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拍擊幾下。)
(這主拖繩子滿台跑。)
這展覽館要是管理不當,就此關閉,或是資金短缺,再這樣浪費不起,哪怕就暫時閉館修整,你也已經在他們的掌握之中,像關在玻璃櫥窗裡的蒼蠅,得活活憋死,你可就成了個乾癟的樣品,而這副骨頭架子正好可以補足他們的陳列。
那主:可終歸得有個結局,這也由不得你來決定,只能聽天由命。
即使是個塑料口袋被風吹得騰空,哪怕就是個垃圾袋,當風起舞,也大有看頭!
人本來誤了火車就逛逛街,有那麼個把小時等下一趟車,從火車站出來,順大馬路遛達,見大門敞開才進來瞧瞧,不是不打門票,可收款的沒人……你就如此這般活活給關起來了,真叫荒唐!可不是?
能不能開門?請把門打開!
這主:上帝真死了嗎?
這主:一旦錯過了,無可奈何,這用不著多說。
這主:什麼晩了?
這主:就算是吧,又怎樣呢?
這主:可你呢?一個可憐蟲,還沒朽就成了副僵屍,你這身老骨頭還不如一死。不,你不能就這樣倒下!
那主:可你從來也沒法把握住你自己,你這一生難道不是如此?總像猴子,水中撈月——
既然得不到拯救,一死了之!
你努力攀登,上上下下,折騰了一輩子,到這晩年,除了這人世的黑暗又見到了什麼?
那主:有意思!
二者扮演的是同一個角色,穿同樣的黑衣黑褲。表演簡潔,動作分明,他們的台詞有時交錯,像對話,其實仍是同一人物的獨白。二者可以互相觀察,但雙方的目光絕不交流。
這主:怪不得我們這小小的地球上冒出來這麼多自稱為救世主的,糟蹋得一塌胡塗。
這主:問題不在於懦弱不懦弱,面對死,誰都膽怯。人要不是弄到一籌莫展,掉到死胡同裡毫無辦法也不會自殺。再說,你也還沒弄到這地步,儘管關在這裡出也出不去。一小時,一小時,眼看時間就這樣過去了,搞得你煩躁不堪,往深淵裡直掉。可無論如何,早晩得有個了結。
雞也好,牛也好,統統都瘋掉!
(激怒,進而發狂。)
恰恰是你這目光賦予它意義,要不,這世間萬物都平淡無奇。
你還能把握住的只有這麼點意識:也就是早晚免不了一死。這活得還有什麼勁?
你,這主,正好落網!
這老東西,你太清楚了,可還就止不住受他唬弄,只怪你自己耐不住寂寞。
這主,老人,神經質。
要不,你就得同他們稱之為藝術的這些廢物和垃圾在這裡熬夜,老實得像個乖寶,把你得活活煩死!
可問題在於:你是不是真有靈魂?又有誰能救?啊,大慈大悲,觀音菩薩啊!
這主:你不加評論,只不過如此這般展示一番,稍許帶那麼點灑脫,也因為你畢竟是個演員。
這主:當然不,決不幹這蠢事,不遺憾,不後悔,是凡讓你沮喪叫你消沉的都靠邊,好好活在當下,做你要做的,幹你能幹的!
喂……
(那主頗為得意,身體微微晃動。)
可人生註定免不了一死,你也奈何不得,折騰來,折騰去,只能如此這般自娛——
這主:面對像藝術一樣頹敗這越來越淺薄的世界,你以一個失敗者,白耗掉一生一個無用之人的名義,宣告脆弱無援的這個人的死亡!
儘管擺你的姿勢,或是走你那花步子,你自以為得趣,終歸免不了墮入一片虛無,到頭來什麼都沒有,難道不是這樣?啊,死亡,說多混蛋有多混蛋,說多下作有多下作!
