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戈塔瑪

「悉達塔!」他埋怨地喊著。
「你是個聰明人哪,沙門,」世尊說:「你知道如何聰明地說話,我的朋友。切忌聰明反被聰明誤!」
看哪,這時葛溫達上前,那原本內向的人,他說:「我也要皈依世尊和佛法。」並請求加入沙彌僧團,也被接受了。
「我並無這般想法。」悉達塔大聲地說:「願他們都依循佛法,願他們都達到目標!我無權批判別人的生活!我只能為自己,必須為我單獨一人做判斷,做出抉擇,而我必須拒絕。『離我』是沙門所尋求的,世尊啊。如果我今日加入你的僧團,世尊啊,那我恐怕只是表面上,只是虛假地平息我執,可能似乎解脫了,而事實上卻依然如舊日一般活著,成就偉大,因為我可能將佛法,將我的追隨者,將我對你的愛,還有整個僧團變成我的執著!」
當佛陀開示結束,夜已降,一些朝聖者走向前去,請求加入僧團,皈依佛法,而戈塔瑪接受他們的皈依,說:「眾已聞法,法已示,入於聖境,斷一切苦。」
佛陀謙卑地走著,沉思著,他安靜的臉龐既不快樂也不悲傷,有如向著內心輕輕地微笑著,隱隱地微笑,沉靜,安詳,和一個健康的孩子不無相似,佛陀就這麼走著,穿著袈裟,就像他所有的僧眾一樣步行,依循明確的規矩。然而他的臉龐和他的步伐,他安詳低垂的目光,安詳垂下的雙手,就連那安詳垂下雙手的每一根手指都訴說著平和,透露出圓滿,不求不趨,在綿延無盡的平靜裡緩緩地呼吸,在綿延無盡的光裡,在無法沾染的祥和裡。
佛陀雙眼低垂看著地上,完全泰然自若靜默著,難以捉摸的臉龐散發光芒。世尊緩緩地說:「你的想法也許沒錯!願你達到目標!但是,告訴我:你看到我成群的僧眾,我的許多道友已經皈依佛法了嗎?而你相信,陌生的沙門,你認為離開佛法,回歸世間和慾望的生活對他們比較有益嗎?」
葛溫達興致勃勃地聽著,還想再問一些、再多聽一些,但是悉達塔提醒他該繼續前進。他們道謝,然後上路,而且幾乎不需多問路,因為不少行腳僧和戈塔瑪僧團的人正要前往祇園精舍。當他們夜晚到達精舍,發現不斷有人前來,眾人呼喊談論著要睡在哪裡。這兩名習慣樹林生活的沙門快速而無聲地https://m.hetubook.com.com找到棲身之所,休養生息直到天明。
他們兩人隨著佛陀走到城裡,然後默默地折回,因為他們今天想禁食。他們看到戈塔瑪回來,坐在弟子之間進食——吃的還不足以餵飽一隻鳥——然後看到他坐回芒果樹蔭下。
葛溫達尚未完全會意,只是不耐煩地重複他的問題:「你倒是說啊,拜託你,我親愛的朋友!告訴我,沒有其他可能,你,我博學多聞的朋友,也要皈依世尊!」
悉達塔聽到葛溫達的話而如夢初醒,他注視葛溫達的面容良久,然後輕聲地、不帶一絲揶揄地說:「葛溫達,我的朋友,你已經踏出那一步,你已經選擇了自己的道路。葛溫達呀,你一直都是我的朋友,你一直都走在我後面一步。我常想:葛溫達會不會哪天自行踏出一步,自己發心,不需要我的指引呢?看哪,如今你已成年,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希望你從一而終,我的朋友啊,願你得到解脫!」
「隨君所願。」世尊禮貌地回答。
「我們今天一定要聽他親身說法。」葛溫達如是說。
「我看到的是個人,」悉達塔又想:「唯一一個讓我不敢迎向他目光的人。我將不再迴避其他人的目光,任何人。再也沒有任何法能引誘我,因為這個人的法無能誘惑我。」
戈塔瑪安靜地傾聽悉達塔,沒有絲毫震動。然後世尊以他和善、禮貌而清楚的聲音說:「你仔細聽法了呀,婆羅門子弟,而你這般深入思考也是好的。你在佛法之中找到一個缺陷,一個錯誤。你可以繼續深思,但是要注意啊,渴求知識的人,不要落入識見的叢林和文字之爭。識見本無是非,可能是美好或醜惡,聰明或蠢笨,每個人都能加以附和或譴責。然而你從我這裡聽聞的法並非一種識見,法的目標也不在為渴求知識的人解釋這個世界,而是另有目的,這個目標就是解脫苦。這是戈塔瑪唯一的教導,沒有其他的了。」
