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幽靈

——一九八〇年十月開始構思
托斯卡尼地區夏天白晝很長,從容不迫,地平線到晚上九點還清清楚楚。我們逛完古堡已經五點多,米蓋爾堅持要帶我們去看皮埃洛.法蘭西斯卡在聖方濟教堂留下的壁畫。接著我們在廣場涼亭下喝咖啡,消磨時間,等我們回來拿行李,發現屋裏又備好一餐飯等我們。於是我們留下來吃晚餐。
那一刻太神奇了。他的床就擺在那兒,簾帳以金線繡成,床罩和古怪的花邊飾帶仍硬繃繃黏著被殺的情人已乾的血跡。屋裏有壁爐,灰燼已冷,最後m.hetubook.com.com一根木柴也化為石頭;活動櫥櫃藏著上了火藥的槍械;那位哀思騎士的油畫像裱在金框裏,是一位沒有留下身後名的佛羅倫斯大師畫的。整個臥室掛滿新鮮草莓,有一股難以解釋的氣味,令我感受最深。
吾妻和我不相信白天活見鬼的事,笑她相信這一套。可是我們九歲和七歲的兩個兒子,想到可以遇見活生生的鬼,簡直高興死了。
古堡真的很大,陰森森的。可是大白天,肚子剛吃飽,精神很滿足,米蓋爾的故事似乎只是他娛樂佳賓的許多消遣節目之一。午睡後我們沒什麼不祥的預感,隨意在八十二個房間穿梭;古堡多次易主,房間也經過各式各樣的整修。米蓋爾把整個一樓改裝過,加建了一個大理石地板的現代臥室、三溫暖設備、hetubook.com.com運動設施和我們用餐的那座布滿鮮花的露台。二樓是過去幾百年間使用最頻繁的區域,有很多沒什麼特色的房間,家具各時代的都有,擱在那邊任其自生自滅。可是我們在頂樓看到一個房間,完全保持原樣,光陰似乎沒在那兒留下痕跡——那就是魯德維科生前的寢居。
我們在淡紫色的天空和一粒孤星下吃飯,孩子們從廚房拿來兩支手電筒,摸黑探索上面的幾層樓。我們在餐桌旁不時聽見小野馬在樓梯上狂奔,門板吱吱嘎嘎哀鳴,他們在各個陰鬱的房間裏大聲呼喚魯德維科。是他們提起在那邊睡覺的餿主意。米蓋爾.奧特羅.西爾瓦高興極了,熱烈支持他們的意見,我們實在不好意思拒絕。
我本來害怕會出事,結果正相反,我們睡得好極了,內人和我和圖書睡一間樓下臥室,孩子們睡在毗鄰的房間。兩個房間都經過現代化的整修,沒什麼陰鬱氣氛。等待入眠的時候,我算過客廳的掛鐘響了十二下,想起看鵝老婦人可怕的警告。但我們實在太累了,很快就沉沉睡去。我七點過後才醒,燦爛的陽光隔著窗外的爬藤射進來。內人在我身旁還睡得正香。我自言自語說,「好笨,什麼時代了還相信有鬼。」這時候我聞到新鮮草莓的氣味,心頭一驚,居然看見壁爐裏冷冷的灰燼和已化為石塊的殘餘木柴,憂鬱騎士的肖像在金相框裏隔著三世紀的時空凝視我們。原來我們不是躺在昨晚入睡的樓下臥室,而是在魯德維科的寢宮,在大凶床的頂蓋和灰濛濛的帷帳下,身上蓋的正是鮮血餘溫未褪的床單。
我們在近午時分抵達阿瑞佐,花了兩個多https://www.hetubook.com.com鐘頭尋找委內瑞拉作家米蓋爾.奧特羅.西爾瓦在托斯卡尼鄉間那處田園淨土買的文藝復興時代的古堡。那是八月初一個熱得要命、鬧哄哄的禮拜天,街上滿是觀光客,要找個識路的人還真不容易呢。我們試了好多次徒勞無功,就回到車上,走一條兩旁有柏樹卻沒有路標的道路出城,有一個看鵝的老婦人明確告訴我們古堡的位置。告別之前她問我們是不是要睡在那個地方,我們說只是去吃午餐——原先的打算確實是如此。
米蓋爾.奧特羅.西爾瓦不但是好作家,也是了不起的主人和段數極高的美食家,他已叫人準備好一頓難忘的午餐等著我們。因為我們來晚了,吃飯前沒時間先參觀古堡內部,可是古堡外觀沒什麼可怕的,就算有什麼不自在,坐在布滿鮮花的露台用餐,眺望整個城https://www.hetubook.com.com市的美景,一切疑慮都煙消雲散了。很難相信那座擠滿房屋、只容得下九萬人的山丘,竟會生出這麼多不朽的天才。不過米蓋爾.奧特羅.西爾瓦帶著加勒比海人特有的幽默說:他們沒有一個是阿瑞佐市最著名的本地人。他宣稱,「最偉大的本地人是魯德維科。」
她說,「那就好。因為那幢房子鬧鬼。」
就是這樣,沒有姓氏:魯德維科,偉大的藝術和戰爭贊助者,這座悲情古堡的創建人;整個用餐期間米蓋爾一直談他談個沒完。他跟我們描述魯德維科的無邊威力、他的苦戀、他可怕的死亡。
他告訴我們,魯德維科一時發狂,在剛剛燕好的床上把情人殺死,再放兇惡的鬥犬來咬自己,結果全身被咬得稀爛。他一本正經告訴我們,午夜過後魯德維科的幽靈會在房屋暗處漫遊,想在愛情煉獄中求得心靈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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