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館裡愛德嘉的父親非常小心謹慎地坐在椅子上,好像那裡已經有人坐著似的。禿頭的那個把愛德嘉房間裡的窗簾的邊緣給撕裂開來,將舊書從架子上丢下來,然後書頁朝下地抖動。愛德嘉的父親將手壓平在桌上,這樣手才不會顫抖。他說:那些舊書裡究竟會有什麼,只有灰塵會掉下來而已。他從杯子喝酒的時候酒滴出來。
我沒有反駁,但是對我來說卻是相反。
在我受准離開之前,皮傑樂上尉說:你們是一顆壞種子。我們會把妳塞進水裡。
這首詩在避暑屋子的其中一本書裡。我也能一字不漏地說出來。但是只能在腦子裡,為的是當我必須和那些女孩們一起留在房間裡的時候,給我自己支持的力量。在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面前背誦這首詩讓我覺得很羞愧。
他們看不懂愛德嘉的兩個舅舅從奧地利和巴西寄來的信,愛德嘉的父親說,因為信是用德文寫的。他們把信帶走。還有信裡的照片。照片上是這兩位舅舅的房子、家人以及他們的房子。這些房子是一樣的。奧地利的房子有幾個房間,老的那個問。而禿頭的那個問道:那是什麼樹。他指著巴西來的一張照片。愛德嘉的父親聳聳肩膀。寫給你兒子的信在哪裡,老的那個問,他表姐寫的。她沒有寫過,愛德嘉的母親說。他問:妳確定嗎。愛德嘉的母親說:不確定,也許她有寫,而他沒收到過半封。
女裁縫師在燙衣服。量尺纏繞起來放在桌上。房間裡的時鐘滴滴答答地響。床上擺著一件衣服,衣服上有盛開的花朵圖樣。椅子上坐著一位年輕女子。女裁縫師說:這是泰瑞莎。我在工廠裡認識她,我說,有很長一段時間裡,她的手臂打著石膏。直到泰瑞莎笑,我才注視她。我的右臂現在被太陽曬黑,而左臂卻是白皙晳的,泰瑞莎說。如果穿長袖的話,就看不出來。房間裡的時鐘滴滴答答地響。泰瑞莎脫下衣服,曬黑的臂膀套進那件帶有花的圖案的衣服。她咒罵起來,因為她一下子穿不進去。女裁縫師說:就算妳罵,領口也不會是袖口。

或許我不該將感冒和指甲剪寫在同一個句子裡,或許我應該將感冒和指甲剪分開寫在信裡。或許我應該先寫指甲剪,然後再寫感冒。但是一整個下午當我自言自語地說了一串感冒和指甲剪的句子,為的是找到正確的句子之後,感冒和指甲剪成了一次比我的頭還大的跳動。
父親出院,是為了死去。他用他有史以來最窄小的一張臉微笑著。他笨得自得其樂。那個醫生不好,他說,房間很差,床很硬,枕頭裡不是羽毛而是破布。所以我才會越來越糟糕,父親說。他的手錶在手上晃動。他的牙肉萎縮。他把他的假牙放在上衣口袋裡,因為已經不合他的嘴了。
我坐車到火車站,搭上火車,我母親寫的信就是隨這火車來的。四個鐘頭之後我就抵達家門。鐘擺時鐘立在那兒,鬧鐘立在那兒。母親穿著星期天才穿的衣服,或者是我覺得是如此,因為我很久沒見到她了。她伸出食指,為了撫摸我腳上極薄的褲|襪。她沒有這麼做。她說:我有了一雙這麼粗糙的手,而妳現在成了翻譯師。她的手上掛著父親的手錶。手錶停了。
我在愛德嘉的臉上看見蘿拉的那片地區。我想要去除我對愛德嘉的憂慮。我的憂慮假想著,愛德嘉是不能在他所生活的這個地方待上三年的。可是愛德嘉必須在這裡待三年。他是以老師的身分被國家派到這裡。所以對這個地方我什麼感想都沒說。但是愛德嘉到了夜晚,當我們穿過他的窗戶看著半圓的月亮時說:這裡妳到處都看得見蘿拉簿子裡的一切。大得像天空一樣大。
老人們將小樹枝切下來,然後將之切成小塊,從中間鑿穿還有打洞。他們將前面的那一頭削平,這就成了一個吹口。他們把摸得到的每根樹枝,葛歐格寫道,做成一個哨子。
我緩緩地打開葛歐格的信,一如我三天前打開愛德嘉的信一樣。在信的折處放著一根紅色的頭髮。三天前愛德嘉的信裡有根黑色的頭髮。稱呼後面寫著驚嘆號。我邊讀信邊嚥口水,我用嘴唇幫助自己唸,好讓信紙上不會出現寫有感冒、指甲剪或是鞋子的句子。嚥口水毫無幫助。這些句子出現了。在讀愛德嘉的信時也有出現。
父親乾枯得像一根豆架子。只有他的肝在長大,他的眼睛,還有他的鼻子。而父親的鼻子就像一隻鵝的嘴。
祖父將他的棋子擺上棋盤。我必須想像女王棋們在那兒,他說。我已經說過了,你應該刻新的,母親說。我們有足夠的木材。祖父說:我不要。
和心不在焉的眼睛
想些嚴肅一點的事吧
葛歐格拉拉我的手臂,將避暑屋子的鑰匙放在我的手裡。我要這鑰匙做什麼,我問。
當祖父把棋子從上衣口袋掏出來放在桌子上時,唱著歌的祖母說:李子在等著呢,而你去理髮師那兒下棋。祖父說:理髮師不在家,我就到田裡去了。明天一早我會去買釘子,今天我四處閒蕩。
當安娜還活著的時候,我的母親說:安娜講話不中聽。當祖父的田地被充公的時候,安娜曾對唱歌的祖母說:現在妳得到妳應得的了。
我的母親也說這很正常
在一個充滿驚懼的世界裡朋友就是這麼回事
當戰爭結束已經很久之後,我的母親說:理髮師娶到了年輕的安娜。理髮師到今天還向祖母道謝,說他娶到美麗如畫的安娜。當他為祖父剪頭髮,或者和他下棋的時候,他說:美麗如畫的女人不會變老,在她們變醜之前她們就死了。
有人尖叫道:是妳害死蘿拉的。我撕開信,用腳蓋上皮箱說道:妳們把我和體育老師搞混了。有人很小聲地說:正好沒有。蘿拉是用妳的皮帶上吊的。我拿起我的睫毛膏,扔過去。睫毛膏打中桌上擺著的一棵插在玻璃罐裡的杉樹枝。樹枝末稍靠在牆上。
第二天我說,避暑屋子裡空無一人。我們坐在酒館的花園裡。啤酒是綠色的,因為瓶子是綠色的。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用光溜溜的臂膀將桌子上的灰塵抹去。桌子上看得出他們的臂膀擦過的地方。在他們頭的後方懸掛著栗子樹的綠葉。黃色的樹葉還躲著不見人。我們輕碰酒杯喝酒,然後沉默不語。
當冬天來臨時,豬隻會在一棟棟的住宅之間被宰殺。如果雪下得少,整個冬天草地都是紅色的,愛德嘉說。
庫特走路時鞋子朝內走,他丢了一根棍子進水裡,說道:
我們去另一家醫院,父親說。我提著他的小皮箱。那裡的醫生好,父親說。
自從那次搜查以後,在床頭櫃上就少了愛德嘉在巴西的舅舅小時候刻的那尊小木頭人。
應該成為這樣的一個人,葛歐格寫道。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在一星期之內買了兩雙鞋。
量尺排在女裁縫師的脖子上。鑰匙不是宿舍的,是家裡的,我說。而我在想:她掛著那條量尺好像脖子上掛著一條皮帶。
想些嚴肅一點的事吧
岸邊的樹木垂進水裡。那是楊柳樹。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樹木們的名字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有一個原因。這些樹木不知道,為什麼愛德嘉、庫特、葛歐格和我沿著河走。我們周圍的一切透著離別的味道。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說出這個字。
