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任何反應。
我和我的訪客一起往回走,穿越廣場。三個女人從我們前面經過,她們剛從灌溉水閘回來,頭上頂著洗衣籃。她們好奇地打量我們,頸部卻依舊保持挺直。烈日灼身。
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東西:兩個玻璃小圓盤以鐵線圈繞扣著,掛在他的眼前。他瞎了嗎?如果是因為他想遮掩失明的雙目,我倒能理解。不過,他根本沒瞎。兩片黑色的小圓盤,從外頭看起來暗沉而不透明,但他卻可以看見外面。他告訴我,那是一項新的發明,「烈陽下,這玩意兒很能保護眼睛,」他說:「在沙漠裡,你會發現它很有用;讓你不用老是瞇著眼,也不會那麼容易頭痛,你看。」他摸摸眼角,「沒有皺紋。」又把眼鏡戴了回去。的確,他的皮膚看起來比實際的年輕些。「在老家,每個人都戴的。」
當我死時,希望帝國公報能為我刊登三行鉛印小字。
「我們沒有囚禁犯人的設備,」我解釋道:「這裡沒有太多的罪行,一般的懲處都是罰金或是強制性勞役;你看得出來,這間小屋只是連接穀倉的一間儲藏室。」屋裡十分侷促,散發著怪味,而且沒有窗戶。那兩個犯人被縛綁著躺在地上;怪味是由他們身上發出的,那是有了時日的尿騷味。我喚來了守衛:「把他們的身體弄乾淨,麻煩快一點。」
他乘坐一輛黑色的雙輪馬車,車頂上用繩索固定著行軍床和折疊式寫字桌。我則提供馬匹、兩輪運貨車和三個星期的秣料、糧食。隨行的是一位戍衛隊的低階軍官。我私下告訴這名軍官:「不要倚賴你們的嚮導,他身體虛弱,而且受了驚嚇。留意天氣變化,記下各個地標。你的首要職責,是將我們的客人平安帶回來。」他彎身鞠躬。
從他抵達此地的第二天開始,我就因為他的存在而深受其擾,對他只能勉強維持基本的禮貌。我覺得他就像一個四處巡迴工作的劊子手,早已習慣了別人的迴避。(或者,只有在外省,劊子手和拷問者才會被視為不潔?)看著他,我不禁懷疑他第一次執行任務時,究竟有什麼感覺:以新手身分受命前來執行拷問或任何刑求行為的他,一旦明白自己正踰越某種禁忌時,是否多少會感到不安?我察覺自己不禁揣想著,是否他會在某些隱蔽的空間裡,私下進行某種潔淨儀式,讓自己之後能夠再與他人共餐?他是不是很仔細地洗手,或許吧;或者他會換下所有的衣物;或者,第三局已創造出新的人類品種,他們能夠在潔淨與污穢之間穿梭自如?直至夜深,我仍聽見從廣場另一頭老胡桃樹下傳來的弦鼓樂聲。空氣裡暈染著玫瑰色的紅光,那是從士兵燒烤一隻全羊的大煤炭堆散發出來的;那是「大人」給的禮物。他們會一直喝到夜盡天明,然後在破曉時分出發上路。
我在黎明前醒了過來,躡足經過睡夢中的士兵,步下樓梯。士兵們有的略受驚動,有的吁著氣,有的正夢著家中的老母和愛人。天空裡布滿了俯瞰塵世的萬千星斗;我們果真置身於世界的屋稜。散步於靜夜、於曠野,令人目眩神迷。
我循著後街小巷前往穀倉。守衛不在崗位上,通往小屋的門也敞開著。正要走進去時,我聽見裡面傳出低語和輕笑聲。
我悄悄穿越了廣場,一些暗色的身影從雪白之中顯現;原來是孩子們在玩堆雪寨的遊戲,雪寨的頂部插了一支小紅旗。孩子們穿戴著禦寒的手套、靴子和蒙頭蓋臉的圍巾。他們以手捧回一把把的雪,鋪抹於寨牆上,讓它更為堅實。他們呼出的氣息,在空中形成一團團白色的氣體。雪寨周圍的城牆已完成了一半。我努力想聽懂他們那略為怪異、彷彿懸浮於空氣之中的喋喋不休,但什麼也聽不清楚。
首都所關切的,是北邊和西邊的蠻族終將聯手合併。於是,參謀總部的幕僚紛紛奉命參與邊境巡迴視察。部分戍衛部隊此時已加強了戰備。只要行經的商賈需要,一路上由軍隊護送亦不成問題。國家護衛隊第三局的官員——這群帝國的守護者、嗅察隱性叛亂行動的專家、真相的獻身者、審訊拷問的碩學鴻儒,也前所未見地出現在邊境一帶。就這樣,我的好日子似乎就要結束了,我不再能高枕無憂地活在一個偶有擾攘但大致平安無事的世界裡了。如果當初我把那兩個幾近荒謬的囚犯乖乖交給上校;我回想著,如果當時回答:「上校,你是專家,他們就任憑你發落了!」如果我依照原先的計畫,花幾天的時間做一趟狩獵之旅,或者只是前往上游尋幽訪勝;如果回來之後,我不讀那份報告,或者不在意地在翻閱之後簽章了事,完全不在乎所謂的「調查」究竟是什麼意思,因為,這個詞就像壓在石頭下面的女鬼「變死」但一樣不祥。如果我有這些先見之明的話,或許在等待各種挑釁終結、等待各種邊境的不安震盪回復平靜的同時,我能繼續獵獸、捕禽或是找女人尋歡。但是,啊,我終究沒有跨馬而去;有好一陣子,我試著不去聽聞從穀倉旁的那間小屋——那個帝國爪牙的巢穴傳來的聲音。然後,在一個夜裡,我提起了燈籠,親自前去一探究竟。
「如果我又這麼做的話,妳一定要叫醒我。」我對她說。
生活中的喜樂已離我遠去。白日裡,我玩弄著表格和數字,將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擴大,以便填補時間。到了晚上,我先在客棧用餐,然後,由於不想回家,因而沿著階梯上了樓,來到隔間窄小、數目眾多的雜居院,一間間房裡睡著馬伕,以及正在招待男客的女孩們。
老人灰色的鬍子上凝結了血塊,嘴唇因擠壓而往後塌垮,牙齒也斷了;一隻眼球向後翻轉,另一隻眼的眼窩成了充蓄血水的坑洞。「把袋子拉上。」我說。守衛將它捆攏起來,但它隨即又鬆開了。「他們說他用頭撞牆,你覺得呢?」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我說。「找一些麻線來,然後把它綁緊。」
我再度走近喬爾,試圖了解他大概的計畫。「沒錯,」他說:「我當然不會有事先訂定的方針,不過,大體而言,我們會先確定你所說的游牧部族的紮營位置,然後再視情況進行下一步行動。」