你自以為是,就算是有,同時又不乏自知之明,知道當不來上帝。你呀,便訴諸玄思,也玩起哲學,汝思故汝在,當其時,得振振有詞。須知,詞語乃思想的素材,可又苦於沒什麼話可說,你就只好像玩麻將那樣,唬弄字詞的遊戲。好歹找個由頭,像絲線穿珠,把那一個個的詞串成句子,做成觀念,弄成理論,好納入某種意識形態,或變成烏托邦,或弄成水中的月亮。然而,成為思想家也沒這麼容易,你就只好虛晃一招,裝出一番頗有思想的樣子,倒不一定故意騙人,起碼可以讓你那自我得以滿足,聊以自|慰。
這主:只有你才看得見,也只有你自以為還看見,是不是?
把你引進他那幻影,那一丁點光明,其實什麼也沒有,可他還就逗得你隨他轉圈。
真混蛋,氣死人!
(興奮不已,連連拍擊。)
(這主把繩子扔了。)
再說,你還從來沒當過英雄,從來沒為民眾的事業奮鬥過,從來沒在群眾集會上慷慨陳詞為之代言。
那主:好,那就不說了。
這主:這腳步聲輕巧得像狼,或是隻惡狗,要撲過來咬住你喉頭!
弄得你就像他的情人,這傢伙好邪惡,跟這世界一樣,唯一的區別只在於:這世界原本無知,而他卻充分自覺。
舞台
(從購物車裡揀起個保齡球,扔了出去,撞倒什麼東西,聲響大作。)
(這主低hetubook.com.com頭,見扔下的那根繩子,那主靠近這主,在他耳邊提示。)
這主:所以你這才猶豫不決,屏息提氣呢,不知先提哪隻腳。
打倒先人!掃除一切舊東西,全無敵!藝術革命於是大告成功。
你不過是個過路的觀眾,這深更半夜,明月中天之時,被關在這鐵柵欄裡,像個囚犯。你要不是誤了那趟火車,也不會落到這地步,犯不著發這番牢騷。這都是命中註定,話說回來,也是你自找的,什麼樣的人碰上什麼樣的事,儘管也有碰巧撞上,躲也躲不了的。總而言之,諸多因素湊到了一起。也許,從來就沒有純屬偶然的事,除非出車禍,或是飛機墜落,炸彈落到頭上,或槍子走火,這誰也預料不到。可你早晚絕對免不了一死,這可是毋須置疑!死亡就在等你,不管你幹什麼不幹什麼,還就躲不過這歸宿。
(這主低頭往下看,垃圾箱底污水直淌。)
那主:喔,話總有的是,你幸虧有這許多話,要不早憋死了。要是一腦袋漿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倒不如死了的好。
這主:可你總還能重新開始……
他們就躲在收款的窗口裡監視,讓你沒門票就進去,然後,得,把你給逮住了,你還沒法辯解。瞧,這主,活脫一件免費的展品!那些小便池,法國的、也有美國造的,還有的是各種各樣的亞洲貨,諸如此類的大大小小的成品,從嶄新的電冰箱到收舊貨的雜燴和拼貼,揀的香煙頭,乃至於用過的衛生巾,只要不發臭,什麼破爛都行,大不了消消毒,叫做用途轉移,統統陳列展出,只缺活人。而這又有什麼不可?
那主:一根細線……看不太見……在空中飄……還牽扯住你……
這主:這倒無所謂,要緊的是這個姿態!你撈月之時並不知能撈到什麼,得意的恰恰是你尋求的這番美感!
(靜場時間較長。)
那主:過去的就過去了,後悔莫及。
(笑得喘不過氣來。)
這主:就讓牛崽當上帝吧!
你得發出聲音來,此乃某種需要,恰如人需要呼吸,如同有些人需要寫作,正像人人都得撒尿。
可你沒法不落後,晚啦。你當然知道,現如今,凡事得搶個風頭,且不管搞什麼名堂,哪怕是對著攝相機手|淫,或是衝著大街從窗戶裡往外跳,當然不是自殺,為的是創紀錄。街上的觀眾等著瞧,再舒舒服服落到事先繃好的毯子裡,日後,再載入藝術文獻。而遲到了的主要想出名,就來個統統打殺!
