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住在屠宰場裡的那些人一樣喝鮮血,庫特說。他看向外面的街道:現在我是一個同謀者了。
當母親用她衣服上的皮帶將孩子綁在椅子上時,窗戶前面站著那個魔鬼小孩。他的每一隻手都有兩個拇指並立在一起。外側的那個拇指比內側的小。
有些問題泰瑞莎不回答,因為她話說得太多。她把思考的時間都花在說太多話了。
工廠的三角牆,這個三角牆向上最高可以看到天空,向深處最深可以看到院子,牆上面掛著一句標語:
瑪琪太太用麵粉和水揉出一團聖餅麵團,然後將麵團在整張桌子上擀開,擀得像褲|襪一樣薄。然後她用一個鉛環將聖餅扣出來。剩下的麵團邊緣她則分開放在一張報紙上。當桌子上的聖餅和報紙上的剩麵團乾了的時候,瑪琪太太就會將聖餅一層層地放好在大托盤上。她將那塊白布蓋在上面,將高腳杯置於中央。托盤在桌子上像具童棺。瑪琪太太用手將乾了的剩麵團揩進一個舊餅乾罐子裡。
女裁縫師回來了,把鑰匙放在梳妝台上,紙牌和捲起來的量尺放在桌上。她說:我的女顧客有個男朋友,可以射到天花板上去。她丈夫不知道在床上方的那些汙點是精|液的汙點。它們看起來像是水漬。昨天他帶他下了夜班的堂兄回家。他們在那種潮濕的天氣還爬上屋頂,要找破掉的瓦片。有兩片瓦片破了,但不在床的上方。堂兄說:如果風斜吹的話,下的雨也是斜的。我的女顧客的丈夫明天要刷天花板的油漆。我說服他,他應該等到春天,女裁縫師說。我對他說,您當然知道,下次下雨又會發生那樣的情形。


泰瑞莎不會說:我不知道。如果她應該必須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就張開嘴唇,說了一些完全不同的東西。所以春天的時候,就是當皮傑樂上尉打電話到辦公室,叫我去接受偵訊時,我一直還不知道,泰瑞莎的父親是否牽著一條狗去看他的紀念碑。
我的房間朝向街道。我必須穿過瑪琪太太的房間進到我的房間,不應該有人來拜訪我。
以地面的灰塵
泰瑞莎在太陽底下空著雙手。我給了她那朵幸運草。她說:它對我沒有幫助,因為是妳找到它的。那是妳的幸運。我不信這個,我說,所以它只幫助妳。她接過花梗。
我疲倦地坐在那兒,兩眼發燙。庫特將頭枕在手上,手沒有包紮起來。他用手把嘴推得斜斜的。我覺得,庫特在用他的嘴角承接住他整個人的重量,直到下面的腳。
瑪琪太太視她的生活為一種公平的懲罰。她的耶穌知道為什麼,但是祂沒有說出來。瑪琪太太在受苦,而正因如此她每天更愛她的耶穌。
女裁縫師摸摸一個孩子的頭髮。另一個把頭靠在她的手臂上,他也想要被撫摸。然而他的母親走進廚房,端了一杯水。你們這些鼴鼠,她說,鉛筆放在嘴裡是有毒的,把它們浸在水裡。當她拿出一張空白的紙時,那個被撫摸的孩子伸出手來。但是她卻把紙放在桌上。
然後又天亮了。接近中午的時候母親醒來,叫孩子去鐘錶匠那兒拿回鬧鐘。鐘錶匠雙手捧滿鬧鐘,丟進一個盆子裡,說道:這個機器完蛋了。
戰後瑪琪太太沒有錢回到布達佩斯。後來邊界封閉了。當時如果我要回去布達佩斯的話,我只會引起注意而已,瑪琪太太說。路卡司神父當時對我說,就是耶穌也沒有在家鄉。瑪琪太太試著微笑,但是當她說:我在這裡很好,在布達佩斯不再有任何人等待我時,她的眼睛並不聽話。
庫特在屠宰場旁邊的樹叢裡看見一個男人。工人們在休息,跑進大廠房裡好取暖。庫特跟著去,因為他不想看見他們喝血。他在院子裡來來回回地走,看著天空。當他往回走的時候,聽見一個聲音。這個聲音在要衣服。當這聲音安靜下來時,庫特看見一個被剃光頭的人在樹叢裡。他只穿著冬天的內衣褲。
恐懼,我說。
當祖父去世時,她不在家裡。當葬禮舉行時,理髮師留在房間裡照顧她。母親說,她只會干擾葬戒而已。
泰瑞莎把畫了耶穌升天的紙撕掉。我也在大禮堂裡,泰瑞莎說,我們大家都必須去那裡。
如果我不看著這些孩子的話,我無法分辨他們的聲音。我的臉和一雙無名小卒的大眼睛站在鏡子裡。這雙眼睛沒有理由注視我。
泰瑞莎問:是什麼歌。我對她敘述避暑屋子裡的書,談到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還有自從蘿拉死後我們就認識。還有為什麼我們必須對皮傑樂上尉說,那首詩是一首民謠。
或許當時皮傑樂上尉還沒有想到第一個袋子,也還想不到第二個。或者皮傑樂上尉已經想出這兩個,將之分配在數年之間。
瑪琪太太的窗戶是朝向內院的。那裡立著三株大菩提樹,樹底下,範圍大得像個房間,是一個荒廢的花園,有破碎的黃楊樹和高高的草。房子的一樓住著葛勞伯太太和她的孫子,還有費爾亞伯先生,是個留著小鬍子的老先生。他時常坐在他公寓門口的一張椅子上,讀著聖經。葛勞伯太太的孫子在黃楊樹上玩耍,葛勞伯太太每隔幾個小時就會在院子裡喊同一句話:來吃飯。她的孫子總是吼同一句話回去:妳到底煮了什麼。然後葛勞怕太太會舉起手,而且拿出棍子,直到她喊著說:等著吧,你會記住的。葛勞伯太太和孫子是從月亮巷搬到這裡來的。她無法繼續住在工業城裡的房子,因為孫子的母親死於剖腹產。孩子沒有父親。從葛勞伯太太身上看不出她來自一個工業城,瑪琪太太說,葛勞伯太太進城時總是穿得很聰明又有智慧的樣子。
這些孩子們有深藍色的嘴唇和指甲。如果鉛筆是乾的話,這些孩子說,寫起來是灰色的。加上口水寫起來就像夜晚一樣是藍色的。我想:現在這是第一次有孩子在這裡,因為我第一次在背後沒有隱藏任何念頭來到這裡,因為我沒有想要遺忘任何東西在這裡。
我現在將這幅畫取下,庫特說,我把他拉回椅子上。不,我說,那不是蘿拉。我很高興,那不是耶穌。我咬住自己的嘴唇,庫特注視著那幅畫。我們靜靜傾聽。門後瑪琪太太大聲地和自己說話。庫特問道:她說什麼。我聳聳肩膀。她不是在祈禱就是在咒罵,我說。
避暑屋子裡有本書上說:自殺。那裡面寫著,只有一種死亡方式適合一個腦袋。我卻在窗戶與河流之間的冷漠圓圈裡徘徊。死亡從遠處向我吹哨子,我必須朝向它起跑。我幾乎已經將自己抓在手裡,只有一小部分不願意參加。或許是那隻心獸。
