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吹笛夢

「不,我不會。我不懂這種事,而且我們不應該這麼傷心,我應該只唱優美、討人喜歡的歌,我爸爸說的。我唱杜鵑鳥或蝴蝶的歌給妳聽好了。」
「沒有特別的啦,我會唱歌。」
我苦惱得要死,卻看出他是對的。我滿懷鄉愁想起布里姬特,想到故鄉,以及所有剛才還離我很近、清晰可見,歸我所有、這會兒已然失去的東西。但是,現在我想接收陌生人的位子,掌舵航行。必須如此。
我們這座山谷,我最遠曾經走到村裡那座巨大的磨坊,世界就從它的後面展開,而我非常喜歡它。一隻飛累了的蜜蜂停降在我的手臂上,我帶著牠往前走,這樣我稍後第一次停下來休息時,就有了傳送問候回故鄉的信差了。
「什麼樣的歌呢?」
「好,但妳叫什麼名字哩?」
男人站起身來,指一指夜空,他的燈籠照亮他瘦削堅毅的臉,「沒有回去的路,」他嚴肅但友善地說,「若想探究世界,就必須一直往前走。你已經與那個棕眼女孩享受過最好也最美的經驗了,你離她愈遠,一切就會變得更好、更美。但儘管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要把我舵輪的位子送給你!」
現在,坐在舵輪旁的男子唱起一首與死亡有關的歌,他唱得比我先前聽過的還要好。然而死亡對他而言亦非慰藉,也不是最美與最高的境界。死亡即生命,生命即死亡,兩者糾纏交錯成一場永恆、劇烈的情愛爭戰,而這才是世界之最終以及意涵。從那兒萌生一種能表彰所有不幸的錯覺,那兒也出現一股使所有的喜悅和美感黯淡下去的陰影,用黑暗將之包圍。但是,喜悅從黑暗裡更深切、更美的東西中燃燒出來,愛在這個夜晚的深處發出亮光。
我不由得心想:如果我能同時理解又會唱這千百首歌,關於小草、花朵、人和_圖_書和雲彩,關於闊葉樹林、歐洲赤松林以及各種動物,還有所有關於遠方海洋與高山的歌,再加上關於星星與月亮的歌,倘使全都能同時在我心中響起並唱著,我將變成可敬的上帝,而每一首新歌就像掛在天上的星星。
「你會嗎?那就唱吧!」
女孩慢慢上山,走到森林邊緣的山毛櫸樹下時,停步往下望,在找我呢,我朝她揮手並揮舞帽子,她點點頭,然後像一張畫靜靜地融入山毛櫸的樹蔭中。
我側耳傾聽,全然靜默,除了這個陌生男子之外,我心中別無其他意念。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寧靜中蘊含著一定的哀戚慈悲,他灰色的眼眸中蓄滿痛苦與這世上的美。他對我微笑,我被迫鼓起勇氣要求:「唉,我們回去吧!深夜待在這裡讓我害怕,我想回去,去到能找到布里姬特的地方,或者回家找我父親。」
「妳好,」我對她說,「妳要上哪兒去?」
「我得幫收割作物的人送飯去,」她走在我旁邊說道。「那麼你今天還想去哪裡呢?」
他歌曲中的這條河,好似一個蹣跚的破壞分子下山來,陰鬱又狂野;磨坊讓它有壓抑感,橋樑又使它緊張。它痛恨每一艘它必須承載的船,它在水波以及長而綠的水生植物中微笑,彎下那酣醉的白色身軀。
「嘿,」我父親說,然後遞給我一支小的象牙笛子,「拿去吧,如果你在很遙遠的國度用你的笛子娛樂別人時,可別忘了你的老爹爹。時間差不多了,你該去看看這個世界,學些本事。我讓人幫你打造了這支笛子,因為你一直以來除了喜歡唱歌之外,沒做過別的工作。你要記住,你每次都要唱優美、討人喜歡的歌,否則就太辜負上帝賜予你的天賦了。」
