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那個皮短褲老頭還在,」老爹說。「天哪,他真健談。他居然讓我們眼前這位老人也打開話匣子了。再跟我們扯扯現代作家吧。」
「我們來談點別的吧,」P.O.M.說。「這話題弄得我太緊張了。」
「我只認識一位作家,叫斯圖爾特.愛德華.懷特,」老爹說。「向來非常欣賞他的作品。好極了,你知道。後來我見到了他。可並不喜歡他。」
「有過幾次,」我說。
「隨時都可以走。看上去要下雨了。你還是動身吧。」
「呃,在明晚之前,我們還不算完。我們最晚什麼時候得離開?」
「有一次在都柏林我上門去拜訪他,」P.O.M.說,「跟克拉拉.鄧恩一起去的。」
「不要茶?」
「看我們得到了什麼,」我朝他叫道。
「威士忌呢?」他帶著希望說。
「最近到過法國嗎?」
「走了,」老爹說。「到漢德尼去了。」
「後來怎麼樣了?」
「別那麼大驚小怪,」老爹說。「不過,你真想看的話,我可以叫人捎來。你知道我記的只是我們每天幹了什麼事情,以及阿拉斯加給一個來自非洲的英國人的印象。你會覺得乏味的。」
卡馬烏把一塊鋪地的大帆布支起,成為一頂帳篷,把我的蚊帳掛在裡面,並架起了我的帆布床。姆科拉把食物拿進這權擋風雨的帳篷。
「天哪。說真的,文學生活就是這麼精彩,」老爹說。「你就是找不到比它更精彩的了。」
「好吧,」我說。「去吃吧,」說罷把水倒進杯子,與酒對半摻和,鑽進蚊帳,找到我的衣服,重新折疊成一個枕頭,才側身躺下,一隻胳膊肘支撐著身體,慢慢啜起威士忌來,後來把杯子放在蚊帳下面的地上,伸手到帆布床下面摸摸那支斯普林菲爾德,把手電筒放在身邊床上的毯子下面,然後聽著雨聲入睡。我聽見姆科拉進來的聲音,就醒了過來,他攤好地鋪入睡了,我在夜裡又醒過一回,聽見他睡在我的旁邊;但是早晨沒等我醒來,他就起床,煮好了茶。
「我會讓他們早點叫你起床的。」
「我們要把牠們趕出這個地區。」
「我倒想寫寫這片地區和它的那些動物,以及它給一個對它一無所知的人的感覺。」
「在。」
「這麼說來你打算攻下斯瓦希里語囉。」
「如果是你寫的就不會,」P.O.M.說。
「文學生活肯定開心得邪乎。你看我能成為作家嗎?」
「多有眼光的傢伙啊,」老爹說。「告訴我今天都發生了什麼事。」
「你這討人厭的戴鴕鳥羽毛的流氓,」我用英語對他說。再用斯瓦希里語說,「母的!母的!母的!」
「我想該去鹽鹼地吧。我們派出了人去監視這兩座小山。你還記得村子裡來的那個老頭嗎?他在小山的另一邊有片地區裡跟著他們追獵野雞。他和那個萬德羅博人。他們去了有三天了。」
「啊。」
「姆科拉,」我說。
「我們沒有理由不能在卡爾打到捻的鹽鹼地裡也打到一頭啊。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樣。」
