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談話以後,我和一般士兵間的關係變得比較緊張。一個早上,在離開住所前往法院的路上,我做了一次少見的檢視閱兵。這些將行李打包放置腳前、立正站好的男人之中,我確定有些曾和這個女孩睡過。這倒不是因為我想像著他們在嚴肅軍容下的暗自竊笑;相反的,我從未見過他們迎著集合場上刺骨的勁風,卻依然如此堅毅地站著,他們的神情如此令人肅然起敬。我知道,如果可以的話,他們會告訴我,他們和我一樣都是男人,而男人難免會為了女人而喪失理智。不過,晚上返家時,我盡量晚歸,試著避開廚房門口成排的男人。
「妳要我把牠帶到湖邊放牠走嗎?」
他倚身向前,臉上一副年輕男孩既困惑又略帶恭敬的神情;我愈來愈肯定他在嘲弄我。「告訴我,長官,就我們倆知道,」他說:「這些野蠻人究竟有什麼不滿?他們究竟想從我們這兒得到什麼?」
「你確定嗎?」
「他們告訴我,妳看不見。」
「一次一個?」
我至今未曾進入她。從一開始,我的欲念就不是那樣的目的,那樣直接的目的。將我乾枯的老男人器官置入那血熱的肉鞘裡,讓我不禁聯想到在牛奶裡加入酸、在蜂蜜中摻入灰、在麵包裡揉進白堊。看著她的及我的裸裎的身體,我無法相信,自己曾想像過人體是一朵花,是一朵自腰下深處綻放的花朵。她的和我的身體,是漫散的、氣態的、無中心點的,在某個時空裡,繞著一團漩渦打轉,但在另一個情境中,卻又逐漸冷凝、變得濃稠;不過,通常的狀態,只是平淡與空茫。我不知道該對她做些什麼,如同天空裡的一片雲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另一片雲。
但事情並非如此單純。令人不安的是,在性事進行時,我會突然感覺自己像迷失於故事大綱裡的叙述者一樣茫然;我心懷恐懼地想起一些老男人肥胖而滑稽的身影:他們的心臟因為超過負荷而停止跳動,於是在愛人的臂彎裡結束生命,嘴角還帶著一抹歉意,但店家終究還是得將他們抬出去扔在暗巷裡,以便維持名聲。此時,所謂性高潮已經變得遙遠、奇怪且毫不重要了。有時我逐漸停止動作;有時我機械式完事;還有些時候,我會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或幾個月裡,遁入一種禁欲獨處的狀態。過去女體的豐|滿與溫暖曾帶來的愉悦並未離我而去,但此時的我面對著新的困惑。我是否真的想要進入並且占有這些美麗的生物?隨同欲望而來的,似乎是一種欲望無法排除的距離感和格格不入。同樣令我無法理解的,是身體的某一部分由於其非理性的渴望及虛妄的承諾,為什麼竟比其他任何器官更像欲望的管道,讓人如此關注?有時候,我的性器彷彿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生物,是一隻寄生在我身上的愚蠢的野獸,依著自己的胃口或膨脹或萎縮,牠的利爪緊緊依附於我的肉體,讓我無法擺脫。為什麼我必須帶著你流連於女人之間,我問:難道只因為你生來沒有腿足?如果你生根於一隻貓或狗而非我身上,是否會有所不同?
「痛嗎?」我說。我的手指滑過那腳,但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他們做了什麼?」
她聳了聳肩,不發一語。她的盤子是空的,於是我又往盤中添了一些她似乎非常喜歡的燉豆子。她吃得太快了,一隻手摀著嘴打起了嗝,然後笑了。「豆子讓人放屁。」她說。房間裡是暖和的,她的外套掛在一個角落,外套下放著那雙靴子,她身上僅穿著一件白色罩衫和襯褲。她不朝我看的時候,我是她視線邊緣灰白色且游移不定的形體;當她看著我時,我倒成了一片朦朧、一個聲音、一種氣味、一處活力的泉源,而這片朦朧、這個聲音、這種氣味及這處活力泉源,有一天為她洗完腳時竟然昏昏睡去,第二天則給她吃燉豆子,然後第三天……她不知道接下來會如何。
她躺著想了很久。然後她說:「我很累,不想講話了。」
「你不能那樣做,牠太小了,牠會餓死,或者野狗會吃了牠。」
「過去,我從來不曾覺得自己並未依照自己的方式而活著。」我告訴那個女孩,努力向她解釋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因這樣的談話方式,以及我似乎希望她有所回應的要求而感到不安。
「你知道其中有一個囚犯死了,你還記得那個囚犯嗎?你知道他們對他做了什麼嗎?」
「至少要比乞討好,不是嗎?」
我往眼睛深處望進去。我是否該相信,在那回望著我的凝視中,我的雙腳、房間的一部分、朦朧的光暈,她完全看不見,只有光影的中心,亦即我,是一團朦朧、一片空白?我注視著她的瞳孔,一邊緩緩將手在她面前輕輕揮動著;我無法察覺任何反應;她的眼睛眨也不眨。但是她微笑了:「你為什麼那麼做?你認為我看不見?」一雙棕色眸子,幾乎已成黑色。
我開始幫她洗腳。她配合著輪流舉起雙腳:透過乳白的泡沫,我按摩著她鬆弛無力的腳趾。不久,我閉上了眼,低垂著頭。我的心中充滿了癡迷,某種癡迷。
他的朋友還是沒有補充什麼。我讓他們離開,「不要因為對我說過什麼而感到害怕。」我說。
是那個頭戴罩帽的小孩建築雪寨的夢又回來了嗎?如果是的話,那麼夢中的種種氣息或餘韻想必會在我身上縈繞不去吧。
「有件事我一定要問妳,」我說:「妳記得第一次被帶來這裡,我是說,營區的情況嗎?那時守衛要妳們全都坐下。妳坐在哪裡?面對哪個方向?」
「那麼,妳,」我說:「妳能做任何妳想做的事嗎?」我有一種不顧後果的感覺,一種不知出口的話將把我帶到何處的危險之感。「現在妳和我在床上,是因為這是妳想要的?」
這是我問的問題嗎?我想抗議,但卻繼續聽下去,全身發冷。
「不再痛了。已經好了,不過,也許天氣冷的時候還會。」
「是的。」她的聲音小得如同呢喃。她清了清喉嚨。「是的。」
「妳不討厭這個工作吧?」我問她。
既然生活已恢復正常,那間屋子也已恢復原來用途。但在我的要求之下,四名駐守的士兵將他們的置物櫃拖至走廊,將睡墊、盤子和茶杯堆放於櫃上,然後取下晾掛換洗衣物的繩索。我關上門,站在空盪的屋內。空氣凝然而清冷。湖水已開始結冰。初雪已降。遠處傳來矮種馬拖車的鈴鐺聲。我閉上眼睛,努力想像約莫兩個月前,上校來訪期間這房間的情況;但我難以專注於冥想,因為那四名在屋外晃動的年輕男子一面搓著雙手,一面咕噥跺步,一副希望我儘快離去的不耐煩模樣。他們呼出帶著體溫的氣息,在空氣裡形成團團白煙。
她赤|裸地躺著,火光下,塗了油的皮膚泛著一層單調的光澤。偶爾有些時刻——就像此刻一樣——我隱約能分辨自己對她的欲望,儘管它向來是如此曖昧不清。我伸出手,輕撫著她,順著她乳|房的輪廓。
冬天已降臨。冷風自北邊吹來,接下來的四個月將持續不停。我沿窗站立,前額貼在冰冷的玻璃上,聽見勁風颼颼吹過屋簷,掀起一塊屋瓦,吹落於地。疾風捲帶著沙塵掠過廣場,沙粒擊打在窗玻璃上。天空裡滿是細沙,日出時一片橙紅,日落時,則轉為銅紅。一陣陣暴風雪不時襲來,很快就為大地點綴了斑斑白雪。令人坐困愁城的冬日宣告開始。田疇裡不見人影,除了少數以打獵為生的人外,沒有人願意跨出城牆一步。戍衛部隊每兩星期的檢閱也已暫停;倘若士兵們希望住在城裡,現在也獲准停止兵營的哨守,因為在那裡除了飲酒與瞌睡外,無事可做。清晨時走在城牆上,一半的崗哨都是空的,仍在值勤的守衛也都凍僵了,他們緊裹在毛皮裡,掙扎著想舉起手來敬禮。不如讓他們回到床上去吧。冬季裡,帝國是安全的:距離遙遠的野蠻人,同樣也簇擁在暖爐旁,咬緊牙關抵抗寒冬。
「沒什麼,我們都很累了。從天亮前就一直走路,中間只停下來休息了一次。我們又累又渴。」
我並不期待她的反駁,事實上她也的確沒有這麼做。
「那個警察長官?」
「我可以給妳一份工作。我需要有人來打掃這幾個房間,或幫忙洗衣服。現在做這些事的女人不太令人滿意。」
我慢慢洗著,搓起一團肥皂泡,握住她豐實的小腿,撫弄她雙足的骨頭和肌腱,手指在她的足趾之間來回。我不再跪在她面前,轉身跪在她的身旁,將她的一隻腳夾在手肘和身側,兩手輕輕愛撫著。
