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主與其說是一個人物,不如視為這主部分思想的投影。他反覆說明的,只是生之無聊與死的必至。這主一再反駁或抗拒這個消極觀點,但在最後終於放棄了生存的最後防線。這兩人的攻防之戰,使全劇很像一篇討論生死的哲學論文,閱讀或觀賞都需要相當大的耐心與好奇。
胡耀恆
本劇是高行健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應法國文化部之邀而寫的第四個法文劇本,已於二〇〇三年九月在法國的馬賽體育劇院演出,作為該市「高行健年」多種活動的一部分,此外尚有畫展、影展,及學術會議等等。
本劇沒有故事,只有兩個人物,一個稱為「這主」,另一個稱「那主」。開始時,「這主」因為火車誤點,信步到了一個藝術館流覽,不料館方未經警告就提前鎖門,將他關在裡面。他徒然抗議之餘,針對當代藝術大發議論,認為藝術家和藝術評論家都是故弄玄虛,欺世盜名,結果導致藝術低落,連累真正的藝術也面臨死亡。隨著這死亡一念,那主出現,逐漸引導這主懸樑自盡,全劇也就此結束。
《夜遊神》自承「借用了一些魔術的手法」,呈現了一連撲朔迷離的事件,其間除了主角「夢遊者」之外,劇中人先後都被殺死,又都先後復活,重新你死我活的鬥爭。在劇本開www.hetubook•com•com頭,主角展現相當的正義感和同情心;在中間,他誤殺了一個無辜的老人;在結尾時,他只關注自己如何逃脫法律的制裁;在落幕時,幕後傳來一聲暗啞的嚎叫,才為他的生命畫上了休止符。我在上面提過的專文中曾經寫道:本劇最大的企圖,顯然是講一個人感性枯竭、良知泯滅、道德淪喪的過程,它間接在詢問人為何而生、為何而死的問題。
亙古以來,無論宗教、哲學、政治或者藝術等等,都對生死現象作了各種各樣的處理,或長或短、或深或淺,或嚴肅或詼諧,形形色|色。高行健選擇這個古老的題材,在處理時既全面而徹底,又簡化到了極致,可以用極簡主義(minimalism)形容。西方戲劇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劇本數以萬計,每個都在呈現一個故事,裡面慣常包含人物之間的衝突。一九五三年的《等待果陀》公認是戲劇史上的創舉:它有長劇的篇幅,但既無故事,也乏衝突。它所要表達的只是一個概念:生命沒有意義,生活沒有目的,人類只能等待一種渺不可知的奇蹟出現,為他們帶來救贖。
《對話與反詰》呈現一男一女情慾滿足之後的空虛。他們先是巫山雲雨,為了「玩得快活」,又開始了一次變態的性|愛遊戲,可是玩到後來,她突然感到「噁心」,始而啜泣,繼和-圖-書以嚎啕。她驚悟到一個無情的事實:時光在流轉,年華在老去,死亡在逼近。於是他們再玩一次死亡的遊戲,彼此殺死了對方。既死之後,他們經驗到生命的荒謬。為了「證實自身」,他們竭盡所能的推理,女人更為此煩惱不已。男人勸她忘記自我:「你要不是你,不就無須這番認證?」然而緊接著的問題是:「可你要不是你,你又是誰?」這樣對話反詰,最後都變得語無倫次。
這裡的兩個角色,很像《叩問死亡》中的這主和那主。不同的是,《彼岸》呈現人從年輕到蒼老的過程,本劇只是一個結尾。在《彼岸》中,人自況他奮鬥的豪情:「你覺得自己像個基督,那世界就你在受難,就你最為孤獨。你覺得你充滿了犧牲精神。」在本劇裡,這主一開頭就已飽經風霜,蹣跚佝僂,他認定任何以救主自命的人,都是欺世盜名的野心家,而且無論他如何顯赫一時,最後仍難逃一死。
《叩問死亡》延續著高行健以往一些戲劇的題材,也運用著它們的手法。回顧這些相關的劇本,應可幫助我們略窺這個新作的堂奧。在他一九八七年完成的《彼岸》中,主角「人」追尋一個代表理想境地的彼岸,他極力奮鬥,在多年之後變得身心憔悴。劇中代表他的「心」和「出聲的思想」的「影子」不斷出現,透露他的情緒或思想。有次影子對人說和_圖_書:「你早已喪失了對人的信任,你那顆心也已經蒼老,再也不會去愛。」最後,影子變得「蹣跚佝僂,又瞎又聾」把人無聲無息的拖下舞台,象徵主角的死亡。
