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夢的人

她說,「對了,你現在可以回維也納了。」
她的判決活靈活現,所以當天晚上我就搭最後一班火車前往羅馬。我受她的話影響,一直相信自己已經從某一場沒有經歷到的災難中浩劫餘生。我至今還不曾回維也納。
三點鐘我們離開她,陪聶魯達到我們家睡午覺。臨睡前的準備好鄭重其事,叫人想起日本的茶道:某幾扇窗必須打開,某幾扇窗必須關上,暖度才能十全十美,還要有某一種方向的某種光線,而且絕對不能有任何聲音。聶魯達立刻睡著,十分鐘後就醒了,像小孩子一樣,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他容光煥發出現在客廳,臉頰上還印有枕套上的字母圖案。
「我夢見她夢到了我,」他說。
我在維也納待了一個多月,正在等一筆錢,錢卻始終不來,只得跟別的學生一樣吃苦受罪。芙麗達夫人出其不意慷慨光臨小酒館,在我們的赤貧生活中不啻是節慶來臨。有一天晚上她喝過啤酒樂陶陶的,忽然對著我的耳朵說了一句話,信誓旦旦,不容耽擱。
對於星期天不吃糖就活不下去的五歲小男孩來說,她的解析簡直是可恥可惡。母親相信女兒的預言天才,以鐵腕遵行這項預警。可是有一次她稍一疏忽,小男孩偷吃了一塊牛奶糖,結果哽住不能呼吸,終於回生乏術。
「他已經寫出來了?」
她從那不勒斯來,跟聶魯達夫婦搭同一艘船,但在船上彼此並沒有碰過面。我們邀請她來我們這桌喝咖啡,我鼓勵她談談她的夢,好嚇詩人一跳。他置之不理,從一開始他就宣布他不相信夢兆。
——一九八二年六月開始構思
他失望地看著我。和*圖*書
「我夢見那個作夢的女人,」他說。
有一天早上九點鐘,我們在艷陽下的「哈瓦納里維拉旅社」露台上吃早餐,一陣巨浪襲來,捲起海堤邊在路面上行駛的幾輛汽車和停在人行道上的汽車,其中一輛被嵌入旅社側牆。宛如炸藥爆炸,整幢二十層樓的人都驚慌莫名,門口的大玻璃也被震得粉碎。旅社大廳有很多觀光客隨同家具被拋得半天高,有些人被冰雹一般的碎玻璃割傷。那陣浪一定大到極點,沖過海堤和旅社之間寬闊的兩線道,還有威力震碎玻璃。
我看看他後方,果然不錯。隔著三張桌子坐著一位大膽的婦人,頭戴老式毛帽,圍一條紫色圍巾,正不慌不忙吃東西,眼睛盯著他瞧。我立刻認出她來。她變老變胖了,但她食指上戴著蛇形戒指,是芙麗達夫人沒錯。
我把實話告訴她。
我說,「就算還沒寫,總有一天會寫的。那將是他的迷宮之一。」
「只有詩具有洞察力,」他說。
他有點大夢初醒的味道說,「沒什麼。她會作夢。」
她說,「我夢見他正夢到我,」我驚訝的神色引起她的不安。「你指望什麼?我做這麼多夢,難免會有一兩回跟真實生活無關的。」
「我後面有人一直盯著我看。」
樂於服務的古巴義工在消防隊協助下,不到六個小時就把殘骸瓦碟撿走,封閉水門,另外裝上一個,於是一切又恢復正常。整個早上沒有人擔心那輛嵌進牆裏的汽車,大家都以為它原先是停在人行道上的。等起重機把它從牆裏拉出來,才發現一個女人的屍體被安全帶牢牢拴在駕駛座上。撞擊實在太猛,她身上沒有一根骨頭是完整的;臉部全毀,靴子裂開,衣服破破爛和_圖_書爛。手上戴一枚蛇身翡翠眼的金戒指。警方查出她是新來的葡萄牙大使夫婦的管家,兩週前才跟他們來到哈瓦納,那天早上開一輛新車上市場。我看到報上的新聞,對她的名字沒什麼印象,但我對那枚蛇形戒指和翡翠蛇眼感到很好奇,卻看不出她是戴在哪一根手指。
芙麗達夫人從來沒想過可以靠預言天才謀生,直到酷寒的維也納冬天,她差一點活不下去,看到一間她想住的房子,就上門找工作,人家問她會做什麼,她老實說:「我會作夢。」她向女主人稍做解釋,主人立刻雇用她;薪水只夠應付微薄的開銷,但她有個好房間可住,有三餐可吃——尤其是早餐,全家都會坐下來聆聽每一位成員當下的福禍;那一家的父親是高尚的金融家,母親是醉心於浪漫主義室內樂的樂天婦人,兩個小孩一個十一歲,一個九歲。他們信教都很虔誠,所以也很迷信,很高興雇用芙麗達夫人,她唯一的任務就是透過作夢來解讀一家人每天的命運。
她說,「那個夢的意思不是說他會淹死,而是說他不該吃糖果。」
最後我終於問道,「具體說,她做了些什麼?」
我從此沒再見到她,甚至沒想過要知道她的近況,直到我聽說「哈瓦納里維拉旅社」災難中慘死的婦人手上戴著蛇形戒指,才又關心起來。幾個月後我恰好在一次外交接待會上遇見葡萄牙大使,忍不住問起罹難者的事。大使談起她來,非常熱心而且佩服極了。他說,「你簡直沒法想像她有多了不起。你真該寫一篇她的故事。」他用同樣的口吻滔滔不絕說下去,詳細得驚人,卻沒有什麼線索可供我做確切的結論。
