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近午的蕭瑟山坡上,
我知道,此後,我將依著我那不可靠的欲望,
每天早上,空中充滿了翅膀拍擊的聲響;來自南方的鳥群在湖面上盤旋,然後停駐於沼澤附近飽含鹽分的狹長地。風勢暫歇時,牠們各式鳴啼呱叫的吵鬧聲遠遠地傳來,彷彿傳自另一座足以與我們匹敵的水上城市;成群的鳥兒裡,包括灰雁、豆雁、針尾鴨、赤頸鳧、綠頭鴨、綠翅小鴨、斑頭秋沙鴨。
那抹微笑一直掛在她的唇角。她搖搖頭,依舊不發一語。
原本平坦的沙地逐漸轉成沙丘;我們的行進速度,也因在沙丘斜坡艱苦上下而減緩。這種地形對馬來說最為艱辛,牠們的蹄深陷於沙地之中,一次只能往前移動數英寸。我看了看我們的嚮導,他也只能聳聳肩:「這樣的地形還有好幾英里長,但我們必須走過去,沒有其他的路了。」我站在一座沙丘頂端,以手遮著眼睛向前望,但只見漫天盤旋的飛沙。
從所有的記憶之中重新形塑她。
男孩沒有回答。
農地裡,第一批春芽開始探出頭來。稀疏的小號聲傳進我們耳中;列隊歡迎的騎隊從城牆大門裡排了出來,他們的頭盔上反射著陽光。我們看起來像稻草人似的;如果我要求男人們在最後幾英里的路程穿戴著他們的甲冑,情況也許會好些。
我蹣跚地走下山坡。「生火,煮點茶,我們要在這裡停留。」我對男人們說。女孩的輕聲細語如水瀑般自山頂流瀉而下,但卻因陣陣強風而支離破碎。她倚在兩根拐杖上,騎士們皆已下馬,圍聚在她的身旁。我一個字都聽不懂。「真是可惜,」我心想:「她原本可以在那些冗長空洞的夜晚教我她的語言的!但如今一切都已太遲了。」
「你看他的腳,長官。」我們的嚮導說。
第十天:空氣轉暖,天空較為清朗,風也不再狂野。我們沉重地走在平坦的土地上,嚮導突然大叫一聲,用手指著前方。「山!」我默想著,同時心跳不已。但是他看見的並不是山。遠方那幾個他指出的點點小影其實是人,幾個騎在馬背上的人——除了蠻族還有誰!我轉向女孩,她的坐騎正由我牽引著,「我們就要到了,」我說:「前面有人出現了,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他們是誰。」過去數日的重擔一下子從肩頭卸下。我加快腳步來到隊伍前面,引導隊伍走向遠方那三個渺小的身影。
我從袋子裡拿出其中一根小銀條,往上遞給了他。「告訴他這是買一匹馬的價錢。」
挖至十英尺深度時,水開始在他們的腳邊聚集。水是甜的,沒有一絲鹹澀味,我們愉悦地相視微笑。不過水聚集的速度相當慢,坑洞的牆壁一旦稍有塌陷,我們還得持續將落土挖出。直到傍晚時分,我們終於將最後一點鹹湖水從皮製水袋裡倒出,並重新裝滿水。天色盡暗之前,我們把木桶垂入井裡,開始餵馬匹喝水。
朦朧中,我知道自己睡過頭了。一定是那沉沉的寂靜,我心裡思忖著,我們彷彿停駐於靜寂之中。
我說得沒錯。第二天早上,當他們試著幫他站起身時,他完全無法掩飾痛楚。他那隻上了繃帶的腳緊緊縛綁於一個袋子裡,因此只能在較平坦的路上瘸著前進,但大部分時間,他都必須騎在馬上。
我看著這些騎士策馬小跑向前,以為他們隨時會開始快跑,並且對空鳴槍、高聲歡呼。但他們一直維持著不苟言笑的模樣,於是我明白,他們不是歡迎隊伍,他們身後並沒有奔跑跳躍的小孩;他們分成二隊包圍著我們,其中沒有一張面容是我認得的。他們的眼神木然,完全不理會我的提問,一邊將我們像囚犯一樣帶過敞開的城門。直到我們進入廣場,看見林立的帳篷,聽見騷動的喧嚷,我們才明白:軍隊已經抵達,之前承諾的出擊野蠻人的軍事行動業已展開。