我斷定這也許是個好主意:坐車順著大路開,一路留意著有沒有捻,把凡是看上去有希望的林中空地搜個遍。我們回到卡車上,就這麼幹了,搜索了幾片林中空地,但沒有運氣。這時太陽已經升起,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有穿白衣服的,也有赤身露體的,我們決定直接回營地去。歸途中,我們停下了一次,悄悄往另一片鹽鹼地摸去。那裡灰色的樹叢中有一頭黑斑羚,陽光把牠那有斑點的皮照得通紅,那裡還有許多捻的腳印。我們將腳印弄平,繼續開車往營地駛去,發現天空中有許多蝗蟲在往西飛去,你抬頭看去,天空就像是一條粉紅色的、抖動、閃爍的通道,閃爍得就像舊影片一樣,只是粉紅色代替了淺灰色。P.O.M.和老爹走了出來,非常失望。營地裡沒有下到雨,他們原來滿心以為我們會帶些什麼東西回來的。
「我很想看看,」P.O.M.說。「我倒不知道你還是個作家,傑.菲先生。」
他看了看,說,「天哪,」說罷回進帳篷。
「好的。不要茶?」
「別拿我逗樂了。我可不想光聽什麼革命的事。我們的所見所聞都是革命。我對此厭死了。」
我們在路上將車子往右拐,往上一直駛過那土屋村子,然後往左拐下大路,駛上一條環繞群山邊緣的堅硬的紅土小徑,小徑兩邊密密地長著樹木。這時雨下得相當大了,我們慢慢地開著車子。黏土裡似有足夠的沙子能防止車輪打滑。坐在後座的阿布杜拉突然興奮異常地叫卡馬烏停車。車子剎住後向前滑了一下,我們全體下車往回走。潮濕的黏土裡有一道新踩出來的捻的腳印。看上去不會超過五分鐘,因為腳印輪廓分明,而當初被捻蹄的內側挖起的爛泥尚未被雨水泡軟。
「這老人一定喜歡那些革命。」
「唯一曾使我喜歡的是斯特里特寫的https://m.hetubook.com.com。他怎麼叫它來著?《失去天然情趣的非洲》。他讓你有身臨其境的感覺。那是最好的作品。」
「見它的鬼去。」
「也許你和他吃過一些名字聽起來很滑稽的動物的肉,然後都醉了。」
「威士忌泡湯了。」
「革命非常令人激動,」P.O.M.說。「這我得承認。不過我厭死了。真的,我對革命絲毫也不在意了。」
「好,」他動情地說。「好。」
「你為什麼不喜歡他?」P.O.M.問。
沒戴頭飾的加利克帶著阿布杜拉來了,老爹就跟他們說話。
「不過那個斯特里特真他媽風趣。你還記得他射瞪羚的描寫嗎?」
「他們打算走一條新的路繞山搜尋獵物。」
加利克大聲說起話來。
司機卡馬烏是個吉庫尤人,三十五歲左右,沉默寡言,身穿一件某位獵手遺棄的褐色粗花呢舊上裝,褲子的膝蓋處打滿補丁,又裂開了,還有一件襤褸的襯衫,但總是想給人一種非常瀟灑的印象。卡馬烏非常謙虛,沉默寡言,是個優秀的司機,這時我們正駛出灌木地區,進入一片長著矮樹的、沙漠似的開闊地,我看著他,他那份依靠一件舊上裝和一支安全別針獲得的瀟灑,他的謙恭、可親和技能,使我欽佩之至,回想起我們第一次外出時,他如何差一點死於熱病,而如果他死去了,對我不會有什麼影響,至多就是我們少了一個司機而已;而現在,無論他在何時何地死去,我都會感到非常傷心。接著,拋開了那渺茫的未必會發生的卡馬烏之死所勾起的甜蜜的傷感情緒,我想到,如果有那麼一回,趁戴維.加利克在表演一次悄悄追蹤獵物的過程時,朝他的屁股打上一槍,就為了看看他臉上的表情,那該是件多麼痛快的事,而正在這時,我們驚動了另一群珍珠雞。姆科拉把獵槍遞給我,我搖搖頭。他猛烈地點頭,說,「好。很好,」我就叫卡馬烏繼續往前開。這一下讓加利克為難了,他滔滔不絕地說起大道理來。難道我們不要珍珠雞嗎?那些正是珍珠雞啊。最好的那種。原來我從里程計看到我們離鹽鹼地只有大約三英里了,因此不想讓槍聲嚇跑一頭公捻,就像我們先前在埋伏處,眼看那頭較小的捻聽見了卡車的聲響嚇得離開鹽鹼地那樣。