後來有人說,他們聽到從穀倉傳來尖叫聲,但我卻什麼都沒聽見。那個傍晚,我如常處理著自己的事,但其實無時無刻不在注意任何可能發生的狀況,聽覺也特別調到易於接收人類痛苦哀嚎的頻率。然而,那座穀倉是棟龐大的建築,有著厚重的門板和窄小的窗戶,它的位置甚至比同位於南區的屠宰場和磨坊更偏後方。況且,此地原是邊境的一處前哨站,後來逐漸發展成囤墾的聚落,一共有三千人在此共同生活,三千個靈魂在某個暖熱的夏日傍晚共同交響出的嘈雜聲,並不會因為某處某人的哭喊而停止。(曾幾何時,我也開始為自己辯護了。)
我的嗜好之一就是掘出這些遺跡。如果灌溉系統沒有待完成的修補工作,我會為一些罪行輕微的犯人判幾天在沙丘上從事挖掘工作的刑責,或者將犯小錯的士兵派遣至此。興致大發時,我甚至自己掏腰包僱請臨時工人。這項工作並不討喜,因為挖掘者必須在炎炎烈日下辛苦工作,或是在毫無遮蔽物的情況下,頂著刺骨寒風及漫天飛沙奮鬥。他們不帶勁地工作著,絲毫不能感受我的興趣(他們視之為異想天開),並且因為回飄堆積的沙流而減低了工作進度,消沉了勞動意志。不過,這幾年內,我成功掘出幾個最大的建物結構,挖掘深度直達建物的底層。最近才出土的,是一具如沙漠中的船骸般的龐然大物,即使從城牆那一頭都看得見它。這也許是過去的一個公共建築或一座廟宇,在這個建築物裡,我復原了一塊頗有重量的白楊木製門楣,上面雕刻著交織的魚躍圖案,如今它懸掛於我住所的壁爐之上。在建物底層的下方,我還找到一袋原本遭掩埋的物品,袋子經手一碰立刻解體,裡頭裝著許多細長木片,木片上漆畫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字體。過去我們曾發現過這類木片,它們像衣夾一樣地散布於遺址裡,不過,絕大多數皆因沙流的運動而遭蝕白,其上的書寫也因而難以辨認。但在新發現的木片上,字跡卻如初寫時那樣清晰。最近為了解讀這種字體,我開始儘可能地收集這些木片,也讓在此處玩耍的孩子們知道,只要發現一片,就值一分錢。
「是的,治安官,我可以說我們算是相當成功的;特別是將其他邊界地區同步進行的類似調查狀況也納入考量的時候。」
「囚犯的手是不是被綁著?」
我召來了本地唯一的醫生;一個老頭,靠拔牙和生產由骨粉www•hetubook•com.com、蜥蜴血提煉的催淫劑維生。他把一塊黏土膏藥糊在那個爛瘡上,又將軟膏塗在密密麻麻的刺傷傷口上。他保證,一個星期之內,男孩就能走路了。他建議供應滋養的食物,然後匆匆離開。他完全沒問起男孩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負責徵收教區税和所得税,
但上校並沒什麼耐心。他的計畫是展開一項針對游牧部族的快速突襲,逮捕更多囚犯。他要男孩同行擔任嚮導;他要我從四十人的戍衛部隊中撥出三十位給他,並且提供騎乘馬匹。
我真的不是有意要捲進這件事裡。我是一個地方治安官,一個為帝國服務的行政官員,在這個天高皇帝遠的邊疆,等著服務年限屆滿,等著退休。我負責徵收教區税和所得税,管理共有田地,提供守衛部隊,監督我們這裡僅有的幾位軍官,留心交易的情形,每個星期主持二次法庭事務。其他時間,我觀看日出日落,吃得飽睡得好,心滿意足。當我死時,希望帝國公報能為我刊登三行鉛印小字。我想要的,不過是在承平的時代裡過承平的日子。
我向一片漆黑的深處凝視;「是誰在這兒?」我說。一陣摸索,那名年輕的衛哨兵朝我這兒跌跌撞撞而來。「抱歉,長官,」他說。我聞到他呼吸裡醉醺醺的甜酒氣味:「犯人叫我,我剛剛正試著幫他。」黑暗之中傳來一陣輕蔑的笑聲。
我叫醒守衛:「誰叫你讓這男孩就這樣躺在那裡?是誰把包裹縫起來的?」
我接下來做的事,是去探望那些囚犯。營區的廊道已成為監獄,我打開那兒的門,因裡面汗水和排泄物的氣味而感到噁心不已,於是將門大大敞開。「把他們弄出來!」我對那些衣著不整的士兵吼叫,他們正一邊站著看我,一邊吃著麥片粥。待在陰暗處的囚犯們無動於衷地朝這兒看來。「進去裡面清掃乾淨!」我繼續吼叫:「我要所有東西都清得乾乾淨淨!用肥皂和水!我要一切回復以前的樣子!」士兵們連忙遵行;他們心中想必自問,為什麼我的怒氣是衝著他們的?囚犯們走進陽光裡,或眨著眼,或舉起手來掩著眼睛。其中一個女人必須由別人攙扶;她一直顫抖著,像個老人家,但其實她還年輕。另外有些人則已病得站不起來了。
我試著打消他的念頭。「我無意冒犯,上校,」我說:「但你並非職業軍人,也不會在這個不毛之地作戰;除了一個懼怕你的小孩子外,又沒有其他的嚮導,而他只會迎合你,說些取悦你的話,何況,他根本不適合行旅。你不能倚賴那些士兵,他們只是徵募而來的農夫,其中大部分人從未去過囤墾區五英里以外的地方。而你打算追捕的野蠻人,在你的隊伍與他們相距一天行軍路程時,就能發現正在接近的你們,並且隱沒於沙漠之中。他們一輩子都住在這裡,他們太了解這塊土地了。你我只不過是路過的陌生人——你甚至比我更陌生。我鄭重地建議你,不要去。」
今天,就在遠征隊出發後的第四天,上校的第一批犯人抵達了。我從窗戶看見犯人們從騎著馬的守衛之間穿過廣場,滿身塵土、疲憊不堪,周遭蹦跳的小孩和吠叫的狗兒們的包圍讓他們因而畏縮。守衛在營地牆邊的陰暗處下馬,囚犯們也立即蹲下休息,只有一個單腳站立的小男孩例外,他將手放在母親肩上,以一種好奇的眼神回看觀望的群眾。有人提了一桶水來,附帶一柄長勺;他們渴極地飲著,而圍觀的人愈聚愈多、愈圍愈緊,最後我再也看不見那批人犯。此時,一名守衛推擠過人群,穿過兵營的集合場;我已等他等得不耐煩了。
「那些地圖憑恃的只是道聽塗說而已,上校;那是之前一、二十年間,我從許多旅遊者的說法裡拼湊出來的;我自己從未去過你計畫前往的地方。我只是想提出忠告而已。」
我是一個地方治安官,
