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只好將就喝些細麵條湯,吃一盤發臭的醃肉絲煮南瓜,以及一片硬得像大理石的麵包。她用餐的時候,神父走近她的餐檯,以慈善為名要求她招待一杯咖啡,於是跟她坐在一起。他是南斯拉夫人,曾到玻利維亞傳教,說得一口笨拙卻表情豐富的西班牙話。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總覺得他看來像普通男人,沒有蒙受上帝恩典的形跡,又發覺他雙手難看,指甲斷裂又骯髒,呼吸帶洋蔥味,久久不散,倒像一種天生的特質了。但他畢竟是神職人員,她離家這麼遠,認識一個可以交談的人總是值得欣慰的。
是一個淹死的男人。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看見那人臉孔朝上浮在水面,是個具有罕見特徵的禿頭成年男子,張著一雙開心的眼睛,眸子像黎明天空的顏色。他穿著全套晚禮服和一件織錦背心、漆皮鞋子,西裝翻領上別一朵新鮮的梔子花;右手拿著一個用禮物紙包裝的方形小包裹,蒼白的手指牢牢抓著船頭,死前發現能抓的只有這樣東西。
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一抵達那不勒斯港,馬上發現這裏的氣味和里約哈查港一模一樣。由於她搭的老舊輪船載滿戰後初次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回祖國的義大利佬,船上沒有人會懂她的心情,所以她當然沒跟任何人說;可是她今年已七十二歲,又跟自己的同胞和自己的家鄉遠隔著十八天的海上航程,熟悉的氣味使她覺得沒有那麼孤單、那麼害怕和後悔。
她遞上房門鑰匙,不再理她,轉而用她自己的方言對別的房客說,「既然這邊沒有餐廳,每一個去睡覺的人都會活著醒來!」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喉嚨裏又哽著一泡淚,她扣上門鎖,然後把小寫字檯、安樂椅和自己的行李箱推過來擋著門,形成難以通過的障礙,抵擋一個同時發生這麼多事件的國家帶給她的恐懼。然後她換上寡婦的睡袍,仰臥在床上,念了十七次玫瑰經,祈求十七個中毒而死的英國人靈魂能得到永遠的安息。
她吃完早餐上甲板,船上的情景已經變了。大舞廳堆了不少行李,義大利人在安地列斯群島奇如市場買的各種觀光客小玩意兒也放在那邊,沙龍的吧檯上有一隻柏楠布柯來的獮猴關在鐵籠子裏。這是八月初一個亮麗的清晨,戰後典型的夏日禮拜天,光線有如上蒼每日的啟示,巨大的船身像不良於行的病人用力喘氣,一寸一寸挪移穿過透明的止水。陰森森的安柔公爵古堡剛剛開始在地平線上浮現,可是甲板上的乘客自以為認出了某些熟悉的地方,他們看不清楚卻指東指西,用南部方言歡呼著。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在船上交了好多親暱的老朋友,在人家父母跳舞時替他們看小孩,甚至替大副縫過鈕釦,現在卻覺得他們好生疏,全都變了一個人,令人感到很意外。在赤道悶熱的暑氣裏起先很想家,多虧大家的私交熱誠和人情溫暖幫她熬過來,那種精神現在已經消失了。港口一出現,大海上的永恆情誼立刻畫上休止符。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不熟悉義大利人健談的本性,以為問題不在別人的情感易變,而是出在她自己,因為人人都是返鄉,只有她是出國。她倚著欄杆打量水中許多已消失的世界留下的遺跡,生平m.hetubook.com.com頭一次感受到身為異鄉人的劇烈痛苦,心想每一次遠航大概都是如此吧。突然間站在她旁邊的一位很美的女孩子發出恐怖的尖叫,嚇了她一跳。
她用西班牙語對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說,「他們都死了。他們是晚餐喝牡蠣湯中毒。想一想,居然在八月天吃牡蠣!」