「住口,你這畜生,」我說,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他還在用超出常態的音量說著,我在詞典裡查找「住口」這個詞兒,他呢,指指天空和浸透雨的路。我沒找到「住口」這個詞兒,就用手背加了點力按在他的嘴上,他驚訝地閉上了嘴。
「來一杯?」
「他死了。」
「不用。」
「我喜歡查理.科蒂斯的。它非常真實,描繪了一幅優美的畫。」
「姆科拉告訴我了,」老爹坐在火堆旁的椅子裡說。
加利克走開了,羽毛一顛一顛的。
「太異乎尋常了,」老爹說。
「公的,」加利克說,把頭往後一甩,大大地展開兩臂,表示往後垂到肩隆上的兩支角。「大極了!」阿布杜拉也認為那是一頭公捻;極大的公捻。
「動筆試一下吧。不會有什麼壞處的。你知道我寫過那次阿拉斯加之行的日記。」
「最後人家提意見了。」
「要茶嗎?」他問。
「你跟他說些什麼呀?」
「該死的茶,」我說,坐起身來,卻依然睡意朦朧。
「不過只剩下該死的最後一天了,而那片鹽鹼地可能已被雨水沖毀。那裡只要一濕,就沒有鹽,只剩下爛泥了。」
「喝茶,」他說,拉拉我的毯子。
「美國女人怎麼啦?」
「我聞得出來。」
「但是在我對這打獵的事有所了解之前,如果我真的要就此寫點什麼的話,也只能是幅風景畫。你對一片地區的最初印象是十分有價值的。也許妙就妙在對你本人比對任何其他人都更有價值。但是你要想把它敘述出來,你就得不斷地寫。不管你寫來幹什麼。」
「美國的近況怎麼樣?」
「我厭死了。」
「他認為她們很可怕。」
「難看極了,」我說。
加利克和阿布杜拉生起了一堆火,他們倆、卡馬烏和姆科拉在火堆上煮東西。他們準備睡在卡車裡。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我脫去衣服,穿上防蚊靴和厚睡衣,坐在帆布床上,吃了一隻烤母珍珠雞的胸脯肉,用鐵皮杯子喝了兩杯對半摻水的威士忌。
「呃,沒錯。他是寫東西的。如果他進展順利的話,他是很好相處的。但是就在他動筆之前,他是非常可怕的。他必得脾氣變壞了,才能寫出東西。當他說他從此再也不寫東西了時,我就知道他快要開始寫了。」
「別說了,」P.O.M.說。「那些事情我知道。在哈瓦那,當人家開槍的時候,我就蹲在一張大理石面的桌子後面。他們坐著車子經過,見人就開槍。我隨身拿著酒杯,我很自豪,沒有把酒撒出來,也沒忘記把它拿上。孩子們說,『母親,下午我們可以出去看打槍嗎?』他們對革命那麼來勁兒,我們只好絕口不提了。邦比對於M先生恨得牙癢癢的,竟做起惡夢來。」www•hetubook.com•com
「你們會發現一些該死的腳印的。」
「不錯。」
「情況怎麼樣?」
「一個萬德羅伯人,」老爹說。「他們是糟透了的射手。太不走運了。」
「我真想看到一頭啊。」
「見它的鬼去。」
「從頭開始。」
我們兩人喝起來,老爹說,「讓他們見鬼去。」
「小女人在恭維我們啦,」老爹說。
「去你的。」
「我們應該聽他多談些文學方面的話題,」老爹說。「那皮短褲還嫰著呢。給我們講點文學家的逸事吧。」
「從沒聽說過。」
