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們離開旅館之後,瑪麗塔就很少開口,這回更是一言不發。
「對呀,那些小說。就是寫你的少年時代和你那醉鬼老爸的那些可怕而無聊的故事。」
「你不也躺上來嗎?大衛。」
「他可以到海邊再看我,」瑪露塔說:「請你出去吧,大衛。」
「這種事他最擅長了,」凱瑟琳說:「到處撿俚俗的切口,其實說不定早都過時了他還不曉得,他會說很有地方風味的法語,可是一點也不能寫,他其實一點學問也沒有,瑪麗塔,這一點妳不能不承認。他的字也好難看,他寫字說話都不能像個紳士一樣,尤其是他自己的話都說不好。」
「這只是一個笑話,」凱瑟琳說:「我們一直在鬧這種無聊的笑話,你跟我兩個。」
「我不能說我這輩子最寶貴的年華都給了他,」瑪麗塔說:「因為我跟他在一起還只是三月以後的事吧,可是我倒真把我這輩子最好的幾個月時間都給了他。至少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也是他帶來的快樂就是了。我也希望不要在一個完全幻滅的情況下結束,可是要是妳發現那個男人一點學問也沒有,還只會對著裝滿了不知那裡來的剪報的字紙簍幹那見不得人的事,妳還能怎麼樣?隨便那個女孩都會覺得很沮喪的,坦白說,我是不肯容忍的。」
「我不認得什麼妹子。」
他們把車開過來的時候,看到凱瑟琳的車停在旅館的車道上,停靠在那條卵石路的右側。大衛把車停在那部車後面,和瑪麗塔下了車,沿著車道走過那輛小而低矮,空無一人的藍車,再走上石板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妳原來怎麼想?以為他們會空中照相嗎?」大衛問她。
可是大衛不願意去想那篇小說的事,他最關心的是寫作,他也關心很多別的事,但他知道在他寫作時,他一定不能擔心,不能計較,做法也必須適切,正如他不能任意打開暗房的門去看底片沖洗得如何一樣。隨它去吧,他對自己說。你是個他媽的笨蛋,可是這點你很清楚。
「妳不必去找她。」
「你要不要我去把大小姐給你找來?」凱瑟琳說:和圖書「要是她以為我們對那些日子的情形有所誤會,或是以為我們又兩個人一起避著別人共飲的話,可不是什麼好事。」
「妳想去游泳嗎?」大衛向瑪麗塔問道。
大衛看看她們,一個皮膚顏色比較黑,表情嚴肅,另一個皮膚比較白,滿面笑容。瑪麗塔塑著他,好像要告訴他什麼,而凱瑟琳卻在笑個不停。
「他不是騙了他的老婆和他所有的朋友嗎?」
「你的妹子今天好不好?」
「可憐的大衛。」瑪麗塔說。
「太差了。」大衛說。
「妳今天下午要做什麼?」他問道。
「妳是說那些小說。」
「當然他的法文更差了,」凱瑟琳說:「妳還沒看到他還想寫法文呢,他在會話上還混得蠻好的,對於那些俚語用得很得意。可是實際上他根本沒有學問。」
「不要。」大衛說。
「哦,那些小說。」
「他會給妳看的,」凱瑟琳說:「在葛洛村的時候,他有次要拿給我看,可是我把他攔住了。大約有幾百張吧,而且差不多每張都有他的照片,老是同樣那張照片,簡直比帶春宮照片還下流,我猜他自己常常看,有了那些就不必要我了。恐怕是朝字紙簍裡打手柁吧,他一向帶著個字紙簍,他自己就說過那對一個作家來說是最重要的東西——」
「什麼風把你吹回來了?」她問道。
「飛機飛過來了,」瑪麗塔說:「好可愛。」
大衛站在那裡望著她,覺得整個人都空了。就像是在山路上轉過來,卻發現前面沒有了路,只有斷崖峭壁,瑪麗塔也站了起來。凱瑟琳望著他們,她的面容平靜而理智。
「我是說字紙簍是一個作家最重要的東西。」凱瑟琳說:「我以前常常想我該給他一個真正漂亮的字紙簍,能配合他身份的。可是他從來不把他寫的任何東西放進字紙簍裡,他都在那種可笑的孩子們用的筆記簿上寫東西,什麼也不丟掉,他只把一些句子劃掉,在紙上改寫。其實整一個這件事就是個騙局,他錯別字連篇,文法也不對。妳曉不曉得,瑪麗塔,他根本不懂文法?」
