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達塔卻明白朋友心裡想什麼,他想到男孩可能已經把槳丟掉,或者打斷,好報復他們,阻礙他們跟隨前去。而的確,船上已無船槳蹤跡。瓦蘇德瓦指著船底,微笑地看著他的朋友,就好像在說:「你沒看清你兒子想對你說什麼嗎?你不知道他不想被追蹤嗎?」然而瓦蘇德瓦沒把這些話說出來。他開始削製新的槳。悉達塔卻向他告別好去尋找逃走的男孩,瓦蘇德瓦沒阻止他。
當他接近城市,站在那條寬廣的街上,他在一座美麗庭園的門口站住了,那個林園曾屬於卡瑪拉,他曾在那兒,在那頂轎子裡,第一次看到卡瑪拉。往事浮現心頭,他看見自己又再度站在那兒,年輕,一個滿臉于思、沒穿衣服的沙門,頭上滿是灰塵。悉達塔站在那兒良久,透過敞開的大門看進花園裡,看到穿著黃袈裟的僧人走在茂盛的樹下。
悉達塔無法接受朋友的建議,他不能放開兒子。他接受兒子的命令,讓兒子輕視他。他沉默、等待著,每天開始安靜地爭取兒子的友誼,耐心無聲地爭奪。瓦蘇德瓦也沉默、等待著,友善,諒解,耐心。這兩個老人都是忍耐大師。
從這陣出神中把他喚醒的是一隻手,輕碰他的肩膀。他立刻認得這輕觸,這溫和而羞怯的觸摸,於是回過神來。他站起身,問候瓦蘇德瓦,瓦蘇德瓦一路隨他前來。當他看著瓦蘇德瓦和善的臉,在那細小而有如完全被微笑填滿的皺紋裡,看進他爽朗的雙眼,悉達塔於是也微笑了。他這時才看到面前的芭蕉,就拿起來分一根給船夫,自己吃掉另一根。然後他沉默地和瓦蘇德瓦一起走回樹林,回到渡口邊的家。他們沒有談論今天所發生的事,沒有一個人提到男孩的名字,沒人提起他的脫逃,沒人提起那道傷口。在茅屋裡,悉達塔躺到自己的床上。過了一會兒瓦蘇德瓦走近,要遞給他一碗椰子奶的時候,發現他已經睡了。
自從小悉達塔住進茅屋之後,兩個老人就開始分工。瓦蘇德瓦繼續一個人擺渡,而悉達塔為了留在兒子身邊,就負責茅屋裡和田裡的工作。
悉達塔憂心地望著朋友和善的臉,皺紋依然爽朗。「我能和他分開嗎?」他輕聲地問,感到羞愧。「再給我一點時間吧,親愛的朋友!你看,我正爭取他的心,想籠絡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我想用愛和友善的耐心留住他。河水也會對他說話,他也是被召喚而來的。」
這道傷口直到此刻尚未綻放,尚未發光,這使他哀傷。這期望之地,將他帶到這裡,尾隨著逃脫的兒子,此時卻是空的。他哀傷地坐下,覺得自己的心裡有些什麼正在死去,他感覺到空洞,再也看不到喜悅,沒有目標。他沉思地坐著,等待著,他在河邊學會了這些:等待,耐心,傾聽。而他坐著傾聽,在街道的灰塵裡傾聽自己的心,如何疲憊而哀傷地等待一個聲音。他蹲了好幾個小時,傾聽著,再也沒看到任何圖像,沉入虛空,讓自己沉浸其中,看不到任何道路。每當他感覺到傷口燒灼著,他就無聲地說「唵」,讓自己充滿「唵」。林園裡的僧人看見他,而因為他已經蹲在那兒好幾個鐘頭,灰白的頭髮上已堆積了灰塵,有個僧人於是過來,在他前面放下兩根芭蕉。老者沒看到這僧人。