我將我的客人帶進黝黯陰涼的穀倉。「我們希望今年共有田裡能有三千蒲式耳的收成。我們一年只耕種一次,老天爺對我們一直很照顧。」我們談起老鼠,並交換如何控制牠們數量的心得。回到小屋時,原來的氣味換成一種打濕的灰燼味道,兩個囚犯已經就位等待審訊,正跪在一個角落裡。其中一人是個老頭子,另外一個是年輕男孩。「他們在幾天前被抓的,」我說:「距離這裡不到二十英里處有一起劫掠事件;這很罕見,通常他們和堡壘要塞總會保持相當的距離。這兩個人是在劫掠行動之後才被抓到的,他們說自己與這件事無關;我並不清楚,也許他們說的是實話。如果你要問他們話,我當然會幫你翻譯。」
某個傍晚,孩子們跑回家吃晚餐後,我在遺址間躊躇閒逛,信步走入了紫羅蘭的暮色和明星初昇的夜空之下;依照傳說,此時亦是鬼魅甦醒的時辰。我依孩子們所教的,將耳朵貼附於地,試著傾聽他們所聽的聲音:大地下方的悸動與呻|吟,地底深處不規則的鼓聲。我的臉頰感覺到隨風游移的沙粒從四方而來,朝四方而去,掠過這殘荒之地。最後的一星燈火褪去,夜空相映之下,牆壘的輪廓也隨之漸漸暗沉,終於隱沒於闃黑之中。我等了一個小時,緊裹著披風,背靠著一間屋子的壁角樁柱;過去必定會有人在這屋裡談話、吃飯和演奏音樂。我坐下來看著月升,打開我那屬於夜的感官,等待某個異象,等待它告訴我,這周遭,這深埋的一切不僅僅是沙堆土礫,不僅僅是骨灰、鏽蝕殘片、陶器碎塊及灰燼而已。然而,異象並未出現。我也沒有因懼鬼而戰慄。我窩踞的沙地是溫暖的;沒多久,我發現自己打起了瞌睡。
「我不知道。」
「今天晚上,我想再來這兒睡。」我說,她用鼻子輕輕拂弄我的胸膛。我突然覺得,無論我想向她說些什麼,她都會同情、慈悲地聆聽。但是,我又能說些什麼?「恐怖的事情在你我沉睡的夜裡發生了」?豺狼撕開兔子的肚腸,然而,世界運轉如常。
他拿出了一封信。我把封印扯破,信上寫道:「請代為羈押這一批以及隨後而至的人犯,並禁止其與外界聯繫。」在他的簽名底下,又出現了一枚印鑑,那枚他隨身帶著進入沙漠的第三局印鑑。這表示,如果他死在沙漠裡,我還得派出第二批遠征隊去把印鑑找回來。
「是的,長官。」他說。
第二天,上校整天待在旅館的房間裡睡覺;工作人員不得不輕手輕腳地行動。我盡量不去注意集合場上那批新來的囚犯。遺憾的是,營寨所有的出入口以及那條銜接我住所的階梯,全通往集合場。早晨曙光初露之際,我匆匆出門,整天忙著處理地方上的佃租事務,晚上則和朋友們一同用餐。在回家的路上,遇見那位陪伴喬爾上校前往沙漠的年輕軍官,我恭喜他平安歸來。「不過,你為什麼不向他說明那些漁民對他的審訊計畫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幫助?」他一臉尷尬。「我告訴他了,」他說:「而他的回答只是『囚犯就是囚犯』。所以我明白,沒有必要與他爭辯。」
隨後,在法院的辦公室裡,一位訪客來訪。在室內依舊戴著黑鏡片的喬爾上校走進屋裡,在我對面坐了下來。我端茶給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手竟是如此穩定。他說他要走了。我應該試著隱藏我的喜悦嗎?他啜了啜茶,謹慎地挺直身子坐著,一邊檢視著這個房間——數層書架上滿滿堆疊著以絲帶捆綁的文件。數十年來單調無聊的行政資料、放著法律專書的小書櫃、雜亂不已的書桌。目前,他已經完成他的審查工作,他說,而且急著回首都報告。他顯出一副經過嚴格克制的勝利神態。我點頭表示瞭解。「任何我可以幫助你旅途順暢的事……」我說。對話停頓下來,接著,像一顆石子丟入池中,我打破沉默,問了我的問題。
第三天,上校開始他的審問。我曾經認為他很懶惰,不過是個有著邪惡品味的官僚;如今才發現,我真是錯得離譜。在追查實情上,他可是毫不懈怠。審訊一大早就開始,直到天黑我回家後依然持續著。他依賴一位獵人的幫助進行審問;這個獵人一生沿著河岸上下游射殺豬隻,大概懂得這些漁民所用語言中的百來個字彙。漁民陸續被帶進上校用來進行審訊的房間裡,接受訊問是否見過任何騎馬陌生人的集體行動。甚至連小孩也遭到審問:「有沒有陌生人在晚上來找過爸爸?」(當然,我忍不住揣測那個房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有著什麼樣的恐懼、驚惶與屈辱。)事後囚犯們並未回到集合場,他們被帶到營房的主廊道上——士兵們早已先行移出此地,駐紮在城鎮裡。在這溫熱、窒悶又無風的晚上,我坐在房和_圖_書子裡,關上所有的窗,試著讀點東西,並豎起耳朵,以為會聽見但又害怕聽見暴力聲。最後,審訊直到夜半方告終止,於是不再有關門聲或腳步聲;月光下的集合場一片靜寂。我,終於可以自在地入睡。
「我們都可以溝通。你希望我不要在場嗎?」
於是,我抑制了怒氣,照著上校的意思去辦:依照他的要求,我禁止那些毫無用處的囚犯「與外界聯繫」。而這些野蠻人竟然在一、兩天內似乎就忘了他們原有的家。由於完全受到大量免費食物的吸引(尤其是麵包),他們放鬆了,對每個人微笑,在集合場上的一塊塊樹蔭間移動著,時而打瞌睡,時而醒轉,一接近用餐時間就興奮、騷動起來。他們的生活習性骯髒且毫不遮掩;集合場的一個角落已成了露天廁所,男人、女人就這麼大剌剌地蹲下,那裡因而整天群蠅盤繞。(「給他們一把鏟子!」我告訴守衛;但他們並不使用。)那個小男孩膽子愈來愈大,經常出沒於廚房四周,向女僕們乞討砂糖。除了麵包之外,糖和茶葉也是他們眼中新奇的事物。每天一早,他們會領到一小塊茶磚,然後置入盛著四加侖水的提桶當中,放在三腳支架上,用火煮沸。在這裡,他們很快樂;真的,除非趕他們走,否則他們會永遠和我們待在一起;原來,將他們誘出原始生活,需要的只是那麼一點點東西。我花了幾小時的時間,從樓上的窗戶打量他們(其他遊手好閒的人則必須隔著大門觀看)。我看著女人們在翻找蟲子,並相互梳理、編織那又長又黑的頭髮。令人訝異的是,除了那個嬰兒和那個小男孩外,這群人之中並沒有其他小孩。是不是有些小傢伙畢竟因為矯捷、機警,因而成功逃脫了兵士的追捕?希望如此。我希望當我們讓他們重返河岸上的家園時,他們會有許多難以置信的故事講給鄰居們聽;我希望他們遭俘虜這件事會進入他們的神話傳說,一代代傳下去。然而,我也希望這個城鎮、此地生活的輕鬆適意及食物的異國風味雖然令他們記憶深刻,但不至於再將他們誘惑回頭。我不希望在我的管轄之下,出現一群乞丐人種。
