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亞姑娘

「我才應該抱歉呢,」她說著拉住他的手臂,免得他撞到門。「小心!可別還沒有給我辦個體面的葬禮,自己就先敲破了頭。」
伯爵大吃一驚,「妳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我也是個正義妓|女。」
她在蒙特茱奇小丘的烈日下等了牠將近兩個鐘頭。她跟前幾個禮拜天認識的幾位喪家遺族打招呼,其實初見至今已經隔了很久,他們不再戴孝也不再哭,只是把花放在墳上,心裏根本沒想死者,她差一點認不出他們了。過一會兒,他們都走了以後,她聽見一聲悲涼的低吼,海鳥都驚飛起來,浩瀚的海面出現一艘掛巴西國旗的白色輪船,她全心希望這艘船能帶來某人給她的信——那人說不定已經為她死在柏楠布柯監獄中。五點過不久,比預定時間早了十二分鐘,諾伊出現在山頭,累得也熱得直流口水,卻像一個勝利的小孩那般得意。那一刻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終於克服了無人哭墓的恐懼。
她嘆了一口氣,「老天爺,牠看起來好孤單。」
他說,「跟我同路,上車吧。」
她嚇得自言自語,「老天爺,好像一切都要隨著我死去!」
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低聲道歉,「牠只是發現這個時間家裏有人,心裏難受罷了。大體上,牠進屋的時候比男人還要謹慎體貼。我發覺,只有你例外。」
「我要一個永遠不會鬧水災的地方,」她說。
「可是牠哭了,媽的!」推銷員又說了一遍,才發覺失禮,滿面通紅請她原諒。「對不起,可是我從來沒見過這種事,連電影上都沒見過。」
等他們來到葛萊西亞,天開始放晴,夜幕低垂,街燈也亮了。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叫駕駛人停在附近的轉角放她下來,但他堅持要送到她家前門,而且還慢慢停靠在人行道上,讓她下車不會弄濕身體。她放開小狗,盡量不失尊嚴地爬下車,她回頭謝謝他的時候,迎上對方雄赳赳凝視的眼神,頓時連氣都喘不過來。她忍耐片刻,不太明白是誰在等什麼或者等誰做什麼,這時候他用堅決的語氣問道:「我可以上來嗎?」
小女孩很高興。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回到家,欣喜自己了卻了多年來心中漸漸成形的心願。可是夢想並未實現——不是因為她年老體衰或遲遲不死,甚至不是出於她自己的決定。一個冰冷的十一月下午,她離開墓地的時候暴風雨突然來襲,命運為她做了新的安排。她在三塊空墓碑上寫下死者的名字,正要走到公車站,突然來一陣傾盆大雨,把她渾身都淋濕了。她及時到一處沒有人煙的廠區門口躲雨,那兒簡直像另外一個都市:破舊的倉庫,髒兮兮的工廠,還有巨大的拖車,使得可怕的暴雨聲更加嚇人。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盡量用身體為渾身濕透的愛犬保暖,她看到擁擠的巴士開過去,看到空計程車豎著旗子開過去,但沒有人注意到她的求救訊號。在奇蹟都顯得不可思議的一刻,一輛華麗、幾乎沒有聲音的深鋼鐵色汽車駛過淹水的街道,突然停在轉角,倒車開到她站的地方。車窗奇蹟般搖下來,開車的人說要順道送她。
她說,「但願如此,但死神是不會弄錯的。」
「喏,就在這兒,」推銷員說著,用他口袋裏像鋼筆一樣隨身攜帶的摺疊指示棒指著地圖上的那一點。「全世界的海洋沒有一個能淹上這麼高的地方。」
他說,「對不起,我走錯門了。」
他說,「那他們一定會被槍斃,因為領袖是個正義之士。」
他們不慌不忙吃晚餐聊天,憑記憶靜坐著調情示愛;回憶為兩個人留下一種苦難的滋味。接近午夜時分,伯爵總是坐立不安,他臨走前會在臥室的煙灰缸下放個二十五披索。當年他在「平行道」一家過境旅館初識瑪麗亞.多斯.和*圖*書普拉策斯的時候,她的賣身錢也就是這個數目,歲月摧折下保持不變的也就只有這一點了。