她落荒而逃,到了街道盡頭又看見黃昏的海面,聞到跟里約哈查港一樣的腐貝類臭味,心臟才恢復正常。她認出了無人的海灘上那排漆了顏色的旅館、靈車般的計程車、浩瀚天空裏亮燦燦的第一顆星星。在海灣另一側,她認出了她搭乘的那艘船,孤零零龐然停靠碼頭邊,每一個甲板都燈火通明,她體會到那艘船跟她的人生已不再有任何關連了。她在街角左轉卻走不過去,因為人群被一隊警察擋著。她住的旅館大樓外,一排救護車開著門等候。
「只有這一層樓設有餐廳,夫人,」門房說。
船一入港,有一艘破舊的拖船出來迎接,拉著船頭引它在無數戰時被摧毀的軍艦群中穿梭。大船經過生銹的廢船堆時,海水化為油污,氣溫甚至比下午兩點的里約哈查港還要高。在狹窄的水道另一側,整個城市和擠在丘陵上的所有奇幻宮殿、彩漆老茅舍都在十一點鐘的艷陽下燦然浮現了。這時被攪動的水底傳來一陣難以忍受的臭味,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在她家院子裏聞過這種味道,知道是腐爛的螃蟹發出的腥臭。
「他聽告解要收多少錢?」她問道。
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覺得這項奇觀好像是為她表演的,也只有她欣賞,她一時看得入迷,竟沒有注意到跳板已經放下,人山人海像海盜來襲一般湧到船上。她被震天的歡呼和這麼多家人夏天散發的爛洋蔥氣味搞得頭昏眼花,又被搶搬行李的挑夫推來推去,真怕自己會像碼頭上的小雞隨時有暴斃的危險。於是她坐在彩色錫框的木頭行李箱上,大無畏地待著不動,連番禱告以抵制異教徒國度的誘惑和危險。等兵荒馬亂的場面過去,空空的大舞廳只剩她一個人,大副發現了她。
她不但第一次離開里約哈查港,孩子們結婚搬出去以後,她單獨帶著兩個赤腳的印地安婦人看顧丈夫的病體,根本難得出門。丈夫昏睡將近三十年,鋪著羊皮墊子躺在年輕時夫妻燕好的床上,她則大半生待在臥室裏,面對此生唯一愛過的男人朽壞的身軀。
多年戰戰兢兢守護病人,那段時期留存至今的唯一安慰就是痛快哭一場。在船上她跟兩位在馬賽港上岸的克拉里斯姊妹同房,只能躲在浴室裏偷偷哭。結果她離開里約哈查港之後,只有那不勒斯的旅館房間可以痛快哭個夠。要不是店主七點鐘來敲門,告訴她不趕快到餐廳就會沒東西吃,她會哭到第二天火車要開往羅馬才打住呢。
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對義大利已有定見:她不喜歡這兒。不是因為義大利人話太多,不莊重,不是因為他們很過分,居然吃會唱歌的鳥,而是他們竟有讓溺死者漂在水面不理不睬的惡習。
她指著下面嚷道,「我的媽呀,看那邊。」
其實她仍然感到害怕和悲哀,恨不得儘快離開餐館,離開義大利。神父大概認為這個受騙的和_圖_書婦人身上再也榨不出油水了,於是祝她好運,轉往另一張餐檯藉慈善之名叫人請他喝咖啡。
一位船上的官員說,「他一定是參加婚宴落水的。夏天這片水域常常發生這種事。」
船隻進港的時候,乘客們從碼頭亂哄哄的人群中認出自己的親戚,喜形於色。他們大部分是徐娘半老的婦人,眩目的大胸脯緊繃在灰暗的衣服裏,個個擁有全世界最美最多的小孩,以及瘦小勤勞的丈夫——任何時空都不乏這種在太太之後看報紙,大熱天還穿得像個法律公證人的丈夫。
她告訴他們,「我要一個人去,而且穿聖方濟的袈裟。我已經立了誓。」
門房作了個同意的手勢,關上電梯門,繼續唱剛才沒唱完的歌,然後到了五樓的旅社。這邊一切看起來不如三樓嚴謹,店主是一個春神般的主婦,西班牙語說得很流利,走廊上的安樂椅也沒人睡午覺。這家旅社沒設餐廳,可是社方跟附近一家餐廳講好以優惠價格供應餐點給房客。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一方面看店主口若懸河,和藹可親,一方面也是看到走廊上沒有粉紅膝蓋的英國人睡在那兒,鬆了一口氣,就決定:好吧,暫住一夜。