「你睡這裡吧。不會給雨淋著,」我指指這帆布搭起的帳篷,雨在上面打出萬分動聽的聲響,連我們這些長年生活在野外的人也是聞所未聞。這是種可愛的聲音,儘管它壞了我們的事。
「讓他們見鬼去。」
「怎麼回事?」
「沒有,」老爹說。「絕對沒有。」
「我原以為也許是那些你會見到的背著弓在路上走的旅行獵手中的一個。他看見了路邊的那塊鹽鹼地,就一路過去找到了那另一塊。」
姆科拉突然站住不動了,彎下腰去察看潮濕的沙地,然後悄悄地對我說,「是人。」那裡有一道腳印。
「天哪,」老爹說,「如果你相信報紙的話,那裡肯定是這麼回事。」
「可不是我。是你。」
「走啊,」我說。
「好的。」
「說得是。」
「怎麼樣?」
「可不是他炫耀這些該死的鴕鳥羽毛的時候啊,」老爹說。
「天哪,還以為我們吃過了呢,」老爹說。「談起了這些個逸事。哪裡講得完啊。」
老爹並沒朝加利克看,只用非常輕柔的聲音跟他說了幾句話。
「荷馬,」老爹說。「別往溝裡帶我。你還知道很多文學逸事嗎?」
「不走運。不走運,再加上下雨。我曾派人到那兩座小山上去偵察,但是他們什麼也沒找到。」
「另外那塊鹽鹼地,」我朝樹林裡那塊大的鹽鹼地指指,知道那裡的地勢要高得多,因為我們穿過灌木叢來到這裡時,只稍微走了一點上山的路。「那塊鹽鹼地行嗎?」
「我正想這麼幹。」
「母的,」姆科拉說,點了點頭。我掏出詞典,找不到要找的詞兒,就用手勢向姆科拉說明我們要兜個大圈子回到大路上,看看能不能發現別的腳印。我們在雨中兜回去,弄得渾身濕透,什麼也沒發現,就走到卡車邊,因為雨勢稍弱,路面看來還挺硬,便決定往前走,直到天黑。雨後有一團團雲掛在山腰上,樹上還滴著水,但是我們什麼也沒發現。林中空地上什麼也沒有,灌木稀疏的田地裡什麼也沒有,綠色的山坡上也什麼都沒有。最後天黑了,我們就回營地去。我們下了車,那支斯普林菲爾德被淋得濕透,我吩咐姆科拉把它仔細擦乾淨,好好上點油。他說他會照辦的,我就往前走進帳篷,裡面點著一盞油燈,我脫去衣服,在帆布澡盆裡洗了澡,出來走到火堆前,穿著睡衣褲、晨衣和防蚊靴,通體舒泰,全身放鬆。
「不過,我還從沒讀過什麼作品能讓你感受一片地區像我們現在所感受的這麼深。那些作品無非是些關於這該死的內羅畢的放蕩生活,要不就是有關射獵到的野獸的角比別人射到的長半英寸之類的無聊事兒。再不就是關於風險的糟粕。」
「晚安,傑.菲先生,」P.O.M.在帳篷裡叫道。
「我睡得昏昏沉沉的,」我對老爹說。「我得喝上一杯。」
「真可怕,」老爹表示同意。
「我們要把眼前這種生活全部拋棄掉,」老爹對P.O.M.說,「雙雙成為作家。再來一段逸事吧。」
「我看喝了也不會有什麼壞處吧。」
「大多數寫遊獵隊的該死的書都是枯燥乏味透頂的。」
「還是威士忌吧。」
「我那文學夥伴走了嗎?」
「Shenzi,」他說,那是野人的意思。
「即便如此,你也無法偷聽,因為他們總是說他們自己的語言。」
「他們搞起暴亂來可是真的暴亂。真該死,他們就有這個傳統。」
「在,」姆科拉說。
「晚安」老爹說。他邁著滑稽的僵硬步子朝他的帳篷走去,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走著,好像自己是個開了蓋的酒瓶。