車上有冷凍藥品的味道,她上車後,雨大得簡直可怕,城市整個變色,她覺得自己置身在一個奇妙又快樂的世界,一切都事先安排得好好的。駕駛人順利穿行在亂糟糟的人車陣裏,簡直像變魔術。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不但為自己的慘境而喪膽,看到小狗可憐兮兮沉睡在自己膝上,更是膽顫心驚。
——一九七九年五月開始構思
於是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提出她早已想好的建議。她說,「萬一我出了什麼事,我希望妳收養諾伊。條件是禮拜天放牠出門,完全不用管。牠知道該怎麼辦。」
等交易完成,推銷員把文件放回公事包,這才用觀察家的眼光打量屋內,在神奇美麗的氣氛中打了個冷顫。他又望望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彷彿頭一次看她。
在餐廳的桌上,葬儀推銷員攤開一張圖表,像航海圖一樣有很多摺,還分成各種不同顏色的區塊,每個顏色內有無數十字記號和數字。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看出這是蒙特茱奇大墓地的完整設計圖,她想起以前瑪瑙斯墓地遇到十月大雨,美洲貘在無名墳墓和鑲有佛羅倫斯花玻璃的暴發戶陵寢之間涉水來來去去,舊日的恐懼又襲上心頭。她小時候有一天,亞馬遜河洪水氾濫,變成噁心的沼澤,她在自家院子裏看見破棺材浮在水面,裂縫中露出破布和死人的頭髮。如今她不選比較近比較熟悉的聖吉佛西奧墓地,卻選擇蒙特孽奇山丘做為最後安息的地點,就是當年的回憶使然。
她訝然對自己說,「老天爺,原來不是代表死亡!」
她說,「請原諒我衣衫不整。我住在加泰隆尼亞五十多年,頭一次有人準時赴約。」她說得一口十全十美的加泰朗語,帶點古典的純淨,只是還可以聽出她已遺忘的葡萄牙語的韻味。儘管年事已高,又頂著一頭金屬髮捲,她仍是體態苗條、精神飽滿的黑白混血兒,頭髮硬得像鐵絲,黃色的眸子冷酷無情,久已對男人失去同情心。葬儀推銷員被街燈照得視線模糊,沒說什麼,在黃麻墊子上擦擦鞋跟,一鞠躬,吻了她的手。
她走進街燈斜照下半明半暗的門廳,開始爬第一道樓梯,雙膝顫抖,心中充滿一種她認為死亡時刻才可能有的恐懼。她停在二樓的房門外,拚命在皮包裏找鑰匙,急得發抖,聽見街上先後傳來兩陣關車門的聲音。走在她前面的諾伊想要叫。她硬生生壓低了嗓門命令道,「安靜。」這時候她聽見鬆掉的樓梯豎板上傳來第一陣腳步聲,真怕自己的心臟會裂開。剎那間她徹底重溫過去三年來改變自己人生的那次夢兆,才看出自己解夢解錯了。
他用卡斯提爾語一本正經說,「我沒有理由尋誰開心,尤其是像你這樣的一個女子。」
星期天她由墓地回來,碰見對門公寓的小女孩。她陪她走了好幾段街廓,以老祖母的純真語調天南地北跟她聊天,同時望著她和諾伊像老朋友般玩在一起。依計畫走到「鑽石廣場」的時候,她說要請她吃冰淇淋。「妳喜不喜歡狗?」她問道。
葬儀推銷員來過以後,她變成無數星期天探訪墓地的遊客之一。她跟鄰近墓穴的主人一樣,在罈子裏種植四季常開的花,用水澆灌新草皮,用大剪刀加以修剪,把它弄得像市長辦公室的地毯一般漂亮,她對那個地點愈來愈熟悉,到後來簡直想不通自己當初為什麼會覺得那邊一片荒涼。
「告訴我和圖書妳要到什麼地方,」他堅持道。
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經過多次挫敗,終於教會了諾伊從滿山相同的墳墓中認出了她的空墳。
他大聲嚷道,「膽小鬼!牠哭了!」