女裁縫師會用紙牌算命比她會縫衣服還要出名。大部分的顧客都不會對她透露,他們為何而來。但是女裁縫師從他們身上看得出來,為了逃亡他們需要運氣。
匈牙利的袋子留在瑪琪太太的床邊。她從來沒有打開過那只袋子。她一再地讀著袋子上熟悉的文字,好像那是一場錯過的生命。她從來沒有吃那些糖果,因為它們會在嘴裡消失。
庫特對泰瑞莎不以為然,不能信任她,他說,然後用包紮著的手敲打桌沿。他的拇指裂開了,有根鐵棍掉落在他的手上。有個工人讓它掉落在我手上,庫特說。那是故意的。流了血。我用舌頭將血舔乾淨,好讓它不會流進我的袖子裡。
我把那個袋子送給瑪琪太太,我想,她會高興的。第二天庫特又要來這件事我也想到了。我要在他來之前,削減她的憤怒。
泰瑞莎解開她的金項鍊。那個人要從你們這兒得到什麼,泰瑞莎問。
泰瑞莎要嘲弄他,照著那衛兵站的姿勢那般走路。就好像她不是走在地上,而是這個世界之上。我有點發冷,只能像在這個國家裡這麼走路。我感受到介於這個國家與這個世界的差別。它比介於我和泰瑞莎之間的差別還大。我是這個國家,但是她不是這個世界。她只是這個國家裡的人所認為的那個世界,那是當人們想要逃走時的那個世界。
這兩個人卻過著他們的生活,避開了不幸。
我嚇了一跳,因為現在泰瑞莎一定會問,我說的頭髮是什麼意思。但是我不能洩漏任何事情。如果有人像我在泰瑞莎面前沉默這麼久的話,一定會全盤托出。泰瑞莎沒有詢問頭髮的事。
泰瑞莎彎下身來,將凋謝的蒲公英從花梗上吹落。我不知道,當這朵白花球的羽毛飛過空中時,她在想什麼。她把大衣扣上,想要離開她陌生的動物。她不發一語地開始走路。而我覺得,我好像必須繼續留在這裡,並且對泰瑞莎說,我不信任她。
唱歌的祖母把她這輩子的事全忘了。她回到她的孩提時期。她的臉頰已經八十八歲。然而她的記憶只剩下一條道路,在這條道路上站著一個三歲的小女孩,啃著她母親圍裙的一角。當她從村子回來時,她骯髒得像個孩子。自從她不再唱歌以來,她把所有的東西都塞進嘴裡。她的歌聲變成她的步履。沒有人能忍受得了她,她引起的騷亂是如此www.hetubook.com.com之大。
母親將麵團在桌子上拉開。她的手指很靈巧。她又抓又拉的,像在數錢似的。麵團在桌上變成一塊薄布。桌子透過麵團有點閃閃發光:是父親和祖父的相片,兩個人一樣年輕。母親和祈禱的祖母的相片,母親年輕得多。
那條河和河邊的石頭。那是河的下游,散步的步道盡頭之所在。如果想要回到城裡的話必須在那裡回頭。通常所有的人都會在那裡回頭,因為他們不想感受到尖銳的石頭穿過鞋子。
還有天空裡的雲像淺色的衣服掛在城市上方。還有電車的輪子揚起灰塵,以及車廂讓自己被拖著走,和我有著一樣的路途。還有坐車的人,才剛上車就在窗邊坐下,好像他們在家裡似的。
泰瑞莎已經在前面的路上轉過頭來,對著我笑一笑,揮揮手。
猜疑使得被我拉近身邊的一切滑開,每次我一伸手都會看到我的手指,但是我瞭解我母親或泰瑞莎的手指更甚於瞭解我自己雙手裡的真相。我對我自己雙手裡的真相瞭解得那麼少,少得就像我對獨裁者和他的病痛的瞭解,或者對衛兵和行人,或者對皮傑樂上尉和狗兒皮傑樂所瞭解的那麼少。對鉛製的羊和工人,或是女裁縫師和讀紙牌時打出的同花順我也不明瞭。同樣地,對逃亡和幸運知道的也一樣少。
上帝已經數過它們了
我看著牆上的畫:一個婦人,總是朝窗外看出去。她穿著一件及膝的洋裝和一把陽傘。她的臉和她的腿像個剛死去的人一樣有點發綠。

這旋律是她們為自己和為逃亡而唱的。這首歌咒罵的卻是泰瑞莎。
在回家的路上,孩子伸手進盆子裡抓,然後吞下最小的一個小齒輪、最短的一根梢軸、最薄的螺絲。第二小的小齒輪……
那又如何,庫特說。
他應該受到上帝懲罰
我要庫特給我看那個傷口。妳跟妳施瓦本的菊花茶同情心,他說。你跟你施瓦本的鄉下人恐懼,我說。
一天接著一天,在我來到河邊的那幾天裡,河邊放著三對石頭。每次我都帶著兩個不同的石頭。我沒有尋找很久,從重量來說它們夠重,可以和我一起沉下去。但是那些是錯誤的石頭。它們從大衣口袋裡出來又回到地面上。而我則回到城裡。
夏天的時候我可以故意不看這幅剛死的人的圖畫。長在外面窗前的許多葉子將房間裡的光線染上顏色,同時將這剛死的人的顏色收回去。當這些樹光禿禿的時候,我就無法忍受這個剛死去的女人。我不讓我的雙手取下這幅畫來,因為我虧欠蘿拉這個顏色。
就像我必須學習,將感冒和指甲剪分配在一封信裡,皮傑樂上尉也必須學習,將葛歐格和庫特的死分配在數年之間。或許。
傍晚時庫特再一次從樹叢經過,衣服不見了。警察和軍隊搜索這個地區。到了第二天早上連村子裡也搜。屠宰場裡的工人說,在屠宰場後面的蘿蔔田裡找到一頂犯人的帽子。
誰是這兩個人,我問。我不想要答案。我怕泰瑞莎會說:是妳和我。我很快地指給她看她鞋邊凋謝的蒲公英。但是泰瑞莎感受到的和我一樣,就是我們只有在沒有秘密的地方才是同屬於一起的。還有,我們在這麼簡短的字,如妳和我裡,是不同屬於一起的。泰瑞莎轉了轉那雙小眼睛,說道:
祖父因為徹夜不眠而疲憊不堪,在他這個年紀無法再承受這樣的事。而我像發了瘋似的作夢。我在花園裡摘下一朵雞冠花。這朵花大得像一支掃把。花梗扯不下來,我又拉又扯的。種子像黑色的鹽似地掉出來。我看著地上,有螞蟻在爬。有人說,夢裡的螞蟻是玫瑰花環。
我將那份黃白相間的肥肉和麵包打開。泰瑞莎將肉切成小方塊,做成兩份小士兵。我們吃了起來,她歪曲著臉。吃起來有脂肪發臭的味道,泰瑞莎說,我把它給狗吃好了。
在工廠沒有人在等待包爾,連一個小時都不會等。他運氣不好,他們說,就像在他之前的許多人永遠沒有再來上班一樣。他們像在商店裡大排長龍一樣。當一個送死之後,另一個就接替上來。濃濃的霧氣對這個又懂什麼,一圈圈的空氣,或是鐵軌的彎曲又懂些什麼。一次死亡就像袋子裡的一個破洞一樣廉價:人們將手伸進去,接著整個身子都被一起拉進去。他們更加著魔,更多人因此而死。
她說:終點。

而在地面上行走的鞋子只被准許以逃亡方式離開這個國家。在鋪石磚的路面上舉起的是泥濘、帶灰塵、響亮的或者悄聲的鞋子。我感受到,它們有其他的路途,有一天它們會像許多其他的鞋子一樣,不再行走在這個標語下面。
