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男高音在午後兩點騎著偉士牌機車到「波吉斯別莊」,帶回一位他認為最能好好陪伴馬嘉利托.杜瓦特一個鐘頭的小蝴蝶。他在自己的臥室裏叫她脫|光衣服,用香皂替她洗澡,替她擦乾,給她抹上他自己用的古龍水,還替她全身撲上他刮鬍子後用的樟腦味滑石粉。然後照她已經用掉的時間支付鐘點費,外加一小時,還一步一步告訴她該怎麼做。
暌別二十二年後,我在崔斯特維爾一條窄窄的暗街上見到馬嘉利托.杜瓦特,由於他說西班牙語結結巴巴,外表又像個老羅馬市民,起先我不太敢認他。他的頭髮白白稀稀的,初來羅馬時那種安地斯山脈知識分子的莊嚴儀態和陰鬱衣著,已經看不到痕跡,可是談著談著,我漸漸從歲月的刻痕中找回原來的他,看出他還是跟以前一樣:緘默、深不可測,像石匠一樣堅持到底。我們在昔日常去的一家酒吧喝咖啡,喝第二杯之前,我大膽提出一個內心長久揮之不去的問題。
「『聖者』到底怎麼樣了?」
她以女學生的口氣和舉止說,「晚安,年輕的先生。男高音叫我來的。」
事後那個女孩子說,無論他要她陪多久她都肯,而且不收一文錢,因為世上再也找不到更乖的男人了。當時她不知道該做什麼,就四顧屋內,發現壁爐邊有個木匣。她問裏面裝的是不是薩克斯風管。馬嘉利托沒答腔,把遮簾拉開,讓屋裏流入一點光線,把木匣拿到床上,掀開蓋子。女孩子想說話,嘴巴卻傻傻張著說不出話來。她事後告訴我們:「害我背部發冷。」她嚇得逃出去,結果在大廳迷路,撞上正要到我房間換燈泡的安東妮塔阿姨。她們倆都很害怕,女孩子再也不敢踏出男高音的房間一步,到了深夜才離開。
有一天早上,答腔的居然不是獅子。男高音開始唱《奧塞羅》劇中的愛情二重唱——「Giá nella notte densa s'estingue ogni clamor」——院子底下傳來一陣美妙的女高音應答聲。男高音繼續唱,兩個聲音唱出了整支選曲,鄰居聽了大樂,紛紛開窗讓自己的家接受這曲情歌的洗禮。男高音聽說這位沒見到面的《奧》劇女主角黛絲狄夢娜不是別人,正是偉大的女歌手瑪麗亞.卡尼格利亞,差一點昏倒。
下週某一天大清早,馬嘉利托看見門縫下塞進來的報紙頭條新聞:「教皇駕崩」,他差一點昏倒。他一時有個錯覺,以為是報童送錯了舊報紙——實在很難相信每一個月都會死一個教皇啊。但消息千真萬確:三十三天前選出的笑臉教皇阿爾賓諾.魯西阿尼,已在睡夢中去世。
「聖者活在他們自己的時空,」他常說。
輪到扎瓦提尼感到震驚了。
午餐後,羅馬市陷入八月的甜眠中。下午的陽光在空中一動也不動,兩點鐘一片死寂,全城除了水聲什麼都聽不見,那是羅馬的自然音。可是到七點左右,大家都推開窗戶來引進漸起的涼風,歡欣鼓舞的人走上街道,只為了在噗噗的摩托車陣中,香瓜小販的吆喝聲中,以及各露台的鮮花和情歌聲中,好好活下去。
「累死人!」大師吼聲如雷,大概附近的人都聽到了。「史達林主義者最讓人受不了的就是這一點:他們不相信現實。」
我在初識馬嘉利托.杜瓦特二十二年後重遊羅馬,如果不是兩個人意外相逢,我可能根本不會想到他。天氣惡劣,我心情不好,所以不會想到任何人。暖湯一般的白痴毛毛雨下個不停,以前那種鑽石陽光已變得泥濁濁的,曾經屬於我且在記憶中念念不忘的地方現在對我而言十分陌生。膳宿公寓那棟大樓還沒變,可是已沒有人知道瑪麗亞美人兒的消息。多年來男高音里伯洛.西爾瓦先後給了我六個不同的電話號碼,打過去都沒人接。我跟新的電影界人士吃早餐,提到老
和圖書師的舊事,全桌的人突然悶聲不響,過了一會才有人鼓起勇氣說:
最後到了七月,皮亞斯十二世身體復原,到甘多佛堡過暑假。馬嘉利托帶著「聖者」參加第一次的每週晉謁,希望能把她呈給教皇看,教皇出現在內院的一座陽台,陽台低低的,馬嘉利托看得見他塗亮的手指甲,聞得到他身上薰衣草的氣味。馬嘉利托以為他會在各國來晉謁的觀光客群中巡迴,結果他沒這麼做,倒用六種語言重複發表同一篇聲明,最後再普通祝福所有的人。
「為什麼不信?」
我們發現大師正處於星光燦爛的狀態。拉基斯帶來兩三位同學,大師開門的時候,好像根本沒看到他們。
「他應該試試。」
他回答說,「『聖者』還在呀,還乾等著。」
馬嘉利托.杜瓦特只上過小學,但他的文學天賦使他拿到什麼印刷品都熱心閱讀,因此提高了自己的教育程度。十八歲擔任村書記的時候,他和一個漂亮的女孩子結婚,太太生下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不久就死了。小女孩比母親還要漂亮,卻在七歲那年死於病因不明確的發燒。但是馬嘉利托.杜瓦特的故事卻是在他抵達羅馬之前六個月開始的,當時附近要建水壩,要求村子裏的墓地遷走,馬嘉利托跟當地其他居民一樣,把死者的骨頭挖出來,移到新墓地去。他太太已化為塵土。可是在她隔壁的墓穴中,小女孩入土十一年居然還完好如初。事實上,他們撬開棺材蓋,還聞到當年新剪下來陪葬的玫瑰花香。不過最驚人的是她的身體居然沒有重量。
男高音里伯洛.西爾瓦印象最深的倒不是這段神奇的插曲,而是他們在公園裏停下來和女孩子談話的時候,馬嘉利托那種不知所措的樣子。他在餐桌上談起來,我們都同意——有人只是想惡作劇,有人是真的同情——不妨幫馬嘉利托解除心中的寂寞。瑪麗亞美人兒被我們的好心腸感動,戴滿假寶石戒的雙手緊按著一對堪比聖經傳奇女族長的大|乳|房。
我第一次來羅馬,在「實驗電影中心」求學,他的苦難歷程我親身體驗到,印象深得忘不了。我們的膳宿住宅是一棟現代化的公寓,離「波吉斯別莊」只有幾步路。女房東住兩個房間,另外四個房間租給外國學生。我們叫她瑪麗亞美人兒,以中年婦人來說她長得相當好看,喜怒無常,永遠恪守「每個人在自己的房間都是君王」的神聖法則。其實每天做家務的是她姊姊安東妮塔阿姨,她簡直像沒有翅膀的天使,每天替妹妹做好多家事,拿著水桶和刷子穿梭在公寓中,把大理石地板磨得光亮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她教我們吃她丈夫巴托利諾抓來的小鳴鳥——抓鳥是戰爭時期留下來的壞習慣——後來馬嘉利托負擔不起瑪麗亞美人兒的房租,她還帶馬嘉利托到她家去住。
「孩子,你真是聖馬可再世,」安東妮塔阿姨常真心讚嘆道。「只有他能跟獅子講話。」
只有我和男高音拉法爾.里伯洛.西爾瓦能夠瞭解這句回答是多麼沉重。我們對他的戲劇化人生太清楚了,多年來我一直認為馬嘉利托.杜瓦特是一個要找作家來描寫的書中人,我們小說家一輩子等的不就是這種角色嗎?如果說我沒讓他找到我,實在是因為他的故事結局似乎很難想像。
她說,「基於慈悲我願親自出馬,只是我向來受不了穿馬甲的男人。」
他是指教我們「情節發展」和「電影腳本寫作」課程的西沙雷.扎瓦提尼。他是電影史上的大人物之一,大師中也只有他在課外跟我們保持個人關係。他不但教我們電影技藝,還想教我們用不同的眼光來看人生。他像一架杜撰情節的機器。情節自然而然從他腦中湧出,幾乎是情不自禁,而且速度極快,構思中他總是邊想邊說,需要人在旁邊幫他記錄。等到全部完成m•hetubook.com.com,他的熱誠才會減退。「可惜必須拍成電影,」他常說。他認為這些東西搬上銀幕會失去不少原來的魔力。他把好點子記在卡片上,按題材排列,釘在牆壁,點子實在太多,釘滿了家中的整個房間。