瓦蘇德瓦說:「帶這孩子進城,帶他住進母親家裡,那裡一定還有家僕在,把孩子交給他們。如果家裡都沒其他人在了,就把他交給老師,不是為了學習,只是讓他和其他男孩、女孩一起,走進他的世界。你難道從未這麼想過?」
悉達塔等待了相當長的時間,好幾個月,等他的兒子瞭解他,接納他的愛,或許也會以愛來回應他。瓦蘇德瓦也等了好幾個月,只是旁觀著,等待著,沒多說話。有一天,當小悉達塔又以固執和情緒折磨他的父親,打破兩個飯碗,當天傍晚瓦蘇德瓦就把他的朋友拉到一邊,要和他談談。
這個孩子初來之時,他曾說自己是富裕而快樂的。而當時間過去,這孩子依舊陌生而陰鬱,因為他顯現出驕傲而固執的心,不想工作,不尊敬老船夫,亂拔瓦蘇德瓦的果樹,悉達塔於是開始瞭解到,隨著兒子而來的不是快樂與平靜,而是災難和憂慮。然而悉達塔愛這孩子,他寧可因愛而受苦擔憂,也不要沒有這孩子的快樂和平靜。
「我們搭個筏子,」瓦蘇德瓦說:「為了得回被男孩划走的船。但是你應該讓他走,朋友,他已經不是孩子了,他知道如何幫助自己。他尋路進城,而他是對的,不要忘了這點。他做了你沒有做的事。他和-圖-書
照顧自己,走上自己的道路。哎呀,悉達塔,我看到你受苦了,但是你受的是讓人想嘲笑的苦,連你自己都會嘲笑的苦。」悉達塔沒有回答,已經把斧頭拿在手上,開始用竹子綁竹筏,而瓦蘇德瓦幫忙將竹竿用草稈綁在一起。然後他們過河,被沖得遠遠的,在對岸逆流拉著竹筏。
「我必須跟著他,」悉達塔說,他從昨天聽到男孩的怒罵之後就一直哀傷得發抖。「一個孩子是不可能獨白穿過樹林的,他會死掉的。瓦蘇德瓦,我們必須搭個筏子,才能過河去。」
這期間兒子就讓悉達塔做著傻事,讓他籠絡自己,讓他每天因兒子的脾氣受折辱。父親沒有任何讓他高興的地方,也讓他毫無畏懼。他是個好人,這個父親,是個善良、好脾氣、溫和的人,也許是個非常虔誠的人,或者是個聖人——這一切都不是能贏得這男孩的特質。這個父親讓他感到無聊,把自己關在他破爛的茅屋裡,他覺得這父親真是無趣,用微笑面對兒子的肆虐,每句責罵都溫和回答,每個惡行都以善意來回應,一切根本都是這個老偽君子最可恨的詭計。男孩寧可被他威脅,被他虐待。
悉達塔內心動搖,望著地面,輕聲地問:「你認為我該怎麼做呢?」
有一次,男孩的臉讓悉達塔非常想念卡瑪拉,讓他突然想到卡瑪拉很久以前說過的話,當時他還是個年輕人:「你無能去愛任何人。」卡瑪拉當時這麼對他說,而他也認為她說得對,將自己比作天上星辰,將童稚之人比作墜落的葉子,然而他從這句話也聽到一絲責備之意。他的確從未因另一個人而迷失,從未將自己交託給別人,從未忘記自我,從未因為另一個人的愛而犯傻;他從未能做到這些,當時他覺得,這是他和童稚之人的一大區別。然而如今,自從他的兒子來到之後,他,悉達塔,也完全變成童稚之人,為了另一個人而受苦,愛上一個人,因為愛而迷失,因為愛而變成傻子。如今他也感覺到,相當遲來的,一生一回這最強烈也最奇特的激|情,因此而受苦,可悲地忍受著,然而卻是幸福的,畢竟有些什麼重生,稍微多一些什麼。
「不,瓦蘇德瓦,我不這麼對待他。」