黎明開始,陸地上的燈光依稀可見。乘客起得比平常早,穿著新衣服,對上岸後的事沒有把握,心情沉重不堪,整個航程中倒像只有最後一個禮拜天是真實的。很少很少人望彌撒,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是那少數人之一。以前她在船上走動都穿部分喪服,今天的打扮完全不同,一身棕色粗麻紗長罩衫,綁上聖方濟教派的帶子,足蹬一雙因為太新才不像進香客穿的粗皮涼鞋。這是預先還願:她已經答應上帝,如果上帝保佑她來羅馬晉謁教皇,餘生她會穿長袈裟穿一輩子,現在她已經當做願望實現了。彌撒完了以後,她點一根蠟燭獻給聖靈,感謝祂灌注勇氣,讓她得以忍受加勒比海的暴風雨,然後為九個子女和十四個孫子女祈禱——此刻他們正在里約哈查港的大風夜裏夢見她呢。
她在走廊上看見一個無精打采的少年待在木頭櫃檯後面,檯上嵌有彩色玻璃,擺著銅製的遮蔭植物盆栽。少年跟她的小孫子一樣留著天使般的鬈髮,她一看就喜歡。她喜歡刻在銅板上的旅社名稱,她喜歡那股碳酸味兒,她喜歡垂懸的羊齒植物,喜歡寂靜的氣氛,以及壁紙上的金色鳶尾花。她踏出電梯,心突然往下沉。一群穿短褲和海灘涼鞋的英國觀光客正在一長排安樂椅上打瞌睡。他們一共有十七位,勻勻整整坐著,活像只有一個人在鏡子大廳裏反覆映照出重疊的影像。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只看了他們一眼,也不去分辨誰是誰,唯一看到的就是一長排粉紅色的膝蓋,像肉店鉤子上掛的一大堆肉塊。她沒向櫃檯再走一步,驚惶失措退回電梯裏。
在街道迷宮的盡頭,她又看見了大海。計程車繼續沿著滾燙卻沒有人煙的海灘前進,海灘上有無數漆了各種亮麗色彩的小旅館。車子沒停在這些旅館前面,卻直接開進一處有大棕櫚樹和綠凳子的公園,來到一家最不炫麗的旅社。司機把行李箱放在涼蔭人行道上,他看見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猶豫不決,忙向她保證這是那不勒斯最正經的旅館。和-圖-書
這話不假。登船前兩天,她的長子拍了封電報給一位擔任那不勒斯領事的朋友,要他到港口去接他母親,協助她辦理轉往羅馬的手續。他已告訴他船名和抵達的時間,說她靠岸的時候會穿聖方濟袈裟,一眼就可以認出來。她對這些安排毫不妥協,大副只得答應讓她多等一會,只是不久船員吃午餐的時間就要到了,他們已經把椅子放在桌面上,正用一桶桶的水沖洗甲板。為了怕弄濕她的行李箱,他們把它挪動了好幾次,她一直換位子,表情卻一成不變,祈禱也沒有中斷,最後他們將她帶出康樂室,任她坐在陽光下的救生艇堆裏。將近兩點鐘大副發現她還坐在那兒,袈裟內汗流浹背,毫無指望地念著玫瑰經,因為她又害怕又傷心,只有這樣才能忍住不哭出來。
門房陪她走。一陣涼風開始由海上吹來,七點鐘蒼白的陽光下還有一些泳客留在海灘。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跟著門房走上幾條又陡又窄又難走、剛由午睡中漸漸清醒的街道,來到一處有樹蔭的涼亭,那邊的餐桌都鋪了紅格子檯布,瓶瓶罐罐權充花瓶插了紙花。時間還早,只有男女服務生跟她同時用餐,還有一位窮神父在後桌吃麵包和洋蔥。她走進去的時候,覺得每個人都盯著她的棕色袈裟瞧,但她不為所動,知道被人嘲笑也是苦修的內容之一。相反的,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很同情金髮碧眼、長得很漂亮、說話像唱歌的女服務生,心想義大利戰後的情況一定很糟,才會連這樣的女孩子都得在餐廳伺候人。但是在花朵盛放的涼亭裏她覺得很自在,廚房裏月桂葉燉肉的香味更喚醒了當天因焦慮而忘記的飢餓感。好久以來她第一次不再想哭。
這個討論改變了兩個人的心情。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吃完飯,才發覺所有的餐檯都坐滿了。附近的幾張桌子上,幾近全|裸的觀光客悶聲吃東西,有一兩對男女正在親嘴沒有吃。後面靠吧檯的桌子上,附近來的人正在玩骰子,喝一種沒顏色的酒。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明白,她來這個令人不愉快的國家只有一個理由。
