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躺在一起,外面的夜色清涼,有微風從海上吹來,瑪麗塔說:「我愛你,大衛,現在我更確定了。」
確定,大衛想道,確定,沒有什麼是確定的。
「她把車停在那裡了?」他問道。
過了幾分鐘之後,她先告退了,一去就是一刻鐘,大衛把他那份雞肉和沙拉終於都吃完了,等她再回來時,大家又一起喝了一杯,然後大衛和瑪麗塔向老闆娘道過晚安。她一下子非常正式起來,走到天井裡去看夜景。他們兩個則十分倉促,大衛把那瓶開了的酒放在冰桶裡,他把冰桶放在爐子上,將瑪麗塔擁進懷裡親吻。他們彼此緊緊地擁抱著,一言不發,然後大衛拿起冰桶,他們走向瑪麗塔的房間。
然後他覺得過了好久他才睡著,可是其實不然,等他在曙光初現時醒來後,他看到瑪麗塔睡在他身邊的床上,覺得很快樂,但緊接著他就記起了所發生的事情。他很小心地怕吵醒了她,但是她只動了身子,於是他先吻了她才下床。她微笑道:「早安,大衛。」而他說:「再睡吧最親愛的。」
「才怪,你渴了,」老闆娘說:「把酒喝掉,再帶一瓶走。這個人我清楚,讓他喝好酒對他有好處的。」
「車子擠不擠?」
快選最好的一條路,盡量去寫好一篇新的小說吧。記住,瑪麗塔和你一樣受到很深的打擊,也許比你更慘。所以賭了吧。她對我們所失去和_圖_書的像你一樣的關心哩。
「大概沒有,先生。」
他打開啤酒瓶,把瓶蓋夾在右手拇指和食指的第一節中間,用力地夾扁了,看看沒有垃圾桶可丟,就放進口袋裡。他拿起觸手仍然冰涼,卻使他手指蘸濕了的酒瓶,聞到鯖魚罐頭裡飄起的香味,他喝了一大口冷啤酒,把瓶子放在吧檯上,從褲袋裡拿出一個信封,抽出凱瑟琳的信來,重新再讀一遍。
「兩位要吃什麼?」老闆娘說:「來點冷雞肉和沙拉?先上一個煎蛋捲,如果先生想吃羊肉的話也有。他想吃什麼呢?夫人?」
她的床鋪成給兩個人睡的樣子,大衛把冰桶放在地上,說:「老闆娘幹的。」
大衛,我突然知道你想必明白這事有多可怕,比用車子撞上什麼人,我想最糟糕是撞上孩子——更糟。保險槓撞壞了,或者只是凹了一小塊,然後其餘的事接踵而來,看熱鬧的人圍攏來發出尖叫。那個法國女人尖叫著撞到人了,雖然是那個孩子的錯。我做了那件事,我知道我做了而我無法挽回。可怕得讓人無法了解。可是事情終究還是出了。
她說:「好。」然後像隻小動物似地很快翻過身去,蜷曲著身子,把閉著的眼睛轉得避開了光,黑亮的長睫毛襯著她清晨紅潤的肌膚。大和*圖*書
衛看著她想道,她真美,他看得到她的靈魂在她睡覺時並未離開她的肉體。她真可愛,她的膚色和令人難以相信的光滑皮膚使她好像是爪哇人,他想。他望著她臉上的顏色隨著光線加強而變深。然後他搖了搖頭,左臂上搭著他的衣服,將門打開又關上,走到外面新的早晨中,打著赤腳踩上還是露濕的石板。
「不擠,他把她送上了車,乘客很少,她會有位子坐的。」
瑪麗塔和老闆娘在談話時,大衛把信看完了。他把信收進口袋裡,看著老闆娘問道:「她走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異樣?」
「先生和夫人一走,她馬上就走了,」老闆娘說:「她叫那男孩到車站去買票,還關照幫她訂了臥鋪。」
他看完之後,又從頭再看了一遍。
「是,先生。」她輕輕地哭了起來,一面將鍋裡的蛋捲翻了個面,大衛伸手摟住她,親了她一下。「去跟夫人說說話去,」她說:「我來擺桌子,阿諾和那個男孩子出去了,不知什麼政治集會吧。」
好了,布恩,他一面想著,一面開始喝他第二瓶啤酒,不要花時間去想事情有多壞了,因為你早已知道。你有三條路可以選擇,試著去回想起已經被燒毀的小說,重新再寫。第二,你可以再試著寫一篇新的。第三,去寫那他媽的記事。所以趕快打起精神來選最好的一條路吧。你一向在要拿自己押注時都能賭的。你父親說hetubook.com.com過不要下注在能說話的東西上,而你說,除了你自己。他說,我才不呢,大衛,可是你自己將來這樣吧,你這個鐵石心腸的混小子。他本來想說沒心沒肝的,可是又用他會撒謊的嘴很仁慈地換了話語。要不也許他真是這個意思,別因為喝了啤酒就騙你自己。