此時我總算看清這個女孩在做些什麼。她正在築一座雪寨,那座圍城的每一個細節我都認得:城垛和上方的四個瞭望台,城牆大門和旁邊的看門人小屋,完整的街道和屋舍,開闊的廣場及一角的營區建築。那正是我站立的位置!但那個廣場上空盪盪的,整個城鎮是雪白的、靜默的、空無一人的。我指了指廣場的中央,「妳應該擺些人在那裡!」我想告訴她,但口中卻發不出聲音,冰凍的舌頭像魚一般躺在裡面。不過,她卻回應了。她屈腿跪起,將她覆蓋於連衣罩帽下的臉轉向我。我害怕,在這最後一剎那,我會大失所望;我擔心她轉過來的臉將會是無稜角的、平滑的,宛如原本不該暴露於光線下的內臟。但事情並非如此,她就是她自己,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孩子,微微笑著,白潔的牙齒上映射著光,黑玉般的眼睛炯炯有神。「哦,原來就是這樣」我對自己說。雖然嘴被凍得麻木,我仍想和她說話:「妳戴著連指手套怎麼還能做出這麼好的作品?」我想這樣說。她親切地對我的喃喃自語報以微笑,然後回身專注於大雪紛飛中的雪寨。
我們談到了蠻族。他說,他相信某段路上野蠻人隔著一段距離跟蹤著他。你確定他們是野蠻人嗎?我問。不然還會是誰呢?他回答。他的同事也如此認為。
「一片朦朧。」我說。
「告訴我,那時妳在做什麼?」
「這就是造成傷痕的原因。從那以後我不再能看得清楚,我想看的每樣東西,中間部分都是一片模糊,我只看得到邊緣。很難解釋就是了。不過現在好些了。左眼好些了。就是這樣。」
我搖了搖頭。那不是這件事的意義。不過,爭辯又有何用?我像一個無能的教師,在應當告之以事實時,卻用強硬的蘇格拉底式問答法拐彎抹角。
由剛入伍新兵組成的分隊已經抵達,他們來此接替已完成三年戍邊任務、即將返回家園的戍衛部隊。分隊由一位年輕的軍官帶領,他也即將成為此地的幕僚軍官之一。
「我們不會走,所以他們想錯了。即使不得不運送物資來維繫殖民地,我們也不會離開,因為這些邊境的殖民地是帝國的第一道防線。野蠻人最好儘快明白這個道理。」
「你想不想做點別的?」她問。
「妳對做這件事的那些人有什麼感覺?」
好長一段時間,我和她皆不作聲。
「我不知道,長官!我大多數時候都不在那兒。」他向他的朋友求救,但是他朋友卻沉默不語。「有時候那裡傳來尖叫聲,我想他們在打她,但我當時並不在那裡;下了哨以後,我就會離開。」
「妳有沒有看到我?」
「下次吧。」我說,我的舌頭遲鈍地在這幾個字上打轉。我清楚這是一句謊言,但還和_圖_書是說了出來:「也許,下次吧。」於是,我抬起她的腿,擱在一旁,在她身邊躺了下來。「老男人沒什麼好矜持的,我還能說什麼呢?」這是一個彆腳的笑話,表達得也很糟,而她也沒有聽懂。她俐落地脫下我的睡袍,開始愛撫我。過了一會兒,我推開她的手。
我看著她褪除衣物,希望能在她的動作裡捕捉到一絲她原有的無羈;然而,即使她拉起罩衫然後將之拋在一旁的動作,都帶著執拗、自我防衛和侷促,彷彿害怕碰觸到某些看不見的障礙。她臉上的表情,似乎知道自己正受人注視著。
看著她的及我的裸裎的身體,我無法相信,
我心裡愈來愈清楚,在解開這女孩身上的傷痕來源之謎前,我是不會讓她走的。我用拇指和食指撥開她的眼瞼,毛蟲身體的另一端,在眼瞼粉紅色的內緣處截斷。此外並無其他傷痕。這個眼睛是完整的。
「的確是一片朦朧。不過,我可以從視線邊緣看見東西,而且左眼比右眼看得清楚。如果看不見,我怎麼找得到路?」
「我有地方住。」
我看著她進食。她吃東西的樣子就像盲人,眼睛望著遠方,完全依賴觸覺。她的胃口不小,典型強健、年輕的農村女人的胃口。
「你找過別的女孩,」她小聲地說:「你以為我不知道?」
這個結實的、小小的身體此時正映著火光,但我絲毫沒有欲望進入。自從上次交談之後已過了一個星期。我為她提供食物,為她提供住處,使用她的身體——如果此時我所做的這種奇異行為算得上使用的話。起先,她的身體會因某些特定的親密動作而變得僵硬;但現在,即使我以臉鼻愛撫她的小腹,或用大腿夾緊她的雙腳,她已不再緊張、抗拒;她順從地接受了一切。有時,她在我尚未結束之前便進入了夢鄉,像孩子般沉睡著。
爐火燃了起來,我拉上窗簾,點上燈。她不要我拿給她的凳子,不過卻放下了那一雙拐杖,跪坐於地毯中間。
「別誤會。」我說;這句話說得相當勉強。我真的能為自己辯解什麼嗎?她的雙唇緊緊閉著,她的耳朵想必也是如此;她根本不需要一個老男人,也不想聽他低訴自己的良心發現。我在她四周來回踱步,一邊談著我們那朝令夕改的法令,一邊覺得自己真是令人噁心。由於門窗緊閉,室內的溫熱使她的皮膚泛起紅暈。她用力與外套纏鬥一番,面對著爐火,鬆開喉嚨處的束縛。我體悟到,我和拷問她的人其實並沒有太大的不同;我悚然一驚。
洗完腳後,我開始洗她的雙腿。於是她必須站在水盆裡,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雙手在她的腳踝和膝蓋之間上下左右地或柔捏、或撫觸。她的兩腿短而結實,小腿尤其強壯。有時候,我的手指來到膝蓋的背面,尋索著筋腱所在之處,並壓按其間的脈穴。然後,我的手指如羽毛般輕盈,悄然滑至大腿背側。
在某個時空裡,繞著一團漩渦打轉,
一天晚上,當我用油摩挲她的頭皮、按摩她的前額與太陽穴時,我注意到她眼角有一處灰白的摺,宛如臥著一隻毛蟲,牠的頭部埋進眼瞼下方,正嚙食著。
那個男人右邊的位子仍然空白一片。我痛苦地專注著心力,甚至看到他旁邊地上的一粒粒小石子,以及他身後牆面的紋路。
她開始解開那些骯髒的繃帶。我離開房間,從樓下的廚房端來一個水盆和一壺水。她坐在地毯上等,光著兩隻腳。一雙天足,腳趾粗短,趾甲上附著髒垢。
「不,我看得見。直直看著前方的話,我什麼都看不到,只有……」(她摩挲著前方的空氣,似乎在擦窗戶。)
我再次詢問當時在集合場值勤的那兩名守衛。「老實告訴我,囚犯受審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你們看見了什麼。」
我費力地朝孩子們走去,他們停止戲耍,注視著我。他們轉頭面對著我,一張張臉孔既嚴肅又閃閃發亮,口中吐出的白色氣息,一團團飄散在空中。我試著擺出微笑,並想在往女孩走去時順手摸摸他們;然而,我的五官凍住了,完全笑不出來,彷彿有一層冰雪覆蓋在嘴上;我舉起一隻手企圖撕去它,卻發現這隻手上裹著厚厚的手套,而手套裡的手指也早已凍僵,難怪當手套碰到臉頰時,我絲毫沒有感覺。笨拙地移動數次之後,我終於經過了這些小孩的身旁。
「你睡著時不停大叫,」她說:「你把我吵醒了。」
她搖搖頭。
我在黑暗中醒來。此時燈已熄滅,房裡彌漫著燈芯的焦味。我起身拉開窗簾。女孩蜷著身子睡著了,膝蓋抵在胸前。我一碰她便呻|吟了一聲,將身體縮得更緊些。
是散漫的、氣態的、無中心點的,
「作夢了嗎?」她說。
孩子們又在雪地裡玩耍了。在他們中間,那個頭戴罩帽的女孩仍背對著我。有時候,當我朝她奮力邁進時,如簾幕般飄灑而下的落雪遮去了她的身影。我的兩隻腳深陷於雪地裡,幾乎抬不起來;每走一步彷彿經過了天長地久。這次,夢裡的雪得比以前都多。
「聽著,」我說:「我們倆都知道他的女兒是誰。她就是現在跟我在一起的那一個女孩。這不是秘密。所以你繼續說,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半夜裡,我小心退出她的懷抱,她低吟了一聲,但並未醒來。我在黑暗中穿上衣服,離開時帶上身後的門,摸索著下樓,然後疾疾走上回家的路,腳下的積雪嘎軋作響,冰冷的風襲上我的脊背。
大約二、三十年前,羚羊和野兔的數目眾多,農家必須派守夜者和狗隻巡邏田地,以保護初長的小麥苗。但在人類聚居地的排擠之下,尤其是狗隻野放及人們大量獵捕的影響下,羚羊向東及向北撤離,來到河流的下游地帶或更遠的湖畔。如今,獵人至少得騎上一小時的馬,才有機會潛近獵物。
我讓士兵離去。屋裡只有我們兩人。
那個夢已經根植於我腦中。夜復一夜,我回到那個風雪肆虐的荒涼雪原上,拖沓著步伐,朝雪地中心的身影走去,一再證實那個她建造的城鎮了無生機。
「牠是一隻非常漂亮的小東西。」我說。
「如果妳真想回去,」我說:「我會安排人帶妳回去。」
她聳聳肩:「我幫人洗衣服。」
我的頭腦昏沉、困惑,同時感到怒氣上湧。我試著檢視自己,卻只察覺一團混亂,以及置身於混亂與茫然之中。
「有啊,我們每個人都看到你。」
「我不相信妳看得見。」我說。
夜裡我因女孩的搖晃而醒來時,同時依稀聽見周圍殘餘的一線輕微的回音。
我用雙手托起她的臉,凝目看進她雙眼中心那兩枚滯死的眼瞳裡,只見兩個自己的映影嚴肅地回望著。「那這個呢?」我一邊說,一邊觸摸著眼角那個蟲體般的焦痕。