還是沒聲。這麼隔音就喚不起一點反應,弄得聽不到一點動靜,比荒無人煙還可怕。
將前人一概清除掉,不管政治革命還是革藝術的命,這條法則都絕對牢靠。歷史就這麼寫的,像玩保齡球,一打倒就得分。
讓人種都基因重造!
那主:很可能。
一副乾屍?
那主:啊,多麼美妙!
(那主上前,拎起模特兒,朝觀眾展示一下,扔掉。)
其實,你明明知道,心裡一片空虛,雖說不清楚缺的什麼,情愛或是愛情,總歸苦不堪言。要不,也不會這樣發作,像個找不到洞鑽的耗子到處亂竄,又像關進籠子裡出不來的貓,急得直叫。動物要弄到這種處境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人,這又任性又神經質又貪婪又虛榮得可憐的東西,可不又打又鬧又喊叫。還沒出路的話,只好自個把自個毀掉。
那主:確實是。
(靜場。)
你大喊大叫,無非是懲罰你自己,然後便一了百了!
那主:說得好聽,可你還是不得不眼睜睜看著就這樣衰老麻木下去,耗完你這一生。照照鏡子看,怎麼也遮擋不了你那副老態。你走路就氣短,一點點萎縮,臨終那床就是你的歸宿:再也爬不起來直到咽氣,這再平庸不過老一套的結局。你呀,還白白乞求保命,做人的那點尊嚴也喪失殆盡。
這主:這混暗中,你摸摸索索。
既然人生如糞土,就由它一塌糊塗。
讓天才都到月亮上去!
有人沒有?
那主:你這會兒還不如頑石一塊,石頭和它那投影,不管從哪個角度,不管你怎麼看,還都有可看的。
這主:一個人,如此渺小而脆弱,完就完了,至多不過值幾滴眼淚,還得有人有這點情分。要不,一條命又算得了什麼?一個不起眼的小分幣,落地都沒個響動,怎麼才能變得有分量,擲地有聲?還不如丟得遠遠的,得意的倒是你這番舉動!
(把購物車推倒,砰的一聲。)
(再一次敲打。)
(間歇,喘口氣。)
(出聲大笑。)
(這主撒手,燒剩的卡片落在舞台上。那主低頭之際,這主在地上拾起一條纜繩。)
你一沒女人,二沒子女,若干相識也都失去聯繫,孤單單落到這麼個境地,莫名其妙,連鬼都不理你。此時此刻,要是來個心肌梗塞,頓時便一了全了。同這世界唯一的聯繫只不過一個卡片,這麼張身分證,要是燒掉便無從辨認,到時候也就包裹包裹,清理個一乾二淨。
那主:越和-圖-書趨衰弱。
(有些累了,歇口氣。)
那主:說的是!一旦過去了沒法倒回頭,而過去的就沒了,以往的幸福和愛也如同水中的影子,溫暖不了你。伸手搆搆看,全成了破碎的幻影。沉湎回憶就好比吸毒。
(大笑不已。)
你得研究研究,不如說診斷一下這種傳染病,也得在你還沒感染之前。你得一宿不睡,還不知道明早你是否還神智清醒?
歷史乃是暴力和血寫的,而藝術史則溫和得多,朝大師開火,便得以出人頭地,就像遊藝場上打靶,爸教兒子射擊,等有朝一日,兒子殺了他爸,再當家長。打倒上帝,取而代之好當造物主,不也如此?
(這主朝那主發作。)
那主:那就好好想想,別等到這一生耗完了,都糟個精光,可不就晩了。趁這將毀未毀之際,從容考慮!
(鼓掌。)
那主:再揀起來。再拉,再拽,這番勞作,人人如此,你豈能例外?你還就得聽吆喝,在大人物面前你只是頭牲口,哪怕這些大人物一個個再平庸不過。而你,既然由人唬弄,你這渺小也就沒得說。
(這主止住舞步。)
(這主把模特兒的髮套除去,露出光頭。)
藝術可不真死了,在您的展覽館裡藝術真的死了。話說回來,館長先生,倒也不是您有本事把藝術弄得萎縮、凋零、完蛋的,您也沒那麼大的本領。您只不過給這藝術革命開了份清單,把這些藝術革命家的大名刻印在墓碑上,啊,光榮歸於藝術的屠夫們!
