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做得比她還好。」
「我能不能看你寫給她的東西?」
他替她添滿酒,也給自己再倒了一杯。
「不要說話。」
他不認為自己次日上午能繼續寫下去,果然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無法動筆。但是他知道他必須寫下去,終於他動筆了。他們正循著那頭大象的足跡前進,這是一條象常走的路,彷彿從火山岩漿開始冷卻,樹木開始成林以來,你就一直沿著它來來去去。
「我擅長寫別人和技術與感受方面的東西。」大衛說:「我不是胡扯或吹牛。可是,瑪麗塔,沒有一個人不是當局者迷的。你自己根本不值得考慮,否則在那個時候是件丟臉的事。」
「小心別搗亂。」他父親對他說,眼睛直視他。
「我倒情願妳不要看,」大衛說:「看了只會惹麻煩,我當時寫那些的時候還不知道會有妳這個人,我又不能不許她跟妳說什麼,不過我實在不想讓妳也看到那些。」
「我希望妳不要看。我不想對妳下命令。」
「你想牠和牠朋友曾在一起多久?」大衛問他父親。
「他媽的。」
「我不覺得你應該——」
「在過去三天裡我可是經歷過大戰了,」那女孩說:「到今天早晨才結束。」
「你不要我做她做的那些事?因為我都知道,我也能做。」
裘馬指了指散了一地的骨頭,並說明那頭大象在骨頭堆中間走來走去的情形。裘馬和大衛的父親對這項新發現都非常興奮。
「打從我們在坎城小咖啡館第一次見面以來,還沒有刮過大風呢。」
裘馬已經找到路,他向大衛的父親點點頭,他們二人便開始前進。
「似乎比第二次世界大戰還久啊。」
「害羞得不肯讓我吻妳嗎?」他們互相擁抱著,而他能感覺到自己又開始獲得完整了,他原先不和圖書知道自己分裂得有多厲害,因為他一旦開始工作,他就是由內心在寫作,不能分割,甚至不能做記號或擦傷的。他很明白這一點,而這正是他的力量所在,因為他其餘部分都能被割裂的。
「當然,有時候是會的。」
「那我就不許看了?」
他們躺著,互相擁抱,貼得很近,抱得很緊,然後動作溫柔了,最後瑪麗塔說:「我得出去一下,不過我會回來的,為了我,請你好好睡吧。」
大衛想,就是這麼回事了。他並不笨。他現在一定什麼都知道了,他永遠不會再信任我了。那正好。我也不要他信任我,反正我以後永遠不會把任何事情告訴他或任何人了,任何事情都永不,絕不,永不。
「可是事後你就明白了。」
我父親無需靠獵殺大象為生,大衛想。如果不是我看見牠,裘馬也不會找到牠。他已有過一次機會。但他只傷了牠,殺了牠的朋友。奇寶和我發現了牠,但我實在是不該告訴他們的,我應當替牠保守秘密,就讓他們在那村落的啤酒屋裡爛醉如泥吧!裘馬醉成那副樣子,我們是沒法叫醒他的。以後我對任何事情都要永遠保守秘密了。我再也不告訴他們任何事情了。如果他們殺死牠,裘馬會把他所分得的那份象牙換成酒喝光,或者給自己再買一個該死的老婆。為什麼你不及早幫助這頭大象呢?你只要第二天不繼續跟他們走就行了。不,那並不能阻止他們,裘馬還是會去的。你實在是不該告訴他們的,千不該、萬不該。記住,永遠記住:以後別再把任何事情告訴任何人,千萬別再把任何事情告訴任何人。
「幹他娘的獵象。」大衛很小聲的說。
「她這樣做並沒有惡意,當時她正發愁擔心得要命。」
「她很開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很快樂的走了。」
那天下午涼爽而漫長,大衛睡得很熟,等他醒來時,瑪麗塔已經不在了。他聽見兩個女孩在陽臺上說話。他穿好衣服,打開通往他寫作用的書房的那扇門,然後由那間房的前門出去。陽台上沒有別人,只有那個年輕侍者在收拾茶具,然後他到酒吧那邊才找到那兩個女孩。
「馬德里的那一部分呢?」他望著她,她抬起眼來回望他,舔了下嘴唇,沒有轉開目光,很小心地說道:「我全都明白,因為我就和你一樣。」
「幹他娘的獵象。」大衛軟弱地說。
最後他們終於找到了那頭大象所走的路,當他們遇到另一條小岔路時,裘馬注視著大衛的父親,對他微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他父親則對他點點頭。他們看來好像懷了什麼骯髒的秘密似的,兩人的表情和那晚他在村落裡找到他們時一模一樣。
「沒有人一定要怎麼樣,可是我們現在——」
「我也一直到事後才明白。」他說:「所以我不想裝出一付我那時候就知道的樣子,在那些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沒有怎麼去思考,我只是感覺,觀察,行動,只考慮應變。所以那本小說才沒有寫得更好,因為我沒有那麼聰明。」
他們坐在吧檯前,年輕侍者擺好了桌位,由海上吹來的風裡帶著一絲初秋的涼意。後來他們坐在松樹下的桌子邊吃喝時,又感到了風中的寒冷。
「凱瑟琳呢?」
「是的,她說我應該看看。」
「不要講話,只要感覺就好了。」
「你還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嗎?」