我擦乾了她的右腳,笨拙地移到另一邊,將寬襯褲的褲腳撩到她的膝蓋上,然後,一邊與睡意搏鬥,一邊動手清洗她的左腳。「有時候這屋子會變得特別熱。」我說。她的腿在我身側造成的壓力並未減輕。我繼續洗著。「我會幫妳找些乾淨的繃帶,」我說:「但不是現在。」我把水盆推到一旁,擦乾她的腳。我發現女孩掙扎著想站起來;不過我想,現在她該照顧她自己了。我閉上雙眼。保持雙眼緊閉,體會極樂的暈眩,竟帶來一種強烈的喜悦。我在地毯上伸展四肢,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半夜醒來時,我全身又冷又僵。此時爐火已熄,女孩也已離去。
她在我的雙臂中蠕動著,一隻手緊握著拳,抵在她和我胸口之間。「你只是想不停說話。」她抱怨道。如此單純的時刻宣告終了;我們分開身子併躺著,沉默不語。置身重重棘叢中的鳥兒怎有心歌唱?「如果你不喜歡打獵的話,就別去。」
她毫無怨言地接受了這個新的模式。我告訴自己,她之所以順從,是因為她接受的是蠻族的教養方式;然而,我對蠻族的教養方式又知道些什麼?我所謂的順從,也許只是漠然。對於一個乞丐,對於一個失怙的小孩來說,只要不必餐風露宿,我是不是和她睡在一起又有什麼關係?到目前為止,我一廂情願地認為,她應該不會看不出我是個受情欲控制的男人,無論那份情欲多麼變態、曖昧;而在我們相處的過程中,在那多半是令人屏息的靜默裡,她也不會感覺不出我對她的凝視,宛如壓在身上的另一個軀體般沉重。我寧可不去多想,也許所謂的蠻族教導女孩子的,並不是順從男人的種種任性(包括視而不見),而是明白,不管是馬、羊、男人或女人,情欲就是生命中的一個單純事實,以最簡單的方法,達到最清楚的目地。因此,一個上了年紀的外國人把她從街頭領回,安置在他的寓所裡,時而親吻她的雙腳,時而威脅恫嚇她,時而為她塗抹充滿異國情調的油品,時而完全忽視她,時而躺在她臂彎裡沉睡整晚,時而鬧情緒分睡二床;他混亂無章的一舉一動,明白地傳達他來自情欲的無能、優柔及錯亂。在我不斷將她視為一具帶著疤痕的傷殘軀體的同時,也許她已逐漸變成一個有著新缺陷的身體,只是她感覺不到自己的殘缺,就像貓不會因為四肢長的是爪子而非手指,便覺得不完整。如果認真思考這問題,我應該會過得比較好些。如果這一切比我想像的更為平凡無奇,或許她自然會發現我也是平凡無奇的。
「我喊些什麼?」
「人們會說我在房裡養了兩隻野生動物——一隻狐狸,一個女孩。」
「繼續說,我在聽。我要你告訴我你記得的每件事。」
她沒有回答我的話,但我投身向前,緊緊抱住她,聲音粗濁、含糊地對著她的耳朵說:「說吧,告訴我為什麼妳在這裡。」
她的和我的身體,
「哦?」
「聽說,春天時,」他說:「旅指揮部將會對蠻族全面出擊,將他們從邊境地帶趕回山區。」
「那個人受審的時間比任何人長。他第一次進去後,我看見他一個人坐在角落,兩手抱著頭。」他瞟了同伴一眼。「他什麼東西都不吃,他不餓。他的女兒陪在他旁邊;她試著讓他吃點東西,但是他沒吃。」
我努力回想,試著找出她過去的模樣。我堅信,在她和其他蠻族囚犯一起被士兵用繩索串著脖子帶進來的那一天,我必定看過她。我知道,在她和眾人坐在營地裡等待著事情的進展時,我的目光一定曾經掠過她。我的目光的確曾掠過她,只是我已不復記憶。在那個時候,她的身體仍是完好無傷的;我堅信當時她是完好無傷的,就像我堅信她曾經是個孩子,是個梳著辮子、追著寵物小羊跑、在她的世界裡自得其樂的小女孩,而彼時處於另一個世界裡的我,則昂首闊步地活在自我的驕傲之中。儘管費盡心力,我對她的第一個印象,仍舊是那個跪著的乞丐女孩。
「可是我們不會走。」年輕人和圖書冷靜地說。
牠又嚼了起來,雙顎像把大鐮刀般,隨即停下。在早晨一切清晰可聞的靜默裡,我發現自己的意識邊緣有一股曖昧的情愫蠢蠢欲動。就在眼前這隻雄羊凝定不動的瞬間,無論做任何事似乎都有充裕的時間,甚至還可回頭省視自我,明白是什麼讓這趟狩獵趣味盡失:這整件事已不再是一次晨間出獵而已,它意味著,若非這隻驕傲的公羊在冰上流血至死,就是這個老獵人失了準頭。時間彷彿凍結,在這樣的時刻,一如排列井然的諸星充滿象徵意義,事件本身其實另有寓意。我站立著,試著揮去這惱人的異樣感覺,公羊卻一轉身,尾巴輕輕一動,蹄下水花飛濺,就這樣消失於高聳的蘆韋叢後。回去之前,我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個小時。
更晚些時候,她再次叫醒我:「你剛剛又大叫了。」
「是他們造成的嗎?」
「妳會想念些什麼?」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在同一張床上過夜。我將一張行軍床搬到客廳,睡在那裡;我們之間的肌膚之親到此結束。「從現在起,」我說:「直到冬天結束之前,這樣做比較好。」對於這個理由,她無言地接受了。之後,當我傍晚返家時,她端茶給我,並跪在茶盤旁服侍我。然後,她會回到廚房。一個小時後,她會跟著拿晚餐托盤的女孩一路摸索著走上樓梯。我們一起用餐。飯後,我專心讀自己的書,或者外出,重返生疏的社交活動:在朋友家下棋,到客棧與軍官們玩牌。偶爾一兩次,我也造訪了客棧二樓,但心中的罪惡感卻破壞了享樂的情緒。當我返家時,女孩大多已經睡了,於是我必須躡手躡腳地,像個做錯事的丈夫。
我找到了這個女孩,站在她的面前。她倚坐在幾株大胡桃樹中的一棵樹幹上——很難看出她是否醒著。「來。」我說,一邊用手碰觸她的肩膀。她搖頭。「來,」我說:「所有人都待在屋子裡不出門。」我撢掉她那頂無沿帽上的灰塵,把它交給她,扶她站起來,在她身邊慢慢走著,一起穿過廣場。廣場上現在已空無一人,只有那個看守大門的人,正以手遮著眼睛,望向我們。
「你也像這樣對待她們嗎?」她小聲地說,並且開始啜泣。
於是,幼狐留了下來。有時,我看見牠尖細的口鼻由暗處角落窺探而出;除此之外,在牠長大且可以獨立求生之前,我只有在夜裡聽見牠窸窣的嘈雜聲,以及聞見那無處不在、氣味強烈的尿騷味。
「你知道現在她無法行走;他們把她的腳打斷了。他們是在另一個人,也就是她父親面前,做這些事嗎?」
我兩手環抱著膝蓋,凝神專注。男人身旁的位子仍是空空盪盪,但那女孩曾經存在的輕微感覺,一種屬於她的氛圍漸漸浮現。就是「現在」!我催促自己:現在我要睜開眼睛,而她也會隨之出現!我睜開了雙眼。朦朧之中,我辨識出在我身旁的她的身影。忽然間的一股奇妙感覺,讓我伸手觸摸她的頭髮、她的臉龐。但我並未獲得任何回應。我彷彿撫摸著一個骨灰甕或一顆球,我撫摸的,是只擁有平滑表面的東西。
「帶到哪裡?」她說。她仰面躺著,兩手靜放在乳|房上;我在她身旁躺下,輕聲說話。總是在這樣的時刻裡,我們突然無話可說;總是在這樣的時刻裡,我撫摸她肚腹的手剎時變得像龍蝦螯般笨拙。感官的衝動(如果這是之前所興起的念頭)消失了;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緊抓著這個神經遲鈍的女孩,卻記不起對她曾有過欲求,而無論是否想要她,都讓我對自己感到氣惱。
「讓我看看。」
「如果你想做什麼,你就去做。」她很堅定地說。她盡力讓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但也許她本來想說的是:「如果你真的想做,你早已經做了。」在這個我們共用的第二語言裡,並不太講究細節。我發現她對事實頗感興趣,偏愛實事求是;她不喜歡幻象、疑問、臆測;我們是毫不契合的一對。也許蠻族的小孩就是這樣被帶大的:靠著背誦,靠著父祖傳遞下來的智慧而生存。
在我倆至今最調和的行為之中,我體驗不到任何興奮。這件事並沒有拉近我和她的距離,似乎也未曾影響她。第二天早上,我察看她的臉色:面無表情。她依舊穿上衣服,蹣跚朝下走進她在廚房裡的一天。
我問女孩是否有姊妹。她有兩個姊妹,據她說年紀較小的那個:「很漂亮,但總是心不在焉。」「妳不想再看到妳的姊妹們嗎?」我問。這莽撞的問話讓我和她之間產生一種奇怪的氣氛;我們都笑了,「當然想。」她說。
一股因懷疑而起的暴怒讓我甩頭抗拒。「不!不!不!」我在心中朝自己大喊著。引誘自己陷入這般田地的,原來就是我自己,原來就是自己的虛榮。究竟是什麼樣的邪惡不知不覺中纏上了我?我像個審讀茶葉片的老婦,試圖尋索出其間的秘密和解答,無論那將有多怪異。我與那些拷問者並沒有任何關係,他們就像在陰暗地窖裡坐等機會的甲蟲。我該如何相信,床不是床,一個女人的身體不是縱情享樂的場所?我一定要和喬爾上校保持距離!我不要為了他的過錯而受苦!
