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燦然地離開;悉達塔看著他的背影,帶著深深的喜悅,無比肅然地看著他的背影,看著他充滿平和的步伐,看著他滿頭光彩,看著他的身形遍布光芒。
河水笑著,的確,正是如此,一切重新來過,凡是沒有堅忍到最後、未曾消解的事,就會一再不斷重複,讓人受同樣的苦。悉達塔於是又回到船上,搖回茅屋,想著他的父親,想著他的兒子,被河水取笑,和自己爭辯,趨向絕望,同河水一起嘲笑自己和整個世界。啊,傷口尚未開花綻放,他的心還抗拒著命運,他的苦尚未散發出光明和勝利。然而他感覺到希望,因為他終究回到茅屋了,他感到一陣難以壓抑的渴望,想在瓦蘇德瓦面前坦白一切,向他呈現一切,對瓦蘇德瓦,傾聽的大師,說出一切。
這個領悟在悉達塔內心慢慢開花,慢慢成熟,亦即知道究竟什麼是智慧,他長久追尋的目標是什麼。那只是心靈的意願,一種能力,一種神祕的技巧,在生命當中的每一刻,有著「一體」這個想法,感覺這個整體,能將它吸入。慢慢地這個想法在他心中綻放,又從瓦蘇德瓦的老童顏映照出來:和諧,知曉世間恆常圓滿,微笑,一體。
「你聽到了嗎?」瓦蘇德瓦的眼光又問著。
「你已經聽過河水的笑聲了,」瓦蘇德瓦說:「但是你還沒完全聽清楚。讓我們傾聽吧,你會聽到更多。」
傷口持續燒灼了很久。悉達塔必須渡一些帶著兒子或女兒的旅人過河,他每每看著他們就感到忌妒,沒有一個不讓他想到:「這麼多人,無數的人擁有這最溫柔的幸福——為什麼我沒有?就連惡人,就連扒手和強盜都有孩子,愛他們的孩子,被孩子們所愛,唯獨我沒有。」他現在的想法是那麼簡單,毫無體諒和*圖*書,他變得和童稚之人如此相似。
悉達塔傾聽著,他現在只是傾聽,完全陷入傾聽之中,放空自己,完全吸收,他感覺到已把傾聽學到了盡頭。他早已經常聽到這一切,河水裡的這許多聲音,然而今天聽起來有全新的感受。他早已無法區別這許多聲音,無法區分快樂還是哭泣的聲音,無法分辨孩子或大人的聲音,一切都彼此相屬,飢渴地控訴和嘲笑覺者,死者的憤怒尖叫和呻|吟,一切合一,一切都彼此交織相連,千百次糾纏。而所有的,所有聲音,所有目標,所有渴望,所有痛苦,所有快樂,所有的善與惡,這全部一體就是這世間。一切合在一起就成為諸事之河,是首生命樂章。而當悉達塔專注傾聽這河,傾聽這千百部合唱的曲子,當他不再只聽其中的苦或笑,當他的心靈不再專注於任何一個聲音,不再以他的自我進入其中,而是聽聞一切,聽見整體合奏,聽聞一體,於是千百個聲音交織成的偉大曲子,就只由唯一的一個字所構成:「唵」,圓滿。
在這一刻,悉達塔停止對抗命運,停止受苦。他的臉上綻放出領悟後的明朗,再也沒有意志與之對立,認識到圓滿,認同諸事之河,認同生命巨流,充滿悲憫,充滿同喜,同流沉浮,融入一體之中。
他們聆聽著,河水的重唱輕響。悉達塔看進水裡,在流動的河水裡看到圖像:他的父親浮現,孤單地因兒子而悲傷;他自己出現了,孤單一人,也受到對遠方兒子的渴望所羈絆;然後出現他的兒子,這個男孩也是孤單一人,貪婪地衝上青春欲望的滾燙道路,每個欲望都朝向目標,每個期望都被目標所捆綁,每個希望都是苦。河水以哀痛的聲音吟唱,唱出渴望,渴望地流向目標,hetubook.com.com河水的聲音傳出哀怨。
有一天,這傷口猛烈燃燒,悉達塔渡過河去,被渴望所驅使,下了船想往城裡去,找尋他的兒子。河水緩緩流著低語著,這時正當乾季,然而河水的聲音聽來奇特:它在笑!它清楚地在笑。河水笑著,明亮而清楚地嘲笑著老船夫。悉達塔停住腳步,彎身俯向河水,好聽得更清楚些,在和緩流動的河水看到自己的臉倒映著,而這張倒映的臉上有些什麼,提醒他已經遺忘的事,然後他思索了一下,想起來了:這張臉就像另一張臉,他曾識得、曾愛過也懼怕過的一張臉,那就像他父親的臉,婆羅門的臉。而他憶起在很久以前,有個年輕人強迫父親讓自己加入懺悔僧的行列,他如何向父親道別,他如何遠去而不再復返。他的父親不也承受過同樣的苦,就像他現在為兒子所受的苦?他的父親不是早已去世,獨自一人,再沒看到兒子一眼?這難道不是一齣喜鬧劇,一件奇怪而愚蠢的事,不斷重複,在一個充滿苦難的圈子裡不停地奔跑?