表面上看,《叩問死亡》是徹底的虛無主義。但批評界早有定論,任何作家,即使他傅播的是最虛無的思想,他的寫作本身就是對生命的肯定。更何況高行健一向認為,「未來的戲劇對劇場性和戲劇性的追求無非是提供某種感知的方式,借此達到某種境界,讓直覺和悟性得以透視人靈魂的幽冥之處。」《叩問死亡》透視了死亡,好像人生已到山窮水盡,不過那主和他的前驅一樣,只是一個個人中心的信徒,關心的只是當下的感受。透過他的死亡,我們隱約看到一個新的境界:我們的終極關懷的對象是人而非個人,關懷的時間是長遠的,而非當下的。
既然死亡遲早會抹滅一切,記憶與計畫都屬空無,剩下的便只有活在當下的感受。這主如是認為,人的所作所為就如水中撈月一樣,不僅徒勞,而且可能還撈到一手汙泥,但重要的是俯身撈月時的那種姿勢,那份美感。他說:「偌大的世界就剩下這點意思。」人世間的飲食男女或視聽之愉,都是為了這份感受。追求這種感受的人的終局,《生死界》及《對話與反詰》已經詳細描述,本劇則是點到為止。為了逃避同樣的命運,這主最後和*圖*書
站在垃圾筒上,用繩索套上頸子,那主再踢上一腳,讓他在一命鳴呼時有個美妙的姿勢。
高行健在巴黎定居後的劇本,感染了法國存在主義和荒謬劇場的濃厚色彩。除了《逃亡》是以天安門事件為背景之外,其他三個都環繞著何謂自我的基本問題。它們是《生死界》(一九九一年),《對話與反詰》(一九九二年)及《夜遊神》(一九九三年)。這三個劇作我已另有專文討論,此處只想指出《叩問死亡》可以視為它們的延伸和深化。
《生死界》全劇都是一個女人的獨白,引發點則是她同居多時的男人棄她而去。她回憶自己一生的所作所為,最後慨然說道:「又何謂自我?除了這一番言語,且空空洞洞,言之無物,又還能剩下什麽?」她自覺能夠掌握的非常有限:「有形無形,有色無色,有情無情,都消失殆盡。只心中存一絲幽光,若明若暗,倘這也信守不住,便歸於寂滅。」
《叩問死亡》更進一步。它沒有等待,也無救贖。常人珍惜生命的原因,如社會、家庭、愛情、友誼、事業等等,透過這主、那主的夫子自道(他們沒有對話),都給貶得一文不值。它的世界觀比《聖經.傳道書》更灰暗,那裡面在慨嘆人生是虛空的虛空之餘,最後勸導世人當信奉上帝。《叩問死亡》承繼了尼采的觀點,認為上帝已經死亡,但它比尼采更為徹底,因為那和_圖_書位德國的哲學家還承認個人靈魂或精神的存在,但劇中連這點都加以唾棄。這樣的人生所剩下的,只有人在自行了斷時的一點灑脫,或劇中所說的一點「神迷心醉,如同性高潮」。
劇名原名是Le Quêteur de la Mort,現在高行健自己譯為中文出版,將劇名譯為《叩問死亡》。我們說「死亡叩問」時,一般都表示是生命到了盡頭,但是在這個劇名裡,死亡反而成為被「叩問」的對象,不是主動來訪,勾人魂魄。這個劇名非常妥當,因為全劇的重點正是從各個層面探討死亡的本質。生與死是人生旅程的起點和終站,所以本劇反過來看也在追究生命的終極意義。
以上三劇及反映時事的《逃亡》,劇情和人物變化多端,但它們都顯示:離開了人群而奢談自我是種非愚即妄的行為。《叩問死亡》沒有故事,它只有一連串像意識流般的台詞:「可你早晚絕對免不了一死,這可是毋須置疑!死亡就在等你,不管你幹什麽不幹什麽,還就躲不過這歸宿。」對這歸宿的認識,在本劇中被比為溺水人抓來救命的一把稻草。那主說:「你還能把握住的只有這麽點意識:也就是早晚免不了一死。這活得還有什麽勁?你甚至都把握不住你自己,抓這麽把稻草也救不了你命!」這認識,也正是《生死界》中的女人所說的幽光,是她在歷盡滄桑後對個人生命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