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覺醒

悉達塔動也不動地站著,片刻呼吸之間他的心凍結了,當他發現自己是如何孤身一人,他覺得那顆心在他胸膛裡僵住了,像隻小動物,像隻鳥或是兔子。多年來他曾遠離家鄉卻一點都未曾有這般感受,現在他感覺到了。當年不管如何,即使是在最深的冥想之中,他依然是父親的兒子,是婆羅門,屬於上層種姓,是名祭司。如今他只是悉達塔,一個覺醒的人,除此無他。他深吸了一口氣,瞬間僵直而發顫。沒有人像他這般孤單,不再是貴族的貴族,不再是工匠的工匠,都還能在原本的歸屬之處得到庇護,分享他們的生活,說著他們的語言;任何不再是婆羅門的人尚可和婆羅門一起生活,不屬於沙門種姓的苦行僧都能得到沙門的庇護,就連樹林裡最徬徨的隱士都不是孤身一人,也有歸屬之地,也屬於某個階級,有隱士的故鄉。葛溫達變成僧侶,那麼無數僧侶就是他的手足,穿著他的衣著,信仰著他的信仰,說著他的語言。而他,悉達塔,他歸屬何處?他能分享誰的生活?他能說誰的語言?
「噢,」他深深地呼吸,鬆口氣地想著:「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讓悉達塔溜走!我再不讓梵我及世間的苦開展我的思想和生命,我再也不要殺死『我』,切碎『我』,好在碎片後面尋找祕密。瑜伽吠陀再也不是我該學的,也不是阿闥婆吠陀或是禁慾苦行,更不是任何心法。我要向我自己學習,我要當個學生,認識我自己,知道悉達塔的祕密。」和_圖_書
在緩緩沉澱的過程裡,悉達塔思考著,他認定自己不再是個少年,而是已長大成人。他確定有些什麼離開他了,就像蛇蛻去舊皮,不復在他之中,那伴隨他整個少年時期而屬於他的東西:渴望有位導師,聽聞各種法。他也離開了最後一個出現在求道之路的老師,最崇高也最智慧的老師,最莊嚴的佛陀,必須讓自己和他分開,不能接受他的法https://www.hetubook.com.com
悉達塔湧出這些想法的時候,他卻又站定了,突然地,就好像有條蛇橫在他眼前的路上。
「我曾經既聾又魯鈍啊!」快步向前的他想著:「如果一個人讀著一本他想探索其中意義的書,那麼他不會輕視符號和字母而稱之為假象、偶然或無價值的空殼,而是讀著書,研究它,愛上它,一個字母接一個字母。然而我,那個想讀世界這本書,以及有關自我本性的那本書的我,卻因為事先推想的意義而輕視其中的符號和字母,我稱現象世界是個假象,稱我的眼及我的舌是偶發而沒有價值的表象。不,這些都過去了,我已覺醒,我的確已經清醒了,我在今日才誕生。」
當悉達塔離開祇園,佛陀那大圓滿者停駐的地方,葛溫達留駐的地方,他覺得自己到目前為止的生命也被留在身後,和他一刀兩斷。他感到這種填滿他的感受正慢慢消退。他深深地沉思,就好像透過深沉的水,他讓自己沉到這種感覺的底部,沉思因由所在之處;因為,認識因由在他看來就是思考,而唯有如此能使感受變成認識,因此不會消https://m.hetubook•com•com逝,而是變得根本,開始由其中心發出光芒。
思索的他慢慢地走著,自問:「那麼你原本想從法和導師學習的東西,如今又如何呢?還有那些曾教導過你,卻其實無能教你什麼的那些人呢?」他發現:「我想學習的是自我的意義和本質,我想擺脫的,我想克服的是自我。然而我無法克服,只能瞞著自我,只能逃離自我,只能躲開自我。的確,世間沒有任何東西像自我那樣讓我的思緒保持忙碌,真是個謎題,有個我活著,有個我和其他人分別開來,有個我是悉達塔!而世界上我最不瞭解的就是這個我,這個悉達塔!」
這漫步的沉思者站定了,被這個想法抓住,而從這個想法隨即跳出另一個,一個新的想法:「我不瞭解這個我,這個悉達塔一直是那麼陌生而難解,這只可能出於一個因素,唯一的一個:我害怕這個我,我在逃避這個我!我追尋梵我,追尋梵,我想切碎、剝開這個我,好在這個我的層層覆蓋下找到那個未知的最中心,梵我,生命,神性,最終點,而我卻迷失了這個自我。」
他看著身周有如他第一次看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美好的,這個世界是繽紛的,這個世界是奇特而神祕的!這是藍色,那是黃色,還有綠色,天空流動還有河流,森林密布還有群山,一切都是美,一切都充滿神祕和魔法,而在這之間,他,悉達塔,覺悟者,走上回歸自我的道路。這一切,所有的黃色和藍色,河流和森林,第一次進入悉達塔的眼中,再也不是魔羅的法術,也不再是摩耶幻境的薄紗,再也不是現象世界毫無意義而偶發的變化,不是深思熟慮、唾棄變化而追求一致的婆羅門所鄙視的幻化。藍即是藍,河即是河,即使在悉達塔心中的藍以及河流的神性隱而不顯,卻也正是這種神性的形態和意義,呈現出這邊的黃色,這邊的藍色,那裡的天空,那裡的樹林,和這裡的悉達塔。意義和本質不在物質的背後某處,而是就在其中,在一切之中。m•hetubook.com•com
m.hetubook•com.com這一刻,身周的世界融化消失,只剩他孤身一人有如孤星在天,這一刻,一陣冰冷和怯懦湧上悉達塔心頭,更多的我湧現,牢牢地聚在一起。他感覺到:這是覺醒的最後一陣恐懼,誕生的最後掙扎。而他隨即又邁出步伐,開始急速而不耐煩地走著,不再朝著家鄉,不再奔向父親,不再回頭。
悉達塔張開雙眼看著四周,微笑浮上他的臉龐,而一種覺醒的深刻感受突破長長的夢幻湧向他直到腳趾。於是他立刻跑了起來,跑得飛快,像個成竹在胸的男人。
因為霎時間他也清楚了:他,真的像個覺醒之人或新生兒的他,必須重新從頭開始他的生活。這天清晨離開世尊的祇園精舍之時,他已經清醒了,已經走向自心的道路,他曾經打算,他原本覺得自然而且理所當然的,在多年的苦行清修之後,回到他的家鄉和他的父親身邊。然而現在,就在他立定的這一刻,好像有條蛇横在前路的這個瞬間,他又清醒地認識到:「我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我,我已經不是苦行僧,我再也不是祭司,再也不是婆羅門。我在家裡,在父親身邊要做什麼?讀書?祭祀?冥想?這一切都過去了,這一切再也不是我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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