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知道事情的確已經發生了,卻仍然認為那只是一個惡劣的玩笑。因此,他雖然心裡空虛,心情沉重,卻仍把箱子打開來,再查了一遍,然後鎖上箱子,又再查過整個房間。
「妳怎麼去呢?」
「好吧,妳開車去好了,記得開車小心點,在山路上不要超車。」
「我要說這些,」凱瑟琳說:「我要讓你知道為什麼非要把那些燒掉不可。」
「好像我是小孩子一樣。」她說。
「不要,魔鬼,拜託。」
「那我搭火車去可以嗎?有火車到拜陽里,我再從那裡或畢亞利茲租部車去。」
「妳會怎麼樣?」
「妳把那些稿件資料放在那裡了!魔鬼?」大衛問道。
「我明白了。」
他其實在向她提出那個問題之前就明白了,而他也知道這只是一個說法上的問題。他不喜歡說話虛矯,也不喜歡這樣的人,他自己也這樣,使他很慚愧。他把摻了礦泉水的威士忌酒慢慢地喝著,一面想到所謂了解之後便能寬容的老話實在不對。而他決定要守規矩,就像當年他駕飛機時,對引擎之類的機械以及槍砲都能加以控制一樣。當時並無那種必要,因為他們的工作做得很完美,但那是一種可以不用思想的方法,而用不該用的字眼來說,那樣很讓人放心。現在這卻有其必要了,因為他對凱瑟琳說什麼要殺了她的話是真的。他為後面的長篇大論而感到羞愧,但對於他說的那句老實話,卻別無他法可施,只能好好守規矩,以防自己失去控制。他又給自己倒了杯酒,再摻進礦泉水,望著那些小泡泡形成又破裂。他媽的這個女人真該死,他想道。
「我來拿吧,」凱瑟琳說:「裡面的東西要拿去晾乾。」
「我不要一起去,我要明天去,要開車去,要是你不同意,我就搭火車去,你不能攔住人家不許上火車,我已經成年了,不能說因為我嫁給了你,就是你的奴隸或是你的財產。我偏要去,你攔阻不了我。」
大衛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酒,再找了一瓶礦泉水,打開蓋子,倒了些在杯子裡。他想起那天他們經過那個礦泉水裝瓶的地方——「不要再談寫作的事了。」他對凱瑟琳說。
「我很高興你在這件事情上很明理。」凱瑟琳說:「你簡直不知道寫那些有多不值得,大衛,我一定要讓你明白。」
「妳連喜歡的奇寶的那一部分也不能留嗎?」
「歡迎之至。」
「m.hetubook•com•com我想我要一直開到卡爾卡松去。」
「妳是在那裡燒的?魔鬼?」大衛問道:「妳現在可以跟我說了。」
「我跟你講過我找不到嘛。可是如果你想重寫的話,我可以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你。」
他到瑪麗塔的門口停了一下,問道:「想不想開車去兜兜風?」
「我真高興,大衛,」她說:「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
「我聽到了。」
「我就要去,」她說:「你阻攔不了我。」
「你不能這樣跟我說話,大衛。」
「好,」大衛說:「盡量放輕鬆點,除非妳大清早動身,否則第一天晚上要在寧姆城住宿,帝王大飯店的人認得我們的。」
「抱歉!」大衛說。他在儲藏室門口轉過身,走了出去,回到在旅館那頭他寫作的書房去。進了房間之後,他打開那口大手提箱,那一大疊他寫了草稿在裡面的筆記簿全不見了。另外裝滿剪報資料的四個大牛皮紙袋也不見了。只剩下他寫記事的那幾本筆記簿原封未動。他蓋好箱子,加了鎖,然後搜了書桌的每一個抽屜,將整個房間都找遍了。他不相信那些小說全都不見了。他不相信她真能做出這種事。在海灘上時,他知道她可能真的幹了,但事情看來很不可能,所以他並沒有真正相信那是真的。他們一直很鎮靜,很小心而謹慎,因為從小就訓練過,碰到危險和緊急情況,或者是大災禍時就該這樣的,但是以前從來就不覺得可能真會發生這樣的事。