每個星期一彌撒僕役都會在她門上輕敲三次。他從門縫給她一小袋麵粉、一塊白布,布的中央用金線和銀線縫了一只高腳杯,還有一個大托盤。當彌撒僕役雙手空空的時候,他會轉身鞠躬,瑪琪太太就關上門。
那個男朋友可以用陰|莖提起半桶水,女裁縫師說,他曾經示範給我看。我警告那個女顧客。她的男友來自南部,來自斯格尼雀西堤。他是十一個孩子當中最小的一個。其中六個還活著。和這樣的一個人在一起是不會有好運的。我也對泰瑞莎預言說會有隻石膏手臂。你們兩個完全不同,女裁縫師說,但是有時候很適合。所有認識我的人都相信我。

關於逃亡而死的人所流傳的流言和關於獨裁者的病痛所流傳的流言是不一樣的。同一天內他還出現在電視上,以最長的演說耐力,結結巴巴地連話也說不完整。在他演說的同時,卻又找到一個新的,可以將他推向死亡的病症。
有時候在女裁縫師家的浴室裡會有頭髮。自從我在信裡放頭髮以來,我就會看見這類的東西。在女裁縫師家的浴室裡陰|毛比頭髮多。
唱歌的祖母說:這下面有個理髮師,但是我們不是在家裡曾經有過一個小女孩嗎。母親指了指我說:她正站在這裡,她長大了一點。
我彎著腰站在那兒,綁我的鞋帶,當皮傑樂上尉說:有一點是肯定的,誰乾乾淨淨地穿好衣服,就不會髒兮兮地到天堂去。
我問:今天。
袋子和窗戶不屬於我。它後來屬於葛歐格。
那個戴著黑色領結的男人死了躺在柏油路上,在他經年站立之處。人群在他周圍擠來擠去。乾枯的花束被踩爛了。
因為庫特每星期都來拜訪我,為此瑪琪太太鬧情緒鬧四天。她既不問候我,也不和我說半個字。當她再度問候我,開始說話時,只要再兩天,庫特又來了。
或許是孩童時期的痕跡使得這個死者旁邊的衛兵癱瘓。或許有個村子立在他的腦子裡。或許他想起了他許久不見的父親。或許是已經去世的祖父。或許是一封寫有母親病痛的信。或許是一個自從這個衛兵離家之後就必須紅著腳丫子趕羊的兄弟。
我當時還想,在一個沒有衛兵的世界裡,人們走路的樣子和這個國家裡的人可能不一樣。在人們可以有不同的想法和寫法的地方,我這樣想,人們走起路來也可以不一樣。
當祖父下葬後,父親的墳上已經開著黑百合。
庫特和我大笑著進入房間,好像我們必須互相抓緊對方,必須在我們的臉突然照它們的意思抽搐之前。在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要控制自己的嘴角之前。我們在笑的時候看進對方的嘴裡。我們知道,在下一刻,在另一個人自制的嘴唇前面,我們會多麼孤獨,好像它們就要抽搐。
庫特曾經說,城裡的瘋子永遠不會死。如果他們倒下的話,在他們站立之處會有一個相同的人從柏油路上走出來。戴著黑色領結的男人倒下了。從柏油路上走出來的有兩個人,一個警察和一個衛兵。
母親站在鏡子前面梳頭。唱著歌的祖母站在母親旁邊。唱著歌的祖母一隻手抓住母親的黑辯子,另一隻手抓住她的灰色辮子。她說:現在我得到了兩個孩子,但沒有一個是我的。你們騙了我,我本想,他們是金色的頭髮。她拿走母親的梳子,用力將門關上,然後拿著梳子走到花園裡去。
我們無法想像皮傑樂上尉的思路。我們越是思考這件事,我們所能理解的越少。
我不會拖著任何皮箱,不會把金子塞進自己的私處,泰瑞莎說。回程是在夜裡。女裁縫師認識一個海關人員。他對她說,秋天哪一個晚上他必須再度當班。女裁縫師自己挑選一個日子。
我們一起吃飯,泰瑞莎指給我看紙上那些咒罵的話升天的樣子。泰瑞莎笑得連小眼睛都濕了。她想要在笑的時候把我一道拉走,然後注視著我。我看著紙上那些被宰殺的動物們的內臟。我沒辦法繼續吃下去。我必須敘述蘿拉的事。
她說:現在。
那個人大概在當天晚上就已經在河裡了,庫特說。除非他們找到的不是他,他穿著我的衣服。
對我而言,好像我穿上的是寫在那裡的東西,好像當我全部穿好時,那張紙會變成赤|裸。我從桌子上拿起手錶,然後https://m.hetubook.com.com耳環。我可以馬上戴好錶帶,不需要鏡子就可以找到我的耳洞。皮傑樂上尉在窗戶前面走來走去。我還想再裸身一下。我想,他沒有看著我。他看著街道。他在天空裡那些樹木之間比較能想像,如果我死了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他不再坐下。他握住門把,門跳了開來。一隻貓從涼爽的房間伸出白色的頭來。他將牠抱在手上。我看見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他的帽子,時鐘滴答響。那隻貓想要跳到地上。他說:愛莎,我進屋子裡去。在他關上門之前,他說:是呀,薊草就是這樣。
有個男人從一間高低不平的房子裡拖出一個水桶到街上來。他讓大門敞開著。院子裡站著一個蒼白的太陽。水桶裡的水結凍了。那個男人將水桶翻轉過來倒在一個水槽裡,然後用鞋子踩在上面。當他舉起水桶時,地上站著一隻被凍住的老鼠在一團冰球裡。泰瑞莎說:等冰熔化,牠就跑掉了。
我聽說介於冬天和早春之間有五具河裡的浮屍,纏在城的後方,水裡的樹叢裡。所有的人都在談論這件事,好像這件事是和獨裁者的病有關似的。他們搖搖頭,打起寒噤。庫特也是。
誰是這兩人
瑪琪太太在一次八月朝聖時,在匆忙之中,在巴士和朝聖教堂的階梯間,從一個裝滿了耶穌十字架的袋子裡買下她的耶穌的。她親吻的那個耶穌是出自工廠裡鉛製的羊所做的垃圾,是日班和夜班工人在值班之間牟取暴利的交易。牆上這尊耶穌身上唯一的正義就是他是被偷來的,而且欺騙了國家。
孩子們在桌子下面的腳搆不到地板。桌面上孩子們用鉛筆互刺。他們臉上的憤怒是既頑固又成熟。我心裡想:在他們母親遲歸的這段時間裡,他們長大成人了。如果他們在一刻鐘之內長大成人,用屁股將椅子從桌邊推開,然後離開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呢。如果女裁縫師回到家來,放下鑰匙,我要如何對女裁縫師說,那些孩子們不再需要這些鑰匙了。