第一次去的時候,看見大門邊的三座無名墳墓,她的心跳停了半晌,可是守衛離她只有幾步,她沒停下來看那三座墳。第三個禮拜天,她趁人不注意實現了自己生平的一個大夢想,用口紅在雨後的第一塊碑石上寫了「杜魯蒂」的字樣。此後她一有機會就再寫一次,有時候只寫一塊碑石,有時候兩塊或三塊都寫,寫時脈搏很穩,心中卻湧起鄉愁。
這樣的拜訪已成為一種儀式。伯爵準時在晚上七點到九點之間抵達,帶來一瓶當地產的香檳,用下午的報紙包著以免引人注意,外加一盒飽滿的松露。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準備了酥考千層麵餅和原汁燉雞——古老高尚的加泰隆尼亞家庭從太平時代以來就喜歡吃這兩道餐點——還有一缽滿滿的應時水果。她烹煮的時候,伯爵聽留聲機播放義大利歌劇歷史性演出的選曲,慢慢啜飲一杯甜葡萄酒,喝到唱片結束才喝完。
他用蹩腳的加泰朗語說,「真的,唯一不對勁的就是車子不屬於我,」停了半晌他又用卡斯提爾話說,「我一輩子賺的錢也不夠買這輛車。」
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笑得前仰後合說,「我是妓|女,孩子。我看來已經不像了嗎?」
那是突來的一場大火。卡多納伯爵正在聽麗西亞.阿爾巴尼斯和班尼亞明諾.吉戈里唱「波希米亞人」中的愛情二重唱,恰好聽見廚房裏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的收音機正播出一則新聞快報。他躡手躡腳過去聽。西班牙永恆的獨裁者佛朗哥元帥扛起責任,決定了三位巴斯克分離主義分子的死刑命運。伯爵鬆了一口氣。
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認識很多像他這樣的男人,也拯救過很多比他更大膽的男人免於自殺的命運,可是漫長的一生中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怕做決定。她聽見他語調絲毫未變說:「我可以上來嗎?」
她關上門,馬上抱起小狗,開始撫摸牠,這時候隔壁托兒所傳來孩子們的歌聲,她用美妙的非洲嗓子跟他們合唱。三個月前,她從夢中獲知自己即將死亡的徵兆,從此跟這相依為命的寶貝比以往更親近。她已經小心翼翼預先安排好財產的分配和遺體的處置,就算當下死亡,也不會麻煩到任何人。她是自願退休的,手頭有一筆點點滴滴累積卻也沒經過太大犧牲得來的財富,特地選擇高貴的葛萊西亞古鎮做為終老之地,而這個小鎮已經被併入日漸擴張的大都市轄區。她買下這戶破舊的二樓公寓,屋裏隨時有熏鯖魚的味道,牆壁被硝酸鈉腐蝕,但還露出某次不光榮戰役留下的許多彈孔。沒有門房,儘管每戶公寓都有人住,濕濕暗暗的樓梯卻有幾級已經不見了。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找人整修過浴室和廚房,用亮麗的紡織品蓋住牆壁,窗子裝上斜面玻璃,掛上天鵝絨簾幕。然後她把精美的陳設搬進來——實用和裝飾性的東西,以及一箱箱絲綢和織錦,都是共和黨員潰敗時棄屋而逃,法西斯主義者從廢宅中偷來,而她多年來在秘密拍賣會上一件一件廉價買來的。跟過去僅存的聯繫,就只剩她和卡多納伯爵的友誼了;每個月最後一個禮拜五伯爵會來看她,陪她吃晚飯,飯後有氣無力調情做|愛。可是這段年輕時代維持至今的友誼一直對外保密,伯爵把帶有紋徽的汽車停在非常審慎的距離之外,天黑後才走到她的二樓公寓,保護自己的名譽也保護她的聲名。這幢大樓的人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大都不認識,只認得對門公寓才搬來不久的一對少年夫妻和九歲的女兒。事實上她m.hetubook.com.com從來沒在樓梯上碰見過別人,她覺得真不可思議。
她舉步走開,沒關車門,用卡斯提爾語回答,好讓他聽得懂。「隨你。」
最後她找到鑰匙,聽著黑暗中整齊的腳步聲,聽著黑暗中跟她一樣驚訝地走近來的人愈來愈急促的呼吸聲,於是她知道,等待了這麼多年,在黑暗中受了這麼多苦,就為了能活這一刻,也值得了。