這主:令你神迷心醉,如同性高潮,又為什麼不?你這麼個可憐的傢伙,這麼個混蛋!
讓這一切都成為廣告!
那主:等待奇跡:沒準哪顆炸彈落到你頭上,背後說不定機槍來一通掃射,或是碰上恐怖分子當上人質?
(抬頭張望。)
不,不如說於無聊中找點樂子。
館長先生,我得告訴您,如果你們的監視系統還起作用的話,您就看吧,我要把窗戶的玻璃敲碎,把門給砸了,好從你們的牢房裡出去!管你們這文化還是藝術的監牢,對我不僅成了精神約束,而且損害了我人身自由!如果你們堅持把我像犯人樣的關押在這裡,我可就什麼都不顧了!
這主:而你既然渺小,作賤不來別人就註定由人作賤,你呀你,還是見縫就鑽吧,要求得生存,得像一縷輕煙。
這主:你特別怕見血,所以是凡暴力你一概避而遠之,打仗和打架,任何戰爭,國與國,民族與種族,乃至於男女之間,見血就逃,除非演戲做的效果。
那主:不過是你心跳,怕的往往是你自己,人時常如此。
你得找到個警報器,或弄瓶瓦斯,放把火,讓煙子起動天花板上的測示器。可之後你怎麼解釋你不偷盜,也不是縱火?而他們準會說你進來了又沒有門票!誰能證明你沒不良企圖?
瞧你說的,可這也恰恰是你要說的!
那主:再說又有什麼好回憶的?既已活過的哪怕再美好也不可能重活一遍,而錯過了的還得叫你終生侮恨,都徒勞無益,只令你痛苦不已。
你們總該有點公民的責任感吧,且不說你們的藝術趣味,你們儘可以什麼都收藏,可沒權把觀眾也關起來!
人都走了,可這一個個展廳也得先清場確定沒人再關呀。看來,平時就沒什麼觀眾,除非開幕式的酒會,喝,這份美差!
這主:可不就得過且過?
還使足了勁,弄得你腰痠背疼,累得半死,徒勞而無益。
那主:一點不錯,你正以為如此。
你甚至都把握不住你自己,抓這麼把稻草也救不了你命!你也只能靠這種自我觀省得以維持,關注這無聊至極的死亡像無底的黑洞統統吞食。
你想要的其實無非是個婊子,跟你一樣腐朽敗壞的下流胚,一個沒有臉面喪失靈魂的肉體之軀,用來平息你那點欲望,讓你最後消失在那黑乎乎的深淵裡……
那主:好極了!
這主:上帝之子耶穌基督也死在他之前了?
你拒絕像陳列品樣的展出,可你還是多少展示一番你的才能好認同個身分,而問題是你是否真有?
真沒勁。看守先生!一位觀眾同這些珍貴的藝術品一起給關在你們美術館裡了,你們也毫不介意?
我可沒時間逗樂,我得趕火車,到鐘點了。再說,離你們門口張貼的閉館時間還差十分鐘,你們,一個由我們繳納的稅收維持的公眾的機構,不能不到鐘點就關門!
就此打住,又為什麼不?
(大笑,連連敲擊某一展品。)
那主:別,別,這營生誰要當,當去。
一下子你就成了世界新聞,出了大名,像足球明星,還免了球場上那麼多年的艱苦訓練和無數的比賽,更不用擔心弄出個骨折,就像放風箏,一個勁青雲直上,隨後安安穩穩落進藝術年鑒裡,只要策展人有足夠的經費做廣告,把你捧為人類首例展品,好載入未來的藝術史冊。
這主:要就是個問號也罷,問題是把你掛在那裡,哪怕費盡心事,也還是上不上下不得下的,不如聽之任https://www.hetubook•com.com
之。
那主:貓、狗倒是從來不笑。
(這主背對觀眾,張開雙臂歡呼之際,那主在他對面出現。)
那主:開始個什麼?重過你這一生,再糟蹋一回是不是?說呀。已往的得統統忘掉,且看來日怎麼過吧。
這主:喂!
