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好,也很快樂。」瑪麗塔說:「你這樣說是表示愛我,還是問早安?」
「那些都是想殺牠的人,對不對?」
「來吧,小女孩,」他站在瑪麗塔的門口對她說:「除了妳兩條美|腿之外,還有什麼拖住妳了呢?」
「是的,」他說:「我想我們的運氣在今早,還是昨夜變好了。」
「我能不能看那篇小說?」
「當然是這樣的。你在另一篇小說裡也寫過。我也可以看到那隻了不起的狗,奇寶的頭所擺的角度。你是個很可愛的小說人物,血有沒有在你口袋上留下漬印?」
「今天天氣太好了。」
「我們進城去慶祝一下吧,」瑪麗塔說:「今天我們有好多事可做。」
他試著回想他當時的感覺,那時他對那頭大象還沒愛,他一定要記住這一點。他有的只是由於自己的疲倦帶來的了悟而產生的一種悲哀。由於自己太年輕,他了解到太年老的滋味。
「我真希望牠殺死裘馬。」大衛說。
好多的血,其中一股血柱噴得有大衛的頭那麼高,豔紅的血灑得樹幹、樹葉及蔓藤到處都是,另一股血柱則低得多,血呈深黑色,還帶有消化的贓物。
大衛在這篇小說裡並沒有寫下他父親的用心——他父親也一直沒說,而只描寫了殺象的經過,那些令人作嘔的事情、他的感受、他們把象牙鋸下的情形以及為裘馬粗略地療傷的經過。由於沒有麻|醉|葯,他父親便一直開著玩笑,好減輕裘馬的悲痛。他也寫下了大衛被賦予更多的責任,以及他們對他表示信任卻遭他拒絕的事,但他在小說中並未強調後二者的重要性。他試著描寫大象在樹下痛苦的無法動彈,他身陷血泊,血一再地流出,又一再凝固,然而現在血正往上湧,使牠幾乎無法呼吸。牠注視著那個來結果牠的人,牠巨大的心臟唧筒般把血液壓出來,即將把牠淹沒。大衛真為大象感到驕傲,因為牠發現了裘馬並立即發動攻擊。牠用牠的長鼻子把裘馬捲起來摔到樹上去,假使大衛的父親此時不開槍,裘必死無疑。大象把將臨的死亡視為一個傷口,牠奮勇攻擊,直到血狂湧而出,而至終於無法呼吸為止。
「你和-圖-書開心的時候真好。」
「用點三〇三口徑獵槍從牠耳洞射進去,」他父親說:「來呀!」
「他媽的能打那裡我就打那裡,」他父親說:「快跟牠的血跡追。」
大衛靜靜地站著聽大象嚼食東西的聲音,他聞到了牠的氣味,濃烈得就像他上次在月光下走近牠看見奇美的象牙時所聞到的一般。接著是一段靜默,也聞不到象的味道,隨後是刺耳的尖喊及重擊聲,一聲點三〇三口徑的槍響,以及兩聲他父親低沉的點四五〇口徑的槍響,重擊聲和碰撞聲過了很久才慢慢消失。他跑過去,發現裘馬渾身顫抖,額頭滲出血來流滿了一臉,他父親氣得臉都白了。
也許那頭大象是去尋找牠的出生地的,那麼他們就會在那裡殺死牠。他們只要這樣做,便可將事情辦得完美無缺。他們也可能想在殺死牠朋友的那個地點殺死牠,那會是一個大玩笑,他們會非常高興,這些該死的殺朋友的人。
早上他又來到山的後坡上面。大象已不再趕路,只是漫無目標地走著,還不時找東西吃,大衛知道他們就快趕上牠了。
大衛在吧檯邊停下來,倒了一杯威士忌酒,摻上礦泉水,端到房間裡,喝掉半杯,洗了個冷水澡,然後穿上長褲和一件襯衫,準備進城去。他覺得那篇小說很好,對瑪麗塔的感覺更棒。兩者都沒有因為他明白的了解而稍減,而在了解中也絲毫沒有傷感。
「好吧。」他說,因為他知道他從此要開始不對任何人說任何事了。
「你不必跟他說。」
裘馬面帶微笑走向他,手裡拿著根光滑無毛的象尾巴。他們開了一個黃色玩笑,然後他父親很快地說起史瓦希利語來。多遠以外有水?你得走多遠才找得到人來把象牙搬走?你好嗎?你這個沒用的老豬公!你那些地方受了傷?他父親得到回答後便說:「你跟我回去拿背包,裘馬可以去撿柴先把火生起來,醫療箱在我背包裡。我們得在天黑以前把背包拿過來。他不會感染的,這和被動物的爪抓傷不一樣。走吧!」
「我好高興,」他父hetubook.com.com親說:「這樣就好多了,簡單多了。」
「我準備好了,大衛。」她說。她穿了一件緊身的套頭毛衣和一條長褲,顯得容光煥發。她梳理了一下黑髮,望著他。