「她真的復活了!」
他嘆道,「我想到了。如果馬嘉利托演出一則奇蹟,讓小女孩復活,影片一定會轟動。」
——一九八一年八月開始構思
多次耽擱之後,馬嘉利托決定自己來辦這件事,他送了一封長達六十頁左右的信函給教廷文書課,卻沒有回音。他早就料到了,因為正式接受他親筆函的官員只官樣化地看了小女孩的屍身一眼,不屑於多加注意,過往的職員望著她,也一點興趣都沒有。有一個人告訴他,去年全球各地要求將完好如初的屍體封為聖者的來函,超過八百封。最後馬嘉利托要求他們鑑定屍體沒有重量的事實。
這話不假:沒有人聽過他的消息。「波吉斯別莊」的樹木在雨中亂蓬蓬的,失意妃子們騎馬走過的路已經長滿無花的荒草,當年的公園美女換上愛穿異性奇裝異服的運動型陰陽人。在快要絕跡的所有風物中,唯有獅子存活下來,在乾水窪圍繞的孤島中滿身疥瘡,還有傷風的毛病。史巴娜廣場的塑膠飲食鋪沒有人唱歌,也沒有人害相思病死掉。我們回憶中的羅馬現在已成了凱撒時代古羅馬城中的另一個古羅馬了。這時候一個很像昔時傳過來的聲音在崔斯特維爾的一條窄街上突然叫住我:
他來到羅馬的那個燦爛的春天,正值教皇皮亞斯十二世打嗝症狀發作,醫生和巫師都束手無策。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哥倫比亞安地斯山高處的托林瑪村——連他睡覺的樣子都看得出來。有一天早晨,他在我們領事館露面,手提一個形狀和尺寸很像大提琴匣的光面松木盒子,說明他來找領事的奇特理由,領事就打電話給同鄉的男高音拉法爾.里伯洛.西爾瓦,求他在我們倆住的膳宿公寓給他找個房間。我就是這樣認識他的。
是他,衰老又疲憊。已經死了四個教皇,永恆的羅馬正露出開始衰朽的初兆,而他還在等。「我已經等了這麼久,現在不會太久了,」我們吐露了將近四小時的懷舊心聲之後,他向我告別,「說不定再過幾個月就有結果。」他一步一步沿著街心往前挪,腳穿戰鬥靴,頭戴老羅馬人的褪色小帽,光線漸暗,他對下雨造成的水窪視若無睹。此時我已完全確定「聖者」就是馬嘉利托本人,即使以前曾有疑惑,那一刻也完全消除了。他還在世,藉著女兒不朽的肉身,他不知不覺為自己被冊封為聖者的正當目標奮鬥了二十二年。
他說,「在二十位左右拒絕他的教皇死了以後,馬嘉利托衰老又疲乏,有一天晚上他走進家門,打開木匣,撫摸已故小女孩的面孔,懷著無限柔情說,『孩子,為了妳父親的愛,起來走動吧。』」
她嚷道,「馬嘉利托,我們知道,以防教皇來召喚。」
馬嘉利托莊嚴地接受這個震撼。他把門大開,放她進來,女孩子躺在床上,他卻趕快穿上襯衫和鞋子,畢恭畢敬接待她。接著他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開始交談。女孩子大惑不解,一直催他快一點,說他們只有一個鐘頭的時間。他好像聽不懂。
他壓住滿腔的懊惱。「別說傻話,」他說。可是接下來他的眸子忽然閃閃發亮,我們看出他想到了什麼難以抗拒的好點子。「萬一他可以真的讓她復活呢?」他說著又一本正經加上一句:
她說,「我剛剛還看見她赤身露體走過大廳。就是她沒錯。」
最初的騷動過後,我們開始大聲議論這個時代缺少聖徒事蹟。拉基斯當然最激進。最後唯一清晰的概念就是他要拍一部有關「聖者」的批判電影。
他https://m.hetubook.com.com