「我想去游
和_圖_書泳,」瑪麗塔說:「請你先出去吧,大衛。」
「我想去找她。今天是她照顧了你,不是我。真的,大衛,我不是個尖刻的女人,只不過言行舉止有點像而已。」
「我是來看看妳們要不要去游泳什麼的。」大衛說。
「妳去把那些剪報拿來燒了吧,」大衛說:「這才是最好不過的事,妳到底要不要下水去游泳呢?魔鬼?」
「我很高興妳終於開心了,」凱瑟琳說:「我早就想下水去了,實在是相當冷哩,我們忘了現在已經是九月了。」
「我不知道,」她說:「我會在這裡。」
「可憐的大衛。」瑪麗塔說。
凱瑟琳很狡猾的望著他。「你怎麼知道我幹了那件事?」她問道。
「幹了什麼事?」
「當然是真的。」凱瑟琳說。
那群是很小的水上飛機,一共有三架,貼近水面繞過岬角飛來。
「初夏我們在這裡的時候,他們還有實彈射擊演習,真可怕啊,」凱瑟琳說:「窗子都震動了。現在他們會不會放深水炸彈?大衛?」
「為什麼不能讓他看妳?」凱瑟琳說:「他在海灘上也看過妳呀。」
「我原以為他很了不起,」凱瑟琳說:「後來我才發現他連一張便條都寫不對。不過話說回來,妳可以用法文替他寫。」
「真的嗎?凱瑟琳?」瑪麗塔問道。
「我喜歡小說。」瑪麗塔說。她沒有看著大衛,但大衛卻看她那美麗的黑臉,被海水打濕的頭髮,和光滑可愛的皮膚,以及美麗的胴體。她坐在那裡望著大海。
「好的。」那女孩拉著床單說。
「可是在你對他所作的描述、刻劃,或者毫無道理的軼事裡,你實在把他寫得很可鄙。」
「沒有,其實只騙了他自己。」
大衛在等凱瑟琳回來的時候,又喝了一杯香檳酒,看了下她留在吧檯上的巴黎版「紐約前鋒報」。自己一個人喝酒,味道不一樣。他在廚房裡找了個軟木塞,將瓶口塞好,再將酒瓶放進冰桶裡。但是那個瓶子不夠重,他拿起酒瓶,迎著由西側窗口照進來的光看了看,才發現瓶裡的酒所剩無幾,於是他將酒倒出來喝掉,再m.hetubook.com.com把空瓶放在地上。雖然他那點酒喝得很急,但對他卻絲毫沒有作用。
他的思想轉到那兩個女孩身上,不知該不該去找她們,看她們打算做什麼,是不是想去游泳。畢竟今天是瑪麗塔和他的日子,說不定她在等著。也許今天還來得及讓他們大家都開心一下,他們可以安排些事情出來,他該去問問她們想幹什麼。那就去吧,他對自己說,不要呆站在這裡想,去找她們。
謝天謝地,他現在暫時不再寫小說了。他最後一本書之所以有很好的成績,是因為書中的人物,以及對一切細節的精確描述,使人覺得可信。其實只是他記得很清楚,而形式就因為他對素材的取捨而自然形成了。然後,當然可以讓他像調整照相機的光圈一樣,使一切更加清楚,集中在一點上,讓那裡發光、冒煙。他知道他現在已經做到這一點了。
「你還有沒有什麼剩下呢?大衛?」瑪麗塔問道。
「現在放了煙幕,我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大衛說:「想必還有我們看不到的艦艇。」
凱瑟琳為了要傷他而對他小說所作的批評,讓他想到他父親和所有他能力所及範圍之內試著去做的事。他告訴自己說,現在你必須試著再成熟一點,要能面對必須面對的一切,而不致因為別人不了解或不欣賞你的作品就感到懊惱或受到傷害。她越來越不能了解,但是你寫得很好,而只要你能寫作,就沒有什麼能傷到你。現在要試著幫她,忘掉你自己。明天你再去重看你寫的小說,將它修飾得更完美。
大衛和瑪麗塔游了回來,坐在海灘上凱瑟琳的身邊。
她們已經換好到海邊去的裝束,凱瑟琳把一個放了毛巾和浴袍的袋子放在一張鐵椅上。
「不錯。」大衛說著倒了一杯冰涼的美酒,在這個晴朗的日子,在這個灑滿陽光的房間,在這個乾淨舒服的旅館裡,可是喝了之後,卻無法使他死沉沉而冰冷的心情好轉。
「那就好,」凱瑟琳懶懶地說,深深地嘆了口氣,伸展身子,躺在午後陽光曬熱的沙上所鋪著的浴袍上。「因為妳能得到的就只有那些了。他www.hetubook•com•com