「我想像得出來,」她嘆一口氣說。
她打開前門,一隻被雨淋得濕透的狗走進來,那副散漫相跟屋裏的一切很不搭調。牠早上到附近散步剛回來,進門的時候,突然一陣激動。牠跳上桌面,發狂般亂叫,差一點用泥濘的腳掌毀掉墓地的地圖。主人只看牠一眼,牠馬上不敢輕舉妄動了。她沒有提高嗓門,只是說,「諾伊!下來這邊!」
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用眼鏡蛇一般的怒眼瞪著他,看見金邊眼鏡後面那雙冷靜的瞳孔、貪吃的獸牙、性喜濕暗的動物那種雜色的手爪。看出了他的本來面目。
但她分配遺產的方式,顯示出她在這處加泰隆尼亞社區生根比自己想像中來得深,這些加泰隆尼亞人固守原來的生活方式,他們的民族榮譽是以高尚質樸的美德為基礎的。她連最不重要的小玩意兒都是留給心目中最親近的人,也正是住得離她最近的人。事情辦完後,她不太敢確定自己夠不夠公平,但她敢說自己沒有忘掉任何一個不該忘的人。她準備遺贈非常嚴格,自誇什麼世面都見過的阿伯爾街財產公證人看見她憑記憶用中古加泰朗語向書記們口述財產清單,詳細道出每一項東西的精確名稱,以及所有受贈者的職業、住址和每個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九月底的一個星期天,她在那座小山丘上第一次目睹葬禮進行。三個星期後,在一個寒冷大風的下午,她隔壁的墓穴埋進一個年輕的新娘。到了年底,已有七塊地埋了人,可是短命的冬天對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沒有什麼壞影響就過去了。她沒有任何不適,等天氣暖和起來,生命湍急的聲音由敞開的窗戶湧進來,她更決心躲過神秘的夢兆活下去。卡多納伯爵到深山避暑回來,發現她此五十歲仍年輕貌美的時候更加動人。
他沒用手碰門,門自動開了。
小時候在瑪瑙斯的那一個黎明前,忽然萬籟俱寂,江河停頓,時間猶豫不前,亞馬遜叢林陷入深不可測的寂靜,就像死亡的沉寂,她只有在那個時候體驗過眼前這種不安。就在難以抗拒的緊張之中,四月的最後一個禮拜五,卡多納伯爵照例又到她家來吃晚飯。
「我能不能請教一個冒昧的問題?」他說。
狗往後退,誠惶誠恐看著她,兩行亮晶晶的眼淚流下口鼻部位。這時候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重新把注意力轉回推銷員身上,發現他顯得很疑惑。
秋天她開始察覺一些無法解讀的不祥徵兆,使她的心更沉重。她再度到雷洛吉廣場的金黃色刺槐下喝咖啡,穿著狐尾領大衣,頭戴綴有假花的帽子,那種帽子年代久遠,反而又流行起來了。她的直覺變得更敏銳。為了瞭解她自己的不安,她仔細聽「大街」上賣鳥婦人喋喋不休,聽書攤上男人的閒話——多年來他們第一次不談足球——看殘廢的退伍老兵默默丟麵包屑給鴿子吃,她在每一個地方都發現明確的死亡徵兆。到了聖誕節,刺槐樹之間懸著彩色燈泡,各家陽台傳來音樂和快樂的人聲,有一群觀光客侵占了人行道的咖啡座,可是在種種節慶氣氛中可以感覺到上次無政府主義者接管街道前夕的那種壓抑的氣氛。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曾經歷過那個偉大激|情的時代,她實在克制不住內心的不安,第一次被恐懼的魔爪從睡夢中驚醒。有一m.hetubook.com.com天晚上,一名在牆上草書「自由加泰隆尼亞國萬歲」的學生在她的窗外被國家安全人員開槍打死。
一路上他們不再說話,可是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覺得他用眼角打量了她好幾次,她再度懊惱自己活這麼老。她頭上披著初下雨時匆匆蓋上的女傭披肩,身穿一件難看的秋大衣,因為滿腦子想著死亡,竟沒想到要換下來,她自覺好醜好可憐。
