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薄紗,一陣薄霧,疲憊籠罩悉達塔,慢慢地,一日濃似一日,月見混沌,經年而沉重。就像新衣隨著時間變舊,隨著時間褪色,出現斑點,出現皺褶,衣邊毛了,開始在這裡那邊出現穿薄了、條縷分明之處,悉達塔和葛溫達分別後展開的新生活也變舊了,隨著消逝的年歲而失去顏色和光彩,皺痕和斑塊也聚到他身上;根本上隱藏著,卻已經在這裡那邊醜陋窺視著、等待著的是失望和厭惡。悉達塔並未注意到這些,只注意到他內在那明亮而穩定的聲音,原本清醒而在他閃亮的歲月裡引領他的聲音,如今變得沉默了。
幾年過去了,受到舒適生活的包圍,悉達塔幾乎未曾感覺到歲月流逝。他變得富有,他早就擁有自己的房子和僕役,還擁有一個坐落在城外河邊的花園。人們喜歡他,如果需要金錢或建議就去他那裡,但是沒有人和他親近,除了卡瑪拉。
從夢中驚醒,他感到自己被深深的哀傷所包圍。沒有價值,他覺得,他的生命就這般沒有價值而無意義地過下去;沒有活生生的,沒有任何珍貴或值得保存的東西被他握在手裡。他孑然一身而空無一物,就像遭遇船難的人漂到岸邊。
悉達塔陰鬱地走進他的一座林園,鎖上門,坐在芒果樹下,感到心裡的死亡和胸中的恐懼,坐著感覺這些如何在他內心死亡,枯萎,走到終點。他逐漸收攝心神,在心裡再次回顧他的一生,從他所能記得的第一天開始。他何時曾感到快樂,感到真正的幸福?噢的確,他經歷過好幾次這樣的幸福。童年時他嘗過一切,當他得到婆羅門的讚美,當他遠超過同伴,唸誦聖詩,和學者辯論,或是在祭典中當助手而被讚美的時候,那時他的心中感到:「你的面前展開一條路,受到召喚而要踏上的道路,眾神在等著你。」然後是青少年,因為他思考的目標越來越高,使他從同伴之間脫穎而出,因為他痛苦掙扎思索著梵的意義,因為每一層得到的知識只在他心中引起新的飢渴,而在飢渴、痛苦之中,他又有同樣的感覺:「繼續!繼續!你是受到召喚的人!」當他離開家鄉選擇沙門生涯,又再一次,當他脫離沙門生涯前往投
https://m•hetubook•com•com靠大圓滿者,以及後來離開世尊走入未知的時候,他都聽到了這個聲音。他有多久沒有聽到這個聲音了,有多久沒有達到一個高點,他的道路變得多麼平坦卻貧瘠,許多許多年,沒有崇高的目標,沒有飢渴,沒有任何昇華,有小小的樂趣就滿意,然而從未足夠!不自知地,這些年他努力過,渴望成為芸芸眾生之一,就像那些孩子氣的人,而他的生活其實比他們的更可悲而貧乏,因為他們的目標不是他的,而他們的煩惱,以及卡瑪司瓦米一類人的世間對他只是場遊戲,一場引人注目的舞蹈,一齣喜鬧劇。他唯一所愛的是卡瑪拉,是他唯一珍貴的——然而她依然還是自己珍視的嗎?他還需要卡瑪拉嗎?或是卡瑪拉需要他嗎?他們不是玩著一場沒有結局的遊戲嗎?有必要為此而活嗎?不,沒必要!這場遊戲叫做輪迴,一場孩子的遊戲,一場遊戲,或許有趣,可以玩上一次、兩次、十次——但是永遠永遠一再重複玩下去呢?