那是費爾亞伯先生。他拖著腳步走,從口袋裡拿出一條白手帕。我將頭拉回房間,好像那條白手帕可以感受到,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在後面看著一個猶太人似的。
泰瑞莎信任地將盒子收下,而我對她絲毫沒有信任。
不過某些東西我還是要忘掉,噴泉旁邊那個瘋子的死。
每次瑪琪太太在鬧完情緒後說的第一句話都是:我不希望屋子裡有妓|女。瑪琪太太說的和皮傑樂上尉是一樣的:如果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有些什麼要相互給予的話,他們就上床。如果妳不和這個庫特上床,那麼就只是來來去去。你們不需要給予對方任何東西,也不需要從對方那兒拿取任何東西,如果你們彼此不再相見的話。給妳自己找個別的,瑪琪太太說,只有不值得尊重的人才有紅頭髮。這個庫特看起來像個嬉皮,他不是個會對女人獻殷勤的人。
到了下一條街時我們找起了四瓣的幸運草。這草還太軟了,不能壓。不過它的葉片已經有白色的環。我不要壓它,泰瑞莎說,我只需要它的幸運。
瑪琪太太說起德文時音節拉得很長。有時候我以為,下一個字她要開始唱歌了。不過對唱歌來說她的眼睛太過冷漠。
所以祂一個也不會少
我的理髮師在對面角落那裡,泰瑞莎說。不久天氣就要變暖和了,走,我們去染頭髮。
瑪琪太太將袋子上的每一個字都唸出來:甜蜜親愛的上帝。她的雙眼滿是淚水。那是一種喜悅,但是一種被驚嚇到的喜悅,一種表現出受到摧殘的生活,還有回歸布達佩斯已經太遲了的喜悅。
包爾的鞋子就不再行走在這裡。他從前天就不再來上班。因為他的失蹤使得他的秘密變成人家背後說的閒話。所有的人都自認為知道他的死亡。他們在失敗的逃亡裡看見一個普通的願望,這個願望是這回這個人,下回另一個人被扯進死亡裡。他們不會放棄這個願望。如果他們說,他永遠不會再來了,他們說的是包爾,指的其實就是他們自己。這聽起來就像瑪琪太太說:在布達佩斯沒有任何人在等待我。但是或許就在逃亡之後,還有某個人在布達佩斯等待她。
所有的東西都填寫在一張紙的空欄裡。皮傑樂上尉沒有把我自己寫上去。他會把我關起來。當我來到這裡時,沒有一張表格裡會寫著,我有一個額頭、兩個眼睛、兩個耳朵、一個鼻子、兩片嘴唇。我知道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在下面地下室的牢房裡,我說。我要在我的腦子裡做出一張我的身體的表格,來對抗他的表格。我只寫到我的脖子。皮傑樂上尉會注意到,我少了頭髮。他會問,頭髮在哪裡。
只有當瑪琪太太憤怒地將她等一下要削的馬鈴薯從箱子往牆上丟的時候,她才會忘記她的耶穌,而且用匈牙利話罵人。當馬鈴薯乖乖地站在桌子上時,她會在耶穌綁著布的位置吻一下,接著所有咒罵的話全都不見了。
警察驅離圍觀者。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的嘴巴因喊叫而濕潤。他帶著衛兵一起來,衛兵是習慣拉扯民眾和毆打民眾的人。
泰瑞莎說:這條金練子是個孩子。女裁縫去匈牙利三天,觀光,泰瑞莎說,四十個人坐巴士去。導遊每個星期都去。他有他的地盤,他不需要在街上做生意,他的行李最多。
瑪琪太太每天都上教堂。她在飯前走到牆邊,抬起頭,把嘴嘟起來。她用匈牙利話悄聲說話,然後吻一下十字架上的鐵製耶穌。她的嘴還搆不到他的臉。她以匈牙利的方式吻他,吻在他肚子的位置,耶穌在這位置上帶著一塊布。這塊布在這個位置打著一個結,而這個結所在的位置離十字架很遠,遠得讓瑪琪太太的鼻子在吻的時候不會撞到牆壁。
泰瑞莎將頭搖來擺去,那隻動物離開了牠的鹿角,然後又回來。
她問:我怎麼會知道。
後來泰瑞莎來了,我大老遠就看見她的紅頭髮。
泰瑞莎和我已經走上了大街,有柏油的地方。有些地方從裂縫處長出一根瘦小的草。電車緩緩地發出唧唧嘎嘎的聲音,貨車快速地行駛,它們的輪子像空盪的灰塵般轉動。
女裁縫師舉起杯子。桌子上的那圈水環不在剛才杯子的所在,而是在我的手前面。我開始發冷。我靜靜地不說話,女裁縫師吞下一口水。
誰愛了又離開
當葛勞伯太太、費爾亞伯先生和我在後面注視的是那雙白色的長統襪而不是那個孩子時,葛勞伯太太將門鎖上。費爾亞伯先生說:您聽見了吧,這孩子問候的方式就像當時希特勒的時代。費爾亞伯先生也注意傾聽這些話。「巧」對他而言是「齊奧塞古」的第一音節
我向泰瑞莎敘述什麼是偵訊。沒有任何理由的,好像是我在大聲地和自己說話一樣,我開始敘述起來。泰瑞莎用兩根手指抓緊她的金項鍊。她一動也不動,才不會錯過這不為人知的黑暗情節。
工廠裡不確定的只有死亡地點:不知是玉米、天空、水或是一列載貨的火車,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看見包爾的。
她說:紅色的。
瑪琪太太也說:猶太人不是很聰明就是很笨。聰明或愚笨與擁有很多或很少知識無關,她說。有些人知道很多,但絕對不是聰明,其他人知道得很少,卻絕對不是笨。知識和愚笨是和上帝有關。費爾亞伯先生一定很聰明,但是他有汗臭。這個與上帝完全無關。
泰瑞莎用她的胖手指在我桌上放下疊成一疊的薄薄的火腿片、乳酪片、蔬菜和麵包。她說:我給妳做了小士兵,好讓妳也吃點東西。她將桌上那堆小塔般的食物拿在拇指和食指之間,她轉身,將東西送進嘴裡。
如果瑪琪太太讀得太久,吃下太多聖餅垃圾的話,她的胃會變得非常聖潔,聖潔得讓她在削馬鈴薯的時候打嗝,而且罵得更凶。自從我認識瑪琪太太以來,聖潔對我而言是嘴裡一團白色的、乾燥的、沙沙聲的東西,會因此而必須打嗝而且咒罵的東西。
我說:超越終點。
街道的另一邊有隻狗在跑。接著就來了那個戴帽子的男人,庫特說,當我在城裡的時候,他在跟蹤我。他來了。不是那個跟蹤我的人。或許我認得那隻狗,我說,但是從這裡看不出來。
我問:染怎麼樣的。
你知道有多少雲朵走出
我完全赤|裸地站在角落裡,我說。我必須唱那首歌。我唱得如流水一般,那已經無法再凌|辱我了,我一下子有了厚如手指的皮膚。
