇拖起來,但他有一種預感。可是他不願意設想眼前出這種事。
「你不應該這麼說阿奇,」郎尼說。「他在床上睡覺。他跟這件事沒一點關係。他和我一樣,跟這件事都沒關係。」
郎尼一回到自己院子裡,就回頭朝背後看了一眼。只見人們紛紛從阿奇.岡納德家的木柵外爬進院子,阿奇的老婆正站在屋後門廊上跟他們說話呢。
郎尼在一根圓木上坐下,拚命想找出個辦法。
郎尼不記得這場射擊持續了多久。他不知不覺地挨著一棵棵樹跑著,一邊抓著粗糙的松樹皮,一邊胡亂朝空地磕磕絆絆地跑去。他剛跑到空地上,灰濛濛的天色已經變得一片紅了,他奔著奔著,眼睛死死盯著前面那幢房子,不由得連連絆倒在犁過的田裡那些硬土塊上。
郎尼在屋後臺階上迎著阿奇。在到豬圈去的路上,阿奇並不跟他說話。阿奇拖著沉重的步子逕自走在前頭,也不等等看郎尼跟上來沒有。阿奇拿的提燈在地上照出長長幾道昏黃的光;他們走到那兒,只見克萊姆還守在馬克屍體旁邊,那黑人的臉在夜色裡閃閃發亮,活像擦得亮晶晶的犁鏵。
「怎麼啦,克萊姆?」他說。
郎尼獨自一個人,沒有誰來攔住他,可是他進也進不了,退又退不得。他這時才逐漸明白過來,自己幹了些什麼。
「爹呀!」他大聲喊著。「爹呀!」
十五個人一起越逼越近。天亮了,正好能看清錶面上的時間。太陽也漸漸映紅了當頭的天空。
「要割狗尾巴,我寧可割黑鬼的尾巴。頭一條理由就是有更多的尾巴好割。」
他看見大家都舉起槍來,上面天空中,克萊姆.亨利的臉輪廓分明,在朝陽下閃閃發光。他的身子緊緊抱著細長的松樹梢。
阿奇身子往後一靠,一手把折刀在靴底上擦擦,一手滴溜溜地轉動著那條割下來的尾巴。他眼睜睜看著郎尼的狗在紅色塵土中攆著尾巴根團團轉。
「他走了好久啦,」哈蒂靜不下心來說。
每逢星期天下午,傳教士來做客,或是屋前門廊上來了一大堆人靠在那兒談天說地,阿奇就會讓他們看看,還憑記憶說出每條尾巴的來歷,好像他在上面掛著標籤似的。
他回到前院以後,才頭一次覺得不放心起來。上星期中,馬克的行動跟往常相比,並沒有什麼格外異常的地方,不過郎尼知道他為阿奇.岡納德苛扣口糧的事感到很苦惱。馬克甚至還說過,再這樣下去,大家三個月後都會活活餓死。
「是啊,」她吃驚地掙脫他說,「難道你不能去向阿奇.岡納德討點兒肋條肉嗎?」
他慢慢向大路當中走去,還停下來看看沿著溝退避不迭的南茜。
「你這個該死的混賬黑鬼!」阿奇喝道。「你的時辰到了,你這個黑雜種!我一直在等機會給你一頓教訓。這下一定叫你終身忘不了。」
郎尼朝穀倉走了三四步。剛一停步,背後那些人就又向前推進。不知不覺的,他就給擁到穀倉後面,到了外邊空地上。
大夥兒都笑了。
「你不肯支持我嗎?」克萊姆又問道。
「你幹嘛不跟他說,要嘛什麼也不給,要給就給你全份口糧呢?」克萊姆說。「要是你弄清楚你什麼都拿不到,你不是就可以搬走,找個比較厚道的東家去當佃戶嗎?」
克萊姆張了好幾回嘴才說得出話來。他緊緊抓住郎尼的胳臂直搖晃。
郎尼爬到木柵頂上,誰知克萊姆一把抓住他,把他拉了下來。
「眼下也沒有什麼辦法,」阿奇接著說。「咱們只好等到天亮,叫人去找辦喪葬的。」他走開幾步。「看來你們本來可以等到早上再說的。叫我起來有什麼意思呢?」
「昨晚上吃過飯以後,我向阿奇要過吃食只要到一小塊醃肉和一點糖漿。他說今天一早就想辦法給我一點兒。」
郎尼又竭力想說話,可就是發不出聲來。他不知不覺竟向阿奇點點頭,自己不由得嚇了一跳。
郎尼嚇了一跳,趕緊把手伸到下巴上,摀住那張會怪罪阿奇苛扣口糧的瘦臉。
郎尼強自忍氣呑聲。
郎尼一下子在床上坐得筆直。
阿奇.岡納德正坐在太陽底下,在靴筒上磨他那把大折刀。郎尼的獵犬南茜就躺在路當中,等著郎尼回家去,阿奇朝這狗看了兩眼。
郎尼記得抬起眼來,只見弗蘭克.霍華德正把兩顆黃色的十二毫米口徑的子彈塞進槍膛。弗蘭克俯著身子,想聽聽郎尼告訴阿奇,克萊姆藏在什麼地方。