「一把小刀。」他小聲地回話:「就是一把小刀,像這樣。」他撐開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下大小,然後模擬地握住一把假想的小刀,唐突地刺入熟睡男孩的腹部,隨後巧妙地像使用鑰匙般轉動刀面,先往左,再向右,然後拔出刀子,手收回身側,立在那兒,等著。我俯下身跪在男孩身邊,將燈靠近他的臉龐,並且搖晃他。他倦弱地睜開眼,旋又閉上;他嘆了一口氣,原本急促的呼吸變得緩慢。「聽著!」我對他說:「你一直在作噩夢,你一定要醒過來。」他張開眼睛,斜瞇著雙眼,透過燈光看著我。
新的一天,新的一夜,我仍然遠離那苦痛帝國度日。我在這女孩的懷中入睡。清晨,她依然躺在地上。
極目四望,大地白茫茫鋪滿了雪。陽光因飄雪的天空而擴散,彷彿太陽已融入霧霾之中,形成一團無處不在的光暈。夢裡,我穿過營區大門,經過空盪的旗竿。
(話說回來,我憑什麼自以為和他有所不同呢?我跟他一起吃飯、一起喝酒,我帶著他四處巡看,並依照他的派任令上的指示,提供了一切的協助,甚至比那要求的做得還多。帝國並不要求他的子民相親相愛,只要他們負責盡職而已。)
我睡得像個死人。晨光晞微時,醒來看見那女孩蜷曲於地板上。我碰觸她的手臂:「妳為什麼睡在那裡?」
男孩仰臥著,一|絲|不|掛地睡著了,呼吸短而急促,他的皮膚因出汗而閃爍著。我第一次發現他手臂上沒有包紮,發炎的爛瘡此時完全顯露在外。我將提燈舉得更近些。他的腹部和兩腿鼠蹊部滿布著一些小疙瘩、瘀青和刀傷,有些還夾雜著流動的血漬。
她嘲笑我沮喪的模樣:「你手腳並用把我推開了;不要難過,我們無法控制作夢或夢中的動作。」我呻|吟一聲,把臉別開。
那男孩躺在角落一張鋪著麥稈的床上,還好生生地活著。他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但緊繃的姿勢卻說明並非如此。他的雙手縛在胸前。而在另一個角落裡,有一個白色的筒狀包裹。
我將提燈舉在男孩的上方,他一動不動;但當我彎身碰觸他的臉頰時,他立即退縮,同時全身上下漫開一波波的震顫。「聽我說,孩子,」我說:「我不會傷害你。」他左右搖晃著,遭縛綁的雙手舉至面前,既腫脹又青紫難辨。我笨拙地動手解開束縛,我對這個男孩所做的一切動作都充滿了不安。「聽著:你一定要對審訊官說實話,那就是他要聽的,沒有別的,就是實話。只要他覺得你說的是實話,他就不會傷害你。但是,你得把所有知道的事告訴他,誠實地回答他問的每個問題。如果有任何痛苦,千萬別灰心、別沮喪。」我終於將繩索鬆解開來。「兩隻手互相摩擦,直到血液開始循環。」我握住他的雙手,摩搓著;他痛苦地彎曲著手指。我就像一個在父親暴怒來襲的間隔裡試圖安慰小孩的母親。我同時也不禁明白,一個拷問者可以有兩種面具,或兩種語調——一種是嚴酷的,一種是誘人的。
她微笑著回應:「沒有關係,我很舒服的。」(那倒是真的:她躺在柔軟的綿羊皮地毯上,伸起懶腰打哈欠,小巧的身體甚至還占不滿地毯。)
在回答之前,他將兩手的指尖接觸在一起;我感覺他知道他的裝模作樣多麼令我厭惡。
再次見到喬爾上校時,趁他空閒之餘,我刻意將話題引導至「拷問」一事上。「如果你的犯人說的是實話,但是他卻發現沒人相信,那怎麼辦?」我問:「這不是一種很可怕的處境嗎?想想看,先是拷問得差不多要招了,然後就招了,招到無可再招,直到招架不住、身殘骨毀,卻緊接著又來一波拷打,還要繼續再招?拷問者的負擔多麼沉重啊!你又怎麼知道他是不是對你說實話?」
我命令他離開,然後填妥埋葬證明。
「很好。那麼你是不是能告訴我們,有什麼值得我們懼怕的?我們晚上能夠安穩地休息嗎?」
於是我又騎馬而回,因卸下重擔而感到解脫,並且在一個我熟悉的世界裡快樂地獨處。我爬上牆壘,眺望那一小列縱隊沿著西北向的道路朝遠處一抹曖昧的綠影蜿蜒而去;那抹綠影,是河流與湖泊交接之處,也是植物沒入沙漠蜃氣的分界。無情的烈陽依然高懸於湖面之上。湖的南邊延展著大片的沼地和含鹽低地,後方則是一道灰藍色的貧瘠山丘。田地裡,農人們正往兩輛既老舊又巨大的四輪貨車上裝載乾草。一群翱翔的野鴨飛過,在空中掠劃了一道彎弧,繼續朝著水澤湖畔滑行而去。晚夏時節,和平與富足的時光。我篤信和平,也許不計任何代價。
我把睡墊搬到室外的防護牆壘上,那兒,夜晚的微風稍稍舒緩了暑熱。藉著月光,我看見城內平坦屋頂上人們熟睡的身影。從廣場的胡桃樹下飄送而來的喃喃私語,依稀可聞。黑暗中,一柄菸斗般的星火燃灼著,像隻螢火蟲般,忽明忽滅。炎夏漸漸走到了盡頭,果園因紫黑的果實而呻|吟著。從年輕時期至今,我始終沒見過首都的樣子。
「上校,你對那些牧民及原住民進行的審問,是不是如你所希望的那樣成功?」
這是我們之間截至目前最親近、最直接的對話,不過,他的手輕揮,排除了這種可能。「不,你誤會我了,我現在講的只是一個特殊的情況,我講的是一個我要查出真相的狀況,而這種真相必須施點壓力才能得到。我先得到謊言,你知道的,狀況就是這樣,先是謊言,施壓之後,結果得到更多的謊言,就得施加更多壓力,犯人於是崩潰了,但你非得再逼迫他,最後才會得到真相。這就是找出真相的方法。」
男孩敏捷地用手和牙齒解開前臂上的包紮,最後幾圈繃帶上滿是成塊的血糊,和皮肉黏在一起,他勉強掀起繃帶,好讓我窺看那潰瘡紅腫的外緣。
我來到十來名可憐的囚犯面前,圍觀的群眾紛紛後退。囚犯們因我的怒氣而嚇得往後退縮,那個小男生甚至躲進母親的臂彎裡。我對守衛們做了個手勢:「開出一條路來,把這些人帶到營地的集合場!」他們趕羊似地驅趕這些俘虜;營地的大門在身後關上。「好,現在你們給我說清楚,」我說:「沒有人告訴他,這些囚犯對他毫無用處的嗎?沒有人告訴他,下網的漁民和騎馬放箭的游牧民族是不同的嗎?難道也沒有人提醒他,他們甚至彼此語言不通?」