不過在其他時候,特別是去年和客棧那小名「星兒」(其實我一直覺得她像隻小鳥)的女子在一起的時光,我會再度感覺到從前那股源自肉體快|感的力量,引我進入她的身體,來到喜樂的極限。於是我心想:「這全是因為年齡的緣故,這全是因為在這具漸漸冷卻、逐步走向死亡的身體裡,欲火與冷感交替循環的緣故。年輕時,一絲女人的氣味就能喚起我的欲望;如今,顯然只有最甜美、最年輕、最稚嫩的女人才具備此等力量。也許有那麼一天,擁有同樣力量的將會是小男孩。」帶著些許自我憎惡的感覺,我期待著自己在這塊沃饒綠洲上最後一年的生活。
我也問她有關那段監禁之後的日子;那時她雖住在這個由我管轄的城鎮裡,但我卻毫不知情。「人們知道我一個人被留下來後,對我很好。我的腳逐漸好轉時,會在客棧裡住了一段時間。有一個男人照顧過我,後來他離開了,他得照顧馬匹。」她也提到那個送她靴子的男人,我第一次看到她時,她腳上穿的就是那雙靴子。我問起其他男人:「是的,還有其他男人;我沒有選擇,事情就是那樣。」
「他們沒有燙我。他們說他們要把我的眼睛燙出來,可是他們沒有。那個男人把它拿近我的臉,要我看著它;他們還把我的眼皮拉開。可是我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他們。事情就是這樣子。
為了使她免於乞討之羞,我讓她在營區廚房裡擔任清洗的廚娘。「從廚房到治安官的床不過十六步路」——這是兵士們談論廚娘的話。他們還說:「治安官每天早上出門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麼?——把新寵鎖進爐灶裡。」市鎮愈小,蜚短流長益見豐富;此地沒有隱私。流言閒語飛散於我們呼吸的空氣中。
她既不幫我,也不阻止我。我與外套的皮帶和皮帶孔奮鬥著,終於解開了它,並將她腳上的靴子脫下。那是男人的靴子,比她的腳大了許多;靴子裡,兩隻腳以布包纏著,完全看不出腳的形狀了。
嬰兒的母親衣衫襤褸、口乾舌燥,她望著我,不確定我是不是可求情的對象。之後出現了兩個模糊的身影,模糊,但確實存在:我毋需費盡力氣,一半靠著記憶,一半靠著想像,更能憶起他們的形體。隨後是女孩的父親,他骨瘦如柴的雙手交疊於身前,無沿帽斜掩著雙眼,他並沒有往上看。此時,我的記憶來到他身旁的位子。
一天之中,她得洗盤子,將蔬果去皮,幫忙烘焙麵包,反覆準備兵士們吃的麥片粥、湯汁及燉菜。另外還有一位老太太和兩個女孩子和她一起工作;老太太管理廚房的資歷,約莫和我擔任此地治安官一樣久了;兩個女孩中較年輕的那位,去年會登上那十六步的階梯一、兩次。起初,我擔心這兩個女孩會聯合起來對付她,結果不然,她們似乎很快就成了朋友。當我出門經過廚房門口時,我聽見輕柔的閒談和咯咯的笑聲自彌漫的蒸汽中傳了出來。而察覺自己心裡竟起了那麼一點嫉妒時,我反而感到些許歡喜。
如同天空裡的一片雲不知該如何對待另一片雲。
我用一隻手在她眼前揮了揮,她眨了眨眼。我將臉湊得更近,直視她的雙眼。她轉動眼珠,將視線從牆壁移到我身上。一雙黑色的瞳仁映襯著如嬰兒般純淨的乳色眼白。我摸一下她的臉頰,她嚇了一跳。
「我們聽說他發了狂,還攻擊他們。」
「你知道她眼睛再也看不清楚了。他們什麼時候幹的?」
「不一定,有時候兩個。」
第四個晚上,我情緒惡劣地返家,在房間裡橫衝直撞,毫不在意是否吵醒別人。當天晚上諸事不順,因為重生的欲望之流遭到阻斷。我將靴子甩在地上後爬上床,縱容自己埋怨別人或責怪別人,但同時卻又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愧。我無法理解身旁這個女人究竟為何在我生命裡出現。一想到我藉由碰觸她那不完整的身體所產生的奇特迷醉,心裡隨即充滿一股乾澀的嫌惡感,彷彿我和一堆由稻草和皮革製成的假人交媾了數晚似的。我究竟在她身上看見過什麼?我試著回憶她在那些製造痛苦的醫生們動手診治之前的模樣。在士兵帶回她和其他蠻族的那一天,當她與其他囚犯一起坐在集合場時,我的目光不可能未曾在她身上停留。我確信,在我腦海某處確實曾留下記憶,只是我無法喚回。我記得那個帶著嬰兒的女人,甚至記得那個嬰兒。我記得每個細節:邊繸磨花了的羊毛披肩,嬰兒柔細髮綹下的汗垢。我記得死去的那個男人骨瘦如柴的雙手;我甚至相信,只要努力回想,我還可以重新想起他完整的面貌。但就在他身旁的空間,就在那女孩該出現的地方卻是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
「我坐在他右手邊。」
在某個特定年齡的男人身上會發生的事,那種從放蕩墮落至因無能的性渴欲而引發的報復行為,並未發生在我身上。如果我的道德操守有所改變,我理應會察覺;否則,我不會進行像今晚這種自我安慰的實驗。我還是以前的我;但是,時間業已中斷,某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東西從天而降,碰巧落在我的身上:躺在我床上的這個軀體是我該負責的,至少我理應負責,否則,我為何留下它?到目前為止,我是想不通的,也許我將永遠困惑。不論我躺在她身邊入睡,或是將她用床單包裹著,掩埋於雪地裡,一切似乎沒什麼不同。無論如何,當我朝她俯下身子,以指尖觸碰她的前額時,我仍然留意不讓蠟油滴出來。
「那我為什麼要妳在這裡?」
她聳聳肩:「動物該生活在戶外。」
他以一種詫異的眼光看著我。那是整個晚上我和他之間第一次產生了格格不入的感覺,那種屬於軍職和文職之間的扞格。「不過,」他說:「當然,如果我們坦白地說,這就是戰爭的內涵吧:強迫對方接受一個他原本不會做的選擇。」他以一年輕的戰爭學院畢業生所有的傲慢觀察著我。我確信他一定想起了那個想必早已眾所周知的故事——關於我和第三局遣派官員合作時如何多所保留的故事。我想我知道他的眼中看見了和圖書什麼:一個次級的文職行政官員,待在落後地區多年之後,與當地的怠惰同流合污,思考也已落伍,打算以帝國的安全作為賭注,換取一種權宜的、毫無保障的和平。
又一天過去了。我凝視著廣場另一端,一陣陣塵沙在風裡盤旋追逐著。兩個小男孩正在玩滾箍的遊戲,他們把環箍滾進風旋裡,它起先向前滾動,接著慢了下來,然後踉蹌地摇晃,隨後竟向後回滾,終至傾倒。兩個男孩抬起頭朝它跑去,原本低掩的頭髮倏地被風向後拉開,露出兩張純淨的臉龐。
今天,我把馬留在西南湖岸蕭瑟的草地盡頭,然後撥開蘆葦叢,向前挺進。又乾又冷的風直接吹進我的眼裡;太陽像一只橘子,浮懸於黑色及紫色線條橫亙的地平線上。突然間,運氣奇佳,我的眼前出現了一隻水羚,一隻犄角巨大且蜷曲的公羊,牠有一身禦寒的長毛,側身站立於我的前方,當牠伸展身子嚼咬蘆葦頂端時,身體也隨之晃動。在不到三十步的距離外,我看到牠的下顎緩緩咀嚼著,聽見牠踢踏水面的聲音;甚至在牠硬蹄後方的叢毛上,我可以看出一圈圈的冰粒。