我計畫沿著這條路繞到湖的南岸,再取道東北,越過沙漠,前往牧草豐沃的山谷地區,那裡就是北方游牧民族過冬避寒的所在。計畫中的這條路很少旅人經過,即使是游牧民族驅趕牲口進行遷移時,也是經過那條乾枯的河道,如此一來遷移的隊伍可朝東或朝南綿延。無論如何,經由計畫中的這條路,可將行程從六個星期縮短為一或二個星期,但我自己也從未走過。
我選了三個人陪從我出行。其中兩人是年輕的新兵,我有權力分派任務給他們;第三個人年紀較大,他在這附近生長,平日是獵戶和馬販,他的工資由我私人給付。出發前一天下午,我召集了他們。「我知道現在不是一年之中適合旅行的好時機,」我告訴他們:「現在正是冬天的尾巴,春天還不見蹤影,天氣變化莫測,但如果再等下去,我們就無法在游牧民族開始遷移之前找到他們。」他們沒有提出任何問題。
地勢愈來愈崎嶇多岩,我們的行進速度也更為緩慢。當我們停下來休息時,或因為河床的迂迴而看不見那些陌生人的身影時,我們並不擔心他們就此消失無蹤。
當她向老人翻譯時,我在一旁等待著。老人的同伴皆已下馬,只有他仍騎坐在馬上,背上揹著一把非常古老的步槍。那馬蹬、馬鞍、馬勒和轡韁全非金屬製品,只有以腸線縫合或以皮帶捆起的骨頭及烤過的木塊。那一個個穿著羊毛和獸皮的身體,從襁褓時期就由肉類和牛奶哺育長大,棉花的柔和質感,以及穀物水果溫和養身的好處,對他們而言是陌生的——他們是因為帝國的擴張而被迫從平原退至山區的人民。我從未在屬於北方子民的土地上以平等地位面對他們;我所熟悉的蠻族,是到綠洲以物易物的、少數沿河岸駐紮營生的,以及那些遭喬爾俘虜的可憐人。今天我置身於此,是多麼特殊的境遇,但同時又是多麼令人慚愧!總有那麼一天,我的繼任者將會收藏這些人的手工藝品、箭鏃、雕刻的刀把、木製的盆盤,然後陳列於我所收集的鳥蛋和書寫著謎樣文字的木片旁。此刻的我,正在綴補未來的人和過去的人之間的關係,還帶著歉意送回一具已遭我們吮乾榨盡的身體。我,名副其實的掮客,披著羊皮的帝國走狗!
然後,正當我們連推帶拉地哄著馬匹攀越山脊時,驀地,我們與他們正面相逢了。他們從岩石之後,從一道隱密的小峽谷中現身。那是騎著多毛矮種馬的男人,大約十二人,或者更多些,他們身穿羊皮外衣,頭戴無沿皮帽,面色棕黑且飽經風霜,兩眼狹長,他們是生活於蠻族土地上的蠻族人。我和他們之間的距離非常近,因而能夠聞到他們身上的氣味:馬的汗味、菸草的薰味、半乾的皮革味。其中一人用一支古老的毛瑟槍指著我的胸口,那把槍像人一樣高,近槍口處還拴著一隻兩足蜥蜴。我的心跳瞬間停止,「不。」我低聲咕噥著,同時小心翼翼地放開手上牽引著的韁繩,攤開雙手。我盡量慢慢轉過身來,執起韁繩,在滿是小石的山坡上且滑且走,牽著馬朝山腳下走了約莫三十步,回到同伴等候之處。
「妳聽,風停了。」
我和她的聲音裡都了無生氣。我開始走下斜坡;等我抵達坡底時,他們已和_圖_書拿著她的拐杖,協助她騎上一匹矮種馬。
我們將負載物從馬匹身上卸下,然後開始挖掘。深及兩英尺時,我們挖到了濃密的藍色黏土層;其下是沙土,接著又是一層黏土,但很明顯地較為濕黏。到了心跳加速,耳鳴不已,不得不歉然退出輪流持鏟挖掘的隊伍。那三個人繼續辛苦工作,並用一塊在四個角打了結的帳篷布抬出挖起的泥土。
第五天,我們走出湖床區,經過一條平滑的帶狀結晶通道,隨後來到淨是沙石的地區。每個人都為之一振,甚至連馬都有同樣的反應;牠們在穿越鹽地時,僅食用了一把亞麻籽及一桶鹽水。牠們的生理情況明顯惡化中。