船夫的微笑亮了起來,他輕拍悉達塔的臂膀,對他說:「問河水吧,和-圖-書朋友!聽河水取笑你!你真的以為你這番笨拙都是為了不讓兒子重複你的錯誤嗎?而你真的能保護兒子不墮輪迴嗎?怎麼做?藉由法門,祈禱,警惕?親愛的朋友,你難道完全忘了那個故事,你曾在這裡告訴過我的,那個婆羅門子弟悉達塔寓意深遠的故事?誰讓沙門悉達塔不墮輪迴、罪惡、貪婪和愚痴?父親的虔誠,老師的教誨,自己的知識,自己的追尋可曾讓他不墮輪迴?哪個父親、老師能防止他過自己的生活,糟蹋自己的生活,招致罪惡,吞下苦酒,找到自己的道路?親愛的朋友,你真的以為,或許能幫某人避開這趟歧路?也許為你的小兒子,因為你愛他,因為你很想幫他省略這些苦、痛和失望?即使你為他死十次,也不能為他省略一點命運的道路。」
第二天早晨他卻不見了,一起消失的還有一個小小的、用兩種顏色的樹皮編織的籃子,裡面放著船夫收起來的銅板和銀幣,那是他們擺渡賺來的錢。連船也不見了,悉達塔看到船停靠在對岸。男孩跑走了。
他當然感覺到,這種愛,對兒子盲目的愛是種激|情,是非常人性的愛,是種輪迴,是混沌的根源,黑暗的水泉。然而,他同時也感覺到,這愛不是沒有價值的,是必要的,來自他自己的本性。這種情感也要付出代價,痛苦也要品嚐,傻事也要做。
「你自己去收集小樹枝!」他口沫橫飛地大叫:「我不是你的僕人。我知道的,你不會打我,你不敢;我知道你要用你的虔誠和關心不斷懲罰我,貶低我。你想我變得和你一樣,一樣虔誠,同樣溫和,一般有智慧!可我呀,你聽好,為了讓你受苦,我寧可變成強盜和殺人犯,然後下地獄去,也不想變得和你一樣!我恨你,你不是我父親,就算你三番兩次當過我媽的情人!」
終於有一天,年輕的悉達塔想逃走,於是正面反抗他的父親。父親要求兒子收集小樹枝,然而男孩不願走出茅屋,固執而憤怒地站著,腳跺著地,握起拳頭,在強烈怒氣爆發下,對著父親的臉嘶吼出怨恨、輕視。
悉達塔也不勉強他,滿足他的要求,尊重他的哀傷。悉達塔瞭解,兒子並不認識他,不能像愛父親一樣地愛他。慢慢地他看出也明瞭這個十一歲的男孩是個被寵壞的孩子,離不開母親
和圖書的孩子,在富裕的環境中成長,習慣精緻的食物、柔軟的床鋪,習慣命令僕從。悉達塔瞭解哀傷而被寵壞的孩子不會突然、也不樂意接受陌生人以及窮困生活。悉達塔不強迫他,為他做許多事,總是盡量為他找來最好入口的食物。他希望以友善的耐心慢慢贏得孩子的心。
「你為什麼帶著斧頭?」悉達塔問,瓦蘇德瓦說:「我們船上的櫓槳可能已經不見了。」
瓦蘇德瓦的微笑綻放得更加溫暖。「啊沒錯,他也是被召喚而來的,他也有永恆的生命。但是我們,你和我,知道他為何被召喚來此,要走上哪條道路,做什麼樣的事,承擔何種苦嗎?他少不了受苦,他有顆驕傲而剛硬的心,這樣的人必然得多受罪,常迷惘,多行不義,招來許多罪惡。告訴我,親愛的朋友:你難道不教導你的兒子嗎?你不強迫他?不打他?不懲罰他?」
憤怒和悲痛貫穿他,讓他對父親噴出幾百句狂亂、惡毒的話。然後男孩就跑走了,直到很晚才回來。
「原諒我,」瓦蘇德瓦說:「出於友情我要對你說些話。我看出你在折磨自己,我看出來你正苦惱。你的兒子,親愛的朋友,是他讓你擔憂,也讓我擔心。這隻年輕的鳥兒習慣另一種生活,另一種巢穴。他並不像你因為厭惡、厭煩才離開財富和城市,他不是自願放下一切的。我問了河流,朋友啊,我問了這河許多次,河流只是笑著,它嘲笑我,笑我和你,因為我們的愚蠢而搖頭。水自成水,年輕人自成年輕人,你的兒子並不在他能成長的地方。你也問問這河水,聽聽河水的話!」