阿奇一把抓住他肩膀,把他搖得牙齒格格的響,郎尼這才明白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麼。
他們剛走近樹林邊,就散開來,郎尼一看自己竟然也成為逐步逼近克萊姆的包圍圈的一分子了。
後來,郎尼終於彎下腰,抓住他爹的一條腿。多虧克萊姆幫助,郎尼才把他爹抱到木柵邊,再抬到木柵外面。
郎尼朝穀倉走去,想聽聽有沒有什麼動靜。他聽見大宅子那邊傳來公豬哼哼嗚嗚的叫聲。他真希望這些豬能安靜下來,讓他能聽清別的聲音。阿奇.岡納德的狗群偶爾也叫上幾聲,不過並不比往常晚上叫得更凶,再說他對牠們的叫聲也聽慣了。
「阿奇不會這樣對付你的,克萊姆。」郎尼激動地說,可是他心裡明白不是這麼回事。
阿奇.岡納德正要去抓南茜的尾巴,郎尼頓時警覺起來,不由扭過頭去,直到瞥見加油站另一邊轉角上的克萊姆.亨利。
「好吧,」郎尼一邊留神聽著阿奇走出宅子的聲音,一邊說。他希望阿奇別撞見他在穀倉後面,讓阿奇抓住把柄說他跟克萊姆說過話。
「叫他幹嘛?」郎尼說。「他現在也沒辦法了。要幫忙也來不及了。」
「我幫你一起去找,」哈蒂說著掀開被窩,準備起床。
他有好久買不起槍彈了,他都忘了自和-圖-書己原來多麼喜歡打獵。
二
過了一會兒,克萊姆說,「你最好去叫醒阿奇.岡納德。」
克萊姆看看郎尼,當下沒再說什麼。他們走上大路,朝通往那座大宅子的車道走去。那些膘滿肉肥的公豬還在豬圈裡哼哼嗚嗚,阿奇的一條獵犬從車道旁邊一排棉花地裡跑來嗅嗅他們的鞋。
他知道,像他這麼餓,就算這時阿奇真給他一點兒口糧,也不夠他們家吃到下星期。他老婆哈蒂餓著肚子在田裡工作,已經累垮了。他爹馬克.紐瑟姆聾了二十年,老是問他為什麼屋裡糧食總不夠,大家吃不上一頓飽飯。郎尼的脖子彎得更低了,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濕潤了。
「你爹呢,郎尼?」哈蒂說。「還有,林子裡那片槍聲到底是怎麼回事?」郎尼磕磕絆絆一直走到自己屋前的門廊口,倒在臺階上。
片刻間他們倆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話也說不出,事也做不成。那些膘滿肉肥、亂叫亂鬧的公豬都擠在木柵邊,啃木頭,咬鐵絲,鬧聲比剛才還要響。
他們倆跑著繞過豬圈牆角,跑到公豬在相爭的那一邊。郎尼一眼就看出公豬腳下那塊地上有一大堆黑糊糊、白花花的東西。他只看到了一眼,因為全踩在一頭公豬的腳下了。
「既然沒聽見什麼異議,我看儘管可以放手割尾巴了,」阿奇說著啐了口唾沫。
郎尼打算搖頭;卻又打算點頭。這時阿奇的指頭緊緊扼住他乾瘦的脖子。郎尼看著這幫殺氣騰騰的人。
郎尼不知道是誰先開的槍,不過其他的人也不含糊。只見樹幹周圍一片獵槍和左輪槍的火光和煙霧,槍聲震耳欲聾。
「得了,聽著,郎尼。」阿奇喝道。「你一定是昏了頭,因為你心裡很清楚,你頭腦清醒時絕對不會像個黑鬼迷那樣說話。」
郎尼一邊留神聽著大宅子那邊的動靜,一邊點點頭。克萊姆等著他答應,他卻不斷對克萊姆點著頭。
「說不定他餓極了,在床上再也待不住,」克萊姆說。「我昨天看見他,他說自己已經餓得又乾癟又虛弱,不知道還能再撐多久了。看來他的皮骨都乾得不能再乾了。」
郎尼用不著回頭看就知道克萊姆正和另外兩三個黑人一起,站在加油站轉角上看著他,不過不知怎麼的,他沒法正視克萊姆的眼光。
「說不定他只是想出去一會兒,」郎尼說著扭過頭想從臥室窗戶往外看看。
郎尼剛答應了一聲,克萊姆就轉身逃進夜色中去了。郎尼追了他幾步,彷彿他突然改變主意,不肯幫助他了。可是克萊姆這時已經在茫茫黑夜中不見了人影。
郎尼渾身一陣哆嗦。他想起克萊姆說的話,不由把按在自己尖下巴上的手放下。這一想使他覺得自己站在阿奇.岡納德面前,讓對方看見他的臉,真像是犯罪的行為。
克萊姆已經走到前面去,把豬趕回去了。沒有別的辦法了。他們給一群鬧哄哄的豬圍住了,兩人只好不斷揮舞著車轅,不讓豬靠近。