世尊以溫和卻堅定的聲音開示四聖諦、八正道,耐心如常地說法,說譬喻,再開示,他的聲音洪亮而沉靜地拂過聽講者,如光芒,如繁星夜空。hetubook.com•com
葛溫達聽了很高興,開心地說:「太好了,已經到達目的地了,我們的路途終於到了盡頭!但是請告訴我們,求道者的慈母,妳認識佛陀嗎,妳曾親眼看過他嗎?」
這一刻葛溫達才意識到他的朋友已經離開他了,於是開始哭了起來。
悉達塔說:「無上尊者啊,你的心法之中有一點尤其讓我驚訝。事實證明,你的法一切都十分清楚;你將世間示現成一條完整銜接的鏈子,永恆的鎖鏈,因果相循。這是我從未如此清楚看到、如此無可辯駁的現示;任何婆羅門如若以佛法來看這世間,將世間看成完全息息相關、無間相連,如水晶般明澈,不因偶然而牽動,不受神祇的左右,那麼這些婆羅門胸中必然激動不已。世間是好或壞,生命是苦是樂,尚且難以論斷,也可能根本無關緊要——然而世界一體,所有事件的關連,一切大、小事都在同一條巨流之中,都被含括在因果、生滅法則之中,圓滿一切的尊者,這是你無上佛法清楚彰顯的。但是,根據這樣的學說,一切萬物一體循環卻能在某個地方被打斷,經由一個小缺口,從這個一體世界湧出陌生而嶄新的,某種未曾存在,不可見,無法證明的無名:這是你所說克服世界,解脫的法門。以這個小缺口,這個小小的突破卻能打斷、消弭整個永恆一體世界法則。請容我點出這可議之處。」
接著因為佛陀要回去休息了,葛溫達轉向悉達塔,急切地對他說:「悉達塔,我無權指責,我們都聽了世尊的開示,葛溫達聽聞佛法,皈依了佛法。而你,我敬愛的朋友,難道你不想走上解脫道嗎?你還猶豫,還要等待嗎?」
戈塔瑪就這般走進城裡化緣,而兩名沙門僅以他完美的從容就認出他,他身形平靜,無冀無欲,不忮不求,唯見光明與平和。
佛陀又靜靜地點頭。
悉達塔把手放在葛溫達的肩膀上:「你沒有聽到我的祝福,葛溫達。我再說一次:願你從一而終!願你得到解脫!」
到了傍晚,熱氣消退,營地裡一切都活潑了和-圖-書起來,大家聚在一起,聽佛陀開示。他們聽著佛陀的聲音,於是也一切俱足,完全的平靜,充滿平和。戈塔瑪開示何謂苦,苦的源頭,離苦之道。他平靜的話語和緩清澈地流過。有生皆苦,世間皆苦,然解脫之道已經出現:皈依佛法之人即得解脫。
兩個人在樹林裡漫步良久,躺臥良久而無法入眠。葛溫達不斷向朋友追問,要悉達塔解釋何以不想皈依戈塔瑪的佛法,悉達塔究竟覺得這個佛法有何缺失。但是悉達塔每每只是拒絕,他說:「別抱怨了,葛溫達!世尊的佛法是非常好的,我如何可能在其中發現缺失呢?」
「佛陀掠奪了我,」悉達塔心想:「他從我這裡奪去些什麼,卻送給我更多。他奪去了我的朋友,那個相信我的朋友如今信仰佛陀,曾是我的影子,而如今卻是戈塔瑪的影子。但是佛陀把悉達塔,我自己,送給了我。」
「你看!」悉達塔輕聲對葛溫達說:「這人就是佛陀。」
葛溫達仔細地看著這身著黃袈裟的人,和其他數百名僧人顯得毫無分別,然而葛溫達也隨即認出:這人正是佛陀。於是他們跟在佛陀身後,觀察著他。
悉達塔卻思索著在精舍裡漫步。
「善心人,我們想知道佛陀至尊的所在,因為我們是林子裡的沙門,來見那圓滿成就的尊者,想親耳聽聞他的法語。」
太陽升起時,他們兩人驚訝地看到竟是那麼大一群人,信徒和好事之徒都在此過夜。在這神聖精舍的所有路徑上,僧侶穿著黃袍來回走動著,隨處坐在樹下觀想打坐,或作佛法問答,這陰涼的花園看起來就像個小城,處處人聲低語有如蜜蜂嗡嗡。大部分的僧侶捧著缽出發,好在城裡化緣當作午餐,一日當中唯一的一餐。佛陀,覺者本人也是,習慣早上出門化緣。
半微笑著,不動的開朗和友善,戈塔瑪看著這陌生人的眼睛,然後以幾乎無法看透的表情和他道別。
這時他遇到戈塔瑪,世尊,悉達塔尊敬地向佛陀行禮,而佛陀的眼神充滿善意和平靜,年輕人於是鼓起勇氣,請求世尊准許和他交談。世尊靜靜地頷首允可。
舍衛城的每個幼兒都知道尊者佛陀之名,每戶人家都準備好接待尊者的弟子們,布施給靜靜托缽的僧人滿滿的食物。城邊的祇園精舍是戈塔瑪最喜愛的居處,是富裕的商人「給孤獨」獻給佛陀及其弟子的禮物,他是世尊虔誠的弟子。m.hetubook.com.com