「我知道,你不強迫他,不打他,不命令他,因為你知道柔弱勝剛強,水比石堅,愛勝於暴力。非常好,我要稱讚你。但是這難道不是你的錯誤,以為不該強迫他,不該處罰他?你難道不是以你的愛來牽制他?你不是每天都讓他感到羞愧,讓他更難接受你的善意和耐心?你不是強迫這個高傲而被寵壞的孩子,和兩個啃香蕉的老人住在茅屋裡,老人連米飯都能當作美食,我們的想法不會是這孩子的,我們的心境已老且平靜,和孩子的有著全然不同的道路;難道這一切對他不是強迫、處罰?」
他站在那兒良久,思索著,看到一幅幅畫面,諦聽他生命的過往。他佇立良久,望https://www•hetubook.com.com向僧人,看到的卻不是他們,而是年輕的悉達塔,看到年輕的卡瑪拉走在高高的樹下。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如何接受卡瑪拉的款待,如何接受她的第一個吻,他如何驕傲而輕視地回顧婆羅門生涯,驕傲而渴望地展開世俗生活。他看到卡瑪司瓦米,看到僕人,看到狂歡盛筵,擲骰賭戲,樂師,看到卡瑪拉籠子裡的鳴唱鳥兒,再度活過這一切,呼吸到輪迴的氣味,再次變老而疲憊,再次感覺到那種厭惡,再次感覺到毀滅自己的欲望,再度因為神聖的「唵」而恢復生氣。
男孩怯生生又哭哭啼啼地參加母親的葬禮,臉色陰沉又畏縮地聽著悉達塔說話,悉達塔把他當兒子說話,又歡迎他來到瓦蘇德瓦的茅屋一起住。男孩鎮日蒼白地坐在埋葬死去母親的小丘上,不想吃,不想看,封鎖了他的心,反抗、拒絕他的命運。
在林園門口站立良久之後,悉達塔瞭解到,將他帶到此處的渴望是愚痴的,瞭解自己無法幫助兒子,瞭解自己不可牽掛於他。他內心深深感覺到對逃走的孩子的愛,就像道傷口,同時也感覺到,這道傷口不是為了讓他重提舊恨,而是必須開花、發光。
悉達塔已經在森林裡走了很久,他想到自己的搜索是無用的。他想,要不就是男孩已經走得很前面,早已進城,或是,如果男孩正在一路上,也會藏身不讓他這追蹤者看見。他繼續想著,也發覺其實自己不是擔心兒子,在他內心最深處知道,孩子既沒有死去,也沒有在森林裡遭受危險。然而他依然不停地跑著,已經不再是為了救他,而是出於渴望,只想或許再看兒子一眼。然後他就這麼跑到城邊。
「你懂我的心,」悉達塔哀傷地說:「我經常這麼想。但是你看,這個原本就沒有柔軟心的孩子,我怎麼把他交給這個世界?他能好好成長,不會迷失於慾望和權力,不會重複他父親的所有錯誤嗎?或者完全迷失在輪迴之中?」
瓦蘇德瓦還從未說過這麼多話。悉達塔友善地致謝,煩惱地走進茅屋,久久無法入睡。瓦蘇德瓦對他說的這番話,他早已想過也早該明白。但是知道卻不能做到,他對這男孩的愛,他的父愛以及失去兒子的憂慮勝過理智。他可曾為了任何事物這般心亂,他可曾這般愛過任何一個人,如此盲目、痛苦,毫無成果卻如此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