說,「不一樣,你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們是死的。」
「扎瓦提尼?沒聽過。」
他說,「了不起,孩子,上帝會酬賞你的堅忍不拔。」
他說,「無論如何,那是同情的獅吼,不是戰鬥的獅吼。」
官員鑑定了,卻不肯承認。
一|絲|不|掛的小美人躡手躡腳穿過陰涼的房舍,像午睡的夢境一般,來到後臥房門口,輕輕敲兩下,馬嘉利托.杜瓦特打赤腳沒穿襯衫露面了。
他默默看了「聖者」兩三分鐘,親自關上長匣,把馬嘉利托當做初學走路的小孩,一語不發領他到門口,拍了他的肩膀幾下,向他道別。「謝謝你,孩子,非常感謝你,」他說。「願上帝與你同在,陪你奮鬥。」他關上門的時候,轉向我們,說出了他的結論。
我們搭電車回家,一路都在想這意外的教訓。他既然這麼說,一定不假:故事不精采。可是到了膳宿公寓,瑪麗亞美人兒正等著我們,特意傳達一則緊急的口訊,說扎瓦提尼那天晚上等著見我們,但是不包括馬嘉利托。
「在電影中復活還是真的復活?」我問道。
拉基斯難過地說,「我怎麼知道?不可能有這種事嘛。」
根據馬嘉利托自己的說法,後來的十五年間,只要有機會展示「聖者」,他就把她帶到甘多佛堡。有一次兩百位左右拉丁美洲來的朝聖者晉謁教皇,他在眾人的推擠衝撞中,好不容易才向仁慈的約翰二十三世說出他的故事。可是當局怕有人謀刺教皇,規定小女孩的遺體必須和其他朝聖者的背包一起放在門口,所以他未能呈給教皇看。教皇在人群中儘可能專心聽,還拍拍他的面頰以示鼓勵。
我和男高音不睡午覺。「波吉斯別莊」的古老月桂樹下常有暑期小妓|女留連,在艷陽下守候睡不著的觀光客,我們總是騎著偉士牌機車——男高音掌舵,我坐後面——拿冰和巧克力去送給她們。她們漂亮、貧窮、親切,跟當時大部分義大利女人差不多,或穿藍色薄紗衣,或穿粉紅毛葛,或穿綠色麻紗,手上撐著戰爭時期被子彈打壞的破陽傘遮太陽。跟她們在一起真是賞心樂事,她們不顧這一行的行規,不惜失掉一個好嫖客,陪我們在街角的酒吧喝咖啡聊天,或者搭馬車環遊公園小徑,或者跟我們描述黃昏騎馬沿著大道去來的遜位王侯和他們可憐的姬妾,害我們心中充滿同情。我們不只一次替她們和走入歧途的外國人充當翻譯。
他看著我們大家,做出凱旋的手勢說:
我們帶馬嘉利托.杜瓦特到「波吉斯別莊」,倒不是為了她們:我們要他看看那頭獅子。猛獅被關在籠子裏,擺在一道深壕溝中間的小荒島上,一看到我們出現在遠遠的岸邊,就開始激動地狂吼,使得管理人非常驚訝。公園的遊客都吃驚地圍攏過來。男高音放聲大唱早晨的「多」音,表明身分,可是獅子根本不理他。牠好像是對我們一視同仁大吼大叫,可是管理人馬上就知道牠是叫給馬嘉利托一個人聽的。一點不假:他一動獅子就動,他一走出視線外,獅子就不叫了。管理人擁有西娜大學的古典文學博士學位,他以為馬嘉利托那天接觸過別的獅子,身上帶著牠們的氣味。這個推論根本不成立,可是除此之外他實在想不出別的解釋。
那座無法無天的住宅非常不適合馬嘉利托的天性。每個鐘頭都有意外的事情發生,我們連清晨都會被「波吉斯別莊」動物園的獅吼聲吵醒。男高音里伯洛.西爾瓦已經贏得一項殊榮:羅馬市民並不討厭他大清早練歌。他六點起床,用冰水洗澡理療,梳理他那狀如梅斐斯托佛勒斯的鬍子和眉毛,然後穿著他的格子呢浴袍,圍上中國絲巾,搽上個人專用的古龍水,全心全意練和_圖_書起聲樂來。他總是一把推開房間的窗戶,就算冬日的星子還在半空中,他也照樣開窗,先唱抒情歌曲暖身,一節一節漸進,到最後更放聲高唱。我們每天都可以預料:他以最高音量唱到「多」音時,「波吉斯別莊」動物園的獅子就會發出震天動地的狂吼,跟他相唱和。