我沒蓋被子躺在那兒,看著床鋪上的白色被單。我在想,人到底應該如何生活才能去適應正好在想的事情。放在街上的那些東西應該怎麼做,才能在當人們經過的時候不引起人們的注意,雖然有人遺失了它們。
對逃亡的害怕使得獨裁者每次的旅行成了急迫性的求醫之旅:遠東的空氣治肺癌,野草根治咽喉癌,燈絲電池治腸癌,針灸治大腦萎縮,沐浴療法可治癱瘓。據說,只有為了一種病他不出門:治血癌用的孩童血液他在國內就可以得到。在生產醫院剛出生的嬰兒被日本式的吸血針從額頭抽血出來。

城裡總是有一小朵雲或者是一片空白的天空。還有來自我的、你的或他的母親寫來的信,信裡沒什麼好說的。那首詩掩蓋了他大笑出聲的冷漠。這很適合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的聲音。這種聲音就是要用來當歌吟誦的。但是要每天維持那份大笑出聲的冷漠很困難。或許正因為如此,所以那首詩必須時常拿來唸一唸。
我將避暑屋子的鑰匙放在女裁縫師的窗台上,把它忘在那裡。我想,不會有人將一把鑰匙拿去丟掉。
當我收到葛歐格的第一封信時,信上的日期已經是兩個星期以前。三天前收到愛德嘉的那封信也是如此。
男孩們用這些牛蒡花做肩章,愛德嘉說。他們想要成為警察和軍官。這些煙囪將他們沖進工廠。只有幾個,他們之中最堅韌的幾個,現在就已經用牙齒咬住生命。就像掛在妳大衣上的那些牛蒡花一般,他們會跳上火車,愛德嘉說,然後成為衛兵,會樂意做任何事,站在國內任何一處的路旁。
只有家門前的樹木,他們像戰前在家裡的時候一樣每年修剪這些樹木,樹木生長的樣子是超出施瓦本模式的,是依照另一個天空、地面和天候而生長。
我提著父親的小皮箱進城。裡面是一隻手錶、一副假牙和一雙棕白色格子的居家拖鞋。化妝師為父親穿上外出鞋。所有屬於父親的東西都必須放進棺材裡,我這麼想。
愛德嘉曾說,如果九命鳥吃飽了的話,牠會繼續獵食。老人們在沙棘四周潛行吹哨子。鳥從他們頭上飛進草叢裡,坐在樹枝上。牠不受干擾。牠將牠的獵物鎮靜地戳在荊棘上,留給第二天的飢餓。
我盡可能地久留在我的理髮師那裡,對他敘述我所知道有關父親生平的一切。
他又必須出國了,人們耳語道:法國或中國、比利時、英國或韓國、利比亞或是敘利亞、德國或古巴。他的每一次https://m•hetubook•com•com旅行在耳語傳言裡都與自己逃亡的願望結合。
皮傑樂上尉問:是誰寫的。我說:沒有誰,那是一首民謠。那麼這就是民族的資產,皮傑樂上尉說,所以這個民族准許繼續作詩。是的,我說。那麼作首詩吧,皮傑樂上尉說。我不會作詩,我說。但是我會,皮傑樂上尉說。我作詩,妳寫下我作的詩,好讓我們兩人都愉快一下:
妳會穿著這件衣服在冬天裡出去嗎,泰瑞莎問。這件衣服沒有皮帶。我說,會,然後看見泰瑞莎很醜陋,因為時鐘的滴答聲將她分割了。接著馬上,不須鏡子,泰瑞莎身上慣有的醜陋會變得不尋常。會變得比那些立刻變漂亮的女人還要漂亮。
那雙棕白色格子的居家拖鞋在腳踝的地方有一圈咖啡色的領邊。領邊一半交叉的地方有兩顆棕白色的毛線球。自從有了小孩以後,父親就穿著這雙居家拖鞋。每當他穿上拖鞋,他的腳踝會變得比光著腳時小。父親睡覺之前,准許孩子用手撫摸毛線球。孩子不准用腳踩,即使光著腳也不行。
我寫信給葛歐格:我已經感冒一個星期了,而且我的指甲剪剪不下去。

我在深夜走路回學生宿舍。在路上碰見三個衛兵,他們理都不理我。他們自己有事要做,他們像白天一樣吃著綠李子。
每個人在每一小塊雲朵裡都有一個朋友
每個人在每一小塊雲朵裡都有一個朋友
自從那些男人走了之後,祖父便不得安寧。他的淺色女王棋不見了。他已經四處找過,都沒找到。他很想念他的淺色女王棋。如果他找不到它的話,他就無法下棋。他非常仔細地照顧那些棋子。它們從戰爭和俘虜中倖存下來。現在偏偏這個女王棋在家裡不見了。
皮傑樂上尉將詩寫在一張紙上。他把紙揉成一團,那隻狗兒皮傑樂汪汪叫了起來。庫特必須把嘴張開,然後皮傑樂上尉把那團紙塞進他的嘴裡。庫特得吃下那張紙。吃的時候他都快窒息了。狗兒皮傑樂跳到他身上兩次。牠扯下他的褲子,抓傷他的腿。第三次狗兒皮傑樂一定會咬下去,庫特說。但是皮傑樂上尉疲倦而平靜地說:皮傑樂,夠了。皮傑樂上尉抱怨他的腎臟在痛,然後說道:碰到我算你走運。
侍者靠在一棵樹幹上,一邊傾聽,一邊打呵欠。在這裡我們不是客人,我們看著侍者油膩膩的夾克,接著愛德嘉說:如果是關係到小孩的事情的話,父親們就完全瞭解一切。我的父親瞭解為什麼那些傢伙拿走那個小木頭人。我父親說:他們也有愛玩的孩子。
我們在恐懼中將每個人都看得那麼深那麼透,這其實是不被允許的。我們需要在這份長久的信任中來一次意外的逆轉。恨意可被准許出現並且毀滅。在彼此如此靠近下將愛割下來,因為愛像深處的草接著長出來。道歉迅速地將侮辱收回,快得像嘴裡含著的空氣。
不要信任虛偽的友誼,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這麼警告我。房間裡的女孩們會做出所有的嘗試,他們說,房間裡的男孩們也是如此。如果他們問,你什麼時候回來,他們的意思是:你要出去多久。
有三個男人開著車來。其中兩個在屋子裡大搜特搜。第三個人只是個司機。他和祖母講話,好讓她不去打擾那兩個人。那個司機會講德文,不只會標準德文,甚至會講施瓦本的方言。他來自附近的一個村莊,他不想說是哪一個。祖母把他和你父親搞混了,她想幫他梳頭。他拿走她的梳子,後來她就唱起歌來。他很驚訝,祖母唱得好美。有一首歌他一起唱:
我站在棺材旁邊。唱著歌的祖母拿著一件縫製的被子走進房間。她繞著棺材走,然後將被子放在紗巾上。她的鼻子很像他的嘴。他在利用這件事,我想,好讓她關心他。她的嘴唇是一個沙啞而孤寂的哨子,毫無理智地自哼自唱。唱著歌的祖母自從多年來就認不得家裡任何人。現在她又認得父親,因為她贏了,而他死了。現在他的心獸以她為家。
下雪了。落在我們臉上的雪到了柏油路上已經成了水。我們的腳是冰冷的。夜晚將街道的光亮升上樹木之間。路燈想要在光禿禿的樹枝間游來游去。
是不可能有朋友的

當皮傑樂上尉讀這些信時,逗點應該安靜,好讓他將信重新貼好,再寄出去。但是當愛德嘉和葛歐格打開這些信的時候,逗點應該嘶吼。
沒有一個既會安靜又會呼喊的逗點。稱謂後面的逗點寫得太粗了。
親愛的葛歐格。
親愛的愛德嘉,
那個男人不是皮傑樂上尉。那隻狗或許是皮傑樂。但是不是只有皮傑樂上尉才有狼犬。
母親想將花園裡最後一批李子摘下來。不過梯子的横木鬆掉了。祖父去買釘子。母親在樹下等。她穿著一件有大口袋的圍裙。天色變暗了。
這裡的人頭髮和眉毛上有木屑,葛歐格寫道。