所有國家的無產階級團結在一起。
泰瑞莎對許多問題都不做回答。有些問題我提出不只一次。其他的我永遠不會再提,因為我自己都忘記了。也有些東西是我沒有忘記,而我永和*圖*書遠不再問的,因為泰瑞莎不應該知道,這些對我而言是重要的。藉此我等待一個好機會。當這個好機會來到時,我又變得不確定這個機會是否是好的。我讓時間消逝,直到泰瑞莎注意別的事情為止。於是不只是好機會,每個機會都過去了。我必須再等待下一個好機會。
衛兵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對這個季節來說太大了。它張得開開的,因為冬天沒有綠李子塞住它。


這麼多年以後,不久就能在地底下再度見到他太太的這位死者,衛兵站在他身旁,無法動手毆打。
瑪琪太太將蓋上白布的托盤端進教堂給路卡司神父。在她拿著聖餅上街之前,她必須找到她的黑色頭巾。我正在研究,這塊破布到底到哪裡去了,瑪琪太太說。
在那前一天,我走到一個陌生的住宅區,為的是從五樓的走廊窗戶朝地面往下看。沒有半個人在那兒,這兒夠深,我可以往下跳。不過頭上的天空太近。正如後來河邊的水太近一樣。我也像老人的鳥兒被哨子弄瘋了一樣發了瘋。死亡對著我吹哨子。因為我不能跳下去,於是第二天我回到河邊。在第三天也是。
泰瑞莎將一塊小士兵送進我的嘴裡,說道:關於超越終點去問問女裁縫師。
在我穿衣服的同時,皮傑樂上尉將我的地址簿放進他的抽屜裡。妳的地址現在也在他那兒,我對泰瑞莎說。
泰瑞莎戴四個戒指。其中兩個有紅寶石,好像是從她的頭髮掉落下來的。她在桌上放下一份報紙,說道:超越終點,或許吃飯的時候我會想起來,我今天有火雞。
直到休息結束後,當工人們都站在壕溝裡,而且深及頸部時,庫特再度走到樹叢。他在那裡小便,然後放下一件褲子和一件夾克。那個被剃光頭的人不見了。
一如袋子裡的每個耶穌,這一個耶穌在朝聖後的那一天也成了酒館桌上的酗酒錢。
我走在泰瑞莎後面一步,配合著我們吧搭吧搭的步伐,不停地說著水邊幸運草這個字,直到這個字和我一樣疲倦。直到它失去了意義。
庫特每個星期都會敘述屠宰場的事情。工人們在屠宰時飲用溫熱的鮮血。他們偷取內臟和腦子。接近傍晚的時候,他們將牛肉和豬肉火腿丢過圍籬。他們的兄弟或連襟會在車子裡等候,然後將這些東西裝載上車。他們將牛尾戳在鉤子上,讓它們乾燥。有的牛尾乾燥以後會變得僵硬,有的仍然可以彎曲。
葛勞伯太太是個猶太人,他說,但是她說她是德國人。而您感到害怕,於是也問候她。
我說:不,今天不行。
我把這條鍊子泡在水裡一個晚上,泰瑞莎說。我加了很多洗衣粉。我是不會從一個陌生人的私處買金子的。泰瑞莎一邊罵一邊笑。我一直覺得,這條項鍊還在發臭,我會再洗它一次。我為這條鍊子訂製了一個幸運草葉片。女裁縫師只為她的孩子帶了兩顆心。但是秋天,在變冷之前,她要再去一次。
我的女顧客昨天來我這兒,女裁縫師說,我必須替她看紙牌。當她注視著我時,我的心跳會停頓下來,而紙牌就什麼也顯示不出來。我沒有打出同花順,我沒有收那位女顧客半毛錢。她逼我。有些事情是不會馬上見到的,女裁縫師說,它們來時如煙霧,而且是偷偷地進來。妳必須再等幾天,我對我的女顧客說。但是必須等待的是我。女裁縫師讓我覺得像個成人、冷靜而且平淡無味。
在蘿拉死後愛德嘉曾說:那是一種安全的動作。和蘿拉比起來我很可笑。我再一次走到河邊,為的是將放在河邊成雙的石頭分散放回其他的石頭裡。蘿拉立刻就知道,如何使用皮帶綁袋子。如果她要帶著袋子進河裡的話,蘿拉應該會知道,怎麼將石頭配成對。這種事情不會寫在書裡。當時我在看書的時候想:等我需要死亡的時候,我就會瞭解了。
我問:他有狗嗎。

以隆隆的風聲
如果不熟悉的話,需要在前兩天去賣東西,然後再一天去買東西。女裁縫師帶了滿滿兩皮箱的褲子。它們不會很重,泰瑞莎說,不用彎著腰拖行。會賣掉的,但是很便宜。可以撈到一點錢,但是不會太多。至少要帶一個皮箱的水晶餐具,玻璃杯的比較貴。街上不斷有警察過來。生意最好是在理髮院裡做,那裡不會有警察來。坐在烘乾罩下面的女人們總是有剩餘的零錢,而且直到她們頭髮乾了為止,都沒有什麼事好做。手上拿著一把內褲和一把玻璃杯從她們身邊經過。她們總是會買點東西。女裁縫師得到一筆錢。最後一天再去買東西。最好是金子。很好藏,回家很好賣。女人比男人會做生意,泰瑞莎說,巴士裡三分之二是女人,每個人在回程時都有一小袋塑膠袋裝的金子藏在私處。海關人員知道,但是他們能做什麼。
當泰瑞莎拿起梳妝台上的紙牌時,我才知道,為什麼房間裡的時鐘響得那麼大聲。房裡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但是等待的是不一樣的事情。女裁縫師和泰瑞莎想要我在她們掀開紙牌之前能離開。我則要她們在我走之前掀開紙牌。只有當女裁縫師為泰瑞莎讀出紙牌上的幸運時,我才能絲毫不引人注意地將避暑屋子的盒子遺忘在這裡。
我們互相藉著我們還能發明惡毒冗長的字眼來給對方驚喜。但是這些字缺乏恨意,它們傷害不了對方。我們只有會眨眼睛的同情心在嘴巴裡。而取代憤怒的是令人難為情的幸運,在過了一段很長時間之後,理智獲得一點成就。我們不發一語就可以問,當愛德嘉和葛歐格再度到城裡來的時候,是否還活蹦亂跳得可以去傷害他們。
泰瑞莎用背部搖晃那薄弱的樹幹。那鹿角搖來擺去,離開了它的動物,然後又找到。
過了海關之後,恐懼消失了,泰瑞莎說。大家在兩腿之間帶著她們的金子睡著了。只有女裁縫師無法入睡,她的私處在痛且她得去上廁所。司機說:開車載女人真是個折磨,因為她們碰到月光就必須小便。