有一天晚上我們正在唱歌,馬嘉利托躡手躡腳進來,怕打斷我們。他拿「聖者」去給拉特拉諾的聖喬凡尼教區神父看——聽說此人對於聖公理會的影響盡人皆知——事畢來不及把松木匣子留在膳宿公寓,就隨手提著。我眼角瞥見他把匣子放在一張孤零零的餐桌下,靜靜坐著等我們唱完。午夜過後飲食店漸漸空了,我們照例把幾張桌子併在一起,那些唱歌的,我們這些談電影的,還有我們所有的朋友,都坐成一堆。其中總少不了馬嘉利托.杜瓦特,那兒的人已經知道他是個身世如迷、沉默又憂鬱的哥倫比亞人。拉基斯很好奇,問他是不是拉大提琴。我沒想到他會這麼魯莽,一時不知怎麼應付。男高音也覺得很不舒服,無法挽救這個局面。只有馬嘉利托自自然然回答他的問題。
他說,「不是大提琴,是『聖者』。」
「一定是集體暗示的例子,」他說。
沒有人知道對方是不是開玩笑。馬嘉利托不覺得是玩笑話,就留心等著。他沒有走出家門半步。如果要去浴室,他會宣布:「我要去浴室。」瑪麗亞美人兒漸漸進入老年期,依然妙語如珠,常發出她特有的自由婦人的笑聲。
他等待我們的反應。可是我們都迷迷糊糊,想不出話來說。只有希臘人拉基斯跟課堂上一樣,舉手要求發言。
數以百計尋珍探奇的人被轟傳的奇蹟新聞吸引,紛紛湧進村內。此事不容置疑:肉身不壞是聖徒的明確徵兆,連轄區主教都同意這樣的神童應該交給梵蒂岡當局裁決。於是村民集資讓馬嘉利托.杜瓦特到羅馬為這個目標奮鬥,而這個目標已經不只屬於他個人,也不限於村莊的小範圍,而是攸關國家民族的問題了。
「嗨,詩人。」
下一個星期六,我們帶馬嘉利托.杜瓦特去見他。扎瓦提尼的生命欲求實在太強了,我們發現他等在聖安琪拉梅里奇街的住宅門口,對於我們在電話中跟他講的點子興趣盎然。他甚至沒有像平時那樣和藹地問候我們,卻把馬嘉利托引到他準備好的一張檯子邊,親自打開匣子。這時候一件我們難以想像的事情發生了。我們以為他會慷慨激昂,想不到他卻宛如頭腦麻痺一般。
羅馬又恢復了秋天的常規。開滿鮮花的夏日露台隨著第一陣秋風關閉,我和男高音回到崔斯特維爾區我們以前常去的地方,跟卡羅─卡爾卡格尼伯爵的聲樂學生,以及我一些電影學校的同學一起吃飯——我的同學中最忠誠的要數一位聰明和藹的希臘人拉基斯,如果說他有什麼缺點,就是喜歡來一段社會不公之類的疲勞轟炸。幸虧男高音們和女高音們總是放聲高唱一些歌劇選曲,把他的長篇大論壓下去,反正誰聽了都不嫌煩,就是午夜過後也沒人介意。相反的,有些深夜的過客還參加合唱,鄰居們也開窗鼓掌。
這只是腦中閃過的一絲|誘惑,後來他接下去繼續講。他像一個快活的瘋子,開始在每一個房間踱來踱去,揮動雙手,大聲詳述電影內容。我們聽他說話,簡直迷住了,彷彿可以看見一個個影像出現在眼前,活像他放出一群群磷光閃閃的鳥兒,滿屋子瘋狂亂飛。
抵達羅馬的第二天,馬嘉利托.杜瓦特開始協商談判,先向外交單位求援,他們雖表同情卻沒什麼實質的幫助,接著他運用自己想得出的每一種策略來避開梵蒂岡當局所設立的無數障礙。他通常不大談自己採取什麼措施,可是我們知道他想過很多辦法都沒有用。他跟所有找得到的宗教會眾和基督凡人論基金會溝通,他們專心聽,卻毫無驚喜,答應和*圖*書立即採取行動卻什麼都沒進行。事實上現在不是最恰當的時機。一切跟羅馬教廷有關的事務都要順延到教皇打嗝的毛病治好再說,而他這個病不但最精良的學院醫術治不了,世界各地寄來的各種神奇療法也無可奈何。
「嚇死人!」他驚惶地低聲說。