那主:那得累死你。
那主:得!
這是你給你自己一個人獨自過節。你不知為誰足足工作了一輩子,留下這點時間自個兒作樂,可不再正常不過?
(那主抬頭,面對觀眾。這主睜開眼。)
(這主無奈,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小紙片,吹口氣,任其飄蕩。)
只需陳列幾件現成的物品,諸如超級市場購物的手推車(不妨鍍金),一個女模特兒(最好是可以充氣放氣的塑料製品),一個街上公用的垃圾箱。
那主:他們就要來了。
你們裝的這些攝相機四面監視,怎麼就看不見這麼個外來的人,沒準損壞了你們這些文物呢?你們的防盜設備怎麼失靈了?或是這些裝置只是唬人的裝飾?
(那主在另一邊再度出現,從垃圾箱上方降下一根繩套。這主抓住繩套。)
這主:這時候你會覺得眼看要糟蹋掉的特別珍貴,要錯過的又特別眷戀,那怕臨了還是錯過或糟蹋掉了,說什麼也沒法倒過來活。
(高喊。)
這主:打住!
(愣住。)
這主:還確實如此,你尋尋覓覓,當下還就是它,這番奇跡!你聽,你看,你一心感受、品嘗、觸摸,又欣慰還又痛苦,這喃呐之際你身心才得以確認。
那主:叫誰救你?又有什麼用?
這主:一陣暈眩把你帶往烏有之鄉……
(間歇。)
(那主轉向舞台深處,消失在黑暗中。)
那主:所以你才說個沒完,可除了這些言詞,又能留下什麼?
那主:總算完蛋了。
等你回顧身後,除了若干日漸淡忘的回憶,竟一片模糊。
這一切到來之前,在新世紀還沒令人重新熱血沸騰,眾人還沒重又激怒得發狂,你先把自己宰了。
那主:你這一大篇宣言,沒完沒了的,總算完啦?不嫌累得慌?你這番抗議,慷慨陳詞,義憤填膺,又有什麼用?
(靜場,諦聽。)
你還要說,你離權力和大眾都一樣遠,即使人把什麼責任委託給你,你立馬退還強加給你的那人。不管多大的權力和義務,你一概拒絕,何況,從來也沒領過這樣的委任狀。
那主:不過是剩下的那一丁點廉恥心還令你顫慄,你哆嗦,說明你脆弱,多多少少還保留點人性,且不說那人格,或所謂個性,你也就比較實在,還活著呢。
有誰能解除你這番焦慮?還只有靠自己,在死亡來臨前,自得其樂,聊以自|慰,活成這樣又多麼喪氣!
由瑪丹娜去當婊子!
這主:只有人才這般狡猾,衝你笑是誘惑你,有染就上當。誰朝你微笑,可要注意啦,這表明他還不足以掌握你,到他能控制住你的時候,就不必再衝你笑了。
月光返照你那倒影,而你這番喃喃呐呐如同流水潺潺,令你好不憂傷,一個勁直想哭。可英雄壓根兒不流淚,你儘管夠不上英雄那分,倒也不哭哭啼啼,只不過裝出一副哭相好排遣憂傷。
這主:那傢伙在等你過去。你上前,他後退。你進一步,他退一步,不多不少,逗你一步步落入他的圈套。
得,關在裡面了。這可是供人參觀的公眾場所,一個現代藝術展覽館,不如說是當代藝術展覽館吧,可關得嚴嚴實實的。
是你在玩弄死亡在它猝然到來之前,像導演一齣戲,不如說是出鬧劇。而自殺的總是悲劇。可自我謀殺,得古怪而有趣,你也就在毀滅之際有種激蕩的快|感而達到高潮。
這主:不,你不能弄得啞口無言!你感覺已經越來越遲鈍,漸漸麻木,這不行,不能弄成個癡呆症,你得大聲呼救——
這主:所以你才不受這煎熬,靠回憶過日子純粹自欺欺人,不,你才不搜索記憶,這樣慢性自殺!