當納粹黨徽十字旗飄揚在村子的廣場上時,唱歌的祖母向地方領導告發安娜的未婚夫。她說:安娜的未婚夫沒去參加旗幟集合呼口號,因為他反對領袖。
愛德嘉在這個城市裡是老師。四百個學生,最小的六歲,最大的十歲,愛德嘉說。他們吃桑葚,是為了他們在唱黨歌的時候有副好歌喉,吃上帝的麵包是為了背乘法表時有理智。他們踢足球是為了腿上的肌肉,而練習寫漂亮的字是為了手指的靈巧度。腹瀉來自裡面,疥瘡和蟲子來自外面。
壞種子,我想到,當父親用鋤頭砍除薊草時就會看見壞種子。我寫了兩封信,稱謂後面寫上逗點:
葛歐格說:我在學校裡的成績不好。我父親說:是該為校長縫製東西的時候了,最好是一件長褲。第二天我的母親買了一塊灰色的布料、包邊用的帶子、口袋用的亞麻布和鈕扣,也為褲襠的地方買了鈕扣,因為店裡面只有紅色的拉鍊。我父親到學校去,喚校長來量身。他等這個服務已經好久了,他馬上就跟著來。
我走進餐室,用力拉開冰箱。燈亮了,好像是我從外面把燈扔進去似的。
桌子上擺著一張紙。皮傑樂上尉說:讀出紙上寫著的那首詩。大聲唸,好讓我們兩人愉快一下,皮傑樂上尉說。我大聲讀出來:
他說,他所知道的旋律有點不一樣。他唱的和祖母很相似,只不過唱錯了。
自從父親死了之後,母親毫無感覺地戴上家裡所有的手錶。羽毛被撕壞了。我在戴上的時候有種感覺,她說,好像我必須現在停下來,但是我沒有。
有個孩子害怕死亡,吃了更多的綠李子,又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孩子站在花園裡,在植物裡尋找這個原因。就連植物、花梗和葉子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孩子用他的手和嘴巴來吃東西會危害他的生命。只有植物的名字知道為什麼:水邊幸運草、羊毛草、牛奶薊草、雞掌草、手指草、黑色蘇珊娜、國王蠟燭花、懶惰樹、刺蘋果、鐵帽子。
有著柔軟的翅膀
在一個充滿驚懼的世界裡朋友就是這麼回事
庫特每個星期都到城裡去。他在一家屠宰場裡當工程師。屠宰場在一個村子的邊緣,離城不遠。城市離得太近,不必住在村子裡,庫特說。巴士行駛的是相反的方向。早上,當我必須到村子去工作時,有班巴士會從村子開進城裡。下午,下班之後,有班巴士從城裡開進村子。這有它的理由,他們不想讓在屠宰場裡工作的人每天都能坐車進城來。他們只要村民,很少離開村子的人。如果有新來的人加入的話,他們很快會成為同謀者。他們只須幾天就能像其他人一樣沉默不語,狂飲著溫熱的鮮血。
我們沒有用感冒這個字,因為信裡面有。葛歐格在半個小時內喝下三杯茶,我喝了一杯。我看著杯子裡,想道:他喝下三倍這麼多的茶,而且是呷飲而下。然後他說:葛歐格的學校裡的孩子們對他們父母親的工廠和鑲木地板,以及他們祖父母的哨子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們用木板做成手槍和武器。他們想要成為警察和軍官。
皮傑樂上尉拿起那張紙說道:妳的詩作得很好,妳的朋友們會很高興。我說:那是您作的詩。不,不,皮傑樂上尉說,那是妳的筆跡。
我不能繼續將繩子綁住的那盒書籍和信件放在辦公室的文件夾後面。我帶著那盒東西去我的女裁縫師那兒,為的是將它遺忘在那兒,直到我在工廠裡找到安全的地方為止。
有人說,只有好人死的時候才會下雪。這不是真的。
這裡只有一種鳥擁有自己的生命,葛歐格寫道,九命鳥。牠的聲音和其他所有哨子的聲音不同。牠讓這些老人們發瘋。他們切下沙棘的樹枝,手還被荊棘刺得流血。他們用那種木頭做出手指般大小,孩子般長度的哨子,但是九命鳥沒有發瘋。
自從蘿拉死後,冰箱裡就沒有舌頭和腎臟。但是我仍然看見它們,聞到它們。我假想有個透明的男人站在打開的冰箱前面。這個透明的人病了,而且為了能活得久一點,去偷健康動物的內臟。
我寫信給愛德嘉:我已經感冒一個星期了,而且找不到我的指甲剪。
母親已經吹熄了燈火。
父親坐在床沿,孩子坐在地上。孩子一邊聽著牆上的鐘擺擺動的聲音,一邊隨著它的節奏撫摸毛線球。母親已經睡著了。孩子一邊摸一邊說:滴答,滴答。父親用右腳的拖鞋踢左腳的拖鞋。在那中間是孩子的手。會痛。孩子屏住氣息,靜靜地不說話。
庫特說:每天晚上,當我要睡覺時,我會以為有雙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背後。我側睡,然後https://m.hetubook.com.com縮起腳靠著肚子。我想到我必須睡覺,這件事讓我毛骨悚然。我很快就入睡,快得像一塊石頭掉進水裡。
我走進商店。稍後他也加入排隊,他必須將狗綁好。在我和他之間站著四個婦人。當我走出商店時,他又牽著狗走在我後面。他手裡的麻布袋並沒有比先前滿。
我必須放兩根頭髮在信裡。我的頭髮在鏡子前離得我好遠,要抓又很近,就像一隻獵人透過他的望遠鏡看見的動物的毛皮。
愛德嘉為他父親斟酒,然後說:慢慢喝。那位司機站了起來,在溝裡小便,愛德嘉的父親說。他將空杯子放在桌上,為什麼慢慢來,他說,我一點都不趕時間。愛德嘉的父親說,司機小便,然後鴨子們朝他跑過去,看著他。牠們以為,牠們會像每天下午一樣會得到新鮮的水喝。司機笑一笑,扣上他的褲子,然後從橋的邊緣剝了一塊朽木下來。他將木頭在手裡揉碎,丟進草裡。鴨子們想,牠們和每天下午一樣會得到丟過來的小麥,然後吃起揉碎的木頭。
房間裡的時鐘滴滴答答地響。我不要脫下這件衣服,泰瑞莎說,穿著很暖和。女裁縫師說:因為妳在咒罵。因為衣服很厚,泰瑞莎說。有花朵圖案的布料永遠是夏天的布料,女裁縫師說,我不會在冬天的時候穿這件衣服。現在我到處都在咒罵,泰瑞莎說。她脫下那件衣服。

我的房間也被搜。當我走進房間時,女孩們正在整理。我的被子、床墊和我的睫毛膏放在地上。我的皮箱是打開的,放在窗戶下,絲|襪放在皮箱蓋子上。襪子上放著一封我母親寫來的信。
工人們偷剩下來的木材,作成鑲木地板,葛歐格對愛德嘉說。不偷木材的人在工廠裡會被看輕。即使整個屋子裡都已經是鑲木地板了,因為他們停止不了偷竊,於是鋪上鑲木地板。他們鋪在牆上直達天花板。
想些嚴肅一點的事吧
他笨得認為理髮很重要,在他死的前三天。我們兩個都這麼笨,笨到他看看晃動的手錶,然後我點點頭。所以幾分鐘以後他靜靜地坐著,而我靜靜地站在理髮師那兒。在他死的前三天,我們之間彼此鬆綁了,所以我們兩人能一起看著身穿白色罩衫的理髮師理髮。

我必須唱皮傑樂上尉所作的詩。我唱著,但沒有聽見我的聲音。我從恐懼跌進更無疑的恐懼裡。恐懼可以像水一般唱歌。或許這旋律是來自我那唱歌祖母的瘋癲。或許我認得這些歌曲,這是她的理智曾經忘卻的歌曲。或許那些在她的腦子裡破碎的東西,必須通過我的嘴唇出來。
祖父說,我應該寫信給妳,別人都在拍手和賺錢。不准妳再讓妳祖父受這種罪。