除了他那動人的神情外,他的想法因受軍事教育的影響而顯得僵化。我嘆了氣。不顧一切的表白,最後卻沒達到任何效果。他心中最糟的揣度,此時無疑獲得了肯定:我不僅不可靠,而且守舊、落伍。而我是否當真相信自己剛剛所說的?我是否真的期待蠻族文明的勝利,期待智識停滯及懶散怠情,期待疾病與死亡大行其道?如果我們就此消失,野蠻人會在午後花時間挖出我們的遺跡嗎?他們會將我們人口普查的記錄和稻穀商人的總帳本保存在玻璃盒箱裡,他們會致力於解讀我們的情書嗎?我對帝國行事方式的憤慨,是否只是因為一個愛發牢騷的老頭,不希望自己在邊境最後一年的平靜生活因而受到擾亂?我試著把談話轉到其他更合宜的話題上,例如馬匹、狩獵、天氣之類;但時間已晚,我的年輕朋友想離去了,而我也必須去結一下這一晚飲酒作樂的帳單了。
我讓她坐下,往盆裡倒水,並將她的襯褲捲上膝蓋。她的兩隻腳都放在盆裡,於是我看出她的左腳比右腳更向內彎,這也是她站立時必須以腳板外側來支撐的原因。她的腳踝腫大,失去原有的骨骼線條,肥脹的皮膚上則留著紫色的疤痕。
「我看得見。」她說。她的眼睛從我的臉龐移開,目光停留在我右後方某處。
「是的。」
我不知道該對她做些什麼,
我應該謹慎點,但我並沒有這麼做;我應該打個呵欠,迴避他的問題,讓這個晚上到此為止;但我卻一口吞下了誘餌。(什麼時候我才學得會伶牙俐齒?)
現在,連續三個晚上,我前往那個小房間找她;我帶了卡南茄油、糖果和一罐燻魚卵送給她,我知道她獨處時喜歡大口享受燻魚卵。當我擁抱她時,她總閉著雙眼,一股似乎源自於歡愉的顫抖傳遍她的全身。那位第一次向我推薦她的朋友會提起她的天分:「當然,那全是作戲,」他說:「但她的特別之處就在於她相信自己扮演的角色。」對我來說,我並不在乎。我張開雙眼,看著她的興奮、顫抖及呻|吟,深深沉醉於她的演出,然後沉沉墜入我那黑暗無光的歡愉之河。
「那就是他們傷害我的地方。」她說,同時推開我的手。
我無法判斷她是否猜得到我上哪兒去了;不過,隔天晚上,當我在塗油和摩挲的和緩節奏下幾乎昏睡時,我發覺她制止並握住我的手,然後將手引導至她的兩腿之間。好一會兒,我的手就放在她的私處;隨後,我倒出更多暖油在手指上,開始愛撫她。很快的,她的身體繃緊了,她弓起背顫抖著,然後又推開了我的手。我繼續按摩她的身體,直到我也放鬆下來,並臣服於睡意為止。
「他們想要的,只是殖民區不再在他們的土地上擴散;他們最終的目的,就是取回自己的土地。他們希望能像以前一樣,自由自在地在一片片牧草地之間自由放牧。」演說到此停止並不算太晚,不過,我竟聽見自己的音調繼續升高,因極端的憤怒而失控,完全顧不得心中的後悔。「有關最近針對他們發動的襲擊,我不予置評;只因為帝國的安全岌岌可危(至少人們是這麼告訴我的),沒有任何正當理由就發動攻擊,隨之而來的是肆無忌憚的殘暴行為,而這幾天之中造成的傷害,卻需要好幾年的時間才能彌補。不過,先不談這個,讓我告訴你,身為此地的行政官員,即使在承平時期,即使在邊界關係良好時,是什麼事讓我感到沮喪。你知道,一年之中有一段時間游牧民族會前來進行貿易;嗯,在那個時候,你去市場的每個帳篷走走,看看究竟是誰被偷斤減兩,遭到欺騙、咆哮或暴力脅迫;看看是誰不得不把女眷留在營地,因為擔心她們會遭士兵污辱;看看是誰醉臥路邊溝壑,又是誰還過去踢他幾腳。就是這種對於蠻族的鄙視,這種即使出身最卑微的馬伕或貧農都對蠻族持有的鄙視,是身為治安官的我過去二十年來不斷抗衡的。你要如何根除歧視?尤其當這種蔑視來自於用餐方式的差異、眼皮構造的不同等毫無意義的事情?我該不該告訴你,有時候我期待些什麼?我期待這些野蠻人能挺身而起,為我們好好上一堂課,教我們學會如何尊重他們。我們認為這個地方是我們的,是帝國的一部分——這裡是我們的前哨、我們的殖民地、我們的市場中心。但是這些人,這些野蠻人心裡想的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們來到這裡超過一百年了,我們開墾了沙漠,修築了灌溉系統,栽植田地作物,建造穩固的家園,在城鎮外還築了一圈護城牆,但他們依然認為我們是外來者,是過客。他們還活著的長輩,仍記得父母親告訴過他們這片綠洲過去的種種:湖畔一處蔭蔽良好的土地,即使在冬天,牧草依然十分豐足。他們一直如此談論著這個綠洲,也許他們眼中所看見的仍是如此,彷彿此地未曾挖走一抔土,未曾疊起一塊磚。他們總認為,有那麼一天,我們會將行李裝上馬車,返回某個原來屬於我們的地方,而我們的房屋將成為老鼠和蜥蜴的家園,他們的牲畜將在我們曾經種植過的豐饒土地上享用牧草。你在笑?我該不該再告訴你些什麼?每一年,湖水都變得更鹹些;其實原因很簡單,但先別管這個。野蠻人知道這個事實,現在他們正在告訴自己:『要有耐心,總有那麼一天,他們的農作物會因為鹽分過重而萎縮,他們將無法自給自足,那麼他們就會離開。』這就是他們心裡正在想的,他們會比我們待得更久。」
「這是什麼?」我問,一邊用指甲沿著毛蟲身軀輕觸。
我欣賞這個年輕人的活力,以及他對邊境地帶全新景物的興致。在萬物沉寂的季節裡,他成功地將部隊領達此地,這也值得讚揚。稍後,當其他客人因時間已晚而先行離去時,我堅持請他留下來。午夜已過,我們依然坐談、暢飲著。我聽到了來自首都的最新消息,我已許久未曾去過那兒了。充滿懷鄉情緒的我也告訴他一些回憶中的地方:有樂師為漫步人群演奏音樂的花園亭榭,步道上滿布著秋天落下的栗樹葉,踩在其上沙沙作響;還記得從一座橋上可以看見投映水面的明月,波光灩瀲,從橋座的山形牆漫開,宛如來自天堂的花朵。
至於我,在那密閉房間的溫暖中,在她盲然的凝視下,毫不尷尬地寬衣解帶,露出我細瘦的腳脛、鬆垮的陰囊、發福的肚皮、垂垂老矣的男性胸膛,以及那如火雞皮般皺起的頸項。我發現自己毫不在意地赤|裸著身子四處走動,在女孩入睡後,有時依然沉浸於火光之中,或者坐在椅子上閱讀。
自己曾想像過人體是一朵花,
「讓我看看妳的腳,」我用一種聽起來比較像是我自己的厚實聲音說:「讓我看看他們到底把妳的腳怎麼了。」
我在她的前額輕輕一吻,「他們對妳做了什麼?」我低語著。我的唇滯舌緩,疲累地輪流以兩腳支撐著身體的重量。「為什麼不告訴我?」
高個子的答了話,他是個有著長下巴的年輕男孩,態度熱忱,我對他的印象一直很好。「那個長官……」
「在城裡,我們不允許無居所的遊民存在。冬天就要來了,妳一定要有個地方住,不然就得回到自己的族人那裡。」
「讓我看看。」我說。
「住在城裡,妳喜歡嗎?」我謹慎地問她。
可是他沒再說什麼了。
「看著我。」我說。
她依然搖頭。我從茫然中稍稍回神,發現自己的手指正摩挲著她的臀,並且覺得那下方似乎藏著一個想像的十字形突起。「沒有什麼比胡思亂想更糟的了。」我含糊地咕噥著;她似乎完全沒聽見。我癱倒在沙發上,將她拉到身邊,一邊打著呵欠:「告訴我。」我想說的是:「別藏著不說,痛苦就是痛苦。」但卻辭窮了。我的雙臂環繞著她,雙唇抵著她的耳廓,努力想說些話;然而,黑暗突然來臨。
「我想念我的姊妹。」
她未曾留意我的情緒起伏。生活已進入一種似乎令她滿意的規律。每天早上我離開後,她前來打掃這間寓所,然後回廚房幫忙準備午餐;下午的時間大部分屬於她自己。用畢晚餐,在擦拭過所有鍋盆、洗刷過地板,並澆熄了爐火之後,她會離開她的夥伴,走上通往我住處的階梯,然後脫去衣服躺下,等待我令人費解的殷勤。也許我會坐在她身旁,輕撫她的身軀,等待未曾真正出現的興奮欲望。也許我僅是將燈吹熄,安穩地和她躺在一起;黑暗中,她很快就忘了我,進入了夢鄉。於是,我躺在這健康、年輕的身體旁,伴著她在睡眠裡織補出更結實的軀體,靜靜修復那原已無法挽回的傷害,讓她的雙眼雙腳完整如昔。