「說不定你還是先跑到沼澤地去的好,等他改變主意,氣消了點兒再說,」郎尼說。「你或許是對的,克萊姆。」
他在臥室窗戶下面站住了,這才明白自己在幹什麼。
克萊姆叉開雙腿,朝腿間地上啐了一口,不過他並不想掙脫。
「什麼?」郎尼一邊跳起身,一邊扯起嗓門叫喊說。
那些人穩步匍匐前行的聲音,在他耳際成為有板有眼的行列。
他走到門廊上,雖然還是看不見前面有什麼東西,不過眼睛對黑暗已經逐漸習慣了。他等了一會兒,側耳聽著。
他聽得見克萊姆在穀倉後面叫他。郎尼就離開院子,摸黑走到他那兒。
這時大家都笑了,阿奇也笑了。他們看著郎尼,等著聽他對阿奇怎麼說。
郎尼朝車子瞥了一眼,不過他不願抬眼多看。他又低下頭去,低得都感到自己的尖下巴戳痛胸口了。這時他真想知道阿奇有沒有留神他的臉有多瘦。
他一把抓住他老婆的肩頭。
「這條狗怪頑皮的,郎尼,」阿奇說著把那隻抓住狗尾巴的手移近尾巴根部,「不過這麼大小的狗,尾巴實在太長了,要想成為一條專門捉豬叼兔的狗的話,那就更是太長了。」
「我忠心耿耿為阿奇.岡納德工作已經有好多年了,」郎尼說,「我不願意就這麼撂開他一走了之。」
克萊姆笑了一聲,把車轅扔在腳邊地上。過了一會兒,他撿起車轅敲打著地面。
「呸,郎尼,」阿奇說著把刀刃在狗尾巴上磨磨。「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一條狗用得著這麼長的尾巴來抓兔子的。一條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專門捉豬叼兔的狗,長了這麼條尾巴實在太長了。」
「我才不願站在這兒任憑你這樣打我。」克萊姆堅持說。
郎尼畏縮了。看見人家這麼踢他的狗,他真受不了。
不知不覺的,他身邊一下子就圍上了一大幫人。阿奇呢,抓住了他的胳臂,衝他直嚷嚷。
「沒關係,」克萊姆硬說,「你最好去叫醒他,讓他看一下。要是你等到早上,他就會靈機一動說這不是豬咬的。現在把他叫起來正是時候,好讓他看看他的豬幹的好事。」
克萊姆用雙腳在地上尋找著,總算找到了另一根車轅。他蹲下身拿到手。他舉起車轅,但並不想揍阿奇,只是當胸握著,這樣萬一阿奇再給他一棒,可以用來招架。他繼續堅持著,寸土不讓。
「把他殺掉?」杜德利.史密斯照著說了一遍。「你當我一直在等什麼,還不是等一有機會就幹掉克萊姆?自從這黑鬼來到本縣以來,他就活該有這下場了。他是個混賬黑鬼,活該有這下場。」
阿奇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太陽快下山了,十月的氣溫可不再那樣舒適宜人了。「好啦,我看我還是回家去吃晚飯吧,」他說。
克萊姆和郎尼都不回答。阿奇見他們不吭聲,怒目瞪著他們。但不管他瞪了他們多少眼,每瞪一回後總不由自主地回過來盯著腳邊地上馬克.紐瑟姆那殘缺的屍體。
「那雜種在這兒!」有人大聲嚷道,大家頓時在乾枯的矮樹叢中一齊衝上前去。郎尼衝在前頭,幾乎跟大家一樣快地趕到那棵樹前。
「我看咱們最好叫阿奇起來,幫忙找找爹,」郎尼說。「我不願吵醒他,不過我生怕爹迷了路,走進沼澤地裡,就此出不來了。他連打雷都聽不見呢。要是他陷進了沼澤地,我就永遠找不到他了。」
趁郎尼爬在木柵頂上的同時,克萊姆跑到大車棚裡,拿著摸黑找到的兩根車轅奔回來。他遞給郎尼一根,拿它捅了郎尼幾下,他才分神,不再淨看著公豬,把車轅接過去。
「郎尼,你怎麼啦?」阿奇湊近他耳朵大聲嚷道。「醒一醒,說說克萊姆.亨利藏到哪兒去了。我們正要去抓他呢。」
「不,不,我不餓。」他的聲音輕得簡直叫人聽不見。
他聽得見南茜在屋子底下抓身上的跳蚤,不過他知道此刻還不宜叫牠幫著去找馬克。要過好幾天牠才會從痛失尾巴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呢。