悉達塔學會做生意,對人施以權力,和女性一起取樂,他學會穿著華服,命令僕役,以香氣四溢的水來沐浴。他學會食用細巧、精心調理的食物,也學會吃魚、肉、鳥禽,香料和甜點,也學會飲酒,那令人懶散和遺忘的瓊漿。他學會了用骰子和棋盤玩遊戲,睡在柔軟的床上。然而他依舊不同於其他人,自覺勝於其他人,依然帶著一絲嘲笑來看待旁人,帶著一絲嘲諷的輕視,正如沙門對世俗人常有的那種輕蔑。卡瑪司瓦米生病、生氣的時候,覺得自己受到侮辱,受到他的商人煩憂所苦的時候,悉達塔總是帶著嘲諷冷眼旁觀。只是,慢慢而不經意地,隨著收成季節和雨季過去,他的嘲弄也疲乏了,他的優越感也平伏了。只是,慢慢地,置身在他持續增加的財富之間,悉達塔本身也吸納了一些童稚之人的特性,好比他們的幼稚和焦慮。而他忌妒他們,他越像這些人就越忌妒。他尤其忌妒他們擁有他所缺乏的,忌妒他們能賦予生活意義,忌妒他們的歡樂和憂傷的強度,忌妒他們恆常愛戀的憂慮卻又甜美的幸福,這https://m.hetubook.com.com些童稚之人總是陷入對自己、對女性、對自己的孩子,對榮譽或金錢,對計畫或希望的愛戀之中。然而悉達塔卻無法從他們身上學到這些,他就是學不會這些,這種孩子氣的喜悅和愚痴;他只從他們身上學到他所輕視的那種彆扭。越來越常發生一夜酒酣耳熱,次日清晨久臥,感覺遲鈍又疲憊。每當卡瑪司瓦米拿他的煩惱讓悉達塔感到無聊,他就會生氣而不耐煩。如果他擲骰子輸了,就誇張地大笑。他的臉看起來依舊比其他人聰明而有智慧,但是很少笑,越來越出現富人臉上常見的線條,那種不滿足的表情,病態的、厭煩的,遲鈍而無情。有錢人的心病慢慢侵襲他。
但是接下來卡瑪拉卻挑逗他,以痛楚的激|情將他纏在歡愛裡,在咬囓和眼淚下,就好像她想再次從這空虛而消逝的情慾擠出最後一滴甜蜜。悉達塔從未如此奇特地明白,極樂和死亡竟是如此接近。然後他躺在卡瑪拉身邊,卡瑪拉的臉靠近他,在她的眼睛下方和嘴角,未曾如此清楚地,他讀出憂愁的文字,細線構成的文字,淺淺的溝紋,讓人想到生命的秋天,就像悉達塔本身,才剛過四十,卻在黑髮間隨處已見灰髮。疲憊寫在卡瑪拉美麗的臉龐,長途跋涉卻沒有愉快的目標所帶來的倦怠;疲累和初萎,以及仍然隱藏,仍未說出的,或者甚至是尚未意識到的憂慮:恐懼年華老去,恐懼生命之秋,恐懼必死的結局。他嘆息著道別,心靈滿是蕭瑟和深埋的恐懼。
於是悉達塔知道,遊戲到了盡頭,他再也不能玩下去了。一陣冷顫穿過他的身體,直到他的內心,他感覺到那裡有什麼已經死了。
世間已經網住了他,情慾,貪婪,遲鈍,最後還有他從前覺得最愚蠢,最常輕蔑而揶揄的:貪得無饜。就連財產、物業和金錢最後也網住了他,對他不再是遊戲和小玩意兒,轉而變成枷鎖和負擔。悉達塔以奇怪而詭異的方式踏入這最終、最可鄙的束縛:賭骰子。從他的內心停止當個沙門之時,悉達塔開始把這種浪擲金錢和珍貴物品的遊戲,帶著日增的怒氣和激|情來玩,從前他可是微笑著散漫地參加這種幼稚人士的和*圖*書遊戲的。他是個受敬畏的玩家,很少人敢跟他玩,他下注高又大膽。