「我們到別層樓,」她說。
他解釋說,這個時節義大利人有一半在海灘上,尤其是禮拜天。基於責任特殊,領事可能沒有去度假,但是領事館不到禮拜一絕對不會開門。她應該找一家旅館,好好睡一覺,次日再打電話到領事館,電話簿裏一定可以查到號碼。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別無選擇,只好接受他的判斷,大副就幫她辦入境、海關和兌換錢幣等手續,送她上計程車,含含糊糊吩咐司機載她到一家比較高尚的旅館。
神父說,「他們是用無線電通知港滬當局。這個時候他們已經把他撈起來,以上帝之名下葬了。」
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踮起腳尖,隔著看熱鬧的人望過去,又看到了那些英國觀光客。他們被人用擔架抬出門,一個接一個,全都靜止不動,莊嚴肅穆,全都穿著正式的晚宴裝法蘭絨長褲、斜條紋領帶、暗色外衣胸袋上繡有「三一學院」的紋章,看起來還是很像一個人被複印許多次。他們被抬出來的時候,陽台上看熱鬧的鄰居、被擋在街上的人都齊聲數人數,活像置身在露天體育場。一共有十七位。和-圖-書他們兩個兩個一組被抬上救護車,在警報器的嚎叫聲裏載走了。
他們悠哉游哉閒聊,別的餐檯愈來愈多人落座,四周漸漸充斥粗俗的噪音;他們根本沒聽見。
「你看晉謁教宗會不會很困難?」她問道。
大副不像剛才那麼和藹,他說,「妳繼續祈禱也沒用。八月連上帝都度假去了。」
下午三點她房間的百葉窗關著,朦朦朧朧保留了密林的涼快與寂靜,正是大哭一場的好地方。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一看四周沒有旁人,立刻扣上兩道門鎖,從早上到現在第一次撒出斷斷續續的涓涓尿水,使她恢復了旅途中失去的自我意識。接著她脫下涼鞋和腰帶,向左側躺在獨眠嫌太大也太孤單的雙人床上,這才流下大串遲來的眼淚。
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遇到這麼多駭人的事,頭暈眼花,她踏進電梯,裏面擠滿別家旅社的房客,各自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語言。每層樓都有人下電梯,只有三樓例外——三樓門開著,燈也開著,但是櫃檯沒人,她上次看見十七個英國人露出一排粉紅膝蓋午睡的走廊安樂椅也沒有人坐。五樓的店東忍不住興奮地大談這次災變。
「無所謂,」她說。
她說,「聖母啊!我只要看他一眼就心滿意足了,」她自肺腑發出一陣嘆息,又說:「那是我一輩子的夢想!」
她說,「我會覺得像吃自己的小孩。」
神父說,「幾百年前,義大利人得知人類只有此生,就盡量過得好一點。這使他們很會算計也很健談,但也治好了他們殘酷的毛病。」
「聖父是不聽告解的,」神父有點訝異和憤慨,「除非為那些國王,當然。」
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想了一會兒,神父第一次看她露出笑容。
破舊的計程車看來像靈車改裝的,一路沿著荒涼的街道東倒西歪往前開。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一度覺得街心的曬衣繩上鬼影幢幢,還以為她和司機是這座鬼城裏唯一的活人,但她也相信這麼健談這麼熱情的人不可能有時間傷害一個冒險遠渡重洋來晉謁教宗的孤單女子。
在一片喜洋洋亂紛紛之際,一個穿著乞丐大衣、表情悲淒的老人雙手從口袋裏掏出大量小雞仔。霎時間防波堤上滿是小雞,發狂哇哇叫,群眾對這個神奇的畫面視若無睹,正因為是魔術,很多小雞被踩到以後還活下來,繼續奔跑。魔術師把帽子翻過來放在地上,可是欄杆邊的人沒有一個好心扔半枚銅板給他。