「可別這樣爬進豬圈去,」他說。「那些公豬野性可大呢,會把你撕成一塊一塊的和圖書。瞧牠們正在爭奪什麼東西呢。」
「我看我的時辰到了,」克萊姆說。「阿奇.岡納德發火時就是用這種口氣說話的。那回他把吉姆.莫芬拖到沼澤地去就是這樣說話的,吉姆就此一去沒回來。」
「咦,爹到底出什麼事了呢?」他說著站住了,不知道再往哪兒去找。
「阿奇先生,我……」
郎尼起身點上一盞燈。他一邊穿上襯衫、工作褲和鞋子,一邊冷得簌簌發抖。光線暗淡,他看不清楚,竟把鞋帶打成了死結。窗外幾乎是漆黑一團,郎尼感到十月裡濕潤的風吹到了臉上。
阿奇在床上翻來覆去,兩隻拳頭直捶枕頭。
「阿奇先生,我……」
阿奇叫狗。狗就開始趴下,朝他們爬過去,阿奇每一彈指,狗尾巴就搖得更快一些。爬到幾呎外的地方,就一骨碌翻個身,躺在地上,來個四腳朝天。
他一抬起頭就看見阿奇.岡納德左手正滴溜溜地轉動著南茜的尾巴。阿奇.岡納德家裡有滿滿一箱子狗尾巴。大家都記得,他很早起就一直割狗尾巴,這麼多年來,他已經收集了一批狗尾巴,對此感到十分得意,經常把箱子鎖著,用繩子穿上鑰匙,掛在脖子上。
「我可是說真的,郎尼,」哈蒂一口咬定說,「你爹出去得太久了。」
郎尼倒退了幾步。他們雙方之間有種令人不安的氣氛。克萊姆和阿奇的衝突往往就這麼開頭。這種場面他見得多了。只要克萊姆轉身走開,就不會出事,不過有時他就留在原地不動,大膽對阿奇說話,好像他也是個白人似的。
不一會兒,宅子的一扇窗戶裡透出一道燈光,他聽見阿奇大聲叫醒他老婆。
他又忘了自己在那兒幹什麼了。他每跨一步,兩腿的跳躍動作也更帶勁兒了。他身子傾得那麼低,手指頭都差點碰到了地面。這時他真是欲罷不能。他跟那個包圍圈步調一致。
「咳,克萊姆.亨利在外頭,他說說不定你想知道這事。」
「爹呀,」他叫著,竭力想透過黑暗看個清楚。
「我問你來著,」克萊姆說。
「你告訴克萊姆.亨利,就說是我說的,總有一天叫他五臟六腑翻轉過來。」
「說真的,我就是要聽你這句話,」阿奇歪歪嘴說。「黑鬼,說真的,你的時辰到了!」
「你知道他走哪條路的吧?」
郎尼走到穀倉,裡裡外外找了一遍。在穀倉轉了一圈後,他就往田裡走,一直走到棉花棚那邊。他明知道叫喚也沒用,還是忍不住不斷叫著他爹。
克萊姆跳進木柵,對豬群揮舞起車轅。郎尼也從木柵上把身子溜下去,站在他身邊,對公豬直吆喝。一頭公豬掉過身來對著郎尼就咬,克萊姆使勁在豬脖頸上揍了一下,頓時把牠趕走了。
在加油站周圍閒逛的杜德利.史密斯和吉姆.韋弗都笑了。他們原來一直倚在屋牆上,這會兒都挺直了身子看阿奇下一步怎麼辦。
郎尼咬著嘴唇,他想知道阿奇會不會對他看上去又瘦又餓說些什麼。可是阿奇正想著別的事。他伸手啪地拍了一下腿,哈哈大笑。
郎尼發狂似地拚命想說話,接著伸手去拉阿奇的袖子,想攔住他,誰知阿奇已經走了。
他一絆倒在地,覺得兩腿似乎再也站不起來了。他面對著一輪圓圓的紅太陽,強自爬起身來,雙膝跪著。太陽的溫暖給了他站起來的力量,他喃喃自語,含糊不清。他盡量想說些從來沒想到說的話。
一輛汽車轟隆轟隆地排開路面上厚厚的紅色塵土,滾滾駛過。車子開過時大家都抬起頭來,想看看是誰坐在車上。
「哦,我只是說到大宅子去討點兒肋條肉來,郎尼。我就說了這麼一句嘛。」
阿奇抓住尾巴根部附近,把折刀按上,刀刃離屁股只有兩三吋。在那些圍觀的人看來,他嘴裡好像在淌口水,因為菸草汁從他嘴角慢慢淌下來了。他抬起手背擦了擦嘴。
「如果你肯幫我忙,就根本不必這樣了,」克萊姆說。「你肯支持我嗎?」郎尼聽明白了克萊姆這番話的意思,不由得哆嗦起來。他背朝著穀倉的牆壁,身子朝後靠,眼前只見晃過一片黑一片白的。
這時郎尼才明白出了什麼事。他奔向豬群,抬腿用又重又硬的鞋踢著,還拿鐵皮包頭的車轅揍豬的腦袋。
「嗨,留點神……」克萊姆說。
克萊姆走了幾步,轉過身,又回到郎尼身邊。
克萊姆咕噥了一句,就朝穀倉和豬圈那兒走去。他比郎尼先走到豬圈。
