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年的初春和初夏時光,或者秋天那幾個月裡,柯諾格博士造訪南法的海灘或馬焦雷湖,找一間友善的素食膳宿公寓住下來。他在那些地方認識了很多人,有些事情也習慣了,譬如赤腳走路,留長髮的傳教人士,狂熱斷食的人,以及偏激的素食饕客。他在最後那幾類中結交了幾位朋友,他自己則因為病痛愈來愈不能吃油膩的東西,於是把自己訓練成蔬菜與水果領域內簡約的美食家。從來沒有哪棵苦苣讓他滿意過,他也從未把加州柳橙當作義大利生產的吃下肚。此外,他不很在意素食主義,對他來說,那只是一種療養的手段,但這個領域裡妙不可言的新穎詞彙,偶爾讓他這位語言學家覺得挺有意思。譬如素食主義者,素食者,植物素食者,吃生素食的人,食果動物以及雜食者。
最受人注意的團體莫過於只吃水果的素食者,這群人自動放棄任何形式的寺院、房屋以及組織,除了專心追求自然、更自然之外,其他一概不想,如同他們自己所言,「更接近土地」。他們露宿,僅食用從樹上或灌木叢掉落下來的東西,非常鄙夷其他的素食者,其中一位當面告訴柯諾格博士,吃米飯與麵包是和吃肉無分軒輊的敗德行為,再者,他無法區別一位號稱素食者卻喝牛奶,與任何一位貪杯者以及酒徒有何不同。
於是,怪人從世界各地湧來,一部分人希望在小亞細亞尋求安寧和舒適,過適情適性的生活,另外一半人則想從蜂擁而至、渴望救贖的人中賺取好處與生活費。許多教堂的老師與逃脫的神職人員、偽印度教徒、信仰形上學的人、語言教師、按摩師,催眠師、術士、祈禱健康的人,一個接一個來了。這個生活條件反常且小之又小的族群中,說謊者、不懷好意的人比無害的騙徒略少一些,誰也沒比誰更占上風,大部分人除了想賺些營生之外,別無他想;何況對南方國家的素食者而言,此地的生活費實在不算高。
如前所述,柯諾格博士和這些人格格不入。光是他那張溫和紅潤的臉,配上橫向發展的身材,就與純素食主義大多數瘦削、眼神似苦行僧、經常打扮古怪,其中有些人任頭髮長過肩膀,人人又因他特殊的崇高目標,而以狂熱分子、擁護者以及殉教者之姿度過一生的兄弟,實在太不一樣了。柯諾格是語言學家及愛國人士,無論人類思想和社會改革觀點,抑或他的素食夥伴們奇特的生活方式,他一概不接收。他看起來,就像洛迦諾或者帕蘭扎的火車站和船隻停泊處,很普通的飯店那些大老遠就聞得出來誰是「球莖甘藍信徒」的服務生會信心滿滿地對他推薦自家旅館,然而塔莉莎或者瑟雷斯的服務生或者真理山公社的趕驢人,從這位看起來如此高尚的人手中接過行李箱時,又會驚愕得不得了。hetubook.com.com
接下來,柯諾格博士先從報上獲悉,然後再由朋友們直接告訴,他聽說了一個國際素食社團隆重成立的消息,並且在小亞細亞買了很大一塊地,邀https://www.hetubook.com.com請世界各地同好前往作客,或者長期停留,只需繳納合理費用。這個計畫是由德國、荷蘭以及奧地利的食者組成的理想主義團體促生,他們致力於一種素食的猶太復國主義,目的是讓他們信仰的追隨者與信徒在這世上擁有一塊含有生活自然條件的自理之地,擁有這樣的土地是他們的理想。在小亞細亞建立社團是邁向這目標的第一步。他們的呼籲轉變為「號召所有過素食、植物素食日子的朋友們,體驗天體藝術與生活改革,」允諾十分之多,聽起來令人神往,連柯諾格先生也無法抗拒這種從天堂傳來的充滿思慕的聲音,遂登記了明年秋天去作客。