「妳還會回來嗎?」
「我聽到了。」大衛說。
「你碰到這種時候,連說話都不像紳士了。」
「就在老闆娘燒垃圾的那個有洞的大鐵桶裡。」凱瑟琳說。
「我們明天早上再談好嗎?」
「當然。」大衛說。
「不可以嗎?」
「好呀。」她說。
「妳寫出來吧,」大衛說:「我現在不想聽這些。」
「那裡,你不需要,」她說:「那些東西都一文不值,我恨透它們。」
「妳到底打算做什麼?」
「不可以,魔鬼,真的,我不能讓妳那樣。」
「我出去看一看。」大衛說。
大衛坐在凱瑟琳身邊的高凳上,她對著鏡子,看著瑪麗塔走了出去。
「好,只告訴我一個人好了。」
「她不會了解的,」凱瑟琳說:「所以我才要她走開。」
「也可能,」大衛說:「可是,他媽的,魔鬼,妳為什麼一定要燒掉那些小說呢?」
「總會有些人的吧,天下就有什麼都欣賞的
m.hetubook.com.com人。」
「我不告訴你,」凱瑟琳說:「你跟我說話的樣子就像是警察,還是老師那樣。」
「那聽我說你不能說這種話,你不能向我說那樣可怕的話。」
「我現在只想殺了妳。」大衛說:「而我之所以沒有殺妳的唯一原因只是因為妳瘋了。」
「請妳閉嘴巴,妳可以去告訴會把這些寫下來的人。我很遺憾妳媽當年認得了妳爸,還生下了妳。我很遺憾妳不但生下來,還長大了。不管我們做過什麼好事壞事,我都覺得遺憾之至——」
「嗯,我想我該去了,我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而今天我就已有了這麼大的進展,就必須繼續下去。」
「誰會欣賞這些?」
「不是跟我告訴你的一樣嗎?」凱瑟琳說。
「我偏要。」
「你現在可以專心去寫那篇記事,再不會有別的來打擾你了。你可以從明天早上開始。」
「妳到底為什麼那樣做呢?」
「其實我也是要走了,」瑪麗塔說:「等會見,凱瑟琳。」
「真的?」
大衛走進去,看到兩個女孩都坐在吧檯邊上。瑪麗塔抬眼看他,看出情況不對,而凱瑟琳則在鏡子裡望著他進來。她沒有看他,只看著他映照在鏡中的身影。
「啊,是呀,你要想看的話,我們可以出去看看,可是那也不必啦,紙全都燒黑了,我還拿了根棍子攪過。」
「好吧。」大衛說:「我很遺憾,很遺憾當初認識了妳,很遺憾竟然和妳結了婚——」
「那是一定的囉,你不相信就看著好了。你要不要我現在告訴你?你要的話也可以。」
「叫她先走開。」
「我知道,」大衛說:「妳很慷慨大方。妳在那裡燒的?凱瑟琳?」
他們走到旅館大門,大衛把袋子提到儲藏室去放下。
「我出了錢的,」凱瑟琳說:「我付了錢讓你寫的。」
東西是在垃圾焚化爐裡燒的,那原是一個五十加侖的大汽油桶,上面打了些洞,用來攪灰的棍子一頭還有新燒成黑色的痕跡,原先是一根掃帚柄,也有人用來攪過灰,旁邊的石屋裡放著裝了汽油的小桶。在焚化爐裡還有一些看得出是筆記簿綠色封皮燒焦後的殘頁,大衛也找到一些燒過的剪報碎片,還有兩片燒焦的粉紅色襯紙,就是原先貼剪報用的。其中一張上還看得出註記有羅德郡字樣和日期,紙灰被好好攪過了,不過若是他耐心地仔細翻查的話,一定還能找出更多沒有燒掉或燒焦的東西來。他把註記有羅德郡和*圖*書字樣的粉紅紙撕碎,丟進他已經將之恢復到原來直立位置的焚化爐裡,心裡想到他從來沒去過羅德郡,然後他把那根掃帚柄放回小石屋裡,看到他的腳踏車輪子該打氣了。他回到旅館的廚房,廚房裡空無一人,他再走到沙龍裡,走到吧檯邊他的妻子凱瑟琳身旁。