這是嘉年華會的氣氛,在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眼中卻成了一項災難。她迷了路,突然置身在一條花街柳巷,許多一模一樣的房舍門口坐著沉默的女人,門前一明一滅的紅燈嚇得她直打哆嗦。一個衣著考究、戴金戒指和鑽石領帶夾的男人跟蹤她走了好幾段街廓,先後用義大利語、英語和法語跟她說話。沒聽她答腔,他就從口袋裏掏出一包明信片,拿一張給她看,她只瞄一眼便覺得自己恍如走過地獄。
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走出餐廳,發現市容整個變了。她對晚上九點的陽光非常驚訝,也被闖進街上吹晚風的熱鬧人嚇壞了。好多瘋狂的偉士牌機車噗噗啟動,簡直叫人受不了。打赤膊的男人在前面騎,漂亮的女伴坐在後面摟著他們的腰,車子不規則行進,在懸吊的豬隻和*圖*書和擺滿香瓜的檯子之間穿進穿出。
神父花她的錢點了咖啡和一客葛拉帕白蘭地,他設法指明她的意見是多麼膚淺。戰爭期間義大利人已建立一套非常有效率的服務系統,對那不勒斯海灣的溺水者加以救援、認屍,葬在聖潔的土地。
「我要等領事來,」她說。
——一九八〇年四月開始構思
一位英俊又好心的門房扛起行李,負責接待她。他帶她去乘樓梯間裏臨時加裝的金屬格子電梯,並以驚人的決心開始高唱一首普契尼的抒情調。這是一幢高齡建築,九層樓面經過整修,各設有一家不同的旅館。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突然產生一種幻覺,覺得自己置身在一個雞籠裏,慢慢爬升,穿過回聲隆隆的大理石樓梯間中央,瞥見很多人在自己家裏懷著最不足為外人道的焦慮,身穿破內衣褲,直打酸嗝。到了三樓,電梯猛停下來,門房不再唱歌,他打開滑動的菱形門,殷勤地一鞠躬,向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表示她住的地方到了。
「他們甚至不停下船來,」她說。
神父說:「有些國王雖貴為一國之君,照樣到死還在等。請問:妳一個人長途跋涉只求向聖父懺悔,妳一定犯了什麼可怕的罪。」
人人都以為他的死對寡婦是一大解脫,其實不然。相反的,她傷心欲絕,於是孩子們聚在一起問她怎麼樣才能給她安慰,她說她只想到羅馬去晉謁教皇。
去年十月,病人忽然神智清醒,睜開眼睛,認得出家人,叫他們去找個攝影師來。他們從公園裏請來老攝影師,帶來大風箱、黑套筒照相機以及室內拍照用的鎂光板。病人親自安排照片。他說,「一張給普露登西亞,報答她一生給我的愛和幸福,」鎂光燈閃第一次,照下這張。「現在再照兩張,給我親愛的女兒普露登西塔和娜塔莉亞,」他說。這兩張也照了。「再照兩張給我的兒子,他們的親情和良好的判斷力堪為家族表率,」他說。就這樣一直拍到攝影師相紙用完,還得回家拿新的。四點鐘鎂光燈的煙霧和鬧哄哄趕來要照片的親戚、朋友、熟人弄得臥室裏的空氣悶得要命,病人在床上漸漸失去知覺,他向每一個人揮別,活像在輪船的欄杆邊告別人世。
這個情景只在大家心中出現片刻,後來船隻進入海灣,其他不那麼悲慘的東西遂分散了乘客的注意力。可是普露登西亞.里內羅女士一直想著那個溺水客,可憐的溺水客,他那長下襬的外衣還在他們後面隨波盪漾呢。
神父說夏天再容易不過了。教宗正在甘多佛堡度假,每星期三下午他會為全世界來的朝聖者舉行公開的晉謁式。門票很便宜:二十里拉。
「我不明白他怎麼會拒絕一個千里迢迢來的弱女子,」她說。
大副帶點兒親切說,「現在不應該有人留在這裏。我能幫妳做點什麼嗎?」
可是她吃不到心裏想吃的東西,一來金髮碧眼的女服務生雖然很和氣很有耐心,彼此溝通卻有困難,二來是這邊能吃到的肉類只有鳴鳥肉,而那種鳥在里約哈查港是關在籠子裏養的。在角落裏吃東西的神父後來權充翻譯,他試著讓她瞭解歐洲戰爭的緊急狀況尚未結束,還有林中鳥可吃應該算是奇蹟了。但她把鳥肉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