柯諾格決定下個月就離開這個鬼地方,返回他的故鄉,一個滿月閃耀銀輝的晚上,幾乎有違他意志地,他在小樹林旁邊散步。他鬱鬱地想起從前,那時他是非常健康的肉食者與平凡人,與同類人一起生活。沉浸於較美好年代的回憶中,他不自覺地吹起一首大學生唱的老歌。
我們的柯諾格博士謙卑的靈魂深處對這個無瑕之人約納斯,這頭「大猩猩」相當厭惡。他驚駭地發覺,他內心對於畸形的素食世界觀及其偏激癲狂之人的所有負面觀點,此刻全部顯現在約納斯兄弟身上,他甚至不留情地嘲笑起自己有節制的素食行為。這位知足的私人教師胸膛中委屈的人性尊嚴振作了起來,放下如此多不同想法,耐著性子忍受了如此之多的他,當他經過那完美之人的住處時,再也沒辦法按捺住心中的痛恨與怒火。至於這頭坐在樹枝上鎮定地觀看他形形色|色的志同道合者、崇拜者以及批評者的大猩猩,同樣討厭柯諾格,他的直覺想必嗅聞出此人的恨意,於是他感覺到一股增長中野獸也似的怨恨。只要博士從旁走過,他打量這位樹上居民的眼光總是充滿譴責與侮辱,而樹上居民齜牙裂嘴、呼嚕嚕怒吼作為回應。
大部分這種在歐洲與美洲堪稱不尋常的人,唯一的壞習慣就是好逸惡勞,這點與大部分的素食者相似,他們不要黃金和享受,權力與娛樂,最想要的就是不必工作也無負擔就能過他們簡樸的生活。他們之中有些人靠著謙卑地幫富有的志同道合者清潔門把手,當喋喋不休的預言者,或者當神醫,數度徒步橫越過歐洲。柯諾格博士踏進奎希桑納大酒店時,就遇到一個熟面孔,那人曾經時不時拜訪他在萊比錫的家,是個無害的乞丐。和_圖_書
柯諾格博士並不是一開始就在這場引人矚目的集會中感到無拘無束,他去聽了一位名喚克勞勃、從前巴登州的老師的演講,此人以純粹的阿雷曼族方言為地球上的民族講授亞特蘭提斯王國的歷史,讓瑜珈老師魏新安達欽佩不已。魏新安達的真實姓名是貝媻.辛那里,他已努力了數十年之久,無論如何都要讓自己的心跳次數減少三分之一。
大猩猩憤怒尖叫,丟開大木棒,撲向這個文弱之人,瞬間就用他可怕的雙手掐死了他。第二天早上人們找到柯諾格,有些人猜得出箇中原因,但沒有人敢對不動聲色坐在枝頭剝堅果的大猩猩怎麼樣。這個外地來的人於停留天堂期間交到的少數幾位朋友把他埋在附近,在他的墳前豎起一塊簡單的牌子,上面簡短地寫著:柯諾格博士,來自德國的雜食者。
那個森林人突然從矮樹叢裡冒出來,口哨聲讓他興奮又狂野。他來勢洶洶站在散步之人的面前,揮著一根大木棒。驚訝不已的博士太痛恨也太憤怒了,沒想到逃跑,反而認為該到了他必須與敵人攤牌的時候了。他冷冷地微笑欠身,聲音中有超過他想傳達的譏刺與侮辱,說:請容我自我介紹,我是柯諾格博士。
這位無與倫比的吃生素食的人放棄使用語言,每當兄弟姊妹在他的小樹林旁邊講話,他偶爾會坐在一根樹枝上,對著他們的腦袋,目光灼灼發出奸笑,或者面露嫌惡笑著,但一句話也不說,嘗試用手勢表達意思,他的語言之於大自然不容爭議,他的語言日後將成為所有素食者及熱愛大自然人士的世界語言。與m.hetubook.com.com他投契的朋友每天都來,聆聽他傳授關於咀嚼藝術以及堅果殼方面的課程,懷著崇仰看出一種進步中的完美無缺,但他們憂心不久之後可能會失去他,因為他大概短時間內就將與大自然合而為一,返回山區裡的荒野地。