她說,「這真像一艘郵輪,」她覺得應該說一點客氣話。「我沒見過這樣的車,連夢裏都沒見過。」
「到葛萊西亞,」她說。
最後考驗的那一個禮拜天下午三點,由於夏天快要來了,而且她不想讓諾伊太引人注目,就為牠脫下春背心,放牠自由。她看見牠沿著街道蔭涼的一側快步走去,小小的臀部在活潑的尾巴下面繃得緊緊的,顏色黯淡,她差一點哭出來——為自己,為牠,也為許多年共處的艱辛歲月而難過——最後看見牠在梅爾街轉彎,向海邊走。過了十五分鐘,她在附近的萊瑟普廣場搭上「大街」公車,設法從窗口偷看牠又不被牠發覺,事實上她真的在星期天結伴嬉戲的小孩子群中看見牠了,遠遠的,一本正經,正在等葛萊西亞大道的紅綠燈變換。
「我好喜歡,」小女孩說。
她陪他向門口走去。
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覺得屈辱。她說,「我很感激你好心載我回來,可是我不准你尋我開心。」
她仔細看彩色圖表,終於找到大門入口,以及三個毗連的一模一樣的無名墳墓——內戰中被殺的布納文杜拉.杜魯蒂和另外兩個無政府主義領袖就埋在那兒。每天夜裏都有人在空空的石碑上書寫他們的名字,用鉛筆寫,用油漆寫,用木炭寫,用眉筆或指甲油寫。可是每天早上衛兵都會把它擦乾淨,不讓人知道誰埋在哪一塊空白石碑下。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曾經參加杜魯蒂的葬禮——那是巴塞隆納有史以來最悲淒最騷亂的葬禮——她想葬在靠近他墳墓的地方,可是買不到,只好聽天由命從可能的範圍去選。她說,「條件是你千萬別把我堆進那種五年一輪的小隔間,活像郵局出租信箱似的。」接著,她想起最重要的要求,就說,「最重要的,我要躺著埋。」因為業者大力推銷預售墳墓,有人謠傳他們為節省空間,人是直立下葬的。推銷員彷彿背誦過講稿很多次,他精確解釋那種說法純屬謠言,是傳統葬儀機構為打擊分期付款買墳墓的新點子,惡意中傷。他說話的時候,門輕輕響了三下,他猶豫地停頓下來。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指示他繼續說下去。她用非常安靜的口吻說,「別擔心,是諾伊。」
他們快要說完了。因為墓地裏有樹蔭的少數墳穴已保留給當朝權貴,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只得認命接受沒有樹蔭的夏天。由於她想利用預付現金享受一點折扣,合約中的條件和定規便都無關宏旨。
她說,「得了,你最好禱告他不要這麼做。只要他們槍斃其中一個人,我就在你的湯裏下毒。」
他們倆都沒想過彼此的友情基礎何在。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欠他一點簡單的人情。他會建議她怎麼理財,稍有幫助;教她辨認手上紀念品的真價值,教她怎麼保存才能不讓人知道那是贓物。
卡多納伯爵不再回來,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確定她生命的最後周期已近終點。事實上,前不久公車上有人讓座給她,或者想扶她過街或扶她上樓梯,她還覺得憤慨呢,後來漸漸的,基於可恨的需要,她不但容許甚至渴望人家讓座或扶她。也就在那個時候她訂購了一塊無政府主義者的墓碑,上面沒有姓名也沒有日期,而且睡覺不鎖門,以便自己萬一在睡夢中死去,諾伊可以出去傳消息。
她說,「只要訓練牠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所有的狗都可以辦到。可是狗主人們寧願花一輩子教牠們從盤子裏吃東西啦,照時間在同一地點大小便啦……等等害牠們受罪的習慣;不教牠們笑啦哭啦等牠們喜歡的自然事。我們說到哪裏了?」
接著她努力教牠對著空墳哭,好讓牠養成在她死後哭墓的習慣。她多次帶牠從家裏走到墓地,指出各種地標幫助牠記「大街」的公車路線,有一天她覺得牠已經夠熟練,可以單獨派出門了。