庫特已經喝完半杯。我燙到舌頭,在等。妳太敏感了,庫特說。他們讓我自己一個人處理傷口,他們站在溝渠旁邊,看我如何流血。他們的眼睛像賊一樣。我害怕,這些人是不再思考的人。這些人看見血,走過來,過來吸乾我。而後誰都不是吸過血的人。他們就像他們所站立的那片土地一樣沉默。所以我很快地將血舔乾淨,然後吞下去、吞下去。我不敢吐出來。後來我開始緊張,我開始尖叫。我尖叫得幾乎快撕裂我的嘴。他們全都該上法庭,我尖叫著,他們早已經遠離人類許久,他們令我毛骨悚然,因為他們是酗血者。因為他們整個村子是一堆牛糞,他們晚上鑽進去,早上再出來,為了飲血。因為他們用乾燥的牛尾引誘他們的孩子去屠宰場,然後用聞起來帶血味的親吻誘騙他們。天空可能會掉落在他們的頭上,一定會打死他們。他們將他們飢渴的臉從我面前轉開。他們一大群人在這令人噁心的罪惡裡保持沉默。我穿過大廳,去找細軟的薄布來包紮我的拇指。在急救箱裡只有一副眼鏡、香菸、火柴和一條領帶。我在我的夾克裡找到一條手帕,然後纏繞在我的拇指上,再用領帶繫緊。
我們每天一起吃飯,而泰瑞莎每天都穿一件不一樣的衣服。泰瑞莎那件花衣服只穿了一天。她有來自希臘和法國的衣服。英國的毛衣和美國的牛仔褲。她有法國的粉餅、唇膏和睫毛膏,土耳其的首飾。還有從德國來的極薄的褲|襪。辦公室裡的女士們都不喜歡泰瑞莎。當她們看見泰瑞莎的時候,看得出來她們在想什麼。她們在想:所有泰瑞莎穿的東西,都值得為之逃亡一次。她們變得嫉斯和悲傷。她們歪著脖子唱道:
我是如此愚蠢,用笑聲來趕走眼淚。是如此頑固,頑固到我認為:那條河不是我的袋子。我們會將妳塞進水裡的這件事,皮傑樂上尉不會成功的。
費爾亞伯先生只有他的愛莎,瑪琪太太說。
她將番茄和一片火雞肉火腿打開。吃這裡的,她說,並且做成兩份小士兵。她已經吞下去,而我正咀嚼著。她將整塊肉從骨頭上卸下來。
一本地址簿、一朵壓過的菩提花、一片壓過的幸運草、一枝原子筆、一條手帕、一盒睫毛膏、一支口紅、一盒粉餅、一把梳子、四支鑰匙、兩枚郵票、五張電車車票。
有個人在某些地方沒有回頭,因為他想要到水裡去。有人說,原因不是因為那條河,河對大家來說都是一樣的。有人說,原因是那個人自己,不想回頭的那個人。他是個例外。
接著這個時刻來臨了:我將自己鎖進我的心跳裡,讓庫特搆不著。我的冷漠不是用來說出任何惡毒的字眼,它再也編造不出任何字。這份冷漠在我的手指裡有行動的能力。在窗戶下有頂帽子走過去。
這家工廠裡的所有的機器都鎖在這本字典的封面裡。我被排除在所有的小齒輪和螺絲之外。
很遠到所有世界裡去https://m.hetubook.com.com
我在工廠裡翻譯液壓機器的技術指導。對我而言,這些機器是一本厚厚的字典。我坐在書桌前。我極少到工廠廠房去。機器上的鐵和字典之間沒有任何關連。技術的繪圖對我來說就好像鉛製的羊與輪班工人之間的協定:日班工人、夜班工人、領班、最佳工人、輔助工人。他們用手所操作的事情,在腦子裡不需要名字。如此一來他們就會變老,如果他們在這之前沒有逃走,或者跌倒和死去的話。
到了夏天,唱歌的祖母從家裡跑走。她到街上在每個屋子前面大叫。她的聲音很大聲。沒有人聽得懂她在叫什麼。當有人因為她喊叫而來到院子時,她就走開。母親在村子裡找她,找不到她。祖父病了,而母親必須趕快回家。
我在一部液壓機器的說明書裡找到超越終點這個字。它不在字典裡。我可以體會,這個字對人而言可能是什麼意義,但是卻不知道對機器而言是什麼意思。我向工程師和工人詢問。他們手裡拿著大大小小的鉛製羊,歪斜著嘴。
衛兵站在死者的鞋跟前面,將雙手插|進他的大衣口袋。大衣聞起來有簇新的、帶有鹽分而且油油的味道,就像商店裡的防水布。他的袖子太短了,正如所有給衛兵穿的大衣袖子都太短一樣。衛兵的大衣在場。衛兵的新帽子也在場。只有帽子下面的眼睛不在場。
女裁縫師的孩子們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在紙上寫他們的名字,名字有如夜晚一般的藍色。他們爭奪紙上的位置。吵鬧聲並不大:你發出洋蔥的臭味。你有扁平足。你跟你的彎牙齒。你屁股有蛔蟲。
每隔幾天就會有一個人把頭伸進這裡浴室的馬桶裡,她說,接著另一個人沖水。他們這樣洗頭髮。德軍則無可挑剔。瑪琪太太的臉變得好溫柔,好像有一抹被呼喚回來的少女的美麗回到她的臉頰上。
我的嘴裡有股苦味。為了三具河屍,我曾經練習找過石頭。或許也為了他。不一定要是他,我說。
以甲蟲的步伐
我住在一個老婦人那兒當房客。她名叫瑪琪,是個匈牙利人,來自布達佩斯。戰爭使她與她姊姊誤入這個城市。姊姊死了,躺在墓園裡,就在我曾經看見還活著的人的臉成了墓碑上照片的那個墓園裡。
我必須在皮傑樂上尉面前唱歌這件事並沒有嚇到庫特。他說:我幾乎已經忘記那首優美的詩了。我覺得自己好像是那台放有蘿拉的舌頭和腎臟的冰箱。但是我現在的那個地方,每個人都是蘿拉的冰箱。那裡的餐廳大得和村子一樣大。
就是這樣,女裁縫師說,如果整天在做生意,而自己又什麼也買不起。你會覺得自己很貧窮,你會想知道,自己是否還有何價值。若是在家裡我是不會跟他上床的。但是在那裡,為了那一整天的辛勞,那是我應得到的。還有他也應得。
在那本書裡的句子靠得那麼近,好似它們以後會做必要的事。當我將這些句子套在我身上時,它們裂開來,讓我走。當我將河邊成雙的石頭分開時,我大聲地笑出來。我和死亡之間發生了一些錯誤的事情。
當他沒有拿著聖經坐在太陽底下時,我曾經對他敘述,我的父親是個歸鄉的納粹黨衛隊員,還有他砍掉他最討厭的植物,那是帶乳汁的薊草。還有我的父親直到他死都在為領袖唱歌。
院子裡的菩提樹盛開著花朵。費爾亞伯先生看著他的鞋尖,站起來,看向樹木。當它們開花時,人們就會開始苦苦思索,他說。所有的薊草都有乳汁,我吃了很多,比菩提樹花茶還多。
一個手提袋。
永遠沒人知
我在泰瑞莎的臉上看見一片光禿禿的地區,在她臉頰的骨頭上,或者在她的眼睛中央,或者在她的嘴巴四周。一個都市小孩,說話的時候還會把字和手結合在一起。
葛歐格的頭髮從我的手裡掉落。我在地毯上只找到我的和瑪琪太太的頭髮。我數一數灰頭髮,好似我等一下可以知道,瑪琪太太有多麼時常進入我的房間。在地毯上沒有半根庫特的頭髮,雖然他每個星期都來。頭髮是不足採信的,然而我還是數一數它們。接著窗前有頂帽子走過去。我跑過去探出身子。
一件夾克、一件上衣、一件褲子、一雙褲|襪、一件內褲、一雙鞋、一對耳環、一隻手錶。我是全|裸的,我說。