馬嘉利托.杜瓦特在安靜的巴里歐利區的膳宿公寓中一面向我們訴說他的故事,一面開了掛鎖,掀開美麗的箱匣外蓋。男高音里伯洛.西爾瓦和我就這樣參與了這件奇蹟。她不像世界上很多博物館裏所見的木乃伊,是一個打扮像新娘的小女孩,沉睡在地下這麼久,還安詳地睡著。她的皮膚光滑又溫暖,張開的眼睛好清澈,叫人覺得一雙眸子正由死亡世界望著我們,那種印象叫人難以忍受。頭冠上的緞子和假橘子花不如她的皮膚耐久,可是放在她手上的玫瑰卻還活生生的。我們把屍體搬出來,松木匣的重量真的一點都沒改變。
印象中是這個插曲使馬嘉利托.杜瓦特有了充分的理由參加宿舍的生活。從那個時候開始,他跟我們大家同桌吃飯,不再像起初躲在廚房,幾乎每天享用安東妮塔阿姨燉給他吃的鳴鳥肉。吃完飯,瑪麗亞美人兒會出聲念每天的報紙給我們聽,教我們義大利語音學,還用武斷又機智的口氣評論報上的新聞,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不少樂趣。有一天提到「聖者」,她告訴我們巴勒摩市有一個大博物館,裏面藏了一些男人、女人和小孩的不朽屍身,甚至還有幾位主教,都是從同一處卡布齊亞公墓挖出來的。馬嘉利托聽了這個消息,片刻不得安寧;後來我們前往巴勒摩,他瞥了一眼那邊陳列的許多沒沒無聞的木乃伊,說出了頗感安慰的評語。
在少數空閒的時間,以及乾燥的夏日星期天,馬嘉利托待在房間裏,拚命讀一些跟他的目標好像扯得上關係的書籍。每個月底,他自動在一本作文簿上詳細列出他的開銷,以資深書記精美的字體,隨時記下嚴格的新帳,要給村裏的捐款人看。一年還沒過完,他對羅馬的迷宫已經像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一樣清楚,義大利話說得很流利,簡單明瞭不下於他的安地斯山西班牙語,對於聖徒冊封過程也瞭如指掌。可是他過了好久好久才換下陰鬱的衣服、馬甲和官帽——當時在羅馬只有某些宗旨不可告人的秘密社團才這樣打扮。他每天很早就帶著裝「聖者」的匣子出門,有時候晚上很晚才回來,筋疲力盡,心情哀淒,卻總帶著一線光明,對第二天充滿了新希望。
他把匣子放在桌上,開了掛鎖,掀起蓋子。全餐館的人都驚呆了。其他顧客、服務生,甚至穿著沾血圍裙的廚房人員,都訝然圍過來看這個奇蹟。有人在胸前劃十字。其中一位廚娘忍不住激烈顫抖,雙膝跪地,雙手合握,默默地祈禱。
不過,到了笑咪|咪的阿爾賓諾─魯西阿尼當教皇的那段短暫時光,馬嘉利托才真的覺得美夢快要實現了。教皇的一位親戚被馬嘉利托的故事感動,答應插手幫忙。沒有人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可是兩天後,大夥兒正在膳宿公寓吃午餐,有人打電話給馬嘉利托,留下一個簡單又緊急的口訊:請他千萬不要離開羅馬,因為星期四以前他會被傳喚到梵蒂岡宮做一次個別晉謁。
安東妮塔阿姨娘始終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到我房間來,嚇得要命,雙手發抖,根本轉不動燈泡。我問她怎麼啦。她說,「這屋裏有鬼,而且是現在大白天。」她信誓旦旦說大戰期間男高音住的那個房間有個德國軍官拿刀割斷了情婦的咽喉。安東妮塔阿姨來來去去做家事的時候,常常看到受害美女的幽靈在長廊走動。
他說,「我相信老西沙雷絕不會放過這個題材。」
他說,「不適合拍電影。沒有人會相信這種事。」
他說,「問題是我根本不相信這回事,」出乎意料之外他對扎瓦提尼說:「對不起,大師,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