「妳已經是如此了。」
「是呀,我倒上了汽油,火好大啊,全都燒光了。我這樣做是為你,大衛,也為我們大一家。」
「我不會寫東西,大衛,你知道的。可是只要你願意,我隨時都可以告訴你,你其實對別的那些都不在乎是不是?那些都一文不值。」
「我希望妳能告訴我,」大衛說:「因為我非常需要那些東西。」
「你有很多錢嗎?」
「紳士碰到這種時候怎麼說呢?」
「好吧,」他說:「不過我應該去的。」
「妳不該一個人開車去。」
現在這裡沒有危險,也不是緊急情況,只是災禍。但這是不可能的,她想必把那些東西藏在什麼地方了。可能在儲藏室,或是在他們的房間,要不她把那些都藏在瑪麗塔的房間裡了。她不可能真的燒了的。沒有一個人會對別人做出這種事來的。他仍然不相信她會做這種事,可是在他關鎖上房門時,他心裡只覺得非常的難過。
「在字紙簍裡的。」大衛說著,想起了該守的規矩,就喝起酒來。「妳會不會去見妳在巴黎的律師?」他問。
「我們不談這些好不好?」大衛問道。
「你其實只是在為你自己難過。」
「真的嗎?大衛,那些篇小說是不是很值錢呢?我一直很煩心,我知道我的責任,我會弄清楚,做我該做的事的。」
「我會讓別人來估定那些小說的價值,付兩倍的錢,存進你的銀行。」
「到那裡去?」
「我不要告訴她。」
「你不能說那種話,我不會容忍的,我要跟你離婚。」
「除了覺得我也許真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應該想辦法補償之外,我覺得很好,」凱瑟琳說:「那也是我要去巴黎的原因之一。我本來不想對你說的。」
「為了幫你忙,等你的觀點更成熟之後,你可以再到非洲去重寫那些小說。那裡不可能會有多大改變的。不過我想要是你改寫西班牙的事就更好了。你說這個國家差不多和非洲一樣,而在這裡你至少還可以用文明的語文。」
「去韓德耶,再到巴黎去找給書畫插圖的畫家。」
「我才他媽的不在乎呢。」大衛說。
「聽起來很大方,」大衛說:「妳一向https://m•hetubook•com.com很慷慨大方。」
「所有的都燒了嗎?」
「我會照你教我的方法開車的,也會假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會跟你聊天,跟我們講故事,再編出一些我怎麼救過你命的故事來。我一向會編故事,有你的話,就會更不費力,路程會顯得更短,速度就不會太快,我一定會很開心的。」
「我想要做人公正,大衛,可能那些小說在鈔票上的值錢程度遠超過可能受到欣賞的程度呢。」
「做我該做的事。」
她轉過身子來面對著他。「我不告訴你,」她說:「我把它們處理了。」
「要是妳能等一陣,我們可以一起去。」
「不錯。」大衛說著在一張高凳子上坐了下來,兩肘撐在吧檯上。
「我打算回來。」
「才怪。」
「那一定很好玩。」
「這樣才好,」凱瑟琳說:「這事不是妳的錯,大小姐。」
「我要現在談。」
「可是我不會寫東西,大衛。」
「如果動身遲了,就在寧姆城打尖。」
「那也不錯。」
「對,不可以。你不可以,聽到沒有?」
「不,才不是,你是想不讓我去。」
「妳會的。」大衛說。
「你才不明白,不過那也沒關係。這是一個商量過協調好的計畫,這些不是隨便丟——」
「我非燒掉不可,大衛,」她說:「要是你不了解,那我就太難過了。」