當她讀著葛勞伯太太的報紙或是禱告書時,她會將餅乾盒放在她的左手邊。她不需要向上看就朝盒子裡抓,然後吃。
有個衛兵從頭上拿起帽子,他鼓起腮幫子吹氣,好像他要吹破嘴唇似的。他因為戴帽子的關係而在額頭上留下一道濕潤而紅澀的痕跡。他盯著我們的雙腿看,同時鼓舌作聲。
在我內心空白的地方,泰瑞莎在她內心並沒有經歷過。或許只有一次,就是當她毫無理由地喜歡我的時候。或許因為從我的手勢看出來我在外地的緣故。還有從許多的字看出來。不是只有愛德嘉、庫特、葛歐格和我這樣的人約定好如何寫信。在字典裡有其他的人在等待,工人們和鉛製的羊也互相約定。我將這些字寫給愛德嘉和葛歐格:螺絲帽、鴨脖子、燕子尾。
皮傑樂上尉拿起桌上的四瓣幸運草。他小心翼翼地握著。妳現在相信,妳是運氣好才碰到我嗎,他問。我對幸運已經覺得厭煩了,我說。皮傑樂上尉微笑著說:幸運在這裡是無能為力的。
我問:哪一隻。
那兩個孩子帶著他們的金心項鍊穿過房間。我沒有買它們。我買了一只有紅色、白色和綠色條紋的玻璃紙袋。裡面是匈牙利的糖果。
當唱歌的祖母天黑回到房間時,母親問:妳到哪兒去了。唱歌的祖母說:在家裡。妳在村子裡,母親說,這裡才是家裡。她將唱歌的祖母推到椅子上:妳在村子裡找誰。唱歌的祖母說:我母親。那就是我,母親說。唱歌的祖母說:妳還從來沒有為我梳過頭。
泰瑞莎在一棵樹下抬起頭和垂下頭,直到她的頭的影子在地上碰到那隻鹿角為止。一隻動物站在地上。
泰瑞莎的食物很適合她。它帶有她父親的那股味道。他在黨部餐廳訂購這些食物。每個星期都會有車將這些東西送到他家門口,泰瑞莎說。我父親不需要買東西,他去看他的紀念碑,毫無意義地提著購物袋穿越城市。
你可以自己去,我說。
葛歐格寫道:孩子們沒有一個句子不用到:必須。我必須,你必須,我們必須。甚至連他們驕傲的時候,他們也說:我的媽媽必須給我買新鞋。而這是對的。我也是如此:我必須每天晚上問自己,白天是否會來。
女裁縫師請我不要告訴泰瑞莎旅館裡的故事。她抓著自己的臉頰說:泰瑞莎可能不會再戴那條項鍊,她已經說了,那條項鍊是個孩子。
袋子和繩子在更後來屬於庫特。愛德嘉、庫特、葛歐格和我當時還不知道。應該可以這麼說:當時沒有任何人知道。但是皮傑樂上尉不是一個無名小卒。或許皮傑樂上尉當時就已經想出兩個袋子了;先是那個給葛歐格的袋子。然後是給庫特的袋子。
直到夏天,等到放長假的時候愛德嘉和葛歐格才來。他們和庫特都不知道死亡曾經向我吹口哨。
鬧鐘在午夜過後不久停了。母親在午夜左右醒過來。她把鬧鐘上緊發條,鬧鐘沒有滴答響。母親說:沒有鬧鐘就不會天亮。母親把鬧鐘用報紙包起來。她叫孩子把鬧鐘送去鐘錶匠那兒。鐘錶匠問:你們什麼時候需要這個鬧鐘。孩子說:沒有鬧鐘就不會天亮。
瑪琪太太從來沒有敘述過,為什麼她和她姊姊會來到這個城市。只有敘述過紅軍,就是俄國兵是如何進這個城,如何挨家挨戶地到處搜刮手錶。這些紅軍舉起手臂到耳朵邊,傾聽手錶的聲音,然後大笑。他們不會看手錶上的時間。他們不知道,當手錶不響時要上發條。當手錶停下來時,這些俄國人就說溝司波丁這個字,然後把錶丟掉。這些紅軍酷愛手錶,他們在每隻手上層層疊疊地戴上十支手錶,瑪琪太太說。
那個男人無言地消失在那間高低不平的房子裡。大門嘎吱嘎吱地響,而院子裡蒼白的太陽再度被鎖起來。當泰瑞莎停止咒罵時,我問道:河流也還凍得那麼硬嗎。
葛勞伯太太打開門。孫子穿著白色的長統襪到街上,在門前還再一次轉過頭來對著她,然後對著我們兩個說:巧。然後我也說:巧。
因為我不想回頭,我走在滿是尖銳石頭的中央。那是一個目標。不是像庫特所寫的,一個兩袋空空而來的人。我感覺到我的口袋裡裝著兩顆大石頭。我的目標是相反的。
有些人讓我覺得很抱歉,女裁縫師說,他們付很多錢,但是我無法改變命運。女裁縫師拿起一杯水,喝了一口。我可以感覺到,誰會相和-圖-書信他的紙牌,她說,然後將杯子放在桌上。妳相信妳的牌,但是妳害怕我會成功地打出同花順。女裁縫師看著我的耳朵。我開始發熱。妳不知道妳的牌,她說,但是妳必須這樣活下去。我看見眼前的不幸,有時候我不需要吞下去。
我的臉發燙。我希望我有紅色的頭髮。為了寫信,我想,我拿女裁縫師的頭髮。她的頭髮像我的一樣是淺色的,只是比較長。一根頭髮可以夠用兩封信,我可以將它剪斷。但是從女裁縫師頭上毫無所覺地拿頭髮,比在她家遺忘東西要困難得多。
在我母親的腰痛後面接著寫:祖母晚上不睡覺。只睡白天。她把兩者搞混了。祖父無法休息。她讓他沒辦法閉上眼睛,可是白天他睡不著。夜裡她開燈,還開窗戶。他就關燈,關窗戶,然後再躺下。就這樣一來一往,直到天明。窗戶破了。她說是風吹的,誰相信呀。她才走出房間,馬上又進來。她讓門開著。如果祖父任由她做這些事,一動也不動的話,她就到他的床前來。她抓住他的手說:你不應該睡覺,你的心獸還沒回家。
我問:超越終點。
泰瑞莎需要一根幸運草,而我需要一種植物的名字:水邊幸運草。我們用手搜尋一小片一小片的幸運草。但是我找到了一朵四瓣而不是三瓣的花梗。因為我不需要幸運,我對泰瑞莎說。我想到有六根手指頭的雙手。
蠶吃桑葉,然後長大,而孩子們看著酒精裡的拇指,孩子不再長大。村子裡所有的小孩都比鄰村的小孩矮。所以老師說:這個拇指是屬於墳墓的。魔鬼孩子必須和老師一起在放學後到墓園去,埋葬他的拇指。
瑞莎說起話來毫無邪念。她說得很多,思考得很少。她說鞋子,而那真的就只是鞋子。如果風把門用力關上的話,她咒罵的時間跟有人在逃亡時死亡一樣久。
既然我不能參加,當棺木放進地底下時,我想要下棋,理髮師說。但是她想跑開。說的沒有用,我就幫她梳頭。梳子梳過她的頭髮,她坐了下來,注意傾聽鐘聲響起。
這個魔鬼小孩在學校裡無法好好寫字。老師將他外側的拇指切掉,加入酒精放在一個玻璃罐裡。在一個班級裡不是小孩子,只有蠶。老師將那只玻璃罐放在蠶那兒。孩子們必須每天摘村子裡的樹葉來餵蠶。牠們只吃桑葉。