老人們在森林裡吹哨子,弄得鳥兒們發瘋。鳥兒們在樹林與鳥巢間迷了路。當牠們飛出森林時,牠們會將積水潭裡的水和雲朵搞錯。牠們墜落而死。
風將雪掃進我們的臉,即使愛德嘉、庫特、葛歐格和我是往另一個方向走去。我們想去溫暖的地方。但是酒館裡充滿吵雜的聲音。我們走進電影院,正在放映當天最後一場電影。電影已經開始播映。
女裁縫師沒有注意到,她所知道關於我的事情是那麼少。她似乎只要知道我是個女學生,而且不用皮帶就足夠了。
愛德嘉的舅舅是留在外地的納粹黨衛隊員。失敗的戰役將他們推向陌生的方向。他們和骷髏頭部隊一起製造墳墓,在戰後分開。他們在腦子裡裝的是同一批貨物。他們永遠不再尋找彼此。他們就近隨便找了個女人,然後和她在奧地利和巴西蓋了尖尖的屋頂、尖尖的三角牆、帶有草綠色窗櫺的四個窗戶、用草綠色木條做的籬笆。他們漸能掌握這片陌生的地區,然後蓋了兩座如同家鄉施瓦本式的房子。房子就像他們的腦子一樣是如此典型的施瓦本式,在兩個陌生的地方,一切都不一樣的地方。而當房子蓋好時,他們讓他們的太太生下兩個施瓦本小孩。
有的哨子比小孩子們的手指還要短,愛德嘉說,而有的哨子長的像長大成人的大人。
我從鞋子裡拿出鑰匙。我打開門,我沒開燈,而是點燃一根火柴。抽水機立在那兒,又大又薄的,像個獨臂男子。它的水管上掛著一件舊夾克,夾克下面立著一個生鏽的噴壺。牆上倚著鋤頭、鐵鏟、葡萄剪子、掃帚。有泥土在上面。我舉高水井的蓋子,麻布袋在一個深洞上方晃動。我將袋子從鉤子上取下來,將書塞進去,再掛回去。我在身後將門鎖上。
我是最後一個在學生宿舍裡收拾房間的。當我從河邊回來時,女孩們的床鋪都已經空空的。她們的皮箱都不在了,衣櫥裡只掛著我的衣服。擴音器安靜無聲。我將寢具撤下。沒了枕頭,枕頭套成了一個可以包住頭的袋子。我將它折好。我將裝有睫毛膏的盒子放進大衣口袋。沒了被子,被單成了一個裝屍體的袋子,我將它折好。
愛德嘉指了指他父親的夾克。當父親從內袋掏出那封信時,夾克已經掉了一顆扣子。愛德嘉笑笑說:也許你在找你的扣子。他的父親說:扣子一定是掉在火車上。
我搭上火車,去參加父親的葬禮,還有母親的腰痛。田地一片棕白相間。
我和愛德嘉、庫特與葛歐格在河邊停留得太久。再遊蕩一次,他們說,好像那次是無憂無慮地到河邊散步似的。快步走或慢步走,躡手躡腳地走或匆忙地走我們都還會。遊蕩,這個我們已經不會了。
你和你施瓦本人的健忘症。你和你施瓦本人的急迫或等待。你施瓦本人的數錢方式。你施瓦本人的笨拙。你跟你施瓦本人的打嗝或是打噴嚏,和你施瓦本人的襪子或襯衫,我們這樣說。
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經常去理髮師那兒。當他們進門的時候,理髮師會說:照順序慢慢來,兩個紅的,然後一個黑的。庫特和葛歐格總是在愛德嘉之前理。
庫特說:我夢見我去我們的理髮師那兒。那裡只坐著女人,還一邊織毛衣。我問道:她們在這裡做什麼。理髮師說:她們在等她們的先生。他和我握握手說道:我不認識您。我以為他指的是那些女人,但是他看著我。我說:您當然認識我。那些女人吃吃地笑。我是那個大學生,我說。我好像不認識您,理髮師說,我剛才還在回想。我認識一個像您這樣的人,但是您,我不認識。
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自從那次搜查後就隨身帶著牙刷和一條小毛巾在夾克口袋裡。他們有心理準備會被逮捕。
當時我們也是坐在電影院裡的最後一排。當時螢幕上也是一座工廠廠房。一個女工將毛線綁在紡織機上。另一個女工拿著一個蘋果來找她,看著她。那個女工將紡織機上的線摸平,並且說道:我想,我戀愛了。她從另一個女工手裡拿過那顆蘋果,咬下去。

我的頭髮不會引人注意,因為沒有木屑,頭髮也是紅紅的,信裡這麼寫道。我漫無目的地在城裡走。在我前面有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如果那段共同的路途比較長的話,我們的步伐會互相協調一致。這裡的人將彼此之間的距離保持在四大步之遙,才不會互相干擾。前面的人會注意讓我的步伐不會太靠近他們。後面的我會注意,讓他們的背部不會太靠近我。
當我經過鞋店的時候,我就想到搜查。我加快腳步。女裁縫師說:童鞋太貴了。由於她提到鞋子,指的只是鞋子而已,我不得不笑了出來。她說:妳沒有小孩。我想到別的事情去了,我說。
馬車在街上行駛得此巴士快。汽車的輪胎發出嘎嘎聲,馬蹄聲聽起來是低沉的。這裡的馬匹沒有裝馬蹄甲,反而是眼睛上有綠色和紅色的毛線球。同樣的毛線球也掛在鞭子上。馬匹受到重重地鞭打,愛德嘉說,重到牠們可以感受到鞭子上的毛線球。相同的毛線球就被掛在牠們的眼睛上。馬匹會害怕,於是就跑。
每一次逃亡都是再一次對死神輸誠。所以耳語傳言才有這種吸力。每兩次逃亡當中的一次失敗於衛兵的狗和子彈。
在愛德嘉被准許離開之前,皮傑樂上尉抱怨他的腎臟痛,而狗兒皮傑樂則將愛德嘉的鞋子舔乾淨。皮傑樂上尉說:碰到我算你走運。
女裁縫師問:妳祖母好嗎。我說:她還唱歌。
我看見這個城市倒映在愛德嘉的臉上,在他的眼睛中央,在他的臉頰邊緣,還有在他的嘴巴旁邊。他的頭髮長了,他的臉讓我覺得好像是一個不喜歡燈光的空曠的廣場。他的太陽穴上有靜脈透過來,他的眼睛沒有理由地抽搐,眼瞼下垂,就好像一條魚要消失了。這雙眼睛只因為有人看它們一眼就轉移目光。
當我在父親死後提著那只小皮箱進城時,天開始下雪了。雪花像破布似的在空中蹣跚而行。雪沒有留在石頭上,圍籬的鐵鑄螺旋紋飾上,花園大門的把手上,以及信箱的蓋子上。它只有在男人和女人們的頭髮上會保持白色。
當我受准離開時,皮傑樂上尉抱怨他的腎臟疼痛,然後說:碰到我算妳走運。
城中心有兩座鋸木場。穿過街道的盡頭還可以聽得見森林裡斧頭砍樹的聲音。不時可以聽見城市後方的某處有棵沉重的樹木倒下來。街上所有的男人們手上都缺手指,愛德嘉說,孩子們也是。
看完電影之後我去我的女裁縫師那兒。她的小孩已經睡了。我們坐在廚房裡。那是我第一次這麼晚還去找她。她也不覺得驚訝。我們吃著煎蘋果。她抽起菸來,兩個臉頰吸進去,一張臉就像祖父的西洋棋女王棋。那個無賴現在在加拿大了,她說,我今天碰到他妹妹。女裁縫師的先生越過多瑙河逃了出去,一個字也沒對她說。我對女裁縫師敘述祖父的深色及淺色的女王棋,以及連上的理髮師,也提到禱告的和唱歌的祖母。也提到父親最討厭的植物,母親的腰痛。
校長站在縫紉機旁邊。我的母親從他鞋子那裡開始量。請放鬆腿,校長先生,她說。她問:多長,長一點。多寬,窄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點。您要摺邊嗎,校長先生。她從他穿著的那條長褲往上問:還有口袋,校長先生。在量褲子口袋蓋的時候她深吸一口氣,問道:您地下室鑰匙掛哪一邊,校長先生。他說:都是右邊。還有家庭醫藥箱這裡,她問,您要鈕扣還是拉鍊。您是什麼意思,校長問。拉鍊比較實用,不過鈕扣比較有個人風格,我父親說。校長說:鈕扣。