我還沒見過誰比他更接hetubook.com.com近印象中的文藝復興時代的教皇:胃口奇佳,高尚文雅。他雖然不願,卻老是坐餐桌的主位。他太太瑪蒂達總是給他圍一條比較像理髮用而不太像吃飯用的圍兜,但只有這樣才能防止他沾滿一身醬料。那天在卡瓦萊拉斯便是典型的例子。他吃了三整隻龍蝦,以外科醫生的技巧慢慢解剖,同時眼睛還死盯著別人的盤子,不時從每一盤津津有味地嚐一口,結果大家都傳染到他的食慾:大啖加里西亞來的蛤蜊、坎塔布里亞的貽貝、阿里坎特的蝦、布拉瓦海岸的海參。他像法國人一樣,談的盡是各地的名菜佳餚,尤其是智利的史前甲殼類,他一直念念不忘。突然間他停下吃喝,調整龍蝦觸鬚的角度,用非常安靜的口吻說:
我非常驚訝,忙叫她說說夢的內容。
她很稱職,而且幹了很久,尤其戰爭期間現實比惡夢還要險惡,家人更少不了她。早餐時刻只有她能決定每個人當天該做什麼,該怎麼做,後來她的預言簡直成了家裏唯一的權威。她對家人的控制是絕對的:沒有她下令,誰也不敢吐出最微弱的一聲嘆息。男主人大約在我旅居維也納期間去世,好心留給她一部分地產,條件是要她繼續替家人作夢,直到她的夢源枯竭。
維也納還是個老帝都,二次大戰期間位居兩大不妥協的陣營之間,成為黑市買賣和國際間諜活動的天堂。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地方比這兒更適合我的難民同志,為了不忘本,她還在轉角的學生酒館用餐,其實她的錢夠請全桌的朋友還有餘。她從來不說出真名實姓,維也納的拉丁美洲學生為她取了個德文繞口令式的外號,我們就這麼稱呼她:芙麗達夫人(Frau F和_圖_書rieda)。人家介紹我跟她認識,我失禮地問她怎麼會從多風的昆迪歐巉巖來到這麼遠這麼不一樣的世界,她唐突地應了一句:「我賣夢。」
實際上那正是她唯一的職業。她生在老卡爾達斯的一個富鞋商家庭,家中有十一個小孩,她排行老三,剛學會講話不久,便為家人立下了早餐前說夢的慣例,只因那個時間夢還保存了最純粹的預言品質。她七歲那年曾夢見一個弟弟被洪水沖走。小男孩最愛到小溪游泳,母親基於迷信,禁止他游。可是芙麗達夫人那時已有了自己的一套預言解夢方式。
「我夢見那個詩人,」她說。
她說,「我只是來告訴你,昨天晚上我夢到你了。你必須立刻離開,五年不能回維也納。」
午餐後難免要順著「大街」散步,我跟芙麗達夫人故意落在後面,想談談往事,不讓別人聽。她說她已經賣掉奧國的產業,退隱到葡萄牙的歐柏托,住的房子據她形容是山上的一幢假古堡,可以一路越過大洋遠眺拉丁美洲。她雖然沒有明說,可是從交談中可以聽出,一個夢一個夢下來,她已完全接掌了維也納東家的財富。我一點也不吃驚,我本來就覺得她的夢不過是一種求生的策略。
哈瓦納大難之前,我曾在巴塞隆納見過芙麗達夫人,非常意外也非常偶然,我覺得好玄喔。那天帕布羅.聶魯達在內戰後第一次踏上西班牙國土,他是搭船大老遠到瓦巴瑞梭,途中過站停留。他跟我們到舊書店找大獵物找了一個早上,在波特書店買了一本裝訂已破破爛爛的枯乾老書,花了他在仰光領事館兩個月左右的薪水。他像行動不便的大象,在人群中挪移,對於每一樣東西的內部構造都懷著赤子的好奇心,www.hetubook.com.com在他眼中世界宛如一個自己有生命的大發條玩具。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我們初識至今已隔了十三年。我告訴她,「就算妳的夢不靈,我也不回去。以防萬一。」
她發出極為誘人的笑聲。「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沒禮貌,」她說。這時候其他的人已經停下來,晶魯達正用智利俚語對巴雅洛斯大街旁的鸚鵡說話,大家在等他;於是她不再說什麼。等我們又有機會交談時,芙麗達夫人改變了話題。
「這是波赫士的話嘛,」我說。
那天晚上六點鐘,聶魯達上了船,立刻跟我們告別,找一張孤零零的桌子坐下,開始用他簽名贈書時畫花、畫魚、畫鳥的綠色墨水寫出流暢的詩篇。「訪客全部上岸」的命令一起,我們立刻找芙麗達夫人,起先沒找到,正想不告而別,才在觀光客甲板找到她。她也睡過午覺了。
瑪蒂達要他說出夢的內容。
戒指戴什麼地方是關鍵性的資料,我擔心她就是一位我覺得很難忘卻不知道真實姓名的女人,那人右手食指也戴過同樣的戒指,在當時甚至比現在更罕見。我是三十四年前在維也納一處拉丁美洲學生常光顧的酒館吃香腸、水煮馬鈴薯,喝生啤酒的時候認識她的。那天早上我從羅馬來,看到她那女高音般的壯觀胸脯、大衣領上軟塌塌的狐尾巴,以及蛇形的埃及戒指,至今忘不了自己當時的反應。她說著初級西班牙語,腔調冷脆,一口氣都不喘,我以為她是長木桌上唯一的奧國人。噢,不對,她生在哥倫比亞,兩次大戰之間她還半大不小時來到奧國學音樂和聲樂。初見那年她大約三十歲,可是看不出確切的年齡,因為她本來就不漂亮,且已開始未老先衰。但她是個很有魅力的人,而且非常令人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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