以前也會做好多好多的事,都做得好漂亮。他有過多采多姿的生活,可是現在他能想到的只是非洲和他那個醉鬼老爸,還有他那些剪報。他的資料,他有沒有把他的剪報資料給妳看過呢?大小姐?」
他聽到凱瑟琳的笑聲,她說:「不管是誰都請進來。」
大衛和瑪麗塔游到遠處,而凱瑟琳在沙灘上曬太陽的時候,那幾架飛機真的飛過海灣上空。他們很快地飛過,三架一組,一共有二隊,他們巨大的引擎突然咆哮著飛過,然後隨著飛機飛向聖曼欣而逐漸轉弱。
「他在那些小說裡把他所有的全賣光了,」凱瑟琳說:「他以前有好多好多的,我真希望妳會喜歡小說,大小姐。」
「我剛才請過妳去游泳了。」大衛說。
「我們去游泳吧,」瑪麗塔說:「我們一直游到岬頭再回來。」
「你們這兩個清教徒,」凱瑟琳說:「請你們兩個講點道理好不好,大衛,上床來。」
「我也可以去游泳吧!拜託啦,大衛。」凱瑟琳說:「我會走得遠遠的,那你們就可以兩個人一起游了。」
「大衛真正跟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才好玩呢,」凱瑟琳對她說:「我還記得那時候大衛喜歡的東西我都喜歡,妳也一定要想辦法去喜歡他的一切,大小姐,我是說如果他還有什麼東西剩下來的話。」
「我不想去,」凱瑟琳說:「大小姐剛才在床上睡覺,我也上床來陪她。她很好,請我走開,她一點也沒有不忠於你,一點點也沒有。可是你不上床來嗎?這樣我們兩個都可以忠於你了。」
「我們下水游泳去吧,凱瑟琳,」瑪麗塔說:「我覺得有點冷起來了。」
大衛走出房間,頭也不回地帶上了門,聽到瑪麗塔在小聲地和凱瑟琳說話,以及凱瑟琳的笑聲。他踩著石板路走到旅館前面去看海。現在正刮著微風,他望著三艘法國的驅逐艦和一艘巡洋艦,都輪廓鮮明,黑黑的,像刻在藍色的海上,排列出隊形來。它們在很遠的地方,大小看來像是用以識別的剪影,只有在某一條船加快速度,改變隊形時,才看得到舷邊的白線。他一直望著那幾艘船,看到那和圖書兩個女孩出來走到了他身邊。
「你稱那些東西叫小說?」凱瑟琳說。
「我不知道,如果他們真有潛艇在配合的話,我想不會吧。」
「誰呀?」瑪麗塔問道。
「他們在幹什麼?大衛。」瑪麗塔問道。
「要是你沒跟我生氣的話。」
他們經過大衛那間鎖了門卻開著窗戶的書房,瑪麗塔走到她房間門口停了下來,說道:「再見。」
瑪麗塔房間的門關著,他敲了下門。
「請進,大衛。」凱瑟琳說:「我們正在等你。」
「一點也不錯,」凱瑟琳說:「你請過。那我們現在就去吧,我們大家做好朋友,快快樂樂的。要是那幾架飛機飛得近了,就能在海灣那裡看到我們,那會讓他們開心的。」
「他們甚至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凱瑟琳說:「他們想必都是些嚴肅認真的男孩子。」
「我是說你為她寫那些小說的那個。」
大衛沒有說話,只望著那幾艘軍艦在變化航線,又有一艘驅逐艦轉過來脫離了隊形,在船尾拖起一條白色的浪花。那條船開始施放黑煙,一面以相當快的速度作弧形航行,使黑煙擴散成羽狀。
「把剪報給燒了。」
「妳也要去游泳嗎?」大衛對她說。
他繼續走下去,到了天井裡,再從正門走進去。凱瑟琳坐在吧檯邊看巴黎的「前鋒報」。手邊放著一個酒杯和半瓶酒。她抬起頭來看他。
「他其實並不裝模作樣。」
「沒有,凱瑟琳。」瑪麗塔說。
她們起先在裡面談話,他一敲門,她們的交談就停了下來。
「原先在聖曼欣還是聖拉飛爾,」凱瑟琳說:「那天我就看到過他們了。」
「Ta queule(法文,你的尾巴)」大衛很開心地說道。
「請你別發火。」凱瑟琳說。
「我猜是反潛演習,」他說:「也許有潛水艇和他們一起操作,可能是從杜龍來的。」
他聽到瑪麗塔對她說了句話,凱瑟琳說:「進來吧,大衛。」他打開門,看到她們並排躺在那張大床上;床單拉了上來,一直蓋到下巴。
「我們到城裡吃了午飯,然後就回來了。」大衛說。
「拜託啦,大衛,」凱瑟琳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