(上方投影消逝,那主睜個大眼,後退。舞台轉暗,突出這主的身影。)
那主:一點不錯。可你怎麼弄成這樣?原先不是同某人有約?在車站不料沒趕上火車,才落到這無可奈何的境地。即使你明天換班車,約的那人也不在了,你出門的動機便沒了根據,你得再找尋個理由,又能做什麼?也還是個問號……
那主:這就對啦,有時還真得止步,別急急忙忙奔個去處,特別到了這年紀。人生到這下坡路,尤其得會急煞車。拿主意之前,是與否,姑且任之抑或由它去了,一概三思而後行。就是死也要得其所,了無遺憾,儘管明明知道,到頭來你那結局已定,差別並不大。可腳抬起而未落,當其時,要與不要這猶豫之際,各種滋味湧上心頭,還大可品味,難道不是這樣?
這主:那你為什麼還賴在這裡?要還有說的,快說!
你哼起歌來,唱首軍歌吧,大丈夫上戰場,你信口胡編,明明沒什麼好唱的,也照樣放聲唱,而你所以這樣唱,無非是自我解脫,好排解m•hetubook.com.com心底止不住湧起的這份惆悵。
那主:豈止正常,而且對極了!你這條命得結束得恰到其時,泰然除之,比像隻蒼蠅憋死在櫥窗裡要高明一萬倍。
也沒有看門的?
得,怎麼辦吧?等明天開門才發現還關了個人,再叫警察來盤問你?要不你就自己報警?可也得有個手機,這討厭的東西要碰上當了人質,還非隨身帶不可。
(那主停止搖晃,變得一動不動。以下二者的台詞此起彼伏,如同對話,但二者的目光互不對視。)
那主:可這把年紀了還能幹什麼?到了這鞠躬盡瘁之年,還有什麼是你得幹而你又能幹的?這才是問題所在。
讓弱者一個個全都死絕吧!
這主:現今,誰衝你笑都不信。
(這主登上一個垃圾箱。)
啊哈,展出個活人,多麼出色的主意!不管從哪個角度,以人類學的觀點或是從類人學來看,都值得錄成光盤,讓所有的媒體大肆報導。
二〇〇一年五月法文定稿
二〇〇三年除夕中文定稿
(靜場。)
那主:礙你什麼事?你要了結你這條命,結束好了!再簡單不過。
(那主朝這主冷冷一笑。)
你追隨他,腳步歪七扭八,跳起舞。
這主:還有什麼可說的?有話統統說出來!
不管你們打什麼招牌,新藝術或是反藝術,或是非藝術,或隨便什麼,觀念藝術也好,隱形藝術也好,館長先生,您不可以未徵得同意就把人弄成你們的收藏品。不,不可以,即使我不反對這一類的遊戲,悉聽尊便,可您不能誤了我的火車,而您已經確實給我造成麻煩,弄得人煩不勝煩!
還下雨呢,沒準。要不是躲雨,誰到這空得乏味的地方來?
那主:既然這一生糟掉了,那就糟個乾淨。
那主:面對這不可知,你可是懦弱得不行。
一個紙片隨風飄蕩,如同你這一生,可總得墜落吧,這誰又能阻擋?
這主:你喃喃呐呐,可不是只有你自己聽見。
你止不住這樣一天天衰老,就叫你活活耗盡。你有過的女人早已離開,沒有哪隻手把你再握住,撫摸你給點溫柔。此時此地,是死是活都一樣,沒有誰再會想你。過去了的統統消失在記憶裡,而錯過了的也無法彌補,悔恨和遺憾都無濟於事,你這一輩子就這樣報廢了,毫無意義,也不可能重新再活一回。
你也許可以借此消遣,可得有樂子可尋。大聲喧嘩,也沒人聽,那就觀察觀察這稱為當代藝術的怎麼弄到了這種地步!