他雖然新入這一行,也不敢指望早上八點鐘能受到這麼熱烈的歡迎,何況這殘忍的老太太乍看之下活像拉丁美洲逃出來的瘋婆子。所以他站在離門口一步的地方,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時候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把厚織布窗簾推開,稀薄的四月光線剛好照到一絲不苟的室內各角落,屋裏簡直像骨董商的櫥窗,不太像客廳。裏面的東西是日常要用的——不嫌多也不嫌少——每一件似乎都擺在最自然的空間,品味無懈可擊,就算在巴塞隆納這樣古老又隱密的都市也難找到布置得更好的房子。
她用眼角打量對方在儀表板青光照映下的面孔,發現他比青春期少年大不了多少,蓄一頭短短的鬈髮,臉孔側面像羅馬銅像。她覺得他不英俊卻有一種特殊的魅力,破舊的廉價皮夾克非常合宜,他母親聽見他走進門一定會覺得非常快樂。只有一雙勞動者的粗手教人相信他不是汽車的主人。
推銷員從剛才停頓的地方往下說,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對他的說明很滿意。然而在開門之前,她想綜合整理一下瑪瑙斯大洪水以來這許多年間她心中漸漸成形的想法,連最小的細節都考慮到了。她說,「我意思是說,我想找一個在土裏可以躺臥而又不虞洪水的地方,可能的話夏天要有樹蔭,過一段時日不會被拖出來扔進垃圾堆。」
他說,「我習慣從人們家中的擺設來猜他們的職業,在這裏我卻猜不出來。妳從事哪一行?」
她說,「當然可以,只要不問我的年齡。」
推銷員滿面羞紅。「對不起。」
「你真像我那個時代的男人,」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下意般尖聲笑道。「請坐。」
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誠懇地說,「我要去很遠。不過你若肯載我一程,就是幫我一個大忙了。」
最重要的,當她賣春一輩子的妓院嫌她老了,不合現代口味,要送她到一個收容退休妓|女的地方教少男們作|愛,每次賺個五披索,是伯爵指引她一條明路,讓她在葛萊西亞正正經經度過晚年。她告訴伯爵,她十四歲在瑪瑙斯港被母親賣掉,橫渡大西洋的時候,一艘土耳其船的大副狠心折磨她,然後把她扔在「平行道」燈火通明的濕地,身上沒錢,語言不通,沒名沒姓的。他們倆都知道彼此共通之處很少,所以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再寂寞不過了,可是雙方卻沒有勇氣破壞習慣帶來的樂趣。遇到一場國家大變動,他們倆才同時體會到,他們彼此憎恨有多深,卻又恨得多麼溫柔,而且延續了這麼多年。
葬儀社的人來得好準時,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還穿著浴袍,滿頭髮捲,她只來得及匆匆在耳後插一朵紅玫瑰,免得看起來太難看。她打開門,原以為所有葬儀業者都是一副喪氣的法律公證人模樣,結果不然,眼前出現一個穿格子襖、領帶上有各色鳥兒圖樣的靦腆青年,她更為自己的外表而懊喪。巴塞隆納善變的春天風雨交加,幾乎比冬天更難熬,他居然沒穿大衣。瑪麗亞.多斯.普拉策斯一生不分白天晚上接待過無數男人,這時候卻難得地尷尬起來。她剛過七十六歲,自信聖誕節前就會死掉,儘管如此她還是打算關上門,叫葬儀推銷員等一會,讓她更衣,以恰當的儀容舉止接待他。轉念一想,他會凍死在黑漆漆的梯台上,就請他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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