「閉嘴,郎尼,」有人又說了一句。「你這該死的傻瓜蛋,快閉嘴!」
「有人給豬咬死了,不想個辦法,我看不過去,」克萊姆說。
「郎尼,郎尼!」哈蒂在說著。「醒醒啊,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事。」
他回到家裡,哈蒂正在院子裡等著他。她聽到了林子裡的槍聲,看到了他在田裡硬土塊上絆倒,也看到了他跪在那兒直愣愣地看著太陽。哈蒂一邊打著寒顫,一邊奔到郎尼身邊,想弄清楚出了什麼事。
克萊姆走出來,把門關上,他在門檻上站了一會兒,對躺在床上的老婆說話,跟她說馬上就回來,叫她別擔心。
克萊姆恐怕就躲在前面林子裡一棵樹上,可是這一回他已經給四面包圍了。如果他想衝破重圍逃走,準會像頭野兔似的給打死。
他轉過身去,斜眼看著克萊姆。克萊姆站起來,直盯著他的眼睛。
阿奇倏地轉過身來。
「你是在跟我說話……?」
郎尼慢慢站起身來。克萊姆這種舉動他從來沒見過,他不知道該怎麼看才好。他什麼也沒說就走了,僵直地朝黑暗中那幢宅子走去,去叫醒阿奇.岡納德。
突然間,他感到一陣疼痛,低頭一看,只見一頭公豬正在咬他的腿肚子。他總算及時揍了這頭豬一下,把牠趕走,一條腿才沒被咬壞。他知道自己的褲腿大部分都被豬扯掉了,只覺得晚風正吹在他濕漉漉的光腿肚子上。
厄斯金.考德威爾[美國]
郎尼走到木柵前,打算想個好辦法。他知道自己不能公開站在黑人一邊,哪怕克萊姆幫過他忙也罷,尤其是克萊姆竟然這樣跟阿奇說話以後。本來他自己也巴不得能這樣跟阿奇說話呢。他是個白人,為了保全自己這條性命,不管出多大的事,要他跟阿奇作對,他卻連想都不敢想。
「那些膘滿肉肥的公豬倒老是不缺吃的,」克萊姆說。「眼下沒有一頭公豬不是七百來磅重的,而且一天比一天肥。把給牠們的飼料吃光不算,還把跑到豬圈裡去啄食的小雞也吃掉了不少。」
「回頭哈蒂要來找你了,」阿奇說著扭身走開。
他喉頭一陣緊縮,憋得好一陣子透不過氣來,他只好張大嘴巴,拚命吸氣。圍在他身邊的其他一些白人都默不作聲。誰也不喜歡眼看一條狗挨那樣踢。
郎尼一邊匍匐前進,一邊身子的動作也漸漸受到影響。他不覺身子向前傾,踮起腳向前躍進,就像身邊沒帶獵槍時偷偷上前去抓野兔那樣。
「郎尼,那該死的黑鬼在哪兒?」阿奇問他。「他上哪兒去了?」
「阿奇先生,我……」
阿奇啪的彈了hetubook•com•com個指,那條獵狗頓時站起來,搖著尾巴,等著人家叫喚。
阿奇一手拿著雙管獵槍,一手提著屋裡拿來的提燈,走出宅子,口袋裡鼓鼓囊囊塞滿了子彈。
郎尼感覺得到克萊姆灼熱的眼光盯著他。
三
這時郎尼想起克萊姆.亨利說過,要是阿奇.岡納德想動手割掉他的狗的尾巴,他會怎麼對付。郎尼知道,克萊姆也知道,大夥兒都知道,這一來就會給阿奇一個蓄謀已久的下手機會。阿奇說過,只等克萊姆.亨利有半點越軌行為,或者跟他頂一句嘴,他就要動手收拾克萊姆。
「不管怎麼說,這算什麼獵犬啊,郎尼?」阿奇說。「我看恐怕是一條專門捉豬叼兔的狗吧。」
阿奇瞪了他一會,看上去好像他的注意力已經轉到傾聽剛才沒聽見的某種奇怪聲音上面去了。
郎尼不覺跳起身來。他本來想開口要醃肉和糖漿,說不定再要點玉米粉;可是等他張開了嘴,卻說不出話來。他向前走了幾步,搖搖頭。他不知道要是自己說聲「不」字,阿奇會怎麼說,怎麼做。
郎尼只覺得克萊姆.亨利的眼光直鑽進他的後腦勺。要是阿奇.岡納德彈指叫喚著克萊姆的狗,不知道克萊姆會怎麼辦。
「阿奇先生,我……」郎尼說著走上前去,半個身子擋在他們當中。可是沒人聽他的。阿奇後退一步,看著地上燈油的火苗逐漸熄滅。
「你這個該死的雜種……」阿奇大叫大喊道。
郎尼低下頭,他只看見南茜的兩條後腿。他原來是來要一塊醃肉和一點糖漿什麼的。眼下不管家裡人怎麼餓,他都開不了口要吃的了。