當冬天過去的時候,泰瑞莎說,很多人在第一天有陽光的日子散步到城裡來。當他們散步的時候,看見一隻不知名的動物緩緩地來到城裡。牠步行而來,雖然牠本來可以用飛的。泰瑞莎將手插|進大衣口袋,把敞開的大衣像翅膀一般舉起來。當這不知名的動物來到城中央的大廣場上時,牠拍起翅膀,泰瑞莎說。人們開始尖叫起來,並且害怕地逃進陌生的屋子裡。只有兩個人留在街道上。他們互相不認識對方。鹿角從那隻不知名的動物頭上飛開,坐落在某個陽台的欄杆上。這鹿角在明亮的陽光下,閃閃發亮有如一隻手的線條。這兩個人在那些線條裡看見了他們整個人生。當這不知名的動物再度拍起翅膀時,那鹿角便離開陽台,落回那動物的頭上。那不知名的動物緩緩地穿過明亮、空曠的街道,走出城去。當牠離開城市時,人們從陌生的屋子走出來,再度回到街上。他們繼續過他們的生活。恐懼留在他們的臉上。恐懼使這些臉慌亂無措。人們再也沒有幸福。
項鍊不是給孩子們的,女裁縫師說。他們不准帶著這些首飾上街。我是為了將來而買下它們。等他們長大的時候,他們就不會忘記我。天花板上有精|液的那個女顧客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去匈牙利。在去的路上她就已經和匈牙利的海關人員調情,出於生意的理由,女裁縫師說。那個男友後來對她表示,他要在旅館裡自己另外開一間房間。但是沒有別的房間,他和她在同一個表格上。於是他就搬到我的房間。我並不贊成,但是我能怎麼樣,女裁縫師說。於是就發生了應該發生的事,我跟他上床。我擔心旅館房間裡的天花板。清潔婦在退房前總是會檢查一切的。那個女顧客對此毫無所知。在回家的路上他又坐在她身邊。他撫摸她的頭髮,然後看著我。我不希望有一天他來敲我家的門,我不想失去我的女顧客,我認識她已經很久了。當我們在海關處下車時,他擰了擰我的手臂。為了避開他,我就和海關的人調情。但是也是基於生意上的理由,女裁縫師說。等我秋天再去的時候,我可以帶廚房調理機回來。這種東西可以賣得很好。
我以為,你喜歡做個同謀者,我說,但是你只是個愛吹牛的人。你舔你的拇指,而那些人喝豬血。
我問:為什麼那是小士兵。泰瑞莎說:它們就是這麼被稱呼的。
他們的太太和小孩是幫凶,庫特說。僵硬的牛尾會被太太們當作瓶刷使用,可彎曲的牛尾被孩子們當作玩具。
魔鬼孩子的雙手因為在陽光下摘樹葉而曬黑了。只有在他的手上留下兩道白色的,像兩根魚骨似的疤痕。
袋子和河流是不屬於我的。它不屬於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
當庫特沉默下來時,門後發出簌簌的聲音。庫特看著他包紮好的手,仔細聽著。我說,瑪琪太太在吃剩下的聖餅。不能信任這個人,庫特說,當妳不在的時候,她會窺探。我點點頭,愛德嘉和葛歐格的信在工廠裡,我說,和書放在一起。而我沒說,書在泰瑞莎那裡。庫特包紮好的手看起來像一團聖餅。
我沒有對泰瑞莎發表任何有關皮傑樂上尉的觀感,因為我想起她的父親。偵訊完後,外面街上依然是晴朗的白天,這件事我沒有對泰瑞莎說。而我也沒有提及:我不能理解,這些人走起路來怎麼如此晃動和搖擺,然而他們在天堂裡什麼都不是。還有樹木將它們的影子靠在房子上。還有人們順便稱這個時間為黃昏。唱歌的祖母在我腦子裡唱歌:
穿上衣服,皮傑樂上尉說。
一個工作天結束了。我們的眼睛還沒適應耀眼的太陽。樹枝上沒有半片葉子。泰瑞莎和我跟隨頭上的整片天空跑。泰瑞莎的頭變得輕佻又放肆起來。
當庫特第一次到這個房間來拜訪我,看見那幅畫的時候,我說:這幅圖畫上這個女人的皮膚讓我想起蘿拉的耳垂,帶著一點淺綠色,就像當蘿拉從櫃子被弄出來時的那種淺綠色。
路卡司神父每個星期都付給她做聖餅的錢,有時候是一件他不再穿的黑毛衣。有時候是他的女廚師不再穿的一件衣服或是一條頭巾。瑪琪太太以此為生,還有就是我為房間所付的那筆錢。
第二天女裁縫師的孩子們坐在桌邊,而那兩顆心掛在他們的脖子上。
第一批蚊子停在街上那些高低不平的房子裡的牆壁上。新發的草綠得刺眼。看得出草在成長。每天當泰瑞莎和我從工廠出來的時候,草就又長高了一指長。我想:街上的草長得比皮傑樂上尉偵訊葛歐格的時候,辦公室裡的第二朵紫羅蘭還快。而光禿禿的樹木在屋子與屋子之間等待,這些樹禿得讓人在它們地上的樹枝影子前猶豫地踏出每一步。影子像鹿角般躺在那兒。
工廠裡的人吃的是發黃的肥肉和硬麵包。
自從泰瑞莎有了那件花衣服以來,她每天都來我的辦公室。她不想入黨。我的意識還沒發展到那兒,她在會議裡這麼說,此外我罵得太多了。大家都笑了,泰瑞莎說。我可以拒絕,因為我父親在這家工廠裡是個主管。城裡的每座紀念碑都是他鑄造的。他現在老了。
我嘗試用皮傑樂上尉的聲音說出壞種子和狗兒婚禮的事。庫特比我更能掌握皮傑樂上尉的聲音。他開始笑,笑得那麼大聲,大聲到他有痰的喉嚨開始哮喘。突然間庫特吞嚥了一下,問道:那隻狗在哪裡,為什麼狗兒皮傑樂不在場。
女裁縫師的孩子說:我們的媽媽去一位女顧客那兒。我第一次看見這些孩子。我對他們並不好奇。他們問:妳是誰。我說:一個朋友。在那一剎那我抽搐了一下,因為我感覺到,我不是。
接著這群人緩緩來到大廳,庫特說,一個接著一個,他們好像沒有腳,只有肥厚的眼睛似的。屠夫們飲著血,並且呼喚他們。他們搖搖頭。他們在這一天搖搖頭,庫特說,到了第二天就忘記我的呼喊了。慣性使他們再度成為他們原來的樣子。
在稱謂後面是個驚嘆號。我在信紙裡尋找頭髮,接著在信封裡找。沒有。直到第二次嚇一跳時我才想到,這封信是我母親寫的。
我永遠不知道,論及皮傑樂上尉的哪一部分是正確的。而論及我的部分,我只斷續得知,某些事情聽到三次。但是永遠還是錯誤的。
我很害怕,皮傑樂上尉到工廠裡來。在那通電話之後,我立刻就把避暑屋子的書拿到泰瑞莎的辦公室裡。她正與同事談笑,然後一邊將那個盒子放進她的櫃子裡。她沒有問盒子裡面是什麼。
上帝應該懲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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