吃水果的素食者中,堪為最堅定不渝遵循這個方向,成績斐然的代表,是備受尊崇的兄弟約納斯。雖然他腰間有一塊纏腰布,但纏腰布幾乎與他毛茸茸的棕色身體融為一體,他住在小樹林裡,有人看見他靈活地在枝椏間活動。他的拇指和大腳趾頭怪異地退化了,他整個人以及生活都顯現出人們所能想像的矢志不移、成功回歸自然的成效。少數幾個嘲笑他的人私底下叫他大猩猩,此外,約納斯十分享受全省的人讚嘆並崇敬他的滋味。
特別的是,他在素食協會的每一塊營地都遇到大人物和英雄。來這裡的人,有皮膚曬成棕色、留著波浪長髮和鬍子,穿著舊約中白色帶帽斗篷和涼鞋的男人,其他人則穿平紋亞麻布做的運動服。一些令人肅然起敬的男人裸著身子走路,只圍了一塊纏腰布,而且還是自己用樹皮編的。小團體,甚至有組織的協會,一個一個建立了起來,吃水果的人在特定的地方會面,苦行挨餓的人在另一個地方會合,神智學信徒或者崇拜光的人各在不同的地方見面。美國預言家大衛的仰慕者興建了一座寺院,在一間大廳內進行史威登堡式的禮拜。
柯諾格博士從前是位高中教師,很早就退休,然後因為個人興趣鑽研起語言學,要不是他有氣喘和風濕病的毛病,促使他採取素食飲食療法,否則說什麼他也不會與素食扯上關係的,結果好得不得了,這位學者從那時候起,每年都會在某個素食療養院或者提供膳宿的公寓,大多在南方,過上幾個月,雖然他厭惡與自己不投緣的圈子和稀奇古怪的人往來,也不喜歡來自他故鄉、為數不多但無法完www•hetubook.com.com全避免的訪客。
儘管如此,隨著時間過去,他在這個不熟的環境裡倒是挺自在。他是樂觀主義者,與生活藝術家僅有半步之遙,他慢慢在這群造訪此地、來自所有國家的植物食客,尤其是法國人中,找到一位熱愛和平、腮幫子紅通通的朋友。在這個人的旁邊,他可以不受干擾地吃他的新鮮沙拉和桃子,還可以閒話家常,不會有哪位嚴守戒律的狂熱分子譴責他吃雜食,或者某位只啃米飯的佛教徒斥責他對宗教漠不關心。
根據行家的語言習慣,這位博士屬於雜食者,因為他不僅吃水果和生食,同時也吃煮過的蔬菜,奶製品以及蛋類。至於真正的素食者,尤其那些嚴守戒律吃純生素食的人來說,雜食者面目可憎,他心裡清楚得很。他與這些為偏執信仰爭論不休的兄弟保持距離,把自己的屬性歸到雜食者的類別,僅僅藉著這個行動來界定自己;與此同時,某些同僚,特別是奧地利人,把他們的頭銜階級等印在名片上以便炫耀。
鮮嫩多汁、應有盡有的水果與蔬菜運往這個國度,堪稱此地中心點的廚房由《通往天堂之路》一書的作者管理,而最讓大家覺得舒暢的,是他們在那兒完全不受干擾,遠離世上可惡的嘲弄過日子。每一種素食主義和力求服裝改革都行得通,除了禁止食肉與飲酒之外,沒有別的禁忌。
這塊殖民地在歐洲的工商業與政治生活的表象之間,營造出一種小丑之家或者一齣離奇喜劇的印象。一在小亞細亞這裡,一切看起來合情合理,而且一點兒都不會不可思議。偶爾看新來者因為畢生心願即將實現而感到狂喜,臉上閃動著鬼魅般的光,或者噙著喜悅的淚水四處走動,手持花朵,以和平之吻問候每一個遇見的人。
幾個不可自拔的人建議,向這個超脫世俗、完成了生命循環,並且找回成為人之出發點的人致敬。有一天早晨太陽升起之際,他們懷著這個目的來到小樹林,開始唱歌表達他們情不自禁的崇拜時,被頌讚的對象出現了,就在他最喜歡的那根粗樹枝上,譏諷地對空揮舞他解下的纏腰布,朝崇拜者丟堅硬的義大利五針松毯果。
(約一九一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