他出於內心貧乏而玩著這個遊戲,玩弄、浪費可悲的金錢為他帶來一種憤怒的歡愉,沒有其他方式更能讓他清楚而諷刺地輕視財富,踐踏商人的神。於是他高額下注而毫不留情,就像憎惡自己,嘲笑自己,成千地投入,虛擲千金,玩掉金錢,玩掉首飾,玩掉一座別墅,又贏了回來,又輸了出去。擲骰子時的那種焦慮,那種可怕的心神不寧的焦慮,因為高額投注感覺到的恐懼,這正是他所喜愛的焦慮,試著不斷重新品嚐它,不斷升高它,不斷逼高,因為只有這樣,悉達塔才會感覺到一絲幸福,一絲激|情,在他饜足、平淡而無味的生活裡感覺到一些些起伏。而每次出現大幅損失之後,他就想著新的財富,更努力地做生意,更嚴厲地逼迫債務人還錢,因為他想繼續玩,繼續浪擲千金,繼續對財富擺出輕視的嘴臉。悉達塔虧損的時候已經不再從容,面對沒有錢的債務人欠缺耐心,對乞丐也失去善心,對求借金錢的人失去贈予和出借的興致。一擲就失去上萬金錢還能大笑的他,在生意上益發嚴格而吝嗇,晚上甚至會夢到錢。而他每次從這可憎的迷惑醒來,越常在臥室牆上的鏡子裡看見自己的臉變老、變醜,羞愧和厭惡越常湧上心頭,他就繼續逃,逃到新的賭局裡,逃到縱慾的麻醉裡,躲進酒鄉,然後回到堆積賺取金錢的慾望裡。他就在這無意義的循環裡疲憊了,讓自己變老,讓自己病了。
卡瑪拉最初得到悉達塔失蹤的消息時,她走到窗邊,就是她在金色籠子裡關著一隻罕見的鳴鳥那兒,她打開籠子的門,抓出那隻鳥然後讓牠飛走。她看著那隻鳥良久,飛翔的鳥兒。從這天起她不再接待賓客,從此大門緊閉。一段時間之後她卻發現,她最後一次和悉達塔在一起的時候已經受孕。
很長一段時間,悉達塔過著世俗和情慾的生活,卻不曾投入。他在熱切的沙門歲月裡所扼殺的感官生活又重新甦醒,他嚐到富裕的滋味,嚐到肉|欲的滋味,嚐到權力的滋味,然而很長一段時間,他內心依舊維持是個沙門,聰明的卡瑪拉很正確地看了出來。依舊是思考、等待及https://m.hetubook.com.com齋戒的藝術主導他的生活,依然對世間的人,對童稚之人感到陌生,就如同他們對他依舊感到陌生。
在那個夜晚,悉達塔離開了他的花園,離開那座城,再也沒回來。卡瑪司瓦米尋找他許久,以為他落到強盜手裡。卡瑪拉得知悉達塔消失的時候,她沒有派人找他,也未感到驚訝。她不是一直都有這樣的預感嗎?他不是個沙門,一個沒有故鄉,四方雲遊的人嗎?在他們最後的相聚時光,她最常感覺到這一切,而她在失去的痛苦中感到歡喜,最後還能將他緊緊擁在心頭,再次被他完全占有,感覺到被他穿透。
在他青年的高峰期,他曾經歷過的那種高遠、明亮的清醒狀態,聽過戈塔瑪說法之後的日子,告別葛溫達之後,那種緊繃的期待,那種驕傲的遺世獨立,沒有心法可學也沒有上師,隨時等著在自己的心裡聽到神的聲音,這一切都逐漸成為回憶,都變成過去;曾經那麼近,曾經在他心中簌簌作響的神聖泉源,如今遙遠而輕聲地窸窣作響。雖然他向沙門、向戈塔瑪學到的,從自己父親——婆羅門那兒學到的,仍在他心中停留了相當長久的時間:有節制的生活,樂在思考,冥想的時刻,有關自我,有關永恆的我的神祕認識,認知「我」既非身體也非意識。