他從來沒有看過凱瑟琳其他的信,因為從他們在巴黎那間酒吧認得到他們在那間美國教堂結婚,他們每天都見面,現在他把這第一封信讀到第三遍,他發現自己仍然能,也的確被她感動了。
「當然。」大衛說,他很慢而小心地吃著,又喝了每倒一杯就像新生出來的香檳酒。
「是,先生。」
「在車站,」老闆娘說:「那男孩陪她一起去的,他把鑰匙拿回來了,放在你房裡。」
回到旅館,大衛和瑪麗塔走進大廳時,老闆娘從廚房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封信。
「妳是那種妻子呢?」
「在這以前,」瑪麗塔說:「在我能和妳同眠共枕一整夜之前,我曾經想過你恐怕不喜歡那種不睡覺的妻子。」
「火車不錯。」大衛說。
「是呀,」瑪麗塔說:「當然。」
「多吃一點吧,」瑪麗塔說:「對你有好處的。」
「夫人搭火車走了,」她說:「她留了這封信給先生。」
大衛開始看信。
「不會的,我知道你,快點吃吧,讓我開心。」
「她什麼時候走的?」大衛問道。
他關上冰箱門和-圖-書,把冰涼的酒瓶抓緊,扭開了封蓋,拉鬆了鐵絲,然後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夾住瓶塞扳動,先感覺到前面金屬的瓶蓋頂著拇指,然後是修長冰涼而圓滑的酒瓶,他輕輕地拉開瓶塞,倒滿了三個杯子。老闆娘端著酒杯站得離爐子遠了些,三個人都舉起杯子來,大衛不知道該舉杯敬什麼才好,於是想到就說出口來:「為我們和自由乾杯。」
「她會回來的。」大衛說。
老闆娘看看瑪麗塔,搖了搖頭。「妳不吃也沒什麼用的。」老闆娘對她說。
他將信放回褲袋裡,又吃了一條泡在加了香醇白酒的汁裡的小肥鯖魚,喝乾了那瓶冰啤酒。然後他到廚房去找塊麵包來蘸乾淨長形罐頭裡殘留的汁液,另外再拿了一瓶啤酒。他今天要試著寫作,也知道恐怕一定會失敗的。因為有太多的感情,太多的傷害,太多的一切。而他的態度的改變,不論多麼有道理,也不管多能讓他把事情加以簡化,總還是一件沉鬱而殘暴的事,沉鬱與殘暴也就是由這封信所造成的。
「我不想喝太多,」大衛對老闆娘說:「因為明天是個壞日子,我情願不要也覺得不好。」
我不想照原來的意思結束這封信,因為那樣太虛偽了。可是我還是要說,因為我一向很粗魯、放肆而最近又很虛矯,我們兩個都知道的。我愛你,我永遠愛你,而且很抱歉,多無用的詞句。
「我們m.hetubook.com.com會好好照顧她。」
「吃點雞肉。」老闆娘說:「再喝點酒。再開一瓶吧,你的這個女人也口渴了。」
大小姐對你我兩個人都很好,我不恨她。
「我來擺好了,」瑪麗塔說:「大衛,請你開下酒,你看我們來一瓶香檳酒好嗎?」
「好的。」他說。他喝了點酒,慢慢地吃了點蛋捲。
他們都喝了酒。然後老闆娘把蛋捲端了上來,他們又喝了一輪酒,這回沒說什麼祝詞。
他在他和凱瑟琳的房間裡沖了個澡,刮過鬍子,找出一套乾淨襯衫和短褲穿上,四下環顧這間空蕩蕩的臥室,這還是第一次他在而凱瑟琳不在這裡。然後走到空無一人的廚房裡,開了罐湯汁滿到邊上的鯖魚罐頭,再拿了瓶冰啤酒出來。
「我不渴。」瑪麗塔說。
凱瑟琳
「你會知道的,現在是個快樂的妻子。」
「大衛,請開動吧。」瑪麗塔說。
我還是長話短說吧。我會再回來,把事情盡我們所能加以解決,不要擔心。我會打電報,寫信,為我的書做所有的事,所以如果你終究會寫完的話,我會盡力去做這一件事。我非把其餘的燒掉不可。最糟的一點就是這件事做得是對的,可是這點我是不必對你說的了。我不要求你原諒,但請你要有好的運氣,我會盡我能力去做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