「不太可能吧。他們背著弓箭是為了防身。他們可不是獵人。」
「就是他。」
「唉,不管是誰吧,反正把我們耍了。」
「這有點意思。瞧他能把這些事講得多生動啊?」
「書信,」我說。「你知道多斯.帕索斯嗎?」
「等你看到了,你該不慌不忙,看清楚了再說。你該不慌不忙來殺死牠。」
「為了兩支角我們差點回不了營地。你們聽見什m•hetubook•com.com麼聲響沒有?」
「好,姆孔巴老板。」
這是個灰濛濛、濕漉漉的早晨。雨已經停了,但地面上霧氣彌漫,我們發現那塊鹽鹼地已被雨水沖刷,附近一道腳印也不見。然後我們搜遍了平地上給打濕的低矮叢林,希望能在被雨水浸透的泥土地上發現一道腳印,追蹤一頭公捻,直到我們能看見牠。可就是沒有腳印。我們跨過大路,順著矮樹叢的邊緣繞著一片沼澤般的開闊地走。我希望也許會發現犀牛,但是雖然我們見到了許多新鮮的牛糞,由於下了雨,腳印都不見了。有一次我們聽見了食虱鳥的叫聲,抬頭一看,只見牠們在我們頭頂上急劇地飛過茂密的矮樹叢,往北而去。我們在那裡兜了一個大圈子,但是什麼也沒發現,只有一道新鮮的鬣狗腳印,和一頭母捻的腳印。姆科拉指出一棵樹上有一只小捻的頭骨,長著一支漂亮的、又長又彎的角。我們在樹下的草叢裡發現了另一角,我就把牠捻進牠在那頭骨上的原來的地方。
「你經歷了古巴的那一場嗎?」
「聽說過龐德嗎?」
「他不在家。」
「我知道才怪呢!無非是基督教青年會的那一套吧。耽於空想的混蛋亂花錢,別人不得不付賬。我們城裡所有的人都丟下工作去領救濟金。漁民都轉業當上了木匠。跟《聖經》上的情況相反。」
「得了,」我說。「我們不理他就是了。」
姆科拉進來了,一臉的嚴肅和憂慮,待在帳篷裡顯得十分尷尬,他拿起我折疊好當枕頭用的衣服,重新折疊了一下,折得亂七八糟的,然後把它塞進毯子下。他帶來了三個罐頭,想看看我要不要將它們打開。
「是頭該死的大母捻,」我對他說。「我差點兒把牠擊倒。你看明兒早晨該怎麼辦?」
「什麼時候下的雨?」我問。
「也許吧。」
「也許會惹上很多麻煩。如果你打了一個,勢必要打另一個。」
這彷彿都是一年前的事了。現在,這個下午坐在汽車裡,在駛往二十八英里鹽鹼地的路上,太陽照在我們臉上,新近獵到了珍珠雞,在過去的五天裡,在卡爾打到那頭捻的鹽鹼地裡經歷了失敗,在山裡,大山和小山裡都經歷了失敗,在平地上也經歷了失敗,而上一晚因為那奧地利人的卡車開過而在這片鹽鹼地上失去了一次機會,我知道我們只剩下兩天時間可用來打獵,過後就必須離開了。姆科拉也知道這一點,現在我們在一起打獵,彼此都不再有高人一等的感覺,只感到時間苦短,為我們不熟悉這地區而著惱,再加上這些可笑的混蛋來作嚮導,真是不勝負擔。
「好極了。什麼時候走?」
「那沒準會是非常有意思的。」
「沒有。」
「真可怕。」
「去吧。去吃吧。」
「我知道一些關於龐德的有趣的逸事。」
姆科拉聲音很輕地跟加利克說了些什麼,而加利克好像受到了深深的傷害,但是依然閉著嘴,我們就繼續順著那條路走,繞過那些濕漉漉的地方,走到鹽鹼地上那片深陷處,裡面的確積了一半水。加利克這時開始竊竊私語,但是姆科拉又一次使他閉嘴。
我們跟蹤那個人,慢慢地穿過樹林,小心翼翼地往鹽鹼地摸去,往上進入了埋伏處。姆科拉搖著頭。
他站在那裡,得意地冷笑著,然後轉過身去,這樣我可以從側面看那個頭飾。