郎尼希望這回別再出現這種場面。阿奇半夜裡給人叫起來,已經夠火大的了,郎尼知道阿奇要是對黑人發起火來,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雖然沒人看見他殺過一個黑人,但他自稱殺過,還揚言說,再殺一個他也不怕。
只見他伸手到後面褲袋裡掏出南茜的尾巴,一面朝遠處那座大宅子走去,一面滴溜溜地轉動著尾巴。
杜德利.史密斯走進了加油站,別人也都走開了。
郎尼不知道自己眼睛閉上了多久,不過等他張開眼睛時,只見南茜躺在他腳邊,一面還在舔著給割短的尾巴。他看著看著,只覺得自己的尖下巴又一次戳痛了胸口。不一會兒,他背後那扇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過了片刻,他聽見杜德利.史密斯離開加油站回家去了。
「阿奇先生,我……」
有一兩回他看見矮樹叢間透出劃火柴的光,有幾個人正埋伏在那兒守候著。一股香菸味兒嗆進他鼻孔裡,他不由得心裡納悶,要是克萊姆就在林子裡的什麼地方,是不是也聞得到。
「要是這狗看來成不了獵鳥或獵浣熊的狗,你也別替牠害臊,郎尼。誰家都少不了要養條狗,碰到你急著要豬要兔的時候,可以叫牠替你去捉。人家對專門捉豬叼兔的狗可看重呢。我還記得當初我有過這麼一條狗的得意年月呢。」
阿奇.岡納德左手拉著,右手朝下一捺,說時遲那時快,一下子就割下了狗尾巴,好像他在牧場上割下一根柳條要趕母牛回家似的。尾巴一割斷,那條狗就向前一跳,逃到遠離阿奇的地方,這才開始大聲嚎叫,叫得半哩以外都能聽見。南茜只停下一次,回頭看看阿奇,隨後就跳到路當中,跳跳蹦蹦直打轉。一邊不斷嚎叫,不斷啃著在流血的尾巴根。
克萊姆走開了幾步。他背對郎尼站著,眼睛望著田野對面他家所在的那個木屋區。
郎尼從眼角上看得見加油站的另一頭。只見兩三個黑人走到克萊姆背後,抓住他的工作褲。
「這是條專門捉豬叼兔的狗吧,郎尼?」阿奇又彈指說道。
他們倆都看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隨即克萊姆把火吹滅了。兩人在暗中面面相覷,什麼話也說不出。
「閉嘴,郎尼,」有人對他大喝一聲道。「你越說越起勁了,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話。你這樣說話不是在替黑鬼說情了嗎?」
他在田裡又走了一程。
大家都知道阿奇這番話是什麼意思,如果克萊姆不轉身就跑的話,那就只會更糟糕。可是克萊姆在這地方待了十五年,從來沒人聽說過他見到誰就給嚇跑呢。
一
郎尼正在暗暗佩服克萊姆,這時阿奇伸手抓住了南茜的尾巴。看南茜那副樣子,似乎還以為阿奇在跟牠逗著玩呢。牠拚命扭過頭來,舔阿奇的手。他用刀柄在牠的鼻樑上啪地敲了一下。
「對啊,」郎尼渾身發抖地說。「我的確不會存心那樣說話。」
他聽見床上窸窸窣窣一陣響。
杜德利.史密斯和大夥兒背後有個人嘿嘿一笑。笑聲來得突兀,收得也突兀。
郎尼打著哆嗦。他就怕阿奇叫他指點克萊姆藏在什麼地方。他知道到時候阿奇一定會叫他指路。他答應過克萊姆,自己絕不幹這事。可是他想來想去,總也無法叫自己相信,阿奇.岡納德除了鞭打克萊姆一頓之外,還會做出什麼事來。
「你還在外頭嗎,郎尼?」阿奇叫了一聲。
他坐下來,等著克萊姆穿好衣服出來。一邊等,一邊拉長耳朵聽聽有沒有什麼聲音傳來。他聽得見大宅子旁邊的田野上傳來那些膘滿肉肥的公豬哼哼嗚嗚的叫聲。
「你這個狗雜種黑鬼,」阿奇說著對他直衝過去。「你竟敢跟我頂嘴,我要教訓教訓你。這回可不能讓你太放肆了。我受夠你了,我再也不願受你的氣了。」
「這事不能全怪克萊姆,」郎尼說。「要不是我爹跑到這兒來,掉進豬圈裡,克萊姆絕不會和這事有半點兒關係。他只是在幫我忙罷了。」
「得了,妳躺下,好歹睡一會兒吧,哈蒂,」郎尼跟她說,「我一會兒就把他找回來。」
「爹不在床上,」郎尼說,「哈蒂說他出去大半宿了。我到田裡去過,穀倉周圍也去過,可是哪兒也找不到他的影子。」