「我要到樹林裡,我要走入一體之中。」瓦蘇德瓦燦爛地說。
然而那道傷口仍然燒灼著,悉達塔渴望而沉痛地想念兒子,將他的愛和溫柔藏在心裡,讓痛苦啃噬他,做盡一切愛的愚行。這火焰是無法自行熄滅的。
「再聽仔細一些!」瓦蘇德瓦低語著。
「你聽到了嗎?」瓦蘇德瓦沉默的目光詢問著,悉達塔點頭。
悉達塔努力傾聽,父親的圖像,自己的圖像,兒子的圖像交織在一起,卡瑪拉的圖像也浮現而後流散,還有葛溫達的圖像,以及其他的圖像,全部都交錯成一片,一切又回歸成河水,成為一條河流向目標,渴望的,需索的,痛苦的,而河水的聲音充滿渴
和-圖-書望,充滿灼熱的疼痛,充滿無可止息的欲望。河水急急奔向目的地,悉達塔看著河水匆促流去,他和一切造物、人類組成的河流,他曾看過的那條河,所有的水波及河水都受著苦,急忙地奔向目標,許多目標,瀑布、湖泊,湍流、海洋,而所有的目標都會到達,一個又一個新的目標,而從水裡蒸發的氣體升向天空,變成雨水又從天空落下,變成水泉,成溪,成大河,奔上新的道路,重新流動。然而這渴望的聲音改變了。依舊發出聲音,充滿痛苦,需索著,只是卻加入其他聲音,愉悅和受苦的聲音,美好和醜惡的聲音,笑聲和哀號,幾百種聲音,幾千種聲音。
瓦蘇德瓦坐在茅屋裡,編著一個籃子,他已經不再擺渡,他的眼睛開始退化,而不只他的眼睛,還有他的臂膀和雙手也衰弱了。不變的、綻放的唯有他的愉悅,和他臉上的開朗善意。
悉達塔說完的時候,瓦蘇德瓦友善而有些衰弱的眼神看著他,沒有隻字片語,只是將他沉默的愛及愉悅、理解和諒解投射到悉達塔身上。瓦蘇德瓦握著悉達塔的手,帶他到河邊,和他一起坐下,微笑地面對河水。
悉達塔向著道別的船夫深深行禮。
「我早已知道了。」悉達塔輕聲說:「你要到樹林裡去?」
他一面說著,說了很久,而瓦蘇德瓦則一臉平靜傾聽著,悉達塔感覺瓦蘇德瓦的傾聽比當初更專注,察覺自己的痛苦、憂慮如何傳到瓦蘇德瓦那邊,他隱密的願望如何流過去,又從瓦蘇德瓦傳回來。對這個傾聽者暴露自己的傷口,無異於以河水洗淨傷口,直到傷口冷卻下來,和河水合而為一。他還繼續述說著,告白、告解得越來越多,悉達塔就越來越覺得不只是瓦蘇德瓦,不只一個人聽他述說hetubook•com.com
,這個不動的傾聽者吸納他的告解,就像樹木吸收雨水,有如他是神本身,是永恆本身。而當悉達塔停下來,不再想著自己和自己的傷口,他認識到瓦蘇德瓦不同以往的本質,而他感受越多,越是深究,這一切就顯得沒那麼神奇,他就越看清一切是完全稀鬆平常而且理所當然,瓦蘇德瓦本來就是、幾乎一直都是這樣,只是悉達塔並未完全認識到,他自己和瓦蘇德瓦幾乎沒有分別。他察覺到,如今他對老瓦蘇德瓦的看法就像人看著神,而這一切畢竟有個盡頭;他心裡開始和瓦蘇德瓦道別,一邊還繼續述說著。