悉達塔友愛地對他說:「不要忘了,葛溫達,你現在是佛陀沙彌的一分子了!已經斷了家鄉和雙親,斷了出身和家業,斷了自己的意志,斷了友誼。這就是佛法要求的,世尊要求的,這是你自己要的。明天,葛溫達呀,我將會離開你。」
第二天一大早有名佛陀弟子,最年長的僧人之一,穿過園子,召集所有剛皈依的人,好為他們披上黃色的袈裟,開示他們最初的教法和應盡的責任。
悉達塔一看到佛陀立刻就認出他來,有如受到神明指引。悉達塔眼看著他,一個樸素的人,一身黃色袈裟,把缽托在手裡,靜靜地走出去。
「噢世尊,請別生我的氣,」年輕人說:「我並非想和你爭辯,不是為了爭辯文字,這並非我的本意。你說得沒錯,識見本無是非,然而我還要再說明:我未曾片刻對你的心法感到懷疑,未曾片刻懷疑你已成佛,已經達到目標,那至高無上的目標,是無數婆羅門及門徒努力追求的。你已經找到死亡的解脫之道,經由你自己的追尋,從你自己的道路,藉著思考,藉著冥想、體悟、開悟而得,而不是經由任何法!這是我的想法,世尊啊——沒有人會因為法而解脫啊!沒有人,世尊啊,你能以法來傳達告訴他們,你在開悟的那一刻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已開悟的佛陀心法當中蘊含種種,開示許多,教導如何正確生活,避開邪惡。然而這般清楚而崇高的佛法當中缺少一樣東西:它沒有揭示世尊親身經歷的祕密,在千百人中唯世尊得以經歷的。這是我初聞法之際所想、所瞭解到的。這正是為何我要繼續遊歷的原因—和_圖_書—不為了別的,不是為了尋找更好的法門,因為我知道這世間沒有更好的法;而是為了離一切法、一切上師,只求達到我的目標或者死去。我將會時常記起今日,世尊啊,以及這個瞬間,因為我親眼見到聖者。」
那婦人說道:「林子裡的沙門,你們來對地方了。好教你們知道,尊者就住在祇園精舍,在給孤獨園裡。你們遠來的行腳僧可以在那裡過夜,那裡有足夠的地方收留各地湧來的人。」
悉達塔說:「昨日,世尊,我有幸得聞你神妙的佛法。我和朋友一同遠道而來,為的就是聽聞佛法。如今我的朋友將留在此地,他已經皈依於你,我卻即將重新踏上行腳之路。」
兩名年輕苦行僧一路詢問戈塔瑪的所在,而所有的故事和答案都指向這個地方。當他們來到舍衛城,前往第一個人家化緣之時就得到食物,他們收下食物,而悉達塔詢問施食的婦人:
然而悉達塔沒有回答。他對那些法門不是那般好奇,他不認為這些法能讓他有什麼嶄新的理解;就像葛溫達一樣,他早已再三聽聞佛法的內容,即使是二手或三手的轉述。他只是注視著戈塔瑪的頭,他的肩膀,他的腳,注視他靜靜垂著的雙手,而悉達塔覺得這隻手上每根手指的每個關節都是佛法,訴說著,呼吸著,發出馨香,閃爍著真相。這個男子,佛陀,全身無一處不真摯。這男子是神聖的,悉達塔從未這般崇敬過一個人,他從未敬愛任何人如敬愛這個人。
佛陀於是走開,而他的眼光和淺淺的微笑永遠深埋在悉達塔的記憶裡。「我從未看過任何人有這般的眼神和微笑,這般的坐姿和步伐,」悉達塔想著:「真希望我也能擁有這般的眼神和微笑,能這樣坐著和跨步,這般自由,如此莊嚴,這樣安定,這樣坦然,像個孩子又充滿神祕。只有真正深入自性的人才能擁有這般的眼神和步伐。好,我也要探索我的自性深處。」
「我的話或許放肆,」悉達塔接著說:「但是在我對世尊坦白心中想法之前,我不想離開。世尊可願聽我數言?」
那婦人回答:「我曾見過尊者許多次,許多日子我都看見他走過巷子,不發一語,穿著黃色的袍子,安靜地將他的缽伸向門前,然後帶著滿滿的缽離開。」
這時葛溫達毅然起身,再次擁抱他少年時代的朋友,然後加入沙彌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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