「我好愛妳。」他對那站起身來的女孩說著,伸手將她抱著親吻。
「你開槍打牠那裡?」
「有啊,在我流汗的時候就變軟了。」
「當然,」他說:「怎麼能不寫完?」
歷經這一切以後,他們終於帶著象牙安全歸來,象牙靠著泥屋的牆上,沒有人敢相信會有這麼粗這麼長的象牙,即使親手觸摸也難以置信。當兩根象牙面對面豎立,象牙的尖端互相碰觸時,沒有任何人——即使是他父親——能夠伸手觸到象牙彎處的頂部。裘馬、他父親和他都成了英雄,奇寶也成了英雄的狗,抬象牙的人也成了英雄,他們都有些醉了,他父親問他:「你要不要跟大家講和,大衛?」
他已經了解自己是痛恨獵象的,他父親也知道他對那頭大象的感受,當晚和其後幾天,他父親一直在設法使他恢復過去的心情。
「那麼牠怎麼會是謀殺犯呢?」
「是問早安。」大衛說著又吻了她。
他為奇寶感到孤單,想到裘馬如何殺死那頭大象的朋友,他對裘馬產生了反感,並把大象認作他兄弟。這時他才了解當初在月光下看到那大象,然後跟踪牠,在曠野裡靠近牠看清楚牠的大象牙的意義。但他當時並不曉得再也不會有比那更美好的事物了。現在他知道他們會殺死那頭大象而他全然無能為力。當他返回村落告訴他們時,他就已經背叛了那頭大象。如果我和奇寶有象牙,他們也會殺死我們的,他想,但他知道事情並不會如此。
「還可以嗎?」他說:「妳能不能聞到土著村落的氣味,還有小茅屋裡乾淨的味道,感覺到老人凳的光滑?茅屋裡實在很乾淨,泥土地都清掃過。」
「他知道了。」大衛說。
「打中肺和腸子,」他父親說:「牠就要倒下去或走不動了,我他媽的希望。」
當晚他父親在火堆旁試著跟他談話。「大衛,你要明白牠是個殺人凶手,」他說:「裘馬說,沒有人知道m.hetubook•com.com牠到底殺死過多少人。」
他由工作間走出來,感到愉快、空洞、又驕傲,他看見了以前所沒有注意到的明亮夏日。這是美好的一天,安靜而涼爽。腳下的海洋平靜無波,海灣盡頭便是坎城的白色海岸線,後面則是暗黑色的山脈。
現在他們已經來到密林的邊緣,大家就在牠們前面不遠處,大衛聞到了牠的氣味,他們還聽到牠扯斷樹枝的斷裂聲。大衛的父親把手放在肩上示意他退到後面等著。他父親接著從衣袋裡抓出一大把灰向空中撒去,灰幾乎垂直落下,他父親向裘馬點點頭,然後彎腰跟著他躲到密林後面,大衛只瞧見他們的背部及臀部忽隱忽現,卻聽不到他們移動腳步的聲音。
大衛寫完時,知道這是一個少年的故事,他說了一遍一遍,發現還有一些地方必須補充,他希望任何人讀它的時候都能感受到這是一件真實發生的事,於是他稿子的空白處把需要補充的段落勾了出來。
她說:「你寫完了。」
當晚大衛坐在火邊注視著裘馬縫了傷口的臉和他斷裂的肋骨,心裡想著:在他殺大象時,大象是否真的認得他?他希望是的。大象現在是他的英雄,就像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父親是他的英雄一樣。他想,我不相信父親那麼衰老時還能跟大象一樣。牠是會殺死裘馬的,但是牠看我的表情不像要殺我的樣子。牠只是看來很悲傷,和我所感覺的一樣。牠死於去拜訪牠的老朋友的那天。
他把鑰匙交給她,她把筆記簿拿來,坐在吧檯邊看,大衛也坐在她身邊一起看,他知道這樣很沒有禮貌,也很蠢,他以前從來沒跟別人這樣子過,和他對寫作的看法也有所違背,可是他根本沒有想到那個,只在那一刻用手摸著那女孩,看寫在格子紙上的東西。他忍不住想要和她一起看,忍不住要把他從未與人分享過,也相信不能且不該與人分享的那些,和她一起分享。
「那當然,」他父親說:「牠有那對大象牙。」
「我們打倒牠了,大衛,多虧了你,」他父親說:「現在我們得生一堆火,我好為裘馬療傷。過來吧,你這渾身是血的傢伙,那兩根象牙不會https://m•hetubook.com•com跑掉的。」