悉達塔坐到老人身邊,開始緩緩地述說,那些他們從未談過的,他現在告訴老船夫,他如何去到城裡,當時被那灼熱的傷口驅使,因為看到幸福的父親而生的忌妒,他對這種期望之愚痴的領悟,對這些愚行的無謂抵抗。他述說一切,他能說出一切的事情,就連最難以啟齒的所有一切都說出來,表現出來;他能說出一切,揭開自己的傷口,敘述今日的逃跑,他怎麼渡過河去,孩子氣地逃跑,想走到城裡去,如何被河水嘲笑。
瓦蘇德瓦從岸邊起身,看著悉達塔的眼睛,看到其中散發出覺悟的快樂,就用手輕觸他的肩膀,以他細心而溫和的方式,然後說:「我一直等待這個時刻到來,親愛的朋友。現在這個時刻已經到了,請容我離去。我等這個時刻很久了,長久以來我都是船夫瓦蘇德瓦,如今已經足夠了。保重了,茅屋,保重了,大河,保重,悉達塔!」
他如今對這些人的看法異於從前,比較沒那麼自恃聰明,沒那麼驕傲,卻是溫暖些、好奇些,比較融入。商人、戰士、女性等尋常人,當他渡這些童稚之人過河的時候,他們對他而言再不像從前那樣和_圖_書陌生:他理解他們,他瞭解他們,想法及看法也接近,都只是受慾望及願望引導而生活,他覺得自己就像他們。雖然他接近圓滿之境,只帶著最後一道傷口,他還是覺得這些童稚之人就像他的手足,他們的虛榮心、企圖心和可笑之處對他已經不再可笑,而是變得可以理解,值得珍愛,甚至值得他尊敬。母親對孩子盲目的愛,自負的父親對他唯一的小兒子盲目的驕傲,年輕而虛榮的女子盲目而狂熱地追求首飾和男性的驚喜注視,所有這些孩子把戲,這些簡單、愚痴但是無比強烈的把戲,強韌地活著,強力實踐的慾念和企圖心,如今對悉達塔再也不是兒戲,他因為這些舉動而看到人們活著,看到人們因為這些因素而有無盡的成就,到處旅行,發動戰爭,無盡地受苦,無邊地忍受,而他能因此愛這些人,他看到生活,看到無可摧毀的活力,在他們任何一絲熱情、任何作為當中看到梵。這些人值得珍惜、驚訝的地方是他們盲目的忠誠,盲目的堅強和韌性。他們什麼都不缺,覺者和思想家只有一個地方勝過他們,一個微小而無足輕重的地方:意識,對所有生命一體的意識。而悉達塔有時甚至懷疑,這些知識,這些想法被如此推崇,或許也只不過是思想家的兒戲,智者可能只是個會思考的童稚之人。在其他各方面,世俗人和智者並無二致,在他看來可能更勝於智者,就連動物都會在某些時刻毫不遲疑地做該做的事,可能就比人類更優秀。
瓦蘇德瓦的微笑燦爛地發光,老朽面容的每一條皺紋都浮現光明,就像河水千百個聲音都迴盪著「唵」。他的微笑發出光芒,當他看著朋友,這時悉達塔臉上也亮起同樣的微笑。悉達塔的傷口開花了,他的傷悲發出光芒,他的自我已經融入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