我們對坐在這家客棧最好的一間房裡,桌上擺著一個小酒瓶和一碗堅果。我們並未談起他來這裡的原因,總之,他是銜命代表當局前來此地的;和_圖_書我們反倒是聊起打獵的種種。他告訴我之前他參加了一個大型狩獵,數千隻的鹿、豬、熊遭到宰殺,數量之多,只能任由堆積成山的獸屍自行腐爛(「多麼可惜!」)。我則告訴他,每年遷徙季節一到,一群群雁鴨飛降湖心時是如何壯觀,而本地人又是怎麼設陷阱獵捕牠們的。我提議,找一天晚上帶他坐當地的船去釣魚,「那可是不容錯過的經驗,」我說:「漁夫們手持火把,在水面上敲擊鼓皮,將魚群趕進他們設下的網罟。」他點點頭。他又告訴我另一趟前往邊界地區旅行的經驗,在那裡,人們將某種蛇當成佳餚。另外,他也提起一頭他曾射殺的大羚羊。
相對於這股不安,我倒沒有任何發現。就我的觀察,大約每隔二十年就會出現一次關於蠻族將如何如何的瘋狂|插曲。住在邊境附近的女人,沒有人不夢見床底下伸出一隻野蠻人的黑手,一把抓住她的足踝;也沒有男人不因想像的景象而喪膽——野蠻人在他家裡狂歡作樂,砸毀他的杯盤、引燃他的窗簾、強|暴他的女兒。這些噩夢其實是人們過於安逸的結果。讓我親眼看到蠻族部隊,我才會相信這一切。
我上次看見他們已是五天以前了(如果我可以說自己看過他們的話;如果我不僅是心不在焉地讓目光不情願地輕掠過他們的話)。這五天裡,他們究竟經歷了些什麼,我並不知道。此時,他們遭守衛趕到集合場的牆角,一小群人十分無助地站著,牧民和漁民站在一起,病弱的、飢饉的、傷殘的、驚懼的。最理想的狀況是:這一段世界史的晦暗篇章能夠立刻終結,這些醜怪的人能從地球表面上被抹去,而我們能發誓從頭開始,建立一個不再有不義、不再有痛苦的帝國。若是能將他們趕進沙漠裡,其實並不太費事(也許,先餵他們一頓,讓這一路的跋涉成為可能);然後,叫他們用剩下的一點力氣挖個大坑,大得足以讓他們全都能躺入(或者乾脆幫他們挖好!),於是,他們就這樣永永遠遠地埋葬在那兒了。而當我們再度回到這座圍城,一切將會重新充滿新的意圖、新的決心。只不過,這不會是我的方式。帝國的新貴,是那些信仰所謂嶄新的開始、全新的篇章、純淨的新頁的人;而我,向來掙扎於老舊的故事,希望在一切成為過去之前能從中得知,為什麼當初覺得即使遭受一切困難也是值得的。於是,既然此地的司法和行政權又重回我的手上,我下令為這些囚犯提供食物,找來醫生,讓他盡力而為,讓營地恢復原來的樣子,讓囚犯儘快回到原來的生活,愈快愈好,而且將他們安置得愈遠愈好。
「這傢伙太荒謬了!」我一邊大叫,一邊在房間裡粗暴地來回走動。一個人怎麼也不該在下屬面前詆毀他們的長官,或在小孩面前輕蔑他們的父親;但我發覺我心中對此人毫無忠誠可言。「沒有人告訴他,這些人是漁民嗎?把他們帶來此地,簡直是浪費時間!你們該做的,是幫助他追捕竊賊、強盜和帝國的入侵者!這些人看起來像是會對帝國造成危險的嗎?」我把那封信用力擲向窗戶。
然後,我們同時失去了對他們的同情。那樣的骯髒、氣味,以及他們爭吵、咳嗽的聲響,全都變得令人無法忍受。此外,還發生了一件相當尷尬、不光采的意外:一名士兵企圖將其中一個女子拖拉進房(也許他只是開玩笑,誰知道),結果遭到一陣亂石丟擲。謠言開始四處流傳,傳說他們有病,傳說他們將為全城的人帶來疫病。儘管我令他們在集合場的角落挖了一個坑,並且移走了糞便,但廚房人員依然拒絕提供裝盛食物的容器,僅站在門口將食物拋擲給他們,彷彿他們真的是牲畜似的。士兵將通往營地廊道的門鎖上,孩子們遂不再來到大門口。一天夜裡,有人從牆外拋進一隻死貓,引起一陣騷亂。又長又熱的白日裡,他們就在空盪的集合場上晃悠著。嬰兒不停哭鬧、咳嗽、哭鬧、咳嗽,我實在無法忍受,於是逃至寓所最遠的角落裡。我寫了一封怒氣十足的信給夙夜匪懈、保家衛國的第三局,大力抨擊其委派人員的失職、無能。「為什麼不派一些對邊境事務有經驗的人來調查邊境的擾攘?」我如此寫著。然而,我明智地立刻將信撕去。我揣想,如果我在夜深人靜時打開大門的鎖鍊,這些漁民會偷偷溜走嗎?不過,我什麼也沒做。有一天,我發現那個嬰兒不哭了,透過窗戶查看,也沒看見他。我派了一名守衛前去搜查,結果在那母親的衣衫下發現了他小小的屍體。她不願交出屍體,我們只得硬生生將他帶離她身邊。之後,她整天蹲在地上,掩著臉,不吃不喝。她的族人似乎都避著她;我猜想,是不是我們帶走並埋葬了小孩,因而觸犯了他們的某些習俗?為了這一切新增的困擾、麻煩與羞恥,我詛咒著喬爾上校。
我意識到自己巨大的身軀以及相隨的影子;因此,當我發現我一走近,兩旁的小孩便消失了身影時,並不感到驚訝。不過,有一個小孩例外。和其他小孩比起來,她的年紀略大,甚至已不算是孩子了,她坐在雪地裡,罩在連帽的衣服裡,背對著我,正在處理雪寨的大門。她雙腳八字叉開,忙著挖洞、拍平、塑形。我站在她身後觀看著。她並沒有轉身。我試著想像,位於那尖形斗篷的左右兩片帽瓣之間的,是一張什麼樣的臉,但終究想像不出。
他的嘴角因淺淺的微笑而起了皺紋;接著他站起來,行了禮,轉身,離去。第二天一早,他在小型護衛隊的陪伴下啟程出發,走上東邊那條通往首都的長路。經過一段時間的嘗試,我和他終於也能像文明人一般地對待彼此。我一生都相信文明有禮的舉止,然而,這次我卻無法否認一件事:關於此事的回憶,讓我憎惡自己。
「當然,沒有人能確定事實是否如此。但即使他們說謊,這麼單純的人對你能有什麼用處?」
監督我們這裡僅有的幾位軍官,
我幾乎氣得大聲咒罵;警察!警察的邏輯!「大人有沒有說他為什麼要把他們帶回這裡?他有沒有說他為什麼不能在抓他們的地方審問他們?」
「是啊,你睡著的時候。別沮喪。」她爬上床,到我身邊。我感激地擁抱她,不帶任何欲望。