我向一個捕獵者買來一隻小銀狐。牠才幾個月大,幾乎還沒斷奶,嘴裡的牙像鋒利的鋸齒。第一天,她帶牠一起去廚房,但牠卻因那裡的爐火和嘈雜而嚇壞了,所以現在我把牠養在樓上。牠整天畏縮地躲在家具底下;某些夜裡,我會聽見牠走動時腳爪在木質地板上喀喇作響。牠舐食盤裡的牛奶,吃掉一些煮過的碎肉。牠不適合馴養;屋裡已開始彌漫牠排泄物的臭味;但若要讓牠在廣場上自由活動,似乎又還不到時候。每隔幾天,我找來廚子的孫兒,讓他爬到櫥櫃後和椅子下清理這些髒亂。
她說話了。「你總是不停問我那個問題,所以我現在就告訴你。那是一根鐵叉,一根只有兩齒的叉子。叉齒上有小圓球,因此不太利。他們把它放進煤堆裡,讓它變暖,然後用它碰你、燙你。我看過被他們燙過的人身上的傷痕。」
今年一年裡始終不見蠻族蹤影。過去,一群群游牧者會在冬天造訪這個營地,在城牆外搭起帳篷,進行以物易物www.hetubook.com•com的市集交易。他們以羊毛、獸皮、毛氈和皮製品換取棉製品、茶葉、糖和麵粉。我們很喜歡蠻族的皮製品,特別是他們手工縫製的結實皮靴。以前我鼓勵這樣的商業活動,但禁止使用貨幣交易。我也試過不對他們開放小客棧,因為我不希望看到城鎮周邊出現寄生式的居住地,住滿了受制於酒精的乞丐和流浪漢。過去見到這些人時,我的心裡總是痛苦不堪;他們遭狡猾的店家欺騙,以自己的貨物換來一些不值錢的小飾物,隨後醉臥於街邊的水溝裡,更證實了城鎮人民充滿偏見的刻板印象:蠻族人都是懶惰、不道德、骯髒、愚蠢的。於是我下定決心,如果文明的代價令野蠻人墮落,只是造就一群依賴性強的人民,那麼我反對這樣的文明;我的行政管理措施,亦是建立於這樣的決心之上。(這些話,出自於我這樣一個如今為了床笫之需而留住一位蠻族女孩的人!)然而,今年整個邊境的市集活動全都停止了。從城牆上望去,眼前淨是廣漠的荒地;我們只知道,有更敏銳的眼睛正看著我們。一切商業活動業已停擺。自從從首部傳來將不計代價以保衛帝國的消息後,我們就回到一個侵占掠奪和武裝警戒的年代。現在能做的,只是備好武器,觀察,等待。
但在另一個情境中,卻又逐漸冷凝,變得濃稠;
有時候,在某個美好的早晨,我重獲屬於男性的氣力和矯健,如幽靈般在矮叢間悄悄前進。腳上那雙已有三十年狩獵經驗的靴子,幫助我涉渡冰寒的水澤;層層衣物之上,我又加穿了那件老熊皮,即使白霜凝附於鬚上,連指手套裡的手指仍是溫熱的。我的視力精準,我的聽覺敏銳,我像獵犬般舉首嗅聞;我感覺到一股純然的亢奮。
我扶她來到床上,以一條乾暖的毛巾將她擦乾。我開始修剪、清理她的腳趾甲;但胸湧的睡意朝我襲來。我發覺自己的頭正向下低垂,身體也麻木地向前傾倒。我小心翼翼地將剪刀放在一旁,然後和衣躺下,頭上腳下地躺在她身邊。我抱著她的雙腿,頭也枕於其上,旋即失去了知覺。
「長官,當時有很多囚犯要照顧,而且有些病得很嚴重!我知道她的腳斷了,但是我真的很久以後才知道她看不見。我沒有辦法做什麼,我不想被牽扯進一件我不瞭解的事情裡。」
上尉的兩個逃兵有了消息。一個設陷阱的獵人在一處簡陋的避難小屋裡發現了他們凍斃的屍體,若經由附近的道路朝西走,距離此地也不過三十英里。雖然上尉有意就將他們留在那邊(「這樣的天氣裡,為了兩個已經不再是人的人來回六十英里,你不認為有些大費周章嗎?」),但我仍勸他派出一隊人馬。「他們應該有個葬禮。」我說:「況且,這樣對他們弟兄的士氣也有幫助;這麼做他們才不會覺得,自己假使喪身沙漠也會被棄之不顧。只要能減輕他們因為可能會離開這個美麗世界而產生的恐懼,無論如何我們都應該要做。畢竟,是我們將他們帶進這些險境之中的。」於是,他們出發了;兩天之後,馬車載回了兩具彎曲僵硬的屍體。我依然不能理解,為何有人會在離家數百里時選擇逃兵,更何況,只要再走一天的路程,就可以抵達足以提供溫飽之地?不過,之後我沒再多想。在冰封的墳場裡的那座墳地旁,當最後一項儀式在死者較幸運的同袍注視之下告一段落時,我一再告訴自己,之所以堅持善待屍體,是為了讓這些年輕人明白,死亡並不是毀滅,因為我們會在認識的人的記憶裡重生。不過,我舉行這樣的儀式,真的只是為了他們嗎?我不也是在安慰我自己?我自願接下寫信通知他們父母這樁不幸事件的苦差事。「這種事年紀較大的人做起來比較容易。」我說。
透過窗戶,我可以看見一縷縷雲霧正迅速橫過月亮前方。黑暗之中,我身旁傳來她的聲音:「他們要我們坐在陰影裡,我就坐在父親旁邊。」
「因為沒有別的地方去了。」
我邀請他和他的兩位同袍與我在客棧一同晚餐。整個晚上相當愉快:食物可酒源豐足,我的客人有許多故事可以分享,因為他才剛在最險惡的季節裡經歷了一段艱辛的異地之旅。他在途中折損了三個人,他說,一個在夜裡走出帳篷方便,但再也沒有回來;另外兩個在綠洲在望時逃走,躲進蘆草叢裡。麻煩製造者,他如此稱呼他們,沒有因為失去他們而感到難過。如果換成我,我不會認為他們的脫逃是愚蠢的行為嗎?非常愚蠢,我回答;他是否知道他們成為逃兵的裡由?不知道,他說,他們受到公平的待遇,每個人都受到公平的待遇;不過,當然,他們是新兵……,他聳聳肩。他們若是早一點逃走的話,情況會好一些,我這樣想。這個地區實在荒涼,如果他們至今仍未找到棲身之處,那麼他們大概沒望了。
那隻腳在我掌中動著,恢復了活力,輕柔地抵入我的鼠蹊部。我睜開眼,看著床上那金黃色的胴體。她的臂彎枕著頭頸,以我早已習慣的方式側著臉看我,她那堅實的雙乳和平滑光亮的小腹一覽無遺,寸寸肌膚洋溢著年輕野獸的康健。她的腳趾持續探索;但在跪於她跟前的這個身著紫色睡袍、呆滯緩的紳士身上,它們找不到任何反應。
至於我,則將時間耗在昔日的娛樂上。我閱讀古典文學;我繼續將各式的收藏分類;我校勘南部沙漠地區的地圖;而在寒風較不刺骨的日子裡,我會率隊去清理出土遺址的沙堆;此外,每個星期有那麼一、兩次,我會在清晨獨自前往湖畔獵捕羚羊。
「妳會著涼的。」我說,但是她並沒聽見。我披了一條床單在她身上,又再加上一條。
「我喜歡那兩個女孩,她們很好。」
「她也被審問了,但沒有那麼久。」
我閉上眼,以深呼吸來平定心頭的激動,集中注意力以茫然的指尖來認識她。她漂亮嗎?那個我才離開的女子,那個她可能會(我突然想到)從我身上嗅出的女子,無疑是漂亮的:她瘦小身軀的優雅,她的舉止、動作,增強了我從她那兒得到的歡愉。然而,眼前的她,我卻無法說出確切的感覺。她的女性特質和我的欲望之間並無關連;我甚至無法確定對她懷有欲望。我所有的性|愛行為都是間接的:我在她身邊徘徊,我觸摸她的臉、愛撫她的身子,但卻從未進入她體內,也未曾發現有過這樣的欲望。我剛從一個女子的床畔離開,在認識這名女子的這一年裡,我從未質疑過自己的欲望:那樣的欲求,希冀將她擁攬入懷,進入她的體內,穿透她的外表,擾亂她內在的平靜,使她進入狂喜的風暴之中;然後撤退、平息,等待欲望捲土重來。但這個女人似乎沒有內在,她只有表面,而我在其上來回覓尋入口。難道這就是拷問她的人在偵查秘密時所感覺到的嗎(姑且不論他們心中怎麼想)?儘管不帶任何同情,但這是我第一次感覺他們可憐:如果相信自己可以在別人神秘的身體上任意燒燙、撕扯或劈砍,這是多麼顯而易見的錯誤啊!這個女孩躺在我的床上,但有什麼理由能說她不會躺在別的地方呢?我的某些行為就像她的愛人——我為她脫下衣服,我幫她洗澡,我撫觸她,我睡在她身邊——但是,我也可以把她綁在椅子上,毆打她,這並不會減少親密的感覺。