每個人在每一小塊雲朵裡都有一個朋友
你們的孩子就快回家
當我將被子抬開,好拆下床單時,在床單的正中央擺著一個豬耳朵。那是女孩們給我的道別。我將床單抖一抖,豬耳朵還是掛在那兒,它像個鈕扣被縫在中間。我看見針腳穿過淺藍色的軟骨,還有黑色的線。我無法讓自己覺得噁心。我怕的是衣櫥裡有比那只豬耳朵更嚴重的東西。我將所有的衣服一次拿出來,丟進皮箱裡。眼影、眼線筆、粉餅和唇膏已經在皮箱裡。
螢幕上的工廠是黑暗的,我們看不見彼此。愛德嘉笑笑說:我們反正知道我們在亮處看起來是什麼模樣。葛歐格說:有些人並不知道。他從上衣口袋掏出他的牙刷,然後插|進嘴裡。螢幕上的無產階級拿著鐵棍穿過廠房。一具熱熔爐被刺穿了。流動的鐵熔液在電影院大廳裡投射出光線。我們相視而大笑。庫特說:把牙刷從嘴裡拿出來。葛歐格將它插|進口袋。你這個施瓦本的混蛋,他說。
流動的水、行駛中的貨運火車、靜止的田野都是死亡路線。農夫在玉米田裡收成時發現已經乾縮成一團或是裂開來、被烏鴉啃食光的屍體。農夫需要玉米,他們讓屍體躺在那裡,因為沒看見比較好。深秋時牽引機會犁田。
我們的心獸像老鼠一般逃走了。牠們脫下毛皮,然後消失在虛無中。如果我們一個接一個地說很多話的話,牠們會停留在空氣中久一些。寫信的時候不要忘記寫日期,還有一定要放一根頭髮在信裡,愛德嘉說。如果信裡沒有頭髮的話,就知道信被開過了。
我們不願意離開這個國家。不願跳進多瑙河,不願飛上天空,不願跳上貨運火車。我們走進雜亂的公園。愛德嘉說:如果對的人必須走的話,那麼所有其他的人都可以留在國內。他自己都不相信。沒有人相信,對的人必須走。每天都可以聽到關於獨裁者舊病和新病的謠言。這也沒有人相信。然而所有的人都在下一個人的耳朵裡悄悄地說。我們也將語言繼續傳下去,就好像死亡的秘密病毒在裡面,最後依然還是會到達獨裁者那裡似的:我們輕聲說著肺癌、咽喉癌、腸癌、大腦萎縮、癱瘓、血癌。

當父親從手邊抬起鞋子時,孩子的手被夾傷。父親說:不要吵我,不然的話……然後他將被夾傷的手握在他的雙手之間說:不然是不會怎麼樣的。
葛歐格必須臥著,並且將手交叉放在背後。狗兒皮傑樂嗅嗅他的太陽穴和他的脖子。然後舔他的手。葛歐格不知道如此持續了多久。皮傑樂上尉的桌子上放著一盆紫羅蘭,葛歐格說。當葛歐格進門的時候,那盆紫羅蘭只開了一朵花。當他被准許離開時,開了兩朵花。皮傑樂上尉抱怨他的腎臟痛,說道:碰到我算你走運。
好幾個月過去了,而這個句子並沒有消失。我覺得,我對葛歐格說的好像是:你將會成為木頭做的。
庫特監督十二個工人。他們在屠宰場裡安置暖氣管。庫特已經感冒三個星期之久。我每個星期都說:你必須躺在床上。工人們和我一樣病了,也沒有躺在床上,他說。如果我缺席的話,他們什麼也不做,而且會把所有的東西都偷走。
我夢見,愛德嘉說,我要去看電影。我刮好鬍子,因為大門入口的公佈欄裡懸掛著一條法規,刮好鬍子才准離開學生宿舍。我去搭電車。電車車箱裡的每張座位上都放著一張紙條寫著星期幾。我讀著: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一直寫到星期天。我對司機說:今天都不是這些日子。司機說:所以大家都必須站著。大家擁擠地站在門後面。每個人手裡都抱著一個孩子。孩子們和聲唱著歌。他們唱得很整齊規律,雖然他們在大人中間看不見彼此。
有一次當愛德嘉將避暑屋子的鑰匙給我的時候說:妳和妳施瓦本人的微笑。我感受到那雙利爪,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的嘴巴沒有從臉上掉下來。在所有這些日子的依賴當中,我覺得我被人拋棄了,我想不出半個字來回嘴。或許我的嘴巴變得像個成熟的豌豆莢。我想像我的嘴唇既乾澀又狹長,是我不想要的那種。施瓦本人的微笑是得自父親,是我無法自選的。像母親,則是我不想要的。

唱歌的祖母繞著我的皮箱走。她看著我的臉,問道:誰來了。母親說:妳不是正看著她。唱歌的祖母問:妳的丈夫呢。我說:我沒有丈夫。唱歌的祖母問:他戴帽子嗎。
度傑樂上尉,他的狗也是這個名字,第一次審問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就是為了這首詩。
這首歌在國內很有名。但是兩個月以前主唱人逃過邊界,這首歌就被禁唱。葛歐格讓歌曲和啤酒一起流進他的喉嚨。
三天前我在愛德嘉的信裡讀到:這個星期我已經兩次找不到我的鞋。
到下一次偵訊的時候,皮傑樂上尉說:今天我們唱歌不用看紙。我唱了起來,安全的恐懼再度記起那旋律。我永遠不會忘記它。
螢幕上一座工廠廠房正嗡嗡作響。等我們適應了黑暗之後,愛德嘉數了數座位上的影子。除了我們還有九個人在看電影。我們坐在最後一排。庫特說:這裡可以講話。
我的母親也說這很正常

我說:講話不會生小孩。不,不,皮傑樂上尉說,很快就會得到一個金童的。
是不可能有朋友的
到了街角風吹得頭髮在我們頭上亂飛,我們互相注視對方。父親利用這個機會說:我還得去理髮。
我在每一小塊雲端有三個朋友
我被沒帶狗兒皮傑樂的皮傑樂上尉偵訊。或許是狗兒皮傑樂休息去吃飯或睡覺。或許狗兒皮傑樂在這棟複雜的建築物裡的一個房間裡受訓練,學一些新東西,或者練習舊的,在皮傑樂上尉偵訊我的這段時間內。或許狗兒皮傑樂和那個男人,以及那只麻布袋子在街上跟蹤某個人。或許和另一個沒帶麻布袋子的男人在一起。或許狗兒皮傑樂跟在庫特後面,當皮傑樂上尉偵訊我的時候。到底有多少男人,又有多少隻狗兒。多得像一隻狗身上的毛。
當我走下樓梯,從上面看見我父親的時候,有個小男孩站在陳列櫃前面讀著張貼的東西,愛德嘉說。我說,那裡有什麼好讀的,他給了我一袋從家裡帶來新鮮剛採的榛子。他從衣服內袋掏出那封我母親的信,說道:公園裡一片荒蕪,人們不喜歡去那裡。愛德嘉點點頭,讀到信裡寫著,膽囊疼痛到已經無法忍受。
但是沒有任何感謝的理由,母親說。祖母並不是要安娜發生什麼不好的事,也沒有要理髮師得到什麼好事。她去告發是因為她的兒子早已加入戰爭,而安娜的未婚夫不願意參軍。
黃色的金絲雀
在回到傾毀的學校路上,我想要摘取牛蒡花梗,因為愛德嘉有個空花瓶,而且因為較晚萌芽的還在開花。我將它們折斷,並且用力地拉。我沒辦法將它們拉扯下來。我就讓它們這樣折斷地掛在路邊。它們的花梗裡帶有像線一般的細絲。那些帶刺、謝了的牛蒡花,我不想摘的,則垂在我的大衣上。
觀眾在電影院大廳裡吹口哨和尖叫:路普,上她,路普,快上她。一個工人和一個女工在晚風裡,在工廠大門旁接吻。下一幕又是白天,在工廠大門前,而被吻的女工有了孩子。
我的母親也說這很正常