為了報告的完整,以及為了合乎法律的規定,我召喚守衛前來做個聲明。他一邊詳述,我一邊記下他的話:「囚犯變得無法控制,並且攻擊長官;我受命進去幫忙制服他。我進去時,掙扎已經停止,囚犯失去意識,鼻孔流血。」我指出他應該簽名的地方,他恭敬地接過了筆。
他聽出我聲音中的怒氣:「是和另一位大人一起來的那個人,長官。我來接班的時候,那個人就在這裡了。我聽見他對男孩說:『去跟你祖父睡在一起,保持他的體溫。』他還裝出一副要把男孩也縫進那塊裹屍布的樣子,同一塊裹屍布;但是他並沒有這麼做。」
「我們沒有人會講他們的語言,長官。」
我們挖出的木料非常乾燥易碎。許多木料因為周圍沙堆的保護而得以保存,一旦暴露便隨之瓦解了;有些即使只是輕輕一碰也會應聲而斷。這些木材究竟年紀多大,我並不清楚。以畜牧維生、逐水草而居的蠻族,在他們的傳說中未曾提及任何長期定居湖畔之事。在數個遺址之內,也不見人類遺骸;如果真有墓地存在,至少我們尚未發現。這些屋舍裡不見任何家具。在一堆灰燼之中,我找到一些風乾陶器的碎片,以及一件看起來應是一隻皮鞋或一頂無沿帽的棕色物品,不過,它也是一碰就碎。我不知道這些搭建屋子的木材是從哪裡來的。也許,過往的日子裡,罪犯、奴隸、士兵等人跋涉到十二英里遠的河畔,砍下白楊樹加以刨鋸之後,再以馬車運回這塊不毛之地,築起屋舍,然後,如我所能想像的,建起堡壘;而隨著光陰的流逝,他們的主子、長官、大人和指揮官得以爬上屋頂和城樓,在晨曦與日暮時分,沿著一個又一個的地平線,審視這個世界,尋找野蠻人的蹤跡。也許,我所掘挖的只不過是表面而已,也許,在底層十英尺之下,深埋著另一個曾遭蠻族夷平的寨壘遺跡,裡面住滿了先民的骨骸;他們會以為在高牆的阻障下安全無虞。也許,當我站在法庭的地板上時(如果那真是個法庭的話),我其實正站在一個像我一樣的治安官的頭上;他乃是帝國另一位白髮的僕役,身陷於自身權威的競技場裡,最後終究與野蠻人迎面而立。我將如何得到真相?像隻兔子般挖洞掘穴嗎?也許有一天,細木片上的文字將會向我透露?在那個袋子裡,一共有兩百五十六張木片,這個完美的數字是否純屬巧合?在第一次點數它們並發現這個事實時,我立刻清理了辦公室的地面hetubook.com.com,將它們排列開來,先排成一個大正方形,接著排成十六個較小的方形,然後又試了其他的排列組合。我心裡想,之前我將這些圖案視為一種音節文字,但事實上,它們很可能是一幅圖畫的元素,如果我湊巧排列正確,那麼它們的輪廓將會出現眼前:一張蠻族古早時代的領地地圖,或是一個失落的萬神殿的重現。我甚至發現自己從鏡子裡反讀那些木片,一張張上下接合地比對,或是試著將木片並置後加以比較。
我想要的,不過是在承平的時代裡過承平的日子。
「他在裝傻,」一旁的守衛說:「他聽得懂。」
我認識她已一年,有時一個星期來這房間找她兩次。我對她有一種平靜的愛;或許,對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和二十歲的女孩子而言,這是最好的一種狀態;絕對比那種占有式的激|情好。我曾經一時興起希望她與我同住。我也試著去回憶,究竟是怎樣的噩夢,讓我把她推開,但就是想不起來。
我站起身來舒展四肢;然後,在家居爐火暈染的天光引導之下,穿越散漫著香氣的幽黑,步履蹣跚地返家。真是荒謬!我心想:一個鬍子灰白的老傢伙,在返回他的軍妓院和他舒服的床鋪之前,坐在一片漆黑裡,等待著歷史荒徑上的幽靈向他發話?我們周圍的空間不過只是空間罷了,比起首都的陋屋、住宅、寺廟和辦公室,並不更低賤,也不更尊貴。空間就是空間,生命就是生命,無論什麼地方都是一樣。只不過,由於缺乏文明惡習來排遣餘暇,我這個依賴別人勞力維生的人,竟然選擇了縱容自己的憂鬱,企圖從沙漠的曠渺裡,尋找一種特殊的、歷史的痛楚。多麼矯情、無稽、自以為是啊!沒人看見我,何其幸運!
「有一種特殊的音調,」喬爾說:「說實話的人的聲音中,會出現一種特殊的音調;訓練和經驗告訴我們如何辨認那種音調。」
「是誰打他的?」我問。
廣場在我眼前延展,它的盡頭已與泛光的天空交融在一起。牆垣、樹木、房舍縮小了形體,失去它們原有的堅實感,正從世界的邊緣消褪。
痛楚即是真相。其他的一切都要加上問號。這就是我與喬爾上校對話的心得。上校尖細的指甲、淡紫色的手帕、穿著軟鞋的細瘦雙腳,讓我不禁想像,在那令他朝思暮想的首都劇院的廊道上,他和朋友趁著幕間休息時分喁喁低語的模樣。
城鎮正南方兩英里處,成群沙丘在低平沙地上突聳而起。此地小孩夏日裡的運動,正是早晨在沼地裡抓青蛙,等到傍晚太陽下山、沙子開始冷卻時,則乘著磨亮的木製滑橇從沙丘斜坡順勢滑下。儘管四季風吹不斷,沙丘還是相當穩定,主因是沙丘頂部覆有薄薄一層青草,可以固定沙粒;此外,幾年前我意外發現,沙丘表層下的木料殘骸也具有同樣的功能。沙丘之下掩藏的許多房屋遺跡,早在多年以前,在西部各省尚未歸併、要寨尚未建立時就存在了。
「聽著,」我說:「他們告訴我,你已經招供了,他們說你已經承認,你和那個老人,以及其他同部族的人的確偷了羊和馬匹;你承認你們部族的人正在備戰,等春天一到,你們就會集結武力,發動一場攻打帝國的聖戰。你說的是實話嗎?你了解你這樣的招供意味著什麼嗎?你了解嗎?」我稍稍停頓;他以一種空洞的眼神回望著我的激動,宛如一個剛跑完馬拉松、疲累不堪的人。「這表示軍隊將會出動,向你的同胞發動攻擊。這表示將會引起殺戮,你的族人將會喪命,甚至包括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和姊妹。你真的希望這樣嗎?」他沒有任何反應。我搖晃他的肩膀,搧打他的面頰。但他毫不迴避——我簡直就像在拍打一塊死肉。「我想他一定病得很嚴重,」守衛在我身後低語:「很痛苦,也病得很嚴重。」男孩在我面前閉上了眼睛。
「他晚上吃了東西嗎?」我問守衛。
「你睡覺的時候,翻來覆去,還要我走開,所以我決定睡在這兒比較好。」