「你最好上哪兒去避避,」郎尼不安地說,「我瞭解阿奇.岡納德的為人。他一旦打定主意幹他要幹的事,就很難對付他。我一點兒也攔不住他。克萊姆,說不定你還是離開這一帶地方的好。」
阿奇又朝靴筒上吐了幾口菸草汁,磨了幾下大折刀。
兩人走上通向大宅子的車道時,郎尼留神聽著公豬哼哼的叫聲。
「我可以跑到那片小樹林子裡,等到他們不願再找我了才出來,」克萊姆回頭看著郎尼說。
「怎麼回事?」這時克萊姆邊扣著工作褲的扣子,邊問道。
「半夜三更,馬克隨便上我豬圈裡來幹嘛?」阿奇大聲對他們嚷道。
「我看你不在乎吧,郎尼?」阿奇說,「我好像沒聽見你有什麼異議。」
「有時候,我真希望黑鬼也長著尾巴,」阿奇說著把南茜的尾巴繞成一團放進口袋。
郎尼出了院子,順著大路朝黑人住的那些小屋走去。他走到克萊姆住的屋前,轉進院子,沿著小路走到屋門口。他敲了幾下門,等著。屋裡沒回音,他又敲得大聲一點。
聽見阿奇說話的那些黑人在塵土中拖著腳步往回走。不一會兒,加油站門前m.hetubook.com.com就一個人也沒有了。他們走到那座紅色的木屋後面的路上就不見人影了。
克萊姆沒幹下什麼該動私刑的勾當。他一沒有強|奸白種女人,二沒有開槍打死白人;他無非是沒脫帽就同阿奇頂了嘴而已。可是阿奇氣極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他對克萊姆氣得要命,不動私刑是絕不干休的。
克萊姆.亨利朝前走了幾步就停下了。
等到阿奇走了幾百碼,郎尼才一屁股坐在油泵旁的箱子上,剛才阿奇跟他說話,他就是從這兒站起來的。他一屁股坐下,肩膀鬆懈下來,兩條胳臂垂在叉開的雙腿之間。
他周圍還是毫無動靜,他知道阿奇.岡納德和其餘的人都在等太陽出來,再過一會兒太陽就會在他背後的東方升起來。
「得了,要是沒什麼事,難道你不能到大宅子去討點兒肋條肉嗎?咱們沒東西做早飯了。你爹一宿沒睡,走來走去,肚子會格外餓的。」
「看上去那好像是你爹,」他說,「我敢發誓,郎尼,那真像你爹。」
「誰呀?」他聽見克萊姆在床上說。
郎尼走到床邊,拉起被子替她蓋上,讓她睡好。
「郎尼,克萊姆藏在哪兒?」阿奇扼住他問。
郎尼害怕地看著克萊姆。他知道克萊姆說得對,不過聽見黑人這麼議論白人,他真嚇壞了。
郎尼等了片刻,留神聽著克萊姆在幾百步外的樹林裡穿過矮樹叢的腳步聲。等到聽不見克萊姆的聲音了,他才繞過穀倉去迎接阿奇。
「我倒有個脾氣,事先總要請問一聲,」阿奇說。「要是有人反對的話,我就不願意動手割尾巴。那樣做不好。是啊,老兄,那樣做就不正大光明了。」
阿奇把車轅舉過頭頂,使盡渾身力氣對克萊姆打下去。克萊姆閃開了,誰知阿奇趕快抽回來,克萊姆還來不及閃開,手肘上面一點兒的地方已經挨了一記。一隻胳臂頓時垂下,無力地晃蕩著。
「只要你肯幫我一點兒小忙,他就不會逮住我。我只要到那邊小樹林子裡去躲上一陣子。你爹掉進了豬圈,還是我幫你找到他的,就憑這點,看來這個忙你總還得幫我。」
隨後,他閉上眼睛,心裡納悶著,自己這麼多年來留在阿奇.岡納德的種植園裡當佃戶,靠一點缺斤短兩的口糧,不死不活地混日子,餓得越來越瘦,真是何苦來。
燈油的火完全熄滅了。在最後一片搖曳的微弱火光中,阿奇往下一伸手,拿起郎尼剛才掉在地上的那根車轅。
「阿奇,這條狗的尾巴嫌太長了吧,既當不了獵浣熊的狗,又當不了獵鳥狗,」郎尼背後不知什麼人大聲笑著說。
郎尼斷斷續續睡了幾個鐘頭,突然清醒過來。哈蒂又搖搖他。他用手肘撐起身子,拚命想看看漆黑的屋子裡有什麼。他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可他能斷定還要約莫過兩個鐘頭才出太陽。