「你發現了什麼?」老爹問。
「他把對美國女人的看法都告訴了我,」P.O.M.說。「可憐的老爸爸,我一心以為你會打到一頭捻的。該死的雨。」
「你知道,我從沒見到過革命,」老爹說。
我們吃了午餐,後來我走進帳篷,躺下來看書。我知道明天早晨在鹽鹼地還有一次機會,我不必為此擔心。但事實是我在擔心,不想入睡,免得醒來時感到昏昏沉沉,因此就走出帳篷,在敞開著的用餐帳篷下一張帆布椅子上坐下來,閱讀某某人寫的查理二世的傳記,不時地抬起頭來看蝗蟲。那些蝗蟲看起來令人興奮,我很難對牠們無動於衷。
「這可不屬於文學範圍啊。」
「《尤利西斯》是荷馬寫的嘛,」老爹說。
「這件逸事叫人沮喪透了。你可以講點比這有意思的嘛。」
我們走到鹽鹼地前。一切都明擺在那裡。鹽鹼地對面潮濕的岸上有三頭大公捻的腳印,牠們就是從那裡到鹽鹼地來的。接著突然出現了很深的、像用刀刻出的腳印,想來是公捻聽見了「蹦」的一響,就一躍而起,往岸上跑去,牠們的蹄子鮮明地留下了深印,然後腳印進入了灌木叢,腳印之間的距離拉開了。我們跟蹤著所有這三道公捻的腳印,但是沒有發現有人的腳印混在裡面。那射箭的人沒有打中牠們。
「是很要不得的。」
「巨大的公捻!」我說,話音裡充滿了對加利克的譏諷和厭惡,並作了個手勢,表明那兩支巨大的角從牠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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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M.和老爹正坐在火堆旁的椅子裡,P.O.M.站起來給我調了杯兌蘇打水的威士忌。
「這倒真是段頂呱呱的文學逸事,」老爹說。「喬伊斯是誰啊?」
「只要你有足夠的材料就成。你用得著人家過去取得的大量成果。要想搞到關於你沒有親眼見到的事情的真實材料是非常困難的,因為那些失敗者被新聞界報導得糟不可言,而勝利者又總是謊話連篇。於是,你只好到跟你說同樣語言的那些地方去找材料。這樣你當然受到了限制。正因為如此,我才從來不想去俄羅斯。既然你無法偷聽人家講話,去了也沒用。你所能得到的只是傳單,並觀光觀光而已。在任何國家,任何一個懂外語的人都很可能對你說謊。你總是從人民大眾那裡得到情報,如果你無法跟他們交談,無法偷聽他們講話,你就無法得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至多有點新聞價值而已。」
「為了你打到一頭捻,我準備戒煙六個月,」P.O.M.說。「我已經開始了。」
我們在離鹽鹼地大約兩英里的幾棵矮樹下下了卡車,順著沙土路往小徑左邊空地上第一塊有鹽的地方走去。我們保持著絕對的靜默,成單列行走,由那受過教育的追獵者阿布杜拉打頭,接下來是我、姆科拉和加利克,走了大約一英里,發現前方的路面濕漉漉的。土路面上沙層很薄的地方積了一汪水,看得出來一場大雨將前面的路都打濕了。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加利克張開雙臂,仰視天空,憤怒地露出一口牙齒。