我看見他的心獸。它被鎖起來掛在電燈泡裡。它蜷縮著,而且很疲倦。我用力關上冰箱,因為那隻心獸沒有被偷走。那只可能是他自己的,它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一隻動物的內臟都醜陋。
愛德嘉和我走到倒塌的學校。陽光耀眼,照耀之處停留著蒼蠅。這些蒼蠅很小,但是不是暗灰色的,看起來也不像是太晚孵出來的蒼蠅那樣無助。牠們發出閃亮的綠色,而且當牠們停在我的頭髮上時,還會嗡嗡作響。牠們讓人載牠們走幾步路,然後又在空中嗡嗡作響。
祖父的理髮師和祖父一般年紀。多年來他一直是鰥夫,雖然他的安娜和我的母親一樣年輕。長久以來他一直無法順應他的安娜的死。
後來這一切都白費工夫,因為那片田地在戰後被國家沒收充公。
夏天裡這些蒼蠅會停在正在睡著覺的動物身上,愛德嘉說。牠們隨著毛皮下的一呼一吸,均勻地升起落下。
祖母因此驚嚇而開始唱歌。
她對母親說:讓被子放在棺材上,雪鵝會來。母親用手按了按腰痛的地方,然後用另一隻手從紗巾上把被子扯下來。

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覺得女裁縫師不可靠。我說:你們太過猜疑了,因為你們的媽媽是裁縫師。我必須承諾不會將女裁縫師牽扯進任何與我們相關的事情裡。不然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就不會允許那把鑰匙留在那個窗台上。每當他們不信任的時候,他們就會常常唸起那首詩:
愛德嘉搬離很遠,到一個骯髒的工業城。這個城裡所有的人都在製造鉛製的羊,稱之為冶金。
是不可能有朋友的
當我想要坐上椅子坐在鏡子前時,庫特說,理髮師搖搖頭:不行。我問道:為什麼。他用手指敲敲鏡子。我看著我自己,我的臉上有陰|毛。
在這部影片播映的同時,庫特將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他當時也在敘述一個夢。在這個夢裡有男人去理髮。牆上掛著一塊寫字用的石板,是個填字遊戲。所有的男人都用衣架指著空格,說出字母。理髮師站在梯子上,將字母寫上去。庫特和圖書坐在鏡子前。那些男人們說:這個填字遊戲沒解答完,就不能理髮。我們比較早到。當庫特站起來要走的時候,理髮師朝他喊道:明天帶您家裡的刀子來。
我在郵局裡舔郵票。門口旁邊有個男人在打電話,他每天都跟著我。他提著一個麻布袋子,用繩子牽著一條狗。袋子很輕,雖然是半滿的。他提著袋子,因為他不知道我要往哪兒去。
你這個施瓦本的屁股模型,你這個施瓦本的月亮小牛,你這個施瓦本的梳子布袋。我們需要那份出自冗長單字的憤怒,可以用來將我們分開。我們把這些字當作詛咒似的發明出來,當作隔開彼此的距離。笑聲很僵硬,我們在痛苦上鑽洞。因為我們從內心認識彼此,所以一切發生得很快。我們清楚地知道,什麼會傷害其他的人。如果他痛苦的話,會讓我們覺得很刺|激。他應該在這份粗野的愛之下崩潰,去體會他有多麼挺不住。每個侮辱都和下一個穿成一串,直到被侮辱的那個人安靜為止。而且還繼續侮辱他好一會兒。持續有好一會兒還會有話掉在他沉默的臉上,像蝗蟲掉在啃光的田地上一般。
感冒和指甲剪這兩個字把我從它們原本的意義和我們約定好的意義中扔出來。我在其中找不著任何東西,我讓它們並排在一個句子裡,一個或許是好的,但一定是壞的句子裡。將感冒或指甲剪從這一個句子裡塗掉,然後在下面幾個句子裡再加寫上去或許會更糟糕。我應該可以在兩封信裡都刪去每一句這種句子。光是刪去感冒和指甲剪這兩個字會成為一種提示,而且比一個壞句子更愚笨。
為什麼我會夢到這把刀子,庫特對著我的耳朵問,雖然他知道為什麼。愛德嘉、葛歐格和庫特已經沒有刮鬍刀。它們從他們的皮箱裡消失了。
我在夏末之際拜訪了愛德嘉。我看到了厚重的煙囪、紅色的煙霧和標語。賣混濁的桑葚酒的酒館,還有在光禿禿的住宅區裡踉蹌地走路回家。那兒的老人跛行穿過草地。年紀最小而又衣衫襤褸的孩子們在路邊吃錦葵花的種子。他們的手臂還搆不到上面的桑樹枝。老人們稱錦葵花的種子為上帝的麵包。他們說,吃了它會長理智。乾瘦的狗和貓不會讓自己在埋伏窺伺和跳向甲蟲與老鼠的時候受到干擾。
後來壺裡的茶水開了。她說:我看著我的孩子們長大,我希望他們以後能像妳一樣那麼經常使用家裡的鑰匙。她把糖不慎潑在我的杯子旁邊。妳能瞭解嗎,她問。我點點頭。

葛歐格用拇指將我的下巴抬高:妳跟妳的施瓦本人的心獸,他笑一笑。他的口水濺到我的臉上。我垂下目光,看見葛歐格的手指停留在我的下巴。他手指上的關節是白色的,而他的手指因為冰冷呈現藍色。我將臉頰上的口水擦掉。蘿拉曾稱吐在睫毛膏裡的口水為猴子油。為了幫助我自己,我說:你是用木頭做的。
唱歌的祖母是那個深色的。她知道每個人都有一隻心獸。她奪走了另一個女人的丈夫。這個男人愛的是另一個女人,唱歌的祖母他不愛。但是她得到了他,因為她要擁有他。不是他,而是他的田地。她留住他。他不愛她,但是她能控制他,因為她對他說:你的心獸是一隻老鼠。
因為我們害怕,所以愛德嘉、庫特、葛歐格和我每天都在一起。我們一起坐在桌邊,但是恐懼留在我們每個人的腦子裡,一如我們帶著恐懼一起碰面一樣。我們發出許多笑聲,為的是將恐懼隱藏起來。然而恐懼會從旁邊拐出來。如果你控制住自己的臉的話,它就溜進聲音裡。如果成功地將臉和聲音像塊死去的東西一樣掌握住的話,它甚至會離開手指。它會躺在皮膚以外的地方。它自由自在地四處跑,你會看到它停留在附近的東西上。
接著葛歐格垂下頭,在下巴之下出現雙下巴。他在自己嘴裡哼著一首歌:
但是已經發生兩次不一樣的情況:在我前面的那個人突然將兩隻手插|進褲袋裡。他站住腳,將他左邊的口袋掏出,將木屑抖出來。他將口袋裡的灰塵拍一拍,而我則越過他。之後不久我便聽見他在我後面不止四步的距離,然後再度是四步的距離。但是後來又緊貼著我的頸子。他超過我,並且開始跑步。當他的口袋裡沒有木屑時,他便有一個目標。
葛歐格被分發到一個工業城市當三年老師,在這個城市裡所有的人都在製造木製的甜瓜。木製的甜瓜叫做木製工業。
愛德嘉慢慢地走在公園小徑上,他的父親直挺挺地走在他身邊。他邊說邊看樹叢,好像他必須數一數葉子似的。愛德嘉問道:你在找什麼。他父親說:他們把地毯拉走,櫥子裡的東西全部搬出來,我沒有在找什麼,我又沒有遺失什麼。
在一個充滿驚懼的世界裡朋友就是這麼回事
我的母親也說這是完全正常的
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總是一再地說這首詩。在酒館裡、在雜亂的公園裡、電車裡或者電影院裡。也在去理髮師的路上。
三個男人坐著汽車來,愛德嘉的父親說。其中一個留在外面街上。他坐在溝渠的橋上等待,他只是司機。兩個進來家裡。年輕的那個是個禿子,老的那個已經一頭灰髮。愛德嘉的母親想把房間裡的百葉窗拉高,年輕的那個說:讓它放下,把燈打開。老的那個把床掀了,徹底搜查枕頭和棉被、彈簧塾。他要了一支螺絲起子。禿頭的把床架給拆了。