(再拿一球,扔將出去,弄得更響。)
這主:他走了,那傢伙總望前面,好像真有什麼可看的,其實彼岸什麼也沒有,沒一絲氣息,沒有風,也沒有衝動,更沒有節奏,沒有面貌,無形也無言,無色無味,一無感觸,一概模模糊糊……
(那主走開,轉一圈繞到這主身後。)
這主:好生聽著!即使是一潭泥沼,可你俯身撈那把月光之時,何其美妙!
你不自殺,是你自己來結束掉他!這區別就在於自殺出於絕望而自暴自棄,自我了結卻極為清醒,將死亡捏在自己的手掌中,平心靜氣欣然作個了結。
將你這殘生當個小錢乾脆扔掉吧,這衝動讓你還多少有點勁。可別等行將就木之時,聽任病痛的擺佈,別等到昏庸得都把握不了自己,趁早痛痛快快來個了結!
你這一生,不是人踩你,就是你擠人。熙熙攘攘人群之中,好歹得找條出路,也不知這漫漫長征,年復一年,何時有個終了?
(那主仰望吊在空中的這傢伙,警報響起。)
你沒法不樂,被他們挑中啦,好大的運氣!
那主:無中生有,於沒意思中生出那麼點意思,於他人也毫無關係,只不過由你喚起的那麼點感受,此時此刻,你在它在,你不在了,隨即消逝。
那主:其實,撈到的不過是一手污泥。
那主:就說是,地上這許多災難,都沒準。
別逗了,你們總不能把觀眾也關起來,這也太過分了。
白白挑起你的欲望,再把你晾在那裡,就這樣噁心你!
連個窟窿都沒有!
(那主一手一腳把垃圾箱推倒。)
那主:要是能,那就祝賀你了!
這主:在末日審判洪水到來之前,天使們尚未吹響喇叭,你先了結你自己……
那主,更為衰老,陰冷。
這主:這你才不在乎,還就自我為中心,況且短暫的生命就賦予你這分美感,偌大的世界就剩下這點意思。
一張不知所以飄蕩的小紙片,落地之前,之所以還有點看頭,並非這紙片本身有什麼特別之處,實在出於觀者的目光之故!
這主:確實,都晚了。
(靜場。)
(這主眼望落地的紙片之時,舞台上方投影,出現個在空中飄舞的塑料口袋。)
(那主悄悄走到這主身後,幫這主把繩索套在頸子上。)
你要大聲喊叫,好表明確有其人,可誰來確認?又有何用?
(那主咯咯直樂。)hetubook•com•com
瞧,要想引起注意,就大打出手!要出名,就踩,就踏,碾碎,斬草除根,燒掉,清除得一乾二淨!
讓大氣發燒!
(敲打一件展品。)
(這主拿出張卡片,用打火機點著。那主仰望。)
(那主笑容頓時消失。)
這主:你喊叫的話,馬上會失聲。
讓我們這地球污染個透!
上帝既然死了,可不就爭先恐後,人人都想當上帝,要不就自認耶穌基督。上帝只有一個獨生子,我們這可憐的地球上卻竟然冒出來這許多救世主。而上帝之子出世是負有使命的,再說這世界已經創造出來了,儘管造得不好,人都受苦受難,那麼救世主就必不可少。更何況,人生在世註定受難,不自認身負重任救國救民的話,就得拯救自己的靈魂,這便是人的命運。
(那主淡淡一笑。)
那主:人生還總是如此!
那主:幸虧!
這主:那你還觀望什麼?沒什麼好看的。
這主:你滾蛋吧!