「也許吧。」
「昨天晚上,」姆科拉說。
「茶要在早上喝。太陽出來之前。」
加利克開始說起來,我又用手背捂住他的嘴。
「好吧,我們在巴黎的最後一個晚上,前一天我曾到本.加拉格爾在索洛涅地區的家鄉去打獵,你知道,他有一個農場,他們外出用餐時豎起了一道矮柵欄,在早上打野兔,下午我們圍趕了幾次獵物,打了野雞,我打到了一隻狍子。」
「別急。最後一個晚上,喬伊斯和他妻子來吃晚飯,我們吃了一隻野雞和四分之一隻帶脊肉的狍子,喬伊斯和我都醉了,因為我們第二天就要離開巴黎去非洲。天哪,我們只有一個晚上了。」
「正是。會動手為它們拍照呢。」
「世界局勢一團糟啊,」老爹說。
晚飯後,我們在火堆旁坐了一會兒,然後去睡覺。老爹似乎有件心事,在我進帳篷前他說,「你等待了這麼長的時間後,碰到有機會打槍時要悠著點兒。你出手夠快,所以你可以不慌不忙地幹,記住了。悠著點兒。」
「不行了,」姆科拉輕聲說。
「這位老先生真是作家嗎?」老爹問她。「我從沒見過什麼東西可以證明啊。你肯定他不是用追蹤獵物和射擊飛鳥來養活你的嗎?」
「他身上老前輩的習氣太濃。眼睛老是盯著遙遠的地方,反正就是這麼回事。殺了太多該死的獅子。殺死那麼多獅子,才不值得稱讚啊。把牠們趕得飛跑,蠻好。可不能殺那麼多啊。該死的獅子反過來會要你的命。在《星期六晚郵報》上發表那些精彩之極的東西,寫到一個叫什麼來著的傢伙,對,叫安迪.伯內特。哦,精彩極了。不過,還是非常不喜歡他。在內羅畢見過他,眼睛老盯著遙遠的地方。穿著最舊的衣服在城裡來往。人人都說他是個神槍手。」
「的確很風趣。」
「好。現在我睏極了。」
「我到那裡時已經晚了。接著我們等待兩場沒有到來的革命。接著我們又錯過了另一場。」
「你在開竅了,」我說。「瞧。講點文學家的逸事並不需要花架子。」
「不喜歡那裡。壓抑得像地獄。眼下那裡搞得很糟。」
最後我把雙腳擱在一個食品運輸箱上,在帆布椅上睡著了,醒來時看見加利克這混蛋就站在面前,戴著一個黑白相間的鴕鳥羽毛做的大頭飾,它鬆松垮垮地耷拉下來。
「他寫的東西我看過,」她說。「我要看你傑.菲先生寫的。」
「走開,」我用英語說。
「漂亮。後來就糟糕了。你無法想像糟到什麼程度。」
「你在西班牙參加過那場革命嗎?」
「那該死的野蠻人。」
「他和我常在冬天喝熱的櫻桃白蘭地。」
「革命是美的。真的。在相當一段時期裡。然後就變糟了。」
「令人可怕。脫去了菲斯帽。絞死了許許多多老夥伴。不過伊斯梅特還在。」和*圖*書
「就是寫『但是在我走之前,喬治.穆爾,為你的健康最後再乾一杯』的傢伙嗎?」
「他怎麼樣?」
「開玩笑,老爹。」
「我看卡爾正在山下痛宰貂羚呢。」
「嘿,你真是個蹩腳文人,」我說。「把這也當成一件逸事。」
「我討厭克拉拉.鄧恩,」我說。
「我非說不可嗎?難道這件逸事還不完整?跟這位老先生講的一個樣嘛。」
我看見老爹從他的帳篷裡走出來,嘴裡叼著煙斗。