「哎,這是人生最高也最美的境界,」我和_圖_書終於愁苦地說了出來,「也是死亡。我拜託你,悲傷的國王哪,為我唱一首死亡之歌吧!」
這些我統統不喜歡,但音調又如此美妙又神祕,以致於我困惑不已,因為不安而沉默。如果這位年老、優雅又聰明的歌者,用他低沉的嗓音唱的,是真正的歌,那麼我全部的歌曲就只是蠢事一樁,不高明的少年遊戲之作。我歌中世界的基礎不好,透明有若上帝的心;幽暗與受苦,陰險與陰暗,如果森林簌簌作響,絕非興之所至,而是因為痛苦。
她拿過她的餐籃,樹蔭下她棕色的眼睛再一次越過籃子朝我望過來,她的唇蓋上我的,她的吻如此美好,以致於感到無比幸福的我,幾乎轉喜為悲。於是我快快告別,匆忙走過大街。
於是我唱了一首關於戴草帽的美麗的布里姬特,她的籃子裡放了什麼,花朵如何目送她,花園籬笆上的藍色旋花又如何沾上她的衣服,以及所有與此相關的東西。
我明白,我不准呼喚那個男子,辨明真實情況後我打了個寒顫。
「世界真美,」我說,「我父親是對的,現在我要幫妳拿東西,然後我們去找妳的那些人。」
正當我這麼想,以前我從未想過這些事情,所以變得沉靜古怪;布里姬特停下腳步,抓住我籃子的提把。
「任憑吩咐,」他說,聲音低沉。「沿河而下入海,或者到大城市,你可以選擇。一切都歸我所有。」
「不了,我不能跟妳一起去,我要雲遊四方。謝謝妳的麵包,布里姬特,還有那個吻;我會想念妳的。」
於是我們坐在草上,我吃我的麵包,她曬成棕色的雙手環抱膝蓋,盯著我瞧。
一個女孩從森林裡走了出來,手上挽著一個籃子,金髮的頭上戴了一頂寬邊遮陽草帽。
我仔細聆聽,疲憊不堪又沮喪,彷彿我因為www•hetubook•com.com悲慘與不幸才踏上旅程,流浪已然數年。我不斷從陌生人那兒感受到一陣集悲傷與惶恐的微弱而涼爽的電流,向我傳過來,悄悄潛入我的心。
現在我坐在舵輪的位子,燈籠就放在身邊,船上只有我一個人。那男人不見了,發覺這點時我毛骨悚然,但又沒有大吃一驚,我早料到了。這美好的一天,包括健行、布里姬特、我父親以及故鄉,似乎只是一場夢,我年老而鬱鬱寡歡,長久以來不斷、不斷的航行在這條夜黑之河上。
「原來如此,是呀,那你到底會什麼呢?不管什麼總要會個一兩樣吧。」
既然沒有回去的路,我徹夜航行在黝黑的水上。
男子的臉文風不動,我唱完時,他夢遊也似默默點頭。片刻之後,他自顧自唱了起來,我驚訝極了,他也歌詠河,河水穿過山谷之旅,他的歌比我的更美也更有力道,但聽起來截然不同。
「妳還想聽我唱歌嗎?」吃完麵包後我問她。
我們向前航行,太陽的影子愈拉愈長,每次當我開口唱時,聽起來明朗漸減,我的嗓子也愈來愈沙啞。每次那位陌生的歌者回應我一首歌,世界便更加不可捉摸,益顯含悲帶苦,也使得我更拘謹憂愁。
「布里姬特。」
過一會兒我開口唱起來,唱喜愛紅色罌粟花的燦爛陽光,陽光與罌粟花玩耍,開心得不得了。唱登徒子的女人,當她等著他、以及他來到時,她卻驚慌失措跑了。繼續唱關於一位有棕色眼珠的女孩及一個小伙子,他為了她的棕眼而來,唱歌並獲贈一塊麵包;但現在他不要麵包了,他希望她親他一下,想凝視她棕色的眼珠,以及他一直唱下去,停不下來,直到她展露微笑,直到她的唇讓他的嘴封住為止。
布里姬特俯身向我。用她的唇封住我的嘴,閉上眼睛復又張開,我看和-圖-書見近乎金棕色的星星,裡頭有我和草地上幾朵白色的小花。