本劇係法國文化部訂購劇目,二〇〇一年由法國博馬舍戲劇協會於巴黎法蘭西喜劇院小劇場舉行排演朗誦,導演朗西納克。二〇〇三年該劇列入法國馬賽市高行健年藝術計於賽體育館劇院首演,由高行健本人和羅曼.伯南導演。
(一直背對觀眾的這主倒騰起舞步,退而遠遠觀注那主。)
這主:你沒什麼原則好拖累的。
(這主始終背對觀眾,抓住個塑料模特兒跳舞。)
這主:不,有誰在窺探,監視你,跟你捉迷藏呢,這混蛋!
好歹你們總得讓活人從你們的寶庫裡出去!
(那主緩緩低頭,一動不動,佇立在舞台上。幕落,劇終。)
(那主一步步朝這主進逼。)
你最後一次攀登,你生命的頂峰。縱觀這可憐的世界,演出這麼一場滑稽戲,給你自己看。這荒唐不堪的鬧劇,可比漫無邊際泥沼般的生活卻要美妙得多!
那主:好像是。
你於是宣佈:末日審判業已來臨,既然連上帝都已經死了,那麼把藝術毀滅掉了的藝術家也該面臨死亡!
人物
太老啦,也跳不動了,你才沒完沒了的說,也只有說個不停才感覺你還活著。
這主:你也當不來法官……
既然這些破爛和垃圾都進了藝術展覽館,出了一本又一本精裝的目錄,用最時新的語彙加以評論,那麼這可憐的人,宇宙間萬物之中最髒、最惡的造物,怎麼就沒權入展?你也就理所當然,堂堂正正在這裡有一席之地!
沒人應,連個人影也不見。
一根繩子,你揀起它來,又拖又拉的,不知要幹什麼?
你當然也免不了人人都少不了的自戀,一旦有幸入選,作為藝術精品,一件怎麼胡編亂造都弄不出來的創作原型,得以鑒賞,加以分析、層層解構,足以贏得比你之前所有那些現成的產品更高的讚美。而且,毫無疑問,絕對有說服力,足以令藝評家、藝術史家滔滔不絕,沒完沒了評介、論說、辯論不息……
(那主離開這主,越來越遠。)
(止住笑。)
你老啦,日復一日,無可挽回衰老下去,那些最時新的返老回春術,就是弄得人破產也都枉費心機,你早晩得成一具僵屍。你能做的只是趁你神智還清醒,在你開支許可的限度內,找家人壽保險公司,根據他們的目錄,選定個墓地和墓碑的樣式,簽個合同,按年或按季度或是按月分期付款。啊,人要是老了真比死了還可怕!
那主:晩啦!
再說,到你這年紀才重新開始?也晚啦。現如今,已經不是你還能重新起步的時候,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說得容易,振作起來,奮鬥,又奮鬥個什麼?
(這主左右倒腳,跌跌撞撞。)
館長先生,您要展出的是不是就是這?可笑至極,您真要推動您的展覽館的話,不如關門大吉。既然藝術已經死了,館長先生,您可是白建這麼個展覽館來結束藝術,要知道,早在您上任之前,藝術就已給人弄死了。藝術家宣佈上帝死了自封為創世主之時,藝術也就瀕臨絕境。而您這展覽館實際上只不過是個墳場,您還不如弄成個超級市場,再說您也已經把它變成這樣,可這主意並不新鮮,早過時啦。而問題又在於,您這超市展覽館俗氣得已經不能再俗了,也太容易了,弄得連您號稱要伺候的大眾都覺得沒勁,您就只好為您自己服務吧。您要刺|激的觀眾並不理會,您挑釁的倒是真做藝術的藝術家,叫他們給這些搗騰讓位。
這主:人生只有一次,誰都如此。
(這主將走氣了的模特兒擱置地上,那主站住,看一眼模特兒。)
這主:也不自封為正義的化身。
(這主閉眼,那主低頭。)
(那主咧嘴笑)
你來了個行為藝術,顯示一下你那點小聰明,可誰能給你個回應?
這恰恰就是你要的,可沒個女人好擁抱。尋歡也得不到快|感,這條性命剩下的一點殘渣都不得品嘗,就只好找個替代物,飄飄然如夢,也不知飛往何處?
(舞台燈光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