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與飛機

她安坐在那兒,活像要在那邊住好幾年似的,每一樣東西都依序擺在恰當的位置,整個座位安排成一處理想的家園,樣樣東西伸手可及。這時候一位空中少爺給我們端來迎賓香檳。我拿起一杯要給她,想一想又及時打住了。她只要一杯水,而且先後用不太容易懂的法語和稍微流利些的英語吩咐空中少爺:飛行期間無論如何不要叫醒她。她那溫馨、嚴肅的語調帶有一點東方的悲涼。
那是早上九點。下了一夜的雪,市街上人車比平常擁擠,公路的車行速度也比平常慢,拖曳卡車排在路肩,汽車在雪地上冒著熱氣。但在候機室裏仍是春天。
我故意惡毒地說,「無所謂,只要別坐在十一件行李旁邊就好了。」她露出商業化的笑容,表示激賞,眼睛卻沒離開螢光幕。
她說錯了:是本世紀最大的暴風雪。但在頭等艙候機室,春天真實存在,花瓶裏插著活生生的玫瑰,連罐頭音樂都如作曲者預期的那般崇高和寧靜。我突然想到,這是「美人兒」最恰當的避風港,就在別的候機區找她,心中暗暗吃驚自己居然這麼大膽。可是大部分的人都是現實生活裏的普通男性,他們正在看英文報紙,太太們則眺望窗外陷在雪堆裏的飛機、結冰的工廠、被猛獅蹂躪的樺希區大原野,腦中想著別人。到了中午已經沒有地方坐,裏面熱得叫人受不了,我就逃出去吸一口新鮮的空氣。
「美人兒」真能睡,居然沒被震醒。飛機穩定下來之後,我恨不得找個藉口搖醒她,這最後一個鐘頭的行程hetubook.com.com我實在很想看她醒來,就算她發脾氣也沒有關係,這樣我才能恢復我的自由,甚至我的青春,但我忍住了。我不能這麼做。我輕蔑地對自己說,「媽的,我為什麼不是金牛座!」
他端來一杯水,她把外型很像老祖母皮箱的銅框化妝箱放在膝上,從一個裝有各色藥丸的盒子拿出兩粒金色藥丸。她做每一件事都按部就班,莊嚴肅穆,宛如生下來就沒碰過什麼預料之外的事情。最後她拉下窗口的遮簾,把椅背盡量放低,及腰蓋一件毛毯,沒脫鞋,戴上眼罩,轉身背向著我,就這樣睡去。飛往紐約的八個鐘頭又十二分鐘,她沒有停頓,沒有一聲嘆息,姿勢也沒有一點點改變,一路睡到底。
她把座位號碼寫在我的登機證上,隨同其他文件一起交還給我,第一次用葡萄色的眸子盯著我看——在我沒有再見到「美人兒」之前,那雙眼睛還差強人意。這時候她才通知我,機場剛剛關閉,所有的班機都往後延。
她說,「我在這邊工作十五年,你是第一個不選七的客人。」
在降落燈亮起那一刻,她自己醒來,漂漂亮亮,容光煥發,宛如剛才是睡在玫瑰花園裏。這時候我才發覺:飛機上並坐的人原來跟老夫老妻一樣,醒來是不互道早安的。她也沒說早安。她脫下眼罩,睜開亮晶晶的眸子,把椅背弄直,推開毛毯,抖一抖頭髮,頭髮自然而然垂落下去,又把化粧箱放回膝蓋上,快速化了個其實不必要的粧,花的時間恰到好https://www.hetubook•com•com處,在機門打開之前沒看我一眼。接著她穿上山貓皮襖,差一點踩到我,便用純正的拉丁美洲西班牙語客套地道個歉;儘管我曾努力使彼此共處的夜晚快活度過,她卻不告別不道謝,就此消失在紐約亞馬遜叢林的今日陽光中。
「四。」
我排掉過多的香檳之後,瞥見鏡中的自己,又醜又賤,沒想到愛情的蹂躪這麼可怕。飛機沒有預警突然降下一段高度,然後勉力拉平,繼續全速往前飛。「回到座位」的標示亮起來。我趕忙出去,希望老天爺的擾動能吵醒「美人兒」,她會躲進我懷裏來壓驚。匆忙中我差一點踏到荷蘭老太太的眼鏡——如果踩到那才開心呢。可是我重整步伐,把眼鏡撿起來,放在她膝上,心中突然感謝她沒在我之前選上四號座位。
她美麗又靈活,柔軟的肌膚呈麵包色,眼珠子像綠色的杏仁,一頭披肩的長髮又黑又直,那種古典氣質說是印尼的也行,說是安地斯山脈的也行。她穿著的品味相當精緻:一件山貓皮襖,一件生絲細花襯衫,一條天然麻紗長褲,一雙鑲有九重葛顏色細邊的鞋子。「這是我一生見過最美的女人」,我在巴黎戴高樂機場排隊等著登記劃位,看見她像母獅般偷偷大步走過,我心中如此暗想著。她恍如幽靈鬼魅,只存在片刻,馬上消失在候機室的人潮中。
「要看老天爺的意思,」她笑著說。「今天早上收音機播報說,這可能是今年最大的一場暴風雪。」
「延多久?」