我拿起她的籃子,我倆繼續趕路,她的腳步錢與我的步伐配合得天衣無縫,她心情愉快而我亦同,森林從山丘傳下華美冷靜的話語,我從未如此開心的健行過。我興致高昂唱了好一會兒歌,直到不得不因為四周聲響太大而停下來,從山谷和山丘,從小草、樹葉、河流以及灌木叢共同發出的轟鳴聲、敘述著,實在太多太多了。
因是之故,我安靜地站起來,走到船的舵輪座位,那個男人靜靜地迎面而來,當我倆會合時,他定定地看著我臉,然後把燈籠給我。
我從容地走在我的大街上,想東想西,直到一個轉彎口。
沿途淨是森林與草地,河水淙淙;我想啊,世界和故鄉沒什麼區別。樹和花,玉米穗與榛子樹林,都是我喜歡的,我和它們合唱,它們懂我,就像在家裡一樣;此時蜜蜂醒了,牠慢慢爬到我的肩膀,起飛,嗡嗡嗡迴轉了兩次,聲音低沉甜美,然後筆直朝故鄉飛回去。
(一九一三)
「想啊,想你唱一首遺失心愛東西的女孩,她很傷心的歌。」
她留心聽著,然後說,歌曲很不錯。當我告訴她我餓了,她打開籃子的蓋子,取出一塊麵包給我。當我一口咬下,大踏步向前邁進時,她卻說:「走路的時候不應該吃東西,一樣一樣來。」
那邊有一座磨坊,磨坊旁的水上停著一艘船,船上有一人獨坐,看起來似乎在等我,因為我脫下帽子登船走向他時,船立刻啟航,飛快駛過河面。我坐在船中間,那個男子坐在後面的舵輪旁,我問他我們將往何處去,他抬起頭來,一雙迷濛的灰色眼睛看著我。
「大概吧,」他說。「你是詩人吧,我想?唱一首行船的歌來聽聽和圖書!」
「各種各樣的歌,妳知道嘛,為早晨和晚上,為所有的樹木與花朵唱歌。譬如現在我就唱一首好聽的歌,關於一位從森林裡走出來,為收割作物的人送飯的年輕女孩。」
黃昏來臨,我心情很不好,舵輪旁的那個男人唱著歌,也唱與愛情及愛戀喜悅有關的歌,棕色和藍色的眼珠,紅豔濕潤的唇,他在黑黝黝的河上幽幽唱的歌,好聽又感人,但他的歌曲中的愛情也同樣晦暗、惴惴不安,變成一個能取人性命的祕密,人們因為解不開這道謎而受創,但迫不得已以及強烈思念時,仍要摸索,然後用這個祕密相互折磨和殺戮。
「現在我得往上走,」她說,「我的那些人在上面的田地裡。你呢,要往哪裡去?你跟我一起去嗎?」
我親愛的爸爸對音樂並不在行,他是老師;他以為我只要往那支漂亮的小笛子裡吹氣,然後就無師自通。我不想讓他失望,謝過了他,把笛子收起來,然後辭別。
「你對愛情也一無所知嗎?」她問。
為了弄清楚我預感到的事情,我俯身向河水,舉起燈籠,看見漆黑水面上有一張輪廓分明但嚴肅的臉,配上一雙灰色眼睛。一張老邁、知情的臉,是我。
「我要浪跡天涯,我父親要我去的。他說,我可以吹笛子給別人聽,但我還不太會吹,我必須先學習。」
「全部都是你的?你一定是國王囉?」
我覺得心痛,後悔沒有留在有花朵的陸地上,或者留在嬌俏的布里姬特身邊。暮色漸降,為了求得安慰,我再度大聲唱起來,穿過晚霞唱那首關於布里姬特和她的吻的歌。
我打起精神,在這位嚴肅、灰髮的男子面前我心生畏懼,況且我們的船無聲疾馳於河上。我歌詠河,它載著船隻,陽光照耀,激起岩岸嘩啦啦的水聲,開心地完成它的旅程。
「愛情?哦,那是最美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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