不過,在上床睡覺之前,我拿起提燈,走過廣場,繞過數條後街,來到穀倉。屋門口有一個新的守衛,還有一個農家男孩裹睡於一條毯子裡。當我靠近他們時,一隻蟋蟀停止了鳴唱。拉開門閂的聲音沒有吵醒守衛。我高舉著提燈,走進小屋裡。我知道,我正擅入禁區,闖進一個已經變成神聖或邪惡的區域;也許兩者之間並沒有什麼差別。終究這是含藏帝國秘密的禁地。
「真話的音調!你能在平日的談話裡聽出這種音調嗎?你聽得出來我是否在說實話嗎?」
男孩的臉面腫脹,還帶著瘀青,一隻眼睛因腫大而緊閉著。我蹲在他前面,拍了拍他的臉頰。「聽著,孩子,」我用邊境的方言說:「我們想和你說說話。」
留心交易的情形,每個星期主持二次法庭事務。
「我叫妳走開?」
大門的守夜者交叉著雙腿深深熟睡,但依舊抱擁著他的毛瑟槍。看門人的小房間此刻也已關上;他的手推車則停放在外邊。我從旁走過。
「你吃了東西嗎?」我問男孩,他搖頭。我感覺自己的心愈來愈沉重。我從來不想捲入這樣的情況裡;事情最後會怎麼收場,我並不知道。我轉向守衛:「我要離開了,但我要你做三件事。第一,等男孩的手好一點以後,我要你再把它綁起來,不過不要綁得太緊,以免又腫起來;第二,我要你讓院子裡的屍體留在原處,不要抬進來,明天一早,我會叫幾個埋屍的人來取,你就把它交給他們,如果有任何問題,就說是我下的命令;第三,我要你現在關上門跟我走,我會從廚房拿一些東西讓你帶回來給男孩吃。走吧。」
我派人到廚房拿食物。他帶來一條昨天剩下的麵包,將它交給年紀最長的囚犯。老人伸出雙手虔敬地接下麵包,先聞了一聞,然後把它掰開,傳了開去。他們把這由天而降的「嗎哪」塞入嘴裡,迅速地咀嚼,眼睛都不抬一下。一個女人朝手掌上吐出一口嚼爛的麵包,餵食她的嬰孩。我示意取來更多麵包。我們就站在那兒看著他們進食,好像他們是奇怪的動物似的。
「你作何解釋?」我對著他大吼。他俯首屈身,笨拙地摸索著口袋。「這些是漁民!你怎麼能把他們帶回這裡?」
他寫給我這位地方治安官的報告頗為簡短。
「是的,長官。不,我是說,不是的,長官。」
我真的不是有意要捲進這件事裡,
「是誰打你?」我問這男孩。
他根本沒聽我說話,目光越過我的肩頭,但他看的不是守衛,而是守衛身旁的喬爾上校。
面對他那陰鬱的沉默,以及那兩片遮擋了健康眼睛、可鄙且略帶誇張的神秘黑色盾牌,我盡量壓抑著心中升起的惱怒。他走路時,兩手在身前交握著,簡直就像個女人。
一個為帝國服務的行政官員,
「他們對他做了什麼?」我小聲地問守衛,就是昨晚那個年輕人。
隨後,在某個深夜裡,他回來了。號角聲從城牆上傳來,吵醒了我;營地的廊道裡,兵士慌亂地搶著他們的武器,剎那間驚起一陣騷動。我昏昏沉沉的,衣服又穿得慢,等我出現在廣場時,縱隊正通過大門;他們之中有些騎在馬上,有些則拉著自己的坐騎步行。我往後站了些;旁觀的群眾圍上來,碰觸著、擁抱著士兵們,興奮地笑著。(「全軍平安」!有人大叫出來。)直到隊伍中段經過時,我才看見我一直憂懼著的:那輛黑色馬車,以及後面一群拖著步伐的囚犯,他們彼此間以脖上的繩索串連在一起,銀白的月光下,那穿著羊皮外衣的身影模糊。跟在他們身後的是最後一批士兵,他們前導著運貨馬車及載物的馬匹。愈來愈多人跑上前來(有的還舉著燃燒的火把),嘈雜聲也愈來愈大,我轉過身去,背對著上校的勝利,循原路回到自己的房間。正是這個時刻,我開始明瞭,當初放棄那幢窗外有著天竺葵的美麗別墅,選擇這間位於儲藏室和廚房上方的寓所是多麼不智。此地原是提供軍官住的,只是我們已多年沒有遇見這樣的人物,至於那幢美麗別墅才是專為文官準備的。我真希望能夠不再聽到由下面集合場傳來的噪音;此時,那裡似乎已經成為一個監禁場了。我覺得老邁、疲倦,我想睡覺。現在,我隨時可以入睡;而且總是不情願地醒來。睡眠已經不再是一場具療效的洗禮,不再是一段生命機能的休養,它只是一次遺忘,一次屬於夜晚的、帶著滅絕意味的輕微衝突。我想,住hetubook.com.com在這間寓所裡,對我已不太妥當;甚至,不僅如此。如果我住在城裡最安靜那條路上的首長別墅,每個星期一、四按時前往主持法庭事宜,每日清晨外出打獵,每天晚上閱讀一些古典文學,對這位突然坐大、傲慢自負的警察以及他的種種活動聽而不聞;如果我決意安然闖渡這險惡的時機,把一切放在心底,那麼我不再會感覺自己是一個深陷逆流、放棄掙扎、停止泅泳、終至轉身面對無垠大海和死亡的人。然而,察覺自己的不安其實不過是種偶然,其實來自於窗下某個不再響起的嬰兒哭聲,卻令我感到莫大的羞恥,以及了無生趣。我似乎知道得太多;一旦察覺了這一點,似乎不再可能從中獲得解脫了。我真不該拿著我的燈籠前往穀倉旁的小屋一探究竟。不過,相對的,一旦提起了燈籠,也就不可能再放下它了。這一切,剪不斷、理還亂;我看不到盡頭。
他把我的話全部聽完,甚至(我感覺)有點引導我繼續往下說。我確信這段談話事後被記錄了下來,其後還附上一句我很「不可靠」的評語。當他覺得聽不進去時,他駁斥我的反對:「我有命令要執行,治安官。只有我能判斷我的工作何時完成。」於是,他繼續他的準備工作。
我睡了,又在另一輪舞曲樂聲中醒來,接著再度沉沉入夢。夢裡,一具屍體大字型仰躺著,一沃叢生的陰|毛濕濡地閃爍著黑色、金色的光芒,蔓延過整個小腹,往腰部延伸,並如箭矢般朝兩腿之間長驅直下。我伸出一隻手來撥梳這叢毛髮,它卻開始彎曲扭動;它其實不是毛髮,而是濃密、層疊的蜂群:蜂蜜浸透了的、既濕且新的群蜂從腹股溝畦翻爬而出,瞬間,煽動起牠們的雙翅。
當然沒有!這些漁民是原住民,他們的歷史甚至比那些游牧民族還要久遠。他們以兩個或三個家庭為單位,沿著河岸定居;四季裡,大部分的時間皆以魚撈和陷阱捕獸維生;秋天時,則會划船到遙遠南岸捕捉紅蟲,然後將牠們曬乾。他們用蘆葉建造不太堅固的居所,即使身上穿的是動物皮革,整個冬天仍因寒冷而呻|吟不斷。他們也活在對所有人的恐懼當中,在蘆葦叢裡躲躲藏藏。這樣的一群人,怎麼可能會知道一件蠻族對抗帝國的雄圖大業?