許多東西還在,然而有一樣是已經沉淪,已經蒙塵;就像陶匠的轉盤,一旦轉動就會繼續轉下去,只是總會慢慢疲乏然後逐漸停擺,而悉達塔心中的苦行之輪,思想之輪,分辨之輪卻還長久地繼續轉動,依舊轉動,但是轉得很慢而躊躇,幾近靜止。慢慢地,就像水分侵入乾枯的樹幹,慢慢地填滿,使之腐爛,俗世和怠惰也這般侵入悉達塔的心靈,慢慢填滿他的心靈,使之沉重,使之疲憊,使之入睡。相對地他的感官卻變得活躍,學了很多,體驗了許多。
那一整天他都坐在芒果樹下,想著他的父親,想著葛溫達,想著戈塔瑪。他離開戈塔瑪是為了變成一個卡瑪司瓦米嗎?他還坐著,而夜已降臨。當他抬頭看到星星,他想著:「我在這兒坐在我的芒果樹下,在我的林園裡。」他微笑了一下——還有必要,還是正確的嗎?他擁有一棵芒果樹,一座花園,這不是一場愚https://m.hetubook.com.com
蠢的遊戲嗎?
然後悉達塔就和舞|女們在家飲酒度過那天晚上,面對同等的人擺出他早已不再擁有的優越,喝了許多酒,子夜之後才上床就寢,心中滿是再也無法承受的哀傷,充滿厭惡,被這厭惡滲透的感覺就像溫溫的、噁心的酒味,太甜、太空洞的音樂,舞|女過分嬌柔的微笑,她們頭髮和胸前過度香甜的氣味。然而比這一切都讓他覺得噁心的是他自己,他散發香味的頭髮,嘴裡的酒氣,皮膚鬆弛的疲憊和寂寥。就像個吃得太飽或喝得太多的人,在折磨之下又嘔吐出來,卻又因為鬆了口氣而感到高興,於是不成眠的他就期望大叫一番,把所有的享樂,所有的習性,這完全無意義的生命和他自己都結束掉。直到晨光乍現,他屋舍前的街上出現第一波的活動,他才打了瞌睡,片刻時間處於半昏迷,有些微睡意。就在這一刻他作了個夢:
有一次,有個夢境向他示警。那天傍晚他到卡瑪拉那裡,在她漂亮的林園裡。他們坐在樹下正說著話,卡瑪拉說了些深思的話,話裡藏著悲傷和疲憊。她拜託悉達塔說說戈塔瑪,怎麼聽他說都不夠,說著戈塔瑪純淨的雙眼,他的嘴有多沉靜而美麗,他的微笑有多好,他走路的姿態有多平和。悉達塔必須不停對她描述尊貴的佛陀,然後卡瑪拉嘆了口氣說:「有一天,也許很快地,我也將追隨這佛陀。我會將我的林園送給他,然後皈依佛法。」
卡瑪拉有隻罕見的會唱歌的小鳥,關在一個金色的籠子裡,他夢到的就是這隻鳥。他夢到了這隻鳥再也發不出聲音,原本每天清晨牠都會啘囀鳴唱的,而因為悉達塔注意到鳥沒了聲音,於是走到籠子前,往裡面看,發現籠子裡的小鳥已經死了,僵硬地躺在籠子底。悉達塔把鳥取出,在手裡掂了掂,然後就把牠丟掉,丟到巷子裡,而就在這一刻他感到驚恐萬分,心痛至極,就好像隨著這死去的鳥,他所有的價值和善良也跟著被他丟棄。
他也與此做了結,這一切在他心中死去。他起身,告別芒果樹,告別了林園。因為這一天他沒吃任何東西,他感到強烈的飢餓,想到位在城裡的房子,想到他的房間和床鋪,桌子和上面的菜餚。他疲憊地微笑,搖了搖頭,然後和這些東西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