「我一點也不知道,」他父親說:「你問裘馬吧。」
裘馬指了指他們要追的那頭大象剛才所站的位置,一同仔細觀察那副頭骨,他注意到那頭大hetubook•com•com象用牠的鼻子把那副頭骨移動了一點點,牠的象牙的尖端也觸到旁邊的地面。他叫大衛來看那前額白骨上的一個凹洞,以及耳洞附近骨頭上的四個並排的洞。他對大衛和他父親微笑,隨即取出點三〇三口徑獵槍的一枚子彈,對準前額骨上凹洞塞了進去。
「是的。那好極了,比你上一部書好得多,那些故事比你最後一本書裡的情節好得多,比什麼都好。」
他們不久就找到了那個秘密:牠倒在森林的右邊,頭骨約有大衛的胸部那麼高,由於日曬雨淋已經發白,前額處有很深的凹痕,兩個白色的眼窩間有一道骨頭高高隆起,兩支象牙都被拔掉了,露出空空的兩個大洞。
「我想我要喝杯酒。」
「那是本很好的小說,寫飛行的部分非常精彩,還有對其他人的感情,以及對飛機本身的感受也很好。」
「她跟妳說了多少?」
「那我得告訴你實話。」那女孩說。
「妳呢?」
他把寫在筆記簿上的草稿收進手提箱裡鎖上,走出房間,沿著旅館前面走到坐在那邊看書的瑪麗塔身邊。
「你要不要吃早飯?」她問道。
「裘馬就是在這裡打傷那頭大象的,」他父親說:「這是那頭大象的伴從,該說是牠的朋友才對,因為牠也是一頭大公象。牠攻擊裘馬,裘馬便把牠打倒,然後舉槍從牠耳朵射進去,結果了牠。」
「她說她把所有的都告訴我了,你知道她很能說的。」
他父親停下等他跟上來,然後很和藹地告訴他:「牠在這裡休息過。牠已經不再趕路,我們很快便能趕上牠了。」
他們躺在一起,瑪麗塔說:「你在和我做|愛的時候沒有想到她嗎?」
「很開心,很害羞,也很安靜。https://m.hetubook.com.com
」
「妳全部都看了?」
「我們到吧檯那邊去喝吧,」她說:「那涼快些。」牠們走進旅館,坐在高凳上,大衛將酒由瓶裡倒進杯子,再添滿了礦泉水。
「不要說話。」
「什麼?」他父親問。
大衛又在兩個人的杯裡倒了酒。
我卻很在乎,大衛想。我在月光下見到牠時,牠孤伶伶的,我卻有奇寶和我作伴。大象並沒有傷害什麼,我們一直追牠,追到牠去看牠過世的朋友的地方,現在還要殺死牠。這是我的過錯,我背叛了牠。
「這陣冷風是由土耳其東南部吹來的,」大衛說:「秋分時的暴風就快要來了。」
「沒有,小笨蛋。」
但這時他卻累了,他對裘馬、他父親及大象的感覺也隨之改變,這使事情變得複雜起來。疲倦使他開始真正地了悟,他邊寫邊意識到這一點。他所了解的事情一起湧現過來,但他不能任意措詞加以描繪,他必須藉著回憶實際的情況來表達他的了解。明天他會把事情都弄清楚,再繼續寫。
「她讓妳看過了?」
「我從來沒去想這個。」大衛說。
她吻了他一下,等她回來時,他已經睡著了。他本來想等她的,但他在等著的時候就睡著了。她在他身邊躺下,吻了他,看他並沒醒過來,就靜靜地躺在他身旁,盡量也想入睡。但是她毫無睡意,於是她又很輕柔地吻了他,然後開始溫柔地和他嬉鬧,將她的乳|房頂靠著他。他在睡夢中只動了下身子,她把頭伸到他胸部以下,輕輕地戲弄他,搜尋似地做出很多親密的動作來。
裘馬很自信,他們前進的速度也很快。他父親和裘馬看來都信心十足,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細細碎碎地灑落下來,這段路很容易走,裘馬把點三〇m•hetubook.com•com三口徑的槍交給他拿。但不久他們卻找不到路了,因為前面是一堆猶冒著熱氣的新鮮象糞,以及一大堆紛亂的象腳印,顯然有一群象由左邊的密林路經這裡。裘馬生氣地把槍從大衛手上拿過來。等他們趕上象群時已是下午了,他們從林間看到灰色的大象軀體,他們的大耳朵掃動著,長長的鼻子捲起又放下,他們也聽到樹枝被推擠、折斷的聲音,大象肚子裡的咕嚕聲,以及象糞重重跌落地面的聲音。
「請你問他好嗎?」他父親和裘馬談了一會兒,裘馬望著大衛笑了起來。「他說,牠們在一起的時間可能有你年紀的四、五倍,」大衛的父親告訴他:「他已經記不得了,而且他也不在意。」
「我現在看完了那本書,」瑪麗塔對他說:「可是我卻不了解你,你始終沒有把你所相信的事物說個明白。」
「可是你不一定要——」
「今天不會來的,」那女孩說:「今天我們不必擔心。」
那天上午他寫到這裡就停下來了。他知道還寫得不夠好。他還沒有寫到他們在森林裡初次看到那副頭骨的龐大的程度,也沒有寫到大象移動頭骨後,底下地裡露出的昆蟲所挖掘的地道。他也沒有寫到那些發白了的骨頭究竟有多長,以及那頭大象的足跡如何在牠朋友被殺之處徘徊,還有他如何隨著這些腳印而得以見到大象所見的。他也還沒有描寫到那條象徑的寬度,那實在是穿越森林的一條理想路徑,也沒有寫到那些樹木以及其他相互交叉有如巴黎地下鐵地圖般錯綜複雜的小徑。他也沒有寫到綠蔭成蓋的森林中的光線如何,還有一些事情他也沒有交代清楚,他必須把它們寫得一如當時的情況,而不是像他現在所回想的那樣。距離並不構成問題,因為所有的距離都會改變,你所記得的便成為當時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