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多久?」
是的,他想。現在我們真的做到了。她突然像個疲倦的小女孩般入睡了,可愛的她躺在他身邊,月光映照著她頭上美麗奇異的新線條。她側身睡著,他靠過去,低聲對她說:「我是站在妳這邊的。不管妳的腦子裡想些什麼,我是站在妳這邊的,我愛妳。」
「我喜歡哪!」女孩說:「但是我還想更黑。」
「沒有,你只是避而不談。」
「妳喝了多少苦艾酒?」
「敬英雄們。」他說。
他把敬英雄的酒喝了下去,但是味道已經不那麼好了,他又叫了一瓶新鮮的冰礦泉水,沒有加冰塊就喝純的。
「許多人會很高興,如果她們該死的丈夫得到好評的話。」
「喝它一口解渴真好。」她說:「你並不真的介意當兄弟吧?」
侍者為她端來一杯苦艾酒,女孩正把剪報打開,侍者把酒放下時瞥見了那張照片。
「你想去任何地方都成。你會去吧,大衛?」
她舉杯再喝了一口,面露微笑,眼角也浮現了笑紋。冰冷的礦泉水使得濃洌的白蘭地活了過來。
早上他餓極了,迫不及待地想吃早餐,但是還在等她醒過來。終於他吻了她,她醒過來,露出微笑,睡眼惺忪地起身,在大盆子裡洗澡,懶洋洋地走到衣櫃的鏡子前面刷頭髮,她望著鏡子微笑起來,用指尖輕觸臉頰,抽出一件條紋襯衫套到頭上,然後吻他。她挺直地站著,乳|房抵著他的胸膛,說:「別擔心,大衛。我又變回你的好女孩了。」
我可不會,年輕人想。但是他沒有說出來。他繼續看那些書評,一張張打開來又摺回去,然後放回信封裡。女孩索然無味地拆讀她的信。然後她眺望著咖啡館外的大海。她的臉呈深金棕色,頭髮全部由額頭梳向腦後,這是她從海水裡起來時的樣子,太陽把她的臉頰曬成淺金色,和棕色的皮膚成為對比。她望著大海,眼神黯然。然後她又拆信,專心讀著一封打字機打的長信。然後她又繼續拆讀其他的信。年輕人瞧著她,心想她看起來有點像在剝豌豆似的。
「那很好。」他說。
但是確實有人說過某些話,然而他現在不記得了,因為他一直在想未來的事。
「就這一杯。我得說,它淡www.hetubook.com.com
而無味。」
「我說過這樣的話嗎?」
「我喝了兩杯,但連味道都沒嚐到。」
「有道地的嗎?」她說。
「有兩張。」
「好了大衛,」她說:「我們為什麼非得這麼無聊?我們為什麼不現在就繼續旅行下去呢?這兒已經沒什麼好玩的了。我們可以做你想做的每一件事。假如你是個聘有律師的歐洲人,我的錢早就是你的了。它們是你的。」
「如果你要寫作,儘管去寫,我會自己尋樂子的。你寫作時我不需要離開你,是不是?」
「我不知道它們會給轉來這裡,」她說:「讓我看,讓我看看。」
「太棒了!」侍者深受感動,「夫人也是作家?」
「不像。」
「不是我們結婚的消息,是有關先生寫的書的一些評論。」
他喝完那杯酒後,向郵差道了再見,沿著運河走向咖啡館。咖啡館涼爽舒適,尤其從老遠的海灘頂著大太陽走回後坐在陰涼的角落裡更是愉快。他叫了一杯苦艾酒加蘇打,然後取出小刀,把信裁開。三封信都是他的出版商寄來的,其中兩封還附了厚厚的剪報和廣告校樣。他略看了一下剪報,便開始讀那封長信。信中頗表愉快和樂觀。這本書的前途究竟如何,目前尚言之過早,但看來一切很好。大多數的書評都評得極好。當然也有一些評得較差的,但那原也是意料之中。書評中有若干句子已被勾出,可能是以後要用到廣告上的。他的出版商是從不預測銷售情況的,這是很不好的作法。最重要的是讀者對這本書的反應空前良好——簡直是熱烈非常。但是他要好好讀這些剪報:頭版印了五千本,由於書評都評得不錯,二版已在印行中,未來的廣告將打上「二版印行中」的句子。他的出版商希望他知道後會很高興——那是他應得的。出版商也向他的妻子問好。
「去他的。」
「那是先生嗎?」他問。
「我可不想當英雄,」她說:「我們不像其他人,我們不必互相稱呼對方親愛的、我親愛的、或我的愛來表示強調,我覺得親愛的、我最親愛的,和我最最親愛的好肉麻,我們互叫名字就好了。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們為什麼非https://www.hetubook.com.com得和別人做一樣的事?」
「把這個夢結束吧。」他說。
「好吧,去他的。但是我們要把錢花掉,我覺得這很棒。你可以以後再寫作。那樣我們就可以在我生小孩以前樂一樂。我怎麼知道我什麼時候會生小孩?現在談它已經索然無味了。我們可不可以只做而不談呢?」
「我想把耳後和脖子都曬黑,還有顴骨也是。全部新露出來的地方。」
但是他現在非常擔心,他想,如果事情變化得這麼狂亂這麼危險這麼快速,我們會變成什樣子?什麼東西在狂烈的野火中才不會被燒毀?我們曾經很快樂,我確信她是快樂的。但是誰知道呢?你憑什麼來判斷?而又是誰參與了、又是誰接受了改變的?如果那是她想要的,你憑什麼不希望她得到?你能娶到像她這樣的妻子是幸運的。如果你事後覺得難過,那便是罪惡,然而你並不覺得難過。他告訴自己:你不覺得難過並不是因為酒的緣故,當酒不能為你掩飾時,你喝什麼?