我禁不住香檳的效力和和_圖_書電影瘖瘂的爆炸力,大概睡了幾個鐘頭,醒來後,腦袋痛得好像要裂開似的。我走到洗手間。在我後面隔兩個位子,那位帶十一件行李的老太太四仰八叉甜睡著,活像戰場上被遺忘的屍體。她的眼鏡串著一條彩色珠鍊,掉在走道中間的地板上,我故意不撿起來,暗暗享受淘氣的快樂。
她叫我:「選個號碼,三、四或七。」
——一九八二年六月開始構思
「祝妳健康,美人兒。」
到了午餐時間,我們發覺自己宛如遭到了船難。七家飯館、自助小餐館、打包吧檯外大排長龍,不到三個鐘頭吃的喝的全賣光了,只好關門。孩子們——一時之間好像全世界的小孩都在這裏——同時哭起來,人群中開始冒出獸類的腥騷味。那是運用本能的一刻。搶了半天,我只在兒童店鋪買到最後兩杯香草冰淇淋充飢。顧客走後,服務生把椅子疊在桌面上,我在櫃檯慢慢吃,看見鏡中的自己拿著最後一個小紙杯和最後一根小紙湯匙,腦子裏想著「美人兒」。
我孤零零吃晚餐,默默告訴自己她若醒了我要跟她說哪些話,她睡得實在太熟了,我一度以為她服藥不是為了催眠而是要自殺,心裏很不安。每次喝飲料我都舉杯敬她。
那是熱情如火的旅程。我素來相信大自然中沒有一樣美麗的東西會比美人兒更漂亮,我片刻都逃不開身旁這位童話仙子的魔咒。飛機起飛後,剛才的空中少爺不見了,換上一位信奉笛卡兒哲學的服務人員,他想叫醒「和_圖_書美人兒」,給她一個漱洗化妝包和一套聽音樂用的耳機。我把她對空中少爺的吩咐說給他聽,可是他堅持要「美人兒」親自開口,才相信她晚餐也不吃。空服員確認了她的吩咐,但還是指責我,只因「美人兒」沒在脖子上掛一塊「請勿打擾」的小紙板告示牌。
晚餐吃完,機艙裏燈光暗下來,放一部電影,根本沒人看,我們倆在暗夜中獨處。本世紀最大的暴風雪停了,大西洋的夜廣大無邊,澄澈透明,飛機在群星之間好像一動也不動。於是我仔細看她,一吋一吋,看了好幾個鐘頭,發覺她額上偶爾掠過作夢的痕跡,像雲影掠過水面,這是唯一的生命徵兆了。她脖子上戴一條很細很細的鍊子,貼著金黃色肌膚幾乎看不出來,十全十美的耳朵沒穿耳洞,指甲泛出健康的桃紅色,左手戴一枚素面戒指。她看起來不超過二十歲,我安慰自己說那不是婚戒而是暫訂盟約的徵兆。「知你安眠,乃克己之佳徑,純真行止,近在受拘臂膀邊……,」我端著冒泡的香檳默念吉拉德.狄亞哥偉大的十四行詩。接著我把椅背降到跟她同一高度,兩個人並躺著,就算一對夫妻睡在床上也沒有貼這麼近啊。她呼吸的起伏變化跟她聲音的起伏變化是一樣的,她的肌膚散發出一股淡香,必是美的氣味無疑。簡直不可思議:頭一年春天我剛讀過川端康成一本很美的小說,書中描寫京都的古中產階級花一大筆錢夜觀城內美女服了藥赤身露體安眠,他們只能靜臥在同一張床上,為愛苦悶掙扎。他們不能吵醒她們,不能碰www.hetubook.com•com她們,而且他們連試也沒試過,因為他們快樂的精華就在於靜觀美女的睡姿。那一夜我靜觀「美人兒」安睡,不但瞭解那種老年型的高尚修養,也實踐到了極致。
本來預定早晨十一點飛往紐約的班機,到晚上八點才起飛。我好不容易上了飛機,頭等艙的其他旅客已經就座,一位空中服務人員替我帶位。我的心臟都快停掉了。在我隔壁靠窗的位子上,「美人兒」正以旅行專家的絕佳技藝占據著屬於她的空間。「我如果寫下來,一定沒人信,」我暗想。我結結巴巴打了一聲不太明確的招呼,她沒有聽見。
我排在一位荷蘭老太太後面,她為十一件行李的重量斤斤計較,吵了將近一個鐘頭。我開始感到無聊,這時候我看見幽靈美女無聲無息走過去,所以沒注意前面的爭吵什麼時候結束了。票務員指責我心不在焉,我才從雲端回到現實。我託故問她相不相信一見鍾情這回事。她說,「當然。別種愛情反而不可思議。」她眼睛盯著電腦螢光幕,問我要坐吸煙區還是非吸煙區。
她泛出勝利的笑容。
我的自負被香檳勾動起來,自言自語說,「誰會想到我在晚近的今天居然變成日本古人了。」
到了外頭,我看見一個橫掃千軍的畫面。各種各樣的人擠進候機室,駐紮在窒悶的走廊甚至樓梯,帶著動物、小孩、旅行裝備橫七豎八癱在地板上。跟市區的通訊也中斷了,這座透明塑膠的宮殿像一個大太空梭擱淺在風雪中。我忍不住暗想,「美人兒」一定也在這些被馴服的游牧民族群落裏,幻想使我有了等待的新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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