加油站兩個轉角上的白人和黑人都等著瞧郎尼打算怎麼辦。大夥兒都盼著他為自己的狗進行奮鬥。要是過去有誰膽敢阻止阿奇.岡納德割狗尾巴,或許倒能叫他就此不再這麼做了。不過,事情明擺著,郎尼是阿奇的一個佃戶,因此他不敢出頭說話。要是克萊姆.亨利,就可能會出頭;克萊姆是唯一會出頭阻攔阿奇的人,哪怕惹出亂子來也罷。大家也都知道阿奇會硬把克萊姆從這一帶趕走,或者把他打得渾身都是彈孔。
槍聲又響了一陣,他趕緊掉過身去扶著一棵樹。槍彈從四面八方打進那歪歪扭扭的身體,打得那身體不斷翻來滾去,恰如滿滿一麻袋小貓挨了自動獵槍的射擊那樣。地上騰起一團塵土,捲起點著的火藥那股嗆人的煙味飄到頭頂上。
那時天色相當亮了,崎嶇不平的地面、盤根錯節的矮樹叢以及松樹上佈滿皺紋的樹皮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郎尼轉過身去,坐在油泵旁一只空箱子上,他不禁希望自己能像克萊姆一樣,不怕阿奇.岡納德。儘管克萊姆是個黑人,一旦他缺吃的,他乾脆開口要;碰到他和家裡人不夠吃了,他就直接去找阿奇,跟他明說。阿奇倒也忍下來了,不過他賭氣發咒地說,一有機會他就要把克萊姆從這一帶地方趕走。
「誰叫你半夜三更來叫醒我的?」阿奇說。
阿奇繞過宅子,奔到前院。轉眼就見一輛汽車一路飛駛而來,車頭燈把整個地方,連豬圈什麼的都照亮了。郎尼知道來的大概是杜德利.史密斯,因為他住在那一頭第一幢宅子裡,相隔只有半哩地。他把汽車拐上車道時,其他幾輛汽車也開到了,有的從大路這頭來,有的從那頭來。
郎尼看見阿奇老婆去打電話,他才明白要出什麼事了。她正打電話給鄰居和阿奇的朋友呢。他們一旦知道就要出什麼事,就是半夜裡爬起身來也不在乎。
克萊姆.亨利已經離開加油站,獨自順著道路朝種植園方向走去。克萊姆.亨利的家就在阿奇的大宅子下面那一簇黑人住的小屋中間,要回家他一定得走過郎尼的家。郎尼正要站起來走開,只見阿奇兩眼望著他。他不知道阿奇是在看他的瘦臉,還是想看看他是否打算站起來,跟克萊姆一起上路。
「沒人跟我同路嗎?」他問。「你怎麼啦,郎尼?你不回去吃晚飯?」
「不過,我爹出來找吃的,摸錯了路,多虧克萊姆幫忙,我才找到他。」
「我跑到外頭來叫喚不成了傻瓜了嗎?」他埋怨自己說。「爹連打雷都聽不見呢。」
「我上床後一直沒睡著,我聽見他出去的。他去了老半天了。」
這時郎尼遠遠走在大家前面。他由不得自己了。兩條腿的勁兒十足,他管不住自己了。
「我家裡養了兩三條專門捉豬叼兔的狗,」阿奇說著把刀刃在狗尾巴上磨磨,把狗尾巴當成磨剃刀的皮條了,磨著磨著,弄得周圍那些人都看得滿臉笑容。「不過我怎麼也不明白專門捉豬叼兔的狗要那麼長的尾巴幹嘛。要是我叫牠們去給我捉豬叼兔來當晚飯,長尾巴只會礙事。」
「我看是他,」郎尼說,這時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好說的。
郎尼張開了嘴,就是說不出話來。
他吹熄了燈,撇下哈蒂,跌跌撞撞穿過漆黑的過道,雙手摸著牆,一路摸到屋前門廊上。
「郎尼,」哈蒂在寒冷的夜風中直打哆嗦,「郎尼,你爹不在屋裡。」
要叫醒阿奇可不容易。即使他被叫醒了,他也不會忙著起床的。郎尼站在臥室窗外,阿奇躺在床上,相距只有六、七呎。郎尼聽見他翻了個身,嘴裡直嘟囔。
「說得對啊,」郎尼說。
他們坐在地上,一人坐在馬克的一邊,守著屍體。他們最初伸手接觸到這個屍體時,它就沒有一點兒生氣了。馬克的臉、喉嚨、肚子全都被啃光了。
「阿奇先生,我……」
「他說他要藏在那河邊的小樹林裡,阿奇先生,」郎尼說。「我看他現在應該就在那兒。」
「那是你的狗吧,郎尼?」
「沒什麼,」郎尼說,「沒什麼。」
那天下午他和克萊姆一起上加油站,一路走,一路告訴克萊姆,自己多麼短缺口糧。克萊姆站停了一下,踢開路上一塊石頭說,要是你替阿奇.岡納德工作的日子長了,你的臉就尖得可以劈木材來做自己的棺材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