我沉醉於這個動作的節奏裡,甚至忘了這個女孩的存在。對我來說,有一段時間是空白的——也許我根本不存在。當我回過神時,手指的動作已然遲緩,那隻腳放在水盆裡,而我則垂下了頭。
「那個時候,妳坐在父親的哪一邊?」
「妳應該坐著。」我說。我幫她脫下外衣,讓她坐在凳子上,將水倒進盆裡,開始幫她洗腳。因為緊張,她的腳僵硬了一陣子;後來就放鬆了。
她執拗地坐著。我瞭解自己正拐彎抹角地說話。
但更多時候,就在愛撫她的同時,睡意像斧頭般將我砍倒,我於是癱伏於她身上,沉睡如失去知覺,一、兩個小時後醒來時,只覺茫然,困倦,渴極。這些無夢的片段,對我而言彷彿死亡,或如魔法,或如虛空,超脫於時間之外。
雖然我心軟了,替她難受,但卻不知該做些什麼。不過,那對她是怎樣的羞辱啊!她甚至仍舊步履蹣跚地走出這間寓所,穿衣服時仍是摸索著。她和以前完全一樣,依然是個囚犯。我輕拍著她的手,墜入了深沉的憂鬱。
第二天,她不在那兒。我問大門的門房:「昨天有個女人坐在那裡乞討了一整天,她從哪裡來的?」那女人是個瞎子,他回答。她是上校帶回來的野蠻人之一;她沒跟上其他離開的人。
「大部時間我都喜歡;有比較多事可做。」
她不懂這個笑話,或者她不喜歡。她的雙唇緊閉,眼神僵直地落於牆上。我知道她正竭盡所能地凝視著我。我心屬於她,但我又能做些什麼?無論我官服楚楚地出現在她面前,無論我裸裎相向,或者對她掏心剖肺,我還是我。
我無法保持平靜。「我究竟要怎麼做才能打動妳?」我在腦海中問著,這無人聽見的喃喃自語,取代了交談。「難道沒有人能打動妳?」在剎那間的恐懼裡,我看見那一直以來兀自等著向我提出的答案,那是一張由兩只黑玻璃似的昆蟲眼睛所遮覆的顏面,那雙眼裡看不見任何回視交流的目光,只有投映其上的一對我的立影回望著我。
「我們是這樣聽說的。我幫忙把他抬回廊道,他們都睡在那裡。他的呼吸很奇怪,又深又急促。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第二天,他就死了。」
美好的氣氛就這樣中斷了,著實令人遺憾。我不希望這個夜晚在爭辯之中結束,不過,我還是有所回應。「我相信那只是傳言:他們不會真的打算這麼做。那些所謂的野蠻人其實是游牧民族,他們每年都會在低地和高地之間遷徙,這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不會讓自己被困在山區裡的。」
我一一詢問在審問囚犯期間負責值勤的那些男人。他們給我的解釋都是一樣的:他們幾乎不曾與囚犯交談,他們不得進入審訊室,也無法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從灑掃婦人那裡,我得知那間房間的大致模樣:「只有一張桌子,還有凳子,三張凳子,角落裡還有一個床墊,其他地方都是空空的……沒有,沒有生火,只有一個火盆。我倒過盆裡的灰燼。」
她靜坐著,詭異地看著前方。
「是的。」
幾天後,我看見她正穿過廣場,手持兩根棍子,步履蹣跚,羊皮外套在身後的地面上拖行著。我下令將她帶到我的屋裡。她撐著拐杖站在我的面前。「把妳的帽子脫下。」我說。帶她進來的士兵揭掉了她的帽子。就是那個女孩,那個一頭黑髮、額前覆著瀏海的女孩,那個寬嘴、黑眼睛的目光穿越過我的女孩。
她跪在距離營地大門幾碼遠的圍牆陰影裡,身上裹著一件過大的外套,身前的地上有一頂仰放的毛皮無沿帽。她有著兩道又直又黑的眉毛,一頭野蠻人特有的光澤黑髮。一名蠻族女子為何在城裡乞討?那頂帽子裡不過只有幾分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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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進行的是洗滌儀式,因而此時的她裸著身子。我像以前一樣洗她的腳,她的腿,她的臀。儘管我那沾滿肥皂泡的手在她的大腿間滑行,卻發覺自己並不好奇。我為她洗腋窩時,她舉起雙臂;我還為她洗肚腹,以及乳|房;我撥開她的頭髮,洗她的頸子、她的咽喉。她是病人;我為她沖洗,將她弄乾。
我度過了肉體慵懶、眼皮沉重、縱欲過度、魂不守舍的三天。午夜過後,我回到自己的住所,往被窩裡一鑽,完全不管身旁那倔傲的人體。如果早上她準備出門的聲音吵醒了我,我會一直裝睡,直到她離去為止。
我幾乎尚未適應周遭的環境;不過,當公羊站直身子、往胸前提起前腿時,我迅速掏出了槍,瞄準他的肩部。整個過程是如此流暢與鎮定。然而,也許是因為槍身在太陽下的反光,當牠低下身時,回頭看見了我。牠的前蹄喀啦一聲踩在冰上,原本咀嚼的下顎倏然停止,我們彼此凝視著。
「他的女兒怎麼了?」
「我知道妳是誰,」我說:「可不可以請妳坐下來?」我拿了她的拐杖,幫她坐在一張凳子上。外套下,她穿著一件寬鬆的亞麻布襯褲,褲腳塞在有高鞋跟的靴子裡。她身上帶著菸味、衣物發霉味和魚腥味;雙手滿是粗繭。
有一次,我正好經過門扉敞開的廚房,並朝裡看了一眼。透過層層氤氳的蒸汽,我看見一名結實的女孩坐在桌旁準備食物。「我知道那是誰。」我心裡驚訝地告訴自己;然而,當我橫越集合場時,停留於記憶之中的影像卻是堆在她面前的那些青綠色葫蘆瓜。我試著將記憶中的凝視焦點從葫蘆瓜轉移到將它們切片的雙手,然後再移至那人的顏面。我發現自己心裡有點不情願,甚至抗拒著這麼做。我的注意力依然停留在那些葫蘆瓜上,停留在濕漉的瓜皮閃爍的光芒上。回憶似乎擁有自己的意志,完全不聽指揮。於是我開始面對現實,思考我心中究竟在想什麼:我想忘掉這個女孩。我明白,如果要我用鉛筆畫一張她臉部的素描,我大概不知如何下筆。她真的面目模糊嗎?我努力集中心力想著她。我看見一個身影,頭上戴著無沿帽,身穿厚重且不合身的外套,搖搖晃晃地站著,身體前彎,兩腿叉開,以拐杖支撐著全身的力量。多麼醜陋啊,我告訴自己:我的嘴的確無聲地發出了「醜」字。我被這個字眼嚇了一跳,不過我並不排拒:她就是醜,很醜。
我做了一個橫蠻的手勢要她安靜。
「妳從哪裡來的?」我下意識地朝肩後看了一眼,她目光停留之處什麼都沒有,僅是一面空牆。她的凝視愈來愈顯得呆滯。即使已經知道答案,我仍然重複了我的問題。她沉默以應。
當三個女孩沒有在其他地方過夜時,她們一起睡在與廚房相隔不遠的房間裡。如果我讓她在深夜或清晨離去,她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回的,也是這間房間。她的朋友們想必會拿她的這些幽會來嚼舌,其中的細節想必也已成為市井傳言。男人的年紀愈大,他的性事也令人益覺怪誕,宛如動物瀕死前的痙攣。我無法扮演意志堅定的鐵漢或是聖潔的鰥夫;於是,竊笑、戲謔、心照不宣的眼神,也成為我該付出的一部分代價。
她用一根手指觸滑過腳踝。「就是那裡斷了;另一隻腳也是。」她兩手向後撐著後傾的身子,然後伸直了雙腿。