我用一隻手環抱著她,攙她走上那條石子坡路。蠻族紋風不動。我算出共有三支槍身甚長的毛瑟槍,其他人則配戴著我所熟悉的短弓。當我們到達坡頂時,他們略微後退了些。
旅途的最初幾天,我們吃得還算好。我們帶了醃肉、麵粉、豆子和脫水水果,一路上還能獵捕野禽;不過飲水必須節制。在南岸狹長的淺水湖沼區,湖水非常鹹,根本無法飲用。隨從必須涉水走進水中二、三十步,約莫走到湖水深及小腿之處,才能汲滿盛水的皮囊;或者,更理想的方式,是將凝結成塊的冰擊碎。不過,即使是融冰得來的水也是既鹹又苦的,只能沖成濃釅的紅茶飲用。由於河水不斷侵蝕沖刷河岸,將鹽分和明礬帶入湖裡,湖水一年比一年更鹹,加上此湖無法向外流,湖中的礦物含量亦持續升高,特別是南岸附近,因為一些水道在某些季節裡遭沙丘阻斷,情況更為嚴重。夏日的水汛過後,漁民發現淺水區有肚皮上翻的鯉魚漂浮著,他們說,再也看不到鱸魚了。如果這個湖終將變成一漥死海,殖居地又會是怎樣的下場?
回程第七天,我們經過那片多鹽的荒原。我們失去另一匹馬。男人們厭倦了千篇一律的豆子和麵製品,要求宰殺那匹馬食用。我答應了,但並不加入。「我帶這些馬先走。」我說。就讓他們好好享受一頓大餐吧。我不想妨礙他們想像割斷的是我的喉嚨、撕開的是我的肚腸、敲碎的是我的骸骨。之後,或許他們會友善些。
「沒關係。」我告訴她。我用手碰了碰她的臉頰,坐了一會兒,看著她進食。
太陽已經升起,但並未帶來絲毫暖意;颳過湖面的風迎面撲來,吹得所有人眼淚直流。魚貫前進的隊伍裡,有四個男人、一個女人,以及四匹馱馬;馬兒不斷因受風而退懼,必須經常回頭驅趕牠們。我們迤邐而行,漸漸遠離那圍著城牆的城鎮,以及光禿的田野。最後,終於拋開了那兩個氣喘吁吁的男孩。
我自己則坐在稍遠處避風的帳篷入口,在身旁油燈的閃爍光線下,一邊捧著日記簿記下當天的諸事,一邊豎耳聆聽。談笑繼續以邊境地帶的洋涇濱進行著,而她絲毫沒有詞窮的問題。我驚訝於她的流暢、敏捷與泰然自若;我甚至察覺自己沉浸於一股驕傲與得意之中,她不只是這個老男人的女人,她是一個聰明、迷人的年輕女子!如果一開始我就知道如何使用這種天真、不知所云的嬉鬧語言和她溝通,或許我們可能會在彼此身上獲得更多的溫暖與熱情。但我卻像個傻瓜,不僅未曾帶給她快樂,反而讓她飽受憂鬱之苦。的確,這個世界該屬於牧歌者與歡舞者!多餘的愁苦,無用的憂鬱,空虛的悔意!我吹熄了燈,以拳支著下巴,兩眼望向爐火,耳裡聽見飢腸轆轆的聲音。
隆起的沙堆裡埋著我們棄置的行李。我們往下風處尋找,始終找不到失去蹤影的帳篷。我們幫馬兒站起身來,並在牠們身上裝載行李。暴風雨時的寒冷,根本無法和其後的低溫相比,這寒冷就像一塊籠罩著我們的冰凍棺材罩布。我們呼出的氣息變成白霜,兩隻腳在靴裡不住地顫抖。前面那匹馬兒顛躓了二、三步,接著後腿一彎坐了下來。我們卸下牠所負載的木柴,用竿子幫助牠站起身,然後鞭策牠繼續前進。我咒罵自己,一次又一次,責怪自己在這樣艱險的季節裡,用了這樣一位不可靠的嚮導,進行如此艱困的旅途。
第三天,沼澤地原本平直的邊緣開始向遠處的北方蜿蜒,於是我們知道已繞過了湖泊區。我們提前紮營,趁著天色暗沉之前的幾個小時,盡力蒐集各種可燃物體,此時馬匹在附近那片貧瘠的草地隨意啃嚼打發晚餐。第四天黎明時分,我們開始橫越沼澤之後那綿亙四十英里的古老湖床。