追蹤很容易,我們都知道離牠不遠了。在雨中或雪中接近獵物要容易得多,我深信我們就能好好打槍了。我們跟著那些腳印穿過密密的灌木叢,然後走上一塊空地。我停下來抹去眼鏡上的雨水,吹了吹斯普林菲爾德後瞄準器上的孔。這時雨下得很大,我把帽子往下拉到眼睛上,保護我的眼鏡不被打濕。我們沿著空地的邊緣走,然後前面傳來一陣嘩啦啦的聲響,我看見一頭灰底上有白條紋的動物穿過灌木叢逃走。我連忙舉起槍,但姆科拉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母的!」他輕聲說。那是一頭母捻。但是等我們趕到牠跳出來的地方,那裡並沒有別的腳印。我們剛才跟蹤的那道腳印理所當然不容置疑地把我們從大路上帶到這頭母捻那裡。
「往下說吧。」
我們坐在用餐帳篷的陰影裡,我告訴了他們這一天的經歷。
我讓莫羅去給我拿靴子和雨衣,姆科拉拿著斯普林菲爾德出了帳篷;我們就一直朝卡車走去。一整天空中都是烏雲密布,儘管太陽在中午前從雲層裡鑽出來了一會兒,中午時又鑽了出來。雨區正朝我們移來。眼看就要下雨,蝗蟲不再飛了。
「很有可能。」
「有人也許會喜歡的。」
原來如此。我本來以為下雨只會使追獵變得容易呢。
「了不起的傢伙,」我說。「寫《尤利西斯》的。」
「後天。」
「如果最後一天我們什麼也打不到,我就要朝加利克的屁股上打槍囉。這一來我會付出什麼代價?」
「不行,」他說。「走吧。」
「叫他去打扮得正經點,準備動身。」
「巨大的母捻,」他十分悲傷而有耐心地說。「這頭母捻多大啊。」
老爹終於出來了,拿著一本書,我們就一點也不去理會加利克的頭飾,而是坐著聊天,由他戴著頭飾去裝模作樣。
「這我倒不擔心。」
「威士忌,」他充滿信心地說。
「鹽鹼地毀了。」
「這混蛋也一直在喝酒,」我說。
「有一次我在一家書店裡看見他。」
「土耳其情況怎麼樣?」
姆科拉說,「野人!」在這個字眼上投入了滿腔的仇恨。我們找到了那野人的腳印,發現他在什麼地方回到大路上。我們在埋伏處安坐下來,在裡面一直等到天黑,這時下起了毛毛雨。什麼動物也沒來到這鹽鹼地。我們在雨中一路走回到卡車前。有個野人曾對我們的捻射箭,把牠們從鹽鹼地裡嚇跑了,而現在這片鹽鹼地算是給毀了。
「只打加利克一個。」
「野人,」姆科拉說,並且摹仿一個人拉弓的樣子。那頭骨相當乾淨,但是那兩支角的空心中有一些濕漉漉的殘留物,其味惡臭,令人難以忍受,我就像沒有聞到那股臭味似的,把它們遞給加利克,加利克立即不動聲色地遞給了阿布杜拉。阿布杜拉把塌鼻子的鼻翼皺縮起來,大搖其頭。這兩支角的臭味確是令人作嘔。姆科拉和我咧嘴而笑,加利克則一臉的正氣。
「我也是,」老爹說。「她都寫了些什麼?」
「我們為什麼不能有點精神生活呢?」P.O.M.問。「你們這幫男人為什麼從來不談論世界大事呢?為什麼要讓我對發生的一切都一無所知呢?」
「好吧。」
「我對革命小有研究。」
「那就最好別打。記住了,給你惹上麻煩的可是我啊。」
「《埃斯庫羅斯》是誰寫的?」
「他真了不起,」P.O.M.說。「我們還打算吃飯嗎?」
「走吧,」我說,於是由姆科拉打頭,我們順著潮濕、多沙、照例已乾涸的水道向上穿過樹林到上面那塊鹽鹼地去。
「姆科拉。」
「各類革命大不相同,但是你可以把其中的有些事理出一個頭緒來。我打算寫一本研究革命的書。」
「聽說過喬治.穆爾嗎?」
我們正站在炊火旁的大樹下面,這時小雨拍打著樹葉。姆科拉拿來了威士忌瓶,一本正經地遞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