男孩繼續僵硬地睡著,兩眼緊閉,我們將屍體搬了出去。在院子裡,守衛拿著燈,我用隨身配帶的小刀挑斷縫線,扯開裹屍布,在老人頭部附近將布往後摺。
其中一個士兵解釋道:「他們看見我們時,試圖躲進蘆草叢裡。他們看見騎馬的人,就想要躲起來。所以那位長官,那位大人,就命令我們把他們抓起來。因為他們想躲起來。」
我們一語不發地騎馬前進。縱隊經過時,天未亮就在田裡忙碌收割的農人停下手上的工作,向我們揮動手臂。路彎處,我勒住韁繩,向他道再見。「祝福你們平安返回,上校。」我說。框在馬車窗櫺裡的他,莫測高深地低了低頭。
「在審問的過程裡,囚犯的供詞出現明顯矛盾。當囚犯被迫面對這樣的矛盾時,就變得異常憤怒,甚至還攻擊審訊官。混戰之中,囚犯因跌倒而猛撞上牆壁,其後雖曾試圖讓他甦醒,但未能成功。」
我意識到自己正在為他們說情。
我轉向喬爾:「他大概一輩子都沒見過那種東西。」我用手指了指:「我是說你的眼鏡,他一定覺得你是個瞎子。」但喬爾並沒有微笑回應;看起來,在犯人面前似乎得維持某種身段。
他小心、略帶猶豫地在那些奇怪的家具之間穿梭,但始終沒有取下那兩片暗色玻璃,早早就回去休息了。他就住在這家客棧裡,因為這是城裡所能提供的最好住宿之處了。我讓這兒的工作人員明瞭,他可是一名重要的訪客,「喬爾上校是第三局派來的,」我告訴他們:「眼前,第三局可是國家護衛隊裡最重要的單位。」其實這也是我們老早就由首都那裡道聽塗說而來的。老闆點了點頭,女侍們也欠了欠身。「我們必須讓他留下好印象。」
然而,從去年開始,首都就傳來一些蠻族部落擾攘不安的消息。原本行旅在安全道路上的商賈開始受到攻擊和劫掠;竊奪牲畜的行為益見囂張,規模也愈大。一群官員在進行人口普查時失蹤,隨後被人發現屍體遭隨意掩埋;一名地方行政首長在巡察途中遭到狙擊,邊界巡邏的勤務也數度強遭阻攔和對抗。於是,蠻族部落已開始武裝戰備的傳言就這麼散播開來;面對戰火勢必點燃的情勢,帝國應該採取相應的預防措施。
其他時間,我觀看日出日落,吃得飽睡得好。
「大人,」他的聲音嘶啞;他清了清喉嚨:「大人,我們完全不知道偷東西的事,士兵就把我們擋下來,然後綁起來,沒有原因。我們在旅途上,要來這裡看醫生;這是我姊妹的兒子,他長了個瘡,一直好不起來。我們不是賊。給大人們看看你的瘡。」
「就讓他們待在集合場,」我告訴他們的守衛:「這對我們是不方便,不過也找不到別的地方了。如果今天晚上變冷的話,我會另做安排。注意要讓他們吃飽;給他們一些事情做,讓他們手上有點活兒。大門要隨時關上。他們不會逃走,但是我也不想有閒雜人等進來盯著他們看。」
我最後一項出於禮貌的舉動,是騎馬親自為上校送行,一直送到大路沿湖轉向西北為止。太陽已經升起,陽光如此耀眼、蠻橫,令我不禁遮掩著雙眼。隨行的士兵在一夜的歡宴之後,顯得疲憊、不悦,零零落落地跟隨在後。那名囚犯出現於縱隊中央,由一名與他並肩而騎的守衛撐扶著。他的面色青白,很不舒服地騎坐於馬上,他的傷口顯然仍令他痛苦。隊伍的後方是馱貨的馬匹和運貨車,其上裝載著木質水桶、糧秣和較重的器具,如矛槍、燧發槍、彈藥和帳篷等。總之,整個隊伍絲毫未見士氣高昂的模樣:縱隊迤邐凌亂,有些人頭上無帽,有些人戴著插上羽飾的騎兵用重頭盔,還有些人就頂著輕便的無沿皮帽。不過,所有人的雙眼倒是都避開了刺目的強光,只有一個人例外,他手持一根細棍,棍上黏著一長片用煙燻黑的玻璃;他模仿他的長官,將玻璃舉在兩眼之前,並且神態嚴肅地透過玻璃片往外看。這種荒謬可笑的裝腔作態將會演變至什麼地步?
管理共有田地,提供守衛部隊,
約莫有幾天的時間,由於怪異的急促說話聲、其大無比的胃口、牲畜般的不顧體面,以及輕浮易變的性情,這些漁族子民成為眾人的消遣娛樂。士兵們一面在幾處門口漫步,一面注視著他們,以他們不理解的猥褻言語品頭論足或出言嘲謔。也總是有小孩將臉蛋貼在大門的鐵桿上。而我,從玻璃窗後,悄悄向下凝望著。
「不是我,」他說:「他來的時候就是那樣。」
「審訊官是不是告訴你要怎麼跟我說?」我溫和地問他。
「這麼長的時間以來,我們一共也只抓過這兩個囚犯,」我說:「純屬巧合吧;通常我們是不會囚禁任何野蠻人的,這一類所謂的盜賊行為並不多,他們頂多偷走幾隻綿羊或一兩隻馱獸;有時候,反而是我們的人去搶他們。他們只是貧窮的部落人民,沿著河岸居住,養著幾隻牲畜。這已經成為他們的生活方式。那個老頭說他們要來看病,也許是真的,因為沒有人會把一個老人和生病的男孩帶到劫掠的隊伍裡去。」
「你看,」老頭說:「什麼都醫不好;我帶他去看醫生的時候,就被士兵擋下來,事情就是這樣。」
「你會覺得很無聊;就是有一套標準程序必須依序執行。」
「是啊,當然,」他說:「不過,那是不太可能發生的。我們有幸擁有這個地區的精準地圖,而且還是由您親自提供的。」
守衛端來一盤水。「他能坐起來嗎?」我問;守衛搖搖頭。他扶起男孩,協助他啜飲一點水。
他的舌頭伸了出來,試圖潤濕雙唇:他的臉色灰青,疲態盡露。「老爹,你看見這位先生了嗎?這位先生是從首都來看我們的。他去過邊境上所有的要塞,他的工作是找出事情的真相,他做的就是這件事,他發掘真相。如果你不想和我說話,那你就得跟他說,了解嗎?」
「我之所以要問,」我繼續:「只是因為如果你們迷了路,那麼,找到你們並讓你們重返文明社會,就成了我們的工作。」我和他皆不發一語;兩人在各自的立場上玩味著這些話裡的譏諷。
我來到老頭面前蹲下。「老爹,聽我說,你們被帶來這裡,是因為我們在一次劫掠牲畜事件後抓到你們。你知道那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你知道你們是會因此受到懲罰的。」
「不管怎樣,」他說:「我應該要審問他們。就在今天傍晚,如果方便的話。我會帶著我的助手,我也需要一個可以幫我翻譯的人,也許就是那個守衛。他會說那種語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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