她光著腳,裹著一條毛皮,跟著我爬出帳篷。外面安靜地下著雪;朦朧的滿月下,周遭大地一片潔白。我幫她站起身來,扶著她,抬頭望向雪花紛飛的無垠夜空;耳邊的風聲連續呼號了一個星期,此時的寂靜似乎是伸手可觸的。另一個帳篷裡的男人們也加入了我們;我們相視傻笑,「春雪,」我說:「今年的最後一場雪。」他們點點頭。附近一匹馬突然顫動身子,甩落身上的雪,讓我們嚇了一跳。
「再見。」我說。
無論如何勉強,這幾個男人就是不願和她睡在同一個帳篷裡。他們睡在篷外,讓營火持續燃燒,並且輪流守夜。次日早晨,為了他們,我和女孩一起進行了一次簡單的淨化儀式(因為和她同眠,我自己也因而是不潔的):我用樹枝在帳篷內的沙地上畫了一道線,牽著她跨過去,接著洗淨她和我的手,然後再牽著她倒退著跨過那道線,走進營地。「明天早上你要再做一次。」她喃喃地說。這十二天的旅途,讓我們比過去同在一個屋簷下的那幾個月更為親近。
「告訴他,我們的回程將是一段漫長艱苦的路途,我們的馬匹狀況很差,他自己也看得出來。問他我們是不是可以向他們買馬,就說我們會用銀子買。」
我心裡沒有過去那夜夜引領我接近她身軀的昏沉情欲,
「告訴他們真相。不然還有什麼可說的?」
他俯身拿走那閃亮的銀條,小心地咬了咬它,然後銀條就消失在他的外衣裡。
這是我最後一次能面對面仔細看著她,
我協助女孩下了馬。「仔細聽著,」我說:「我會帶妳到上坡處,那樣妳就可以跟他們說話。帶著妳的手杖,地面鬆滑,而且沒有別的路可以上去。妳說完話以後可以決定妳怎麼做;如果妳想跟他們走,如果他們會護送妳回家,就跟著他們;如果妳決定回來跟著我們,也可以回來。妳明白嗎?我完全沒有強迫妳的意思。」
我們來到一片多礫石的平坦荒原,隨後走上幾道由岩石形成的山脊,來到一處海拔略低的高原,在這裡,我們開始看見一處處長滿凋萎冬生草的圓丘。馬兒猛暴地撕咬著它們;看著牠們進食,著實令人大大鬆了一口氣。
半夜裡,我突然驚醒,心裡充滿了事情不對勁的可怕感覺。女孩在我身邊坐起身來:「怎麼了?」她說。
「告訴他們妳想怎麼做。只不過,在我盡我所能地把妳帶回此地後,我希望明白地要求妳和我一起回到城鎮。但和圖書做決定的是妳。」我握住她的手臂:「妳明白我的意思嗎?這就是我想要的。」
「他說不。」
「你看,長官!」叫醒我的人指著東北方說:「天氣就要變壞了!」
我手持以竿子和白色亞麻襯衫製成的旗幟,騎馬朝這群陌生人前進。風已停止,空氣清新,我一邊騎馬前進,一邊點數著人數:十二個微小身影站在上坡處,在他們身後更遠之處,隱約是若有似無的山巒的藍影。稍後這些身形開始移動,他們排成縱隊,如螞蟻般蜿蜒爬上坡地,至坡頂時暫停了腳步,在一陣盤旋翻飛的沙塵中失去了身影,隨後,十二個騎於馬背上的人影再度出現於地平線上。白色的旗幡飄打著我的肩頭,我繼續前進。我一直將目光盯著坡頂,但依然錯過了他們消失的那一剎那。
雪原上空,龐大的黑色巨浪向我們濤濤襲來。雖然它仍在數英里之外,但我們仍能清楚地看見它一路蹂躪著地面,巨浪的浪頭與幽黯的雲層融合在一起。「暴風雨!」我大叫。我從未見過如此恐怖的事。男人們匆忙拆下他們的帳篷。「把馬牽過來,然後拴在中間這裡!」第一波強風已然來襲,雪花開始盤旋、翻飛。
也沒有任何這一路同甘共苦的情誼。
我從帳篷走進日光之下。
「瞎了,『瞎了』怎麼說?」
我心中只是一片空白,
「和他們說話,」我對她說:「告訴他們我們為什麼在這裡。告訴他們妳的故事,告訴他們真相。」