他們躺在海灘堅實的沙上,在高漲的海潮退去後,沙已經乾了,但仍是涼的。年輕人在手掌間滴了些油,用手指輕輕抹在女孩的大腿上,皮膚吸收油脂後,變得閃亮而溫暖。他繼續把油抹在她小腹及乳|房上,女孩睏倦地說:「我們這樣子不太像兄弟吧?」
「那麼寫吧,笨蛋。你並沒有說你不要寫作。沒有人說過擔心你要寫作之類的話,有人說過嗎?」
「妳已經黑得要命了,兄弟。」他說:「妳不知道妳有多黑。」
「請幫我倒一杯。像你一樣純的。讓我們開始,然後去吃午飯。」
女孩深深啜了一口。「很好,」她說:「風味新鮮純淨又怪異。」她又深啜了一口。「我真的可以感覺到。你呢?」
「我正試著做一個非常好的女孩,」她說:「親愛的,夜晚以前你真的不用擔心。我們不會讓晚上的事情來到白天的。」
「大額的支票?」
「當然。」
「是不錯。我們要不要再來一杯那些酒?」他問。
他們兩人讀著剪報,女孩把她正在看的那張放下來,說:「我被這些東西所說的嚇壞了。你就是剪報所寫的那樣,我們怎麼還可能是我https://m•hetubook•com•com們,怎麼還可能擁有我們所有的,做我們所做的呢?」
「好,我們就嚐嚐那個。」
「妳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
「好吧。」他說。
「我得停止了嗎?」女孩問道:「我正在做最美妙的夢。」
「不。」他把油點在她額頭、鼻子、臉頰、下巴上,然後仔細地向上及耳後抹勻。
「並不真的很大。不過對我們來說很好了。都已經給存了進去。這是因為我已經結婚了。我告訴過你,我們結婚是最好不過的事。我知道它完全算不上是什麼資本,不過倒是可以花掉的。我們可以把它花掉,也無傷,那就是它的好處。這和定期收入沒有關係,也和我活到廿五甚或卅歲所得到的收入沒有關係。這是我們的,可以拿來做任何事情都行。我們兩人都可以暫時無需為存款餘額而煩心。就是這麼簡單。」
「我以前就被他們評論過了,」年輕人說:「這些東西使妳難過,但它們不會長久的。」
「但是妳希望我們到那裡去呢?現在人們都開始來這裡了。」
「謝謝你。」
「但是穿的衣服不一樣,」侍者說:「他們是寫你們結婚的消息嗎?我可以看夫人的照片嗎?」
「你真是太好了。如果我不為別的愛你,我也要為你的決定而愛你。」
他開始詳讀書評,不知不覺中竟把苦艾酒喝光了。他又叫了一杯,並把鉛筆還給侍者。他還在看書評時,女孩來了,帶著她裝滿了信的厚重信封。
年輕人向侍者借了一枝鉛筆,開始計算二點五美元乘以一千是多少。這很容易算。它的十%是二百五十美元再乘以五便是一千二百五十美元,扣掉七百五十美元的預付款,餘下的便是頭版所賺的五百美元。
他站起來上上下下地望著海灘,把那瓶油用塞子塞緊,放入背包的邊袋裡,然後往下走到海邊,感覺到腳底下的沙已經變涼了。他望著臥在海灘上的女孩,她閉著雙眼,手臂垂在身側,後面是一方歪歪斜斜的帆布和新長出來的幾叢草。她不該在太陽底下維持那個姿勢太久的,他想。然後他平著身子潛入清澈寒冷的水中,並把背翻轉過來,以仰式游向海裡,一面由雙腿的規律打水動作間望向海灘。接著他又m.hetubook.com.com
翻轉過來,朝下游向海底,碰觸到粗糙的沙粒,感覺到沙層的沉重,然後他再浮到海面上,規律地游著,看看自己的自由式能慢到什麼程度。他爬上岸走向女孩,看到她正熟睡著。他從背包裡找出腕錶,看看是否到了該叫醒她的時間。背包裡有一瓶用報紙和毛巾包起來的冰涼的白酒。他沒有把報紙和毛巾打開,就直接把塞子拔掉,喝了一口冰涼的酒。然後他坐下來望著女孩,又望著大海。