大衛看見瑪麗塔看看他,又把眼光轉了開去。然後她又轉回頭來。「妳是在那裡燒的?凱瑟琳?」
「我也是一樣。」
「關於奇寶的那篇不會吧,」大衛說:「妳很喜歡奇寶的,妳不記得了嗎?」
「妳不該去,魔鬼。」
「不用,」大衛說:「我操妳的律師。」
他們在海灘上穿好衣服,爬上陡坡,大衛提著裝了東西的袋子,去開停在松林裡的那輛老車子。他們上了車,大衛在剛起的蒼茫暮色中把車開回旅館。凱瑟琳在車上一言不發,碰到他們的人大概都會認為他們剛從某個荒涼無人的海灘邊過了一個下午回來。他們在車道上下了車,那些軍艦已經不見了蹤影。松林外的海水湛藍而平靜,黃昏就像那天清晨一樣美而清朗。
「我要隨我的意思對付你。」
「不要,拜託,這件事我一定要自己去做。真的,我不要你陪。」
「我喜歡談寫作,」凱瑟琳說:「尤其是有建設性、有目的的時候,你原先寫得很好的,偏要開始寫這些小說。最糟糕的就是那些塵土、蒼蠅,殘忍和獸|性。你好像對這些最感興趣。尤其是寫大屠殺和你那無情無義和圖書的老爸的小說,最可怕了。」
「不行,魔鬼,現在天黑得早了。」
「妳把小說跟剪報一起燒了嗎?」大衛問道。
「那我就賴著你,絕不跟你離婚。」
「你不用擔心,你肯讓我走真好,」凱瑟琳說:「不過你一向都順我心意的,如果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你可以原諒我。我會很想你的,我現在就好想你了。下次我們再一起開車去。」
「不,我要開車去。」
「當然。」大衛說。
「也許我可以早點動身,趕到卡爾卡松,不要在寧姆城浪費時間。」
「我是不會曉得的,大衛,可是我可以想像得到像『大西洋月刊』、『哈潑雜誌』、『法國新評論』等等的編輯老爺。」
「我要出去一下,」大衛說:「妳還好吧?」
「請你不要去吧,你一定要對我有信心才行,大衛。我會小心開車,我會一路直開過去。」
「如果有事要找他們就會去見的,我通常都會去見我的律師,不要因為你沒有律師,就覺得別人都不該去見他們的律師。你要不要我的律師替你辦什麼事?」
「我的錢很夠用了。」
「也許單只把剪報給燒了也就夠了,」凱瑟琳說:「可是我真的覺得應該把事情做得乾乾淨淨。」
「可是你會回來的吧。」凱瑟琳說。
「那一類的人?」
「不要,」大衛說:「現在不要。不過妳願意把它寫下來嗎?」
「告訴我,魔鬼,我只要曉得一下。」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無聊,」他說:「我當然了解。」
「我只是想怎麼樣最好。」
「不行,不過我可以把這些告訴會寫的人。」凱瑟琳說:「如果你夠朋友的話,你就會為我寫下來。如果你真愛我的話,你一定很樂於寫的。」
「我知道,」大衛說:「全都燒掉了嗎?」
「開那輛小金龜車。」
「我知道,」大衛說:「妳是在那裡燒的?魔鬼。」
「牠也只好不要了,我本來想把牠那部分撕下來保存的,可是我找不到。反正,你也說過牠已經死了。」
「我也不告訴妳,」凱瑟琳說:「妳也是那裡面的一部分。」
「妳做得倒真乾淨。」大衛說。
「我要殺了你。」
「那就來吧。」他對她說。
「我陪妳開車去,」他說:「我應該陪妳。」
「妳今天忙了一天,」大衛說:「妳累了,至少讓我開車到城裡去檢查一趟回來。」
「我們不必再討論死傷問題了。」大衛說:「妳決定搭火車去了?」
「好了,」他說:「我不說了,我並不想發表演說。」
「會說他很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