她以那種似乎漫無目標的奇特方式側轉了頭。「不清楚。」她說。
我幾乎要發起脾氣了;然而,討價還價又有何益?她即將離開,她幾乎就要消失無蹤;這是我最後一次能面對面仔細看著她,檢視我內心的想法,試著了解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知道,此後,我將依著我那不可靠的欲望,從所有的記憶之中重新形塑她。我輕觸她的臉頰,執起她的手。在這個近午的蕭瑟山坡上,我心裡絲毫沒有過去那夜夜引領我接近她身軀的昏沉情欲,也沒有任何這一路同甘共苦的情誼。我心中只是一片空白,以及感覺必然如此空白的荒涼與寂寞。我的手用勁握了握她,但她並無回應;我清清楚楚地看著眼前所見的:一個結實的女孩,嘴巴寬闊,額前的髮剪成瀏海,視線穿越我的肩頭望著天空。一個陌生人。一個從異地前來的訪客,經歷一段不甚愉快的拜訪,此時正等著上路回家。
「你不該來伺候我,」她說:「我甚至不該待在帳篷裡,但是,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她完全不質疑為何遭受排斥。
在降雪包圍之下,帳篷裡的溫度反而上升,我再度和她做|愛。她是被動的,盡量順服著我。剛開始的時候,我確定把握了對的時機;在感受生命的極致驕傲和愉悦時,我緊緊地擁抱著她。然而,進行到一半時,我似乎失去了與她的聯繫,動作也逐漸顯得空洞無力。顯然,我的直覺是靠不住的。然而,我的心裡仍持續著對這個女孩的溫柔深情,而她卻在我的臂彎裡快意地沉入夢鄉。那麼就留待下一次吧;如果沒有下一次,我想,我也不會在意。
女孩子拄著拐杖站在我身邊。「妳看得見嗎?」我說。她斜斜看著,點了點頭。男人們已開始拆卸第二個帳篷。「原來那場雪並不是什麼好兆頭!」她沒有回應。雖然我知道應該動手幫忙,但眼光卻無法離開那面朝我們呼嘯而來、快如奔馬的大黑牆。風力持續增強,吹得我們都站不穩了;耳中再度充滿那熟悉的呼嘯聲。
我們偶然發現的是一個古代鹹水湖的湖床。慘白的蘆葦枯枝沿著原本的湖岸排列,一碰就碎。湖畔的白楊也早已枯槁。這些植物之所以枯死,是因為多年之前地下水減少,它們的根部再也無法吸到水分。
此地比我們之前所見的更為荒涼。這個鹽分沉積的湖床上寸草不生,但卻隆起一塊塊約莫一平方英尺、嶙峋不平的六角形結晶體。此外,這兒也是危機四伏的:我們經過一片特別平滑之處時,第一匹前導馬匹腳下的地表薄層突然崩陷,馬兒頓時跌落於深及胸部的混濁綠色黏液裡,牽著這匹馬的男子因突來的意外呆若木雞,隨即腳下一空,也跌落其中。我們使盡力氣將他們拖了上來,而在馬蹄不停踩踏下,薄薄的鹽層應聲碎裂,坑洞不斷變大,帶著鹹味的刺鼻惡臭彌漫四周。此時我們才明白,我們根本尚未離開湖沼區,它一直在我們下方,甚至延伸到此地,有時它潛藏在數英尺深的地下,有時其上只覆蓋著一層脆薄的鹽層。太陽最後一次照射在這潭死水上,不知已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們在一塊堅實的地面上生起火來,讓這個顫抖的男人取暖,並烘乾他的衣物。他搖著頭,「我總是聽說,要小心綠色的地面,但我以前從沒見過這種事。」他說。他就是我們的嚮導,是我們當中唯一到過湖區以東的人。此事發生後,我們把馬趕得更急了,希望快快離開這片死湖,深怕會跌進地底那團充滿礦物、比冰更寒冽的濃稠液體裡。我們低著頭頂風前進,外衣在身後鼓脹成球狀;我們謹慎地避開平滑的地面,