裘馬流著血一拐一拐地走過來,額頭的皮膚垂掛下來,蓋在左眼上,鼻骨也露了出來,還有一隻耳朵也撕裂了。他一言不發地從大衛手上取過獵槍連發兩槍,槍管幾乎插入大象耳洞中。大象中第一槍時,眼睛張得大大的,然後開始變得遲滯,血汩汩地由牠耳中流出,形成兩股紅流順著那滿佈皺紋的灰皮流下。血的顏色深淺斑駁,大衛想,這一點我必須牢記在心,他果然記住了,但後來對他卻一點用處也沒有。現在大象所有的莊嚴和美麗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個滿佈皺紋的巨大軀體。
「你真的這樣想嗎?」他們準備去開車的時候,她說:「你真的認為我們很幸運嗎?」
「今天這個日子太好了,」他說:「而且我們好幸運。」
凱瑟琳在做她的事,也會做她要做的事。他看了看,感到以前那種滿不在乎的快樂,說起來,今天是個飛行的好天氣,他希望附近有機場,他好租架小飛機載著瑪麗塔上天去,讓她看看在這種日子可以做些什麼。她說不定會喜歡的。可是這附近沒有機場。所以算了吧。雖然那樣一定會很好玩的。滑雪也是一樣,如果想滑雪,只要再等兩個月就行了,老天,今天能寫完小說,有她在身邊,真是太好了。瑪麗塔對他的寫作毫不嫉妒,而且她知道你追尋的是什麼,又能到什麼程度。她真的知道,而不是假裝的。我真愛她。你記住吧,威士忌酒,你要為我作證,礦泉水啊礦泉水,我一向對你很忠誠的。你覺得好過的時候,我就覺得好過,這種感覺很傻,可是正適合這種日子,所以就這樣感覺吧。
「妳好嗎?小女孩?」
「我愛你,我好為你感到得意。」她說。他們走了出去,互相摟抱著看海。
「我覺得你對他的判斷不對。」他父親說,兩人便沒有再繼續談下去。
「我能不能看?好在看過之後能有和你一樣的感覺,而不只是因為你高興就高興,好像我是你的狗似地。」
「已經不是了。」
他想起大象閉起眼後,莊嚴也隨之盡去的情景,他也記起他和他的父親拿著背包趕回來時,大象的屍體已經開始發脹了,雖然那夜晚和圖書涼颼颼的。牠已不是真的象,只是一具發脹了的、滿佈皺紋的灰色屍體外加一對巨大的黃褐色象牙,他們就是為了這對象牙殺牠的。象牙上沾的血已經乾涸,有些像乾了的封蠟,他用大拇指的指甲刮了一些下來,放入襯衫口袋裡。除了開始理解到孤獨的滋味以外,那是他唯一由大象身上取下的東西。
「牠衝向裘馬把他撞倒,」他父親說:「裘馬便開槍打中牠的頭部。」
他們發現牠走不動了,在這樣的痛苦和絕望下牠已無法移動。但牠又掙扎著穿過方才啃食的叢林,並越過一條小路,大衛和他父親沿著灑滿血跡的小路跑著。接著大象奔入密林中,大衛看見牠龐大的灰色身軀靠在樹幹上。然後大衛就只看見牠的尾部了。他父親向前走去,他尾隨在後,兩人來到大象旁邊,彷彿牠是一艘大船似的。大衛看到鮮血由牠身軀兩側汩汩流下,他父親舉起獵槍開了一槍,大象的頭轉了過來,巨大的象牙沉重緩慢地擺動,雙眼則看著他們。他父親又開了第二槍,大象顫危危地像一株大樹般倒向他們。但是牠還沒有死。牠原已走不動了,現在又倒在地上,肩膀也跌破了。牠靜靜躺著,然而眼睛還是生氣盎然地看著大衛。牠有非常長的睫毛,而牠的眼睛是大衛這輩子所見過的最富有生氣的東西。
「你射牠!」大衛說。
看完之後,瑪麗塔伸手將大衛抱住吻了他,吻得重到他的嘴唇都出血了。他看著她,有點茫然地舔到他的血,微微的笑了笑。
「我想這有點過份了。」他父親說:「你知道裘馬是你的朋友。」
「隨便你怎麼想,」他父親說:「我很遺憾牠使你這麼混淆。」
然後他們坐在無花果樹蔭下的老人凳上喝著啤酒,象牙靠在小屋的牆邊,喝酒的杯子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和她弟弟帶來的,女孩和她弟弟傍著奇寶坐在灰土地上,奇寶的英雄主人則懷抱一隻老公雞,這隻老公雞才剛剛晉升為英雄們最欣賞的雄雞。他們就坐在那裡喝啤酒,此時巨鼓敲響,慶祝會開始了。
「抱歉,大衛。」她說:「請原諒我,我好快樂,比你還覺得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