我將床單折好,那隻耳朵留在裡面。
兩天後從城裡來了一部車,將安娜的未婚夫帶走。自此他就失蹤了。
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的房間,還有他們父母親的房子又被搜查了三次。每次搜查後母親們就寄來寫著她們病痛的書信。愛德嘉的父親沒有到城裡來,他母親的信是郵寄來的。愛德嘉的父親在邊緣處寫著:你會害死你媽媽。
當我早上走進屠宰場時,村子裡的孩子們去上學,庫特說。他們沒有簿子,沒有書本,只有一根粉筆。他們用粉筆全心全意地畫牆壁和圍籬。有許多交纏在一起的心,一個與另一個纏在一起。牛心和豬心,還有什麼別的。這些孩子已經是同謀者了。當他們晚上被親吻的時候,他們聞得到他們的父親在屠宰場裡狂飲鮮血,他們也要往那裡去。
螢幕上小孩子們從學校大門跑到街上來。爸爸路普在校門口前等那個被吻的女工的小孩。他親親小孩的額頭,替他背書包。
我們坐在雜亂的公園裡,吃愛德嘉的榛子。愛德嘉說:那些榛子吃起來的味道像膽囊。他脫掉他的鞋子,用鞋跟敲開核。他將果核放在報紙上。他自己一個也沒吃。葛歐格給了我一把鑰匙,第一次叫我到避暑屋子去。
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的額頭上、太陽穴上、臉頰邊的頭髮變成透明的,因為太陽照射在那上面。或者是因為當一下這個人,一下那個人將瓶子放在桌子上時,啤酒咕嘟作響地流下去。有時候會有一片黃色的葉子從樹上掉下來。我們之中一下這個,一下那個轉動眼睛向上看,好像還想看看那片葉子再掉落一次。看的人不會等待下一片即將掉落的葉子。我們並不參與葉子之中。只參與那些將我們的臉從彼此間引開的飛翔的黃色雀斑。
當泰瑞莎穿上那件衣服時,她說:一年前,我聽見的每句咒罵的話,就會去想像它。辦公室裡的同事看見過。每次當有人在咒罵的時候,我就會閉上眼睛。他們說:這樣妳會將咒罵的話看得更清楚。我將眼睛閉上,為的是不要看見它。當我早上上班時,我的桌上擺著好多紙張。上面畫了咒罵的話,妓|女和陰|莖的耶穌升天。當有人在咒罵的時候,我就會想到紙上畫的耶穌升天,然後不得不笑出來。他們說,我連笑也閉著眼睛。接著我也開始咒罵起來。剛開始只有在工廠裡。
在巴士裡,愛德嘉說,大家都低頭坐著。你會以為他們在睡覺。剛開始的頭幾天我會問道,為什麼他們能在正確的車站醒來和下車。如果和他們一起坐車的話,你也會和他們一樣低下頭。地板有破洞。穿過這些洞可以看見道路。
他們把窗台上的花從花盆裡扯出來,用手將土弄碎,愛德嘉的父親說。泥土掉在廚房的桌子上,細弱的根掛在他們的手指之間。禿頭的那個拼著食譜裡的字:巴西式肝臟,雞肝撲上麵粉。愛德嘉的母親必須翻譯出來。你們快要喝到那種裡面漂浮著兩個牛眼睛的湯,他說。老的那個走到院子,在那裡找。也在花園裡找。
有一回我試著在雜亂的公園裡背,背了兩行之後就記不得怎麼接下去。愛德嘉結結巴巴地將詩唸完,而我從潮濕的地面上抓起一隻蚯蚓,拉住愛德嘉的脖子,將他的領子拉開,然後將那隻冰冷的紅色小蟲放進他的襯衫裡。
我們用口裡的話語就像草叢裡的雙腳一樣會蹂躪許多東西,我這麼想。我想到與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在河邊的最後一次散步。想到葛歐格滴在我臉頰上的口水,想到他放在我下巴上的手指。我聽見我對葛歐格說:你是用木頭做的。
走道的盡頭放著一堆床單被套。在那前面站著一個身穿淺藍色工作服的太太。她正數著枕頭套。當我將我的寢具交給她時,她中斷下來不數。她抓了一枝鉛筆,我說了我的名字。她從工作服口袋掏出一張單子,找了找,然後劃了個叉叉。她說:妳是倒數第二個。最後一個,我說,倒數第二個死了。
兩個星期之後的一個下午,我去女裁縫師那兒。她馬上說:妳忘記妳的鑰匙了,我在第二天看見的。我整天都在想,已經是深夜,而妳沒辦法回宿舍。
脖子上帶著黑色領結的那個男人再一次站在噴泉前面自己的倒影下。他向上看著監獄的那條街。花留在他乾枯的花束上,就像留在他的頭髮上。很晚了,犯人坐的巴士早已駛回監獄。
黃得像蛋黃

一根根單獨的頭髮,我想,在穿越這個國家的火車上。一根愛德嘉的深色頭髮,一根我的淺色頭髮。一根庫特和葛歐格的紅色頭髮。這兩個人都被學生們叫做金童。句子裡加寫指甲剪這個字代表審問,庫特說,代表搜查是和*圖*書句子裡寫了鞋子這個字,代表暗中監視是寫了感冒。稱呼後面永遠加上驚嘆號,有生命危險的時候只加逗點。
呼吸從每張嘴裡爬出來,進入冷冽的空氣中。在我們的面前移動著一群逃離的動物。我對葛歐格說:看,你的心獸搬家了。
愛德嘉、庫特和我沿著岸邊的樹木一邊走一邊說話。愛德嘉將避暑屋子的鑰匙還給那個從不引人注意的人。我們將書、照片還有簿子分散拿走。
桌子變得像熨斗。臉上的皮膚緊繃著。整個中午都曬了進來,因為酒館是空的。工人在工廠裡製造鉛製的羊和木頭甜瓜。我們又點了一次啤酒,好讓繼續有瓶子在我們的臂膀之間。
矯揉造作的爭吵永遠是故意的,只是它所造成的仍是一種過失。每當憤怒結束時,都不須發明任何一個字就可以將愛說出來。愛總是在。但是爭吵的時候愛有利爪。
你的那兩位祖母在我看來就像你祖父的兩個西洋棋王棋,她說。禱告的那個就像深色的女王棋,唱歌的就像淺色的女王棋。禱告永遠是黑暗的。
愛德嘉和一位體育老師住在一起,兩個房間、廚房和浴室。窗戶前有桑樹和高高的牛蒡叢。從浴缸的排水孔裡每天都跑進一隻老鼠來。那位體育老師自好幾年來就在屋子裡養這隻老鼠,愛德嘉說,他會在浴缸裡放牠吃的肥肉。牠的名字叫做艾迷兒。牠也吃桑葚和嫩牛蒡。
我們可以看見誰的恐懼位在哪一個位置,因為我們認識彼此已經很久了。我們常常無法互相容忍,因為我們彼此互相依賴。我們必須互相羞辱一下才行。
愛德嘉和他父親穿過公園走進車站後面的那家酒館。
鏡子裡的時鐘也在滴答響。泰瑞莎的脖子太長,眼睛太小,肩胛骨太尖,手指太胖,屁股太扁平,腿太彎。所有我在泰瑞莎身上看見的一切都在時鐘的滴答聲裡醜陋地回視。自從父親不准許我撫摸他拖鞋上的毛線球以來,就沒有時鐘響得那麼大聲。
我不知道四年是什麼。它們是掛在我裡面還是在衣服裡面。最後一年是掛在衣櫥裡。我在最後一年裡每天都化妝。我越愛化妝,就越不想活。
愛德嘉拜訪過葛歐格。這個城市位在森林裡。沒有火車和巴士到那裡。只有貨車到那裡,司機不愛說話,手上還缺幾根手指頭,愛德嘉說。這些貨車空車而來,然後滿載樹幹回去。
我梳頭,有頭髮在梳子上。我放一根進愛德嘉的信裡,一根進葛歐格的信裡。如果梳子弄錯的話,那就不是信髮。