「是的,我想是的。」
我的脈搏並未加快:顯然,公羊的死對我而言並不重要。
「我是看著你。這是我看的方式。」
「我不明瞭,」她說;她又搖搖頭:「你不是想射殺這隻公羊嗎?」
「妳住在哪兒?」
她的一隻腳放在我的大腿上;在摩挲和揉捏她腫脹腳踝的節奏裡,我失了神,因而她的問題嚇了我一跳。她第一次說話這麼直接。我聳了聳肩,微笑著,想再遁回我的恍惚之中;我的睡意漸濃,實在不想因而分神。
我回想著她父親的影像。靜默中,我努力重新尋回當天的炎熱、沙塵,以及從那些疲憊的身軀所散發出來的體味。就記憶所及,我重新在記憶中讓一個又一個的囚犯並排坐於營區圍牆陰影地裡。我漸漸想起那個女人和她的嬰兒,還有那條羊毛披肩,以及她裸|露的雙乳。嬰兒大哭起來,我聽見了哭聲,而他已累得無法吸吮。
這男孩的臉僵硬起來。我確定他曾被告知不要多話。
「妳自己一個人嗎?請你回答。」
我點起一根蠟燭,彎俯下身,看起來有點卑躬屈膝的樣子。我用指尖輕輕劃過她臉部的輪廓:明朗的下顎,高聳的顴骨,寬大的嘴。我輕輕碰了碰她的眼瞼。我確定她醒著,儘管她看起來是沉睡的。
「我一直想要記起這一切發生之前的妳,」我說:「我發覺這很困難。可惜妳不能告訴我。」
「我讓妳在這裡工作;妳不能在街上乞討,我無法同意,況且,妳也必須要有個住的地方。如果妳在這裡工作,可以住在廚娘的房間。」
她理解我提供的是什麼。她十分僵硬地坐著,兩手放在大腿上。
「是的……那個警察長官會走到囚犯集中的廊道,然後用手指出他挑選的,我們就把他要的囚犯帶去受審。然後,再把他們帶回來。」
她躺在床上,我用杏仁油塗擦她的身體。壁爐裡,堆高的焰火咆哮著,我閉上眼睛,迷失在摩挲的節奏裡。
我跪下來檢查地板。地板很乾淨,每天掃過,就像其他房間一樣。壁爐上方的牆壁和天花板沾著煤灰。另外還有一塊我手掌大小的污漬,那是煤灰遭塗擦後滲進牆壁裡形成的。其他幾面牆空無一物。我到底在尋找什麼跡象?我打開門,示意他可以把東西搬回原位了。
白天裡,我又從她身旁經過兩次。每次她都以奇怪的眼神注視著我;她先盯著正前方,等我靠近後,才慢慢把頭轉開。第二次經過時,我丟了一枚銅板在帽子裡,「天色晚了,這時候待在外面很冷。」我說,她點了點頭。太陽掩映於一抹烏雲之後,漸漸西沉;北風夾帶著些許的雪意;廣場上空空盪盪;我繼續走著。
不過,通常的狀態,只是平淡與空茫。
在如此鬱悶的心境下,某天晚上,我來到客棧二樓的房間。爬上戶外那搖擺不定的樓梯時,一名我不認得的男人錯身而過,低頭匆匆走下樓。我敲了走廊邊上第二間房的房門,隨即進入房內,房間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床鋪得很整齊,床頭上方的架子擺滿了小飾品和玩具,屋內點著兩根蠟燭,牆沿的大暖氣管散發著熱氣,空氣裡飄散著一股橘花香。那名女子在鏡前忙著,看見我進入房間,吃了一驚,但隨即起身以微笑迎接我,順手閂上了門。很自然的,我讓她坐在床上,然後動手為她寬衣;她幫了我,輕輕聳了聳肩,露出苗條的胴體。「我多想你啊!」她輕嘆道。「回來真令人開心!」我擁抱她,完全投向她,忘情於她溫軟依人的騷動中。而屬於另一個女孩的身體,沉睡於遠方那房間的床上那具封閉、無趣的身體,似乎是我無法理解的。專注於如此溫柔的歡愉裡,我無法想像究竟是什麼力量將我拉向那具奇特的身體。在我懷裡的這名女子震顫著、嬌喘著,高潮時叫喊出聲。帶著喜悅的微笑,我進入倦怠的半眠狀態,卻猛然意識到,我甚至記不起另一個女孩的容貌。「她是不完整的!」我對自己說。雖然這念頭一閃而過,我卻緊抓著不放。我彷彿看見她緊閉的雙眼和封閉的顏面蒙著一層皮膜。它看起來一片空白,像黑色假髮下的拳頭,臉從喉嚨處長出來,從下方同樣一片空白的身體長出來,沒有孔洞,亦無通道。在如依人小鳥的女人懷裡,因嫌惡而顫抖著的我,卻將她抱得更緊了。
「你不瞭解,你不會要像我這樣的人。」她摸索著她的棍子。我知道她看不見。「我是……」她伸起食指,用另一隻手握住它,然後搓捻它。我完全不明白這個手勢的意義。「我能走了嗎?」她自己走到了樓梯口,但之後不得不等我過去協助她下樓。
「那沒什麼。那就是鐵叉碰到我的地方。它只是稍微灼傷而已。現在不痛了。」她把我的兩手推開。
也有些時候,對於自己陷溺於這樣的塗油、摩挲、睡意襲來,而後驟然昏睡的儀式,我感到一陣陣的惱怒。我已無法理解,在她頑固、遲鈍的身體上,我究竟曾擁有過什麼樣的歡愉;我甚至覺察到盛怒在我內心騷動不已。我變得退縮易怒;而女孩則總是轉過身去,自顧自地睡去。
她含糊咕噥了幾句,轉身背向著我。
「我記不得作了什麼夢。」
「妳靠乞討過日嗎?」我問:「妳應該知道妳不該待在城裡的;我們可以隨時將妳趕回妳的族人身邊。」
是一朵自腰下深處綻放的花朵。
「對不起。」我的口中無力地吐出這幾個字。我伸出五根麵糰似的手指,輕撫著她的頭髮:「當然,那是不一樣的。」
「痛嗎?」
我開始固定去尋訪旅店的那個女子。白天裡,在法庭後方我的辦公室裡,我幾度心神恍惚,無法集中精神,往往陷入色欲的想像裡,因興奮而發熱,因興奮而情緒高漲;我所有的心思流連於她的身體,像個欲火焚身、發了狂的年輕小伙子。隨後,我不情願地喚醒自己,回到沉悶單調的文書業務,或是逕自走到窗邊,向著街心凝望。我憶起初任此職的頭幾年,自己經常在城鎮的幽僻地區閒逛,並將臉隱藏於披風之內;有時候,某個精力旺盛的已婚婦人靠在半掩的門扉上,毫不畏縮地回敬著我的注目,虛火在她身後閃爍著光芒;有時候,我會與三兩成群漫步的女孩們搭訕,買果汁牛奶凍請她們吃,然後,也許會帶著其中之一在黑暗的穀倉裡做|愛。朋友告訴我,如果駐紮邊境有任何值得羨妒的,那就是在綠洲上鬆散的道德觀,以及在那飄逸著芳香的漫長夏日傍晚裡出現的眼眸烏黑的柔順女子。有好多年,我看起來完全像隻飽食的公豬。後來,亂|交的生活漸漸減少,我的男女關係變得較為謹慎,對象是家庭主婦或未婚女子,她們有時就住在我樓上的房間裡。不過,更多時候她們是樓下廚房裡的幫佣,後來則是客棧的女子。我發現,自己對女人的欲望減低了:我在工作、嗜好、古物蒐集和地圖繪製上耗費愈來愈多的時間。
「我剛剛問妳靠什麼過日子?」
我從冰冷、酷寒的夢中醒來。離天明第一道曙光還有一個鐘頭,但爐火已熄,我冷得頭皮都發麻了。身旁的女孩蜷縮著身子睡著,就像一顆球似的。我起身下床,裹著那件超大的披風,開始生火。
當晚,那個夢又回來了。我在無垠的雪原裡蹣跚前進,朝著一群正在雪寨周圍玩耍的小小身影走去。當我逐漸靠近時,這些小孩悄悄走了開來,或者融化為氣體。最後只有一個人留了下來,一個頭罩著連衣帽的小孩,背對著我坐著。小孩繼續將雪拍在雪寨邊牆上,我繞著他走,直到可以瞥見罩帽底下的臉。我看到的臉是空白的,沒有五官。那是一個胚胎或是一隻迷你鯨魚的臉;那根本不是一張臉,只是人體的某部分在皮膚底下鼓動著;那是白色的;那根本就是雪。於凍僵的手指間,我取出了一枚銅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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