晚間他感覺到她的手在撫摸他,他醒過來,房裡隨著月光,她又施妖術變了,她對他說話,問話,他沒有說不,但是他察覺到她的改變,而深感受到傷害。完事以後,他們兩個都倦極了,她顫抖著對他耳語:「現在我們做到了,現在我們真的做到了。」
「不會的。我想把它們讀完,然後我們再放回信封密封起來。」
郵差在旅館裡喝著酒等待女孩簽收一個大信封,信封很重,裝著她在巴黎來往的那家銀行轉來的信。另外還有三封他的銀行轉來的信。這是他們將旅館做為轉信地址後所收到的第一批郵件。年輕人給了郵差五個法郎,叫他和他一起到酒吧再喝一杯。女孩把掛在木板上的鑰匙取下,說:「我先到樓上房間梳洗一下,再到咖啡館和你碰面。」
他從背包裡取出那瓶油,倒了一點抹在女孩的下巴、臉頰和鼻子上,又從背包的帆布口袋裡找出一條褪了色的藍色印花手帕,橫放在她胸前。
「別就這樣算了。你老是說那沒有什麼不同。」
「我知道你得仔細地讀。我可不想為它們多花腦筋。但即使封在信封要,帶著它們也是很可怕的。這就像隨身攜帶某人的骨灰罐子一樣。」
侍者把阿瑪涅白蘭地拿來,年輕人叫他拿一瓶冰的礦泉水,而不要拿蘇打水來。侍者倒了兩大杯阿瑪涅,年輕人把冰塊放入大玻璃杯中,把礦泉水倒進去。
「有些信裡是支票。」
「妳喝過阿瑪涅白蘭地加蘇打嗎?那夠道地了。」
「那真好。我太高興了。我們知道它是好書。即使那些書評說它毫無價值,而且它連一分錢也賺不到的話,我也會同樣的驕傲和高興。」
「我們不會吵的。妳把和圖書這些看一看,如果有好的,妳告訴我,如果關於這本書他們說了什麼有見地的話,而又是我們不知道的,妳也告訴我。這本書已經賺了一些錢了。」他告訴她。
侍者驕傲地笑起來。「夫人可能是影劇界的人。」
現在二版也要印了,假設印兩千本吧!那便是五千美元的十二.五%——假如合約上是這麼訂的話。如此算下來就是六百廿五美元。但也許要印到一萬本才會有十二.五%的版税。就算仍是五百美元好了,也還會餘下一千美元。
「信上都寫些什麼?」年輕人問。
這片海總是比它看起來的要冷,他想。除了淺灘以外,不到盛夏,海水不會真的變暖。海灘陡的下降,海水也突然變得很冷,他得一直游才能保持溫暖。他望著海水和天上的雲,注意到漁船的隊伍已經向西開去。他又望著沙灘上熟睡的女孩。沙子現在已經很乾,他用腳撥弄時,沙便會隨風輕輕揚起。
「我不是許多人,你也不是我該死的丈夫。求求你,我們別吵架了。」
他深呼吸了好幾分鐘,然後搖搖頭坐下。
「我很抱歉!」他說:「它們的金額有多大?」
「是的。」女孩說,並把剪報遞給他看。
「不是,」女孩讀著剪報沒有抬頭,「夫人是家庭主婦。」
「真的?」
「那簡直太好了,因為它才剛出來,不是嗎?」
「我們下去吧。」她說。
「這本書已經扣掉預付款而賺了大約一千美元了。」他說。
「決定是很容易的,當你還沒看到決定的結果時。」
他們一起下水向外游去,像海豚般戲起水來。他們游回來後,互相用毛巾為對方擦乾身體,他把包在報紙中,仍然冰涼的那瓶酒遞給她,他們各飲了一口,她望著他笑起來。
「這個適合我們的口味。」他說:「不過午飯前喝酒實在該死。」
「這些東西好可怕,」她說:「它們會毀了你,如果你常常想到或相信這些的話。你不會以為我嫁給你是因為你是他們在剪報裡所寫的那個樣子吧?」
「是的。」他說,同時作了個深呼吸,「我可以感覺到。」
「我們喝些別的吧!」
「我們想去多久就多久。六個月,九個月,一年。」
「假如我想寫作呢?妳現在不想做的事,說不定到時又想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