女孩們在房間裡走動,笑鬧,不開燈地吃葡萄和麵包,雖然已經天黑了。然後有人捻燃燈光,為了要上床睡覺。大家都躺下來。我將燈捻熄。女孩們的呼吸很快滑入睡夢中。對我來說,好像我看得見她們的呼吸似的。好像這呼吸是黑色的、靜止不動而且溫暖,並非夜晚。
在我敘述時,父親的一生起始於某一段時期,我對這一段時期所知道的大部分是來自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的書裡的內容,而最少的部分才是關於父親自己:一個歸鄉的黨衛隊士兵,製造了墳墓,又迅速離開,我對理髮師這麼說。一個生了孩子,而又必須一直注意他拖鞋的人。當我敘述他最討厭的植物、最深色的李子、為領袖唱的醉醺醺的歌曲,還有他過大的肝臟的同時,我為他的葬禮燙好了頭髮。
我沒有為父親的死多操心,反而想到父親和理髮師之間發生的某些事情。他與第一條街角的這位最好的理髮師之間發生了一些錯誤的事情,就如同他和死亡之間發生了某些錯誤的事情一樣。他沒有對理髮師提到任何有關死亡的字眼。雖然父親感受到死亡,他仍然認為有活下來的可能。
後來父親去世了。醫生說,他的肝臟因為酗酒變得像一隻餵飽的鵝的肝一樣大。醫生臉旁的玻璃櫃裡放著鉗子和剪刀。我說:他的肝像寫給領袖的歌曲一樣大。醫生把食指放在嘴巴上。他想到的是給獨裁者的歌曲,但是我指的是領袖。他把手指放在嘴上說:沒希望了。他指的是父親,可是我想的是獨裁者。
我橫越草地來到那條我來時踩過的小路上。一片純紫色的洋地黃和毛蕊花組成的錦葵迎向天空。田地上的風在傍晚時分嗅起來甜甜的,或者那是我的恐懼。每根稻草刺著小腿肚。然後有隻迷路的小母雞在小路上嘰嘰叫,當我的腳步來到時又離開小路。草長得比牠的背高出三倍,接著在牠上面又閉合起來。牠在這片百花盛開當中啼叫抱怨,找不到出去的路,又為了逃命而跑。蟋蟀們唧唧叫,但是雞卻叫得更大聲。牠會因為牠的恐懼而出賣了我,我這樣想。每株植物都在注視我。我的皮膚從額頭到肚子都在跳動。
我讀著信。在我母親的腰痛後面寫著:
關於獨裁者病痛的謠言與愛德嘉、庫特、葛歐格和我從母親們那兒得到的信很類似。耳語傳言是在警告,對逃亡這件事應該耐心等待。每個人都熱切地等著幸災樂禍,不過禍卻從來沒來。獨裁者的屍體就像每個人自己腐敗的生命一般,匍匐潛行過每個人的額頭。所有的人都想要活得比他長久。

當仲夏之日太陽火辣辣地燃燒時,愛德嘉說,所有的狗和貓都臥在桑樹下睡覺。當太陽溫暖了牠們的毛皮時,牠們就太過虛弱而無法找食物止飢。乾旱的草地上的豬隻吃正在發酵的桑葚,然後就失去平衡。牠們像人一樣喝醉了。
想些嚴肅一點的事吧
愛德嘉必須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角落一個鐘頭之久。狗兒皮傑樂坐在他前面,盯著他看。牠的舌頭垂在外面。我想,我一腳踢向牠的狗嘴,讓牠躺下,愛德嘉說。狗感覺到我所想的。當愛德嘉的手只要有一根手指頭稍動一下時,當他用嘴深呼吸一下,好讓腳能維持不動時,狗兒皮傑樂就會發出咕嚕聲。連最輕微的移動牠都可能會跳過來,愛德嘉說。我原本逃不過這一次,我原本無法控制我自己。這原本會成為一場屠殺。
老的那個把裝鈕扣和拉鍊的盒子全部倒空在桌上。禿頭的那個把布料、上過漿的硬麻布和襯裡弄得亂七八糟。愛德嘉的父親說:你母親已經弄不清楚哪個東西屬於哪個顧客的。你們這些時裝雜誌從哪裡來的,他們問。愛德嘉的母親指了指他們的公事包,公事包裡放著那些信件和照片:從我在奧地利的哥哥那裡。你們知道條紋的線條是怎麼畫的,老的說,不久你們就要穿條紋的衣服了。
皮傑樂上尉對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說,那首詩會促使人們逃亡。他們說:那是一首古老的民謠。皮傑樂上尉說:如果是你們其中一個自己寫的會更好。那可能會很糟糕,但是這麼一來更糟糕。這些歌或許曾經是民謠,但是是另外一個時代的。資產階級——地主政權早已經被戰勝。今天我們的民族唱的是其他的歌曲。
皮傑樂上尉問道: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在床上作什麼。我不說話。那一定是一陣蜂擁騷動,像狗結婚一樣,皮傑樂上尉說。但是你們又不要結婚,只能一對結婚,不能一群。妳要選哪一個當妳小孩的爸爸。
為了知道房間裡有沒有人打開他們的皮箱,他們早上會放兩根頭髮在皮箱蓋子上。晚上的時候頭髮不見了。
他在打電話的時候在同一隻手裡握著狗繩和話筒。另一隻手提著麻布袋。他一邊說話一邊看著我的舌頭舔郵票。雖然角角的地方還沒濕,我仍然將郵票貼上。我在他面前將信丟進郵筒,好像它們在那兒才安全,不會到他手裡似的。
那個句子不是我說的。那個句子和木頭沒有關係。當時。我常聽見別人這麼說,如果有人對他們太粗魯的話。這句話也不是來自別人。如果有人對他們太粗魯的話,他們就會想起這句話,因為他們也是經常從別人口中聽到,當有人對他們很粗魯的時候。如果這個句子和木頭有任何關連的話,那麼是誰說這句子就成了很重要的事。但是這句子只和粗魯有關。當粗魯消失的時候,這句子也消失了。
在一個充滿雲朵的世界裡妓|女就是這麼回事
在我走之前,理髮師說:我父親曾經在史達林格勒。
我必須扯下兩根頭髮,不是掉落的兩根,兩根信髮。它們長在哪裡,在額頭上方,在左邊太陽穴或者右邊太陽穴,或者在頭頂上。
我真的是笨,笨到因為只有掉落在男人和女人們的頭髮上的雪花會保持白色,所以我笨到必須和我自己去做一件正確的事情。我必須在父親下葬的前一天,提著那只小皮箱到我的理髮師那裡,和他談談死這件事。
愛德嘉房裡的櫥子是空的。他的衣服放在皮箱裡,好像他隨時都可以離開這個地方,無須整理打包。我不會將我自己安排在這裡,愛德嘉說。我看見兩根頭髮交叉放在皮箱蓋子上。愛德嘉說:體育老師會在我的房裡窺探。
城裡非常安靜,安靜到我聽得見他們咀嚼的聲音。我輕聲邁步,為的是不打擾他們吃東西。我最想用腳尖走路,但是會引起他們的注意。我像個影子般輕盈地走路,應該不會有人能夠抓住我才對。我走得不疾不徐。衛兵手裡的綠李子像天空一樣黑。
是不可能有三個朋友的
這一天蘿拉本來可以穿著極薄的褲|襪踏上火車。然後第二天本來可能會有一個趕著羊群穿過雪地回家的人認為,他的妹妹在這冰天雪地裡是光著腳下火車的。在我提著皮箱走出房間之前,我必須再一次站在空蕩蕩的衣櫥前面。在那之前我還再一次打開窗戶。天上的雲像犁過的田地上的雪花。冬陽驕烈。我看見我的臉映照在玻璃上,我等待著太陽將這個城市從它的光線中扔出去,因為玻璃上面已經有足夠的雪和泥土了。當我提著皮箱走上街道時,我覺得我好像必須回頭去鎖上衣櫥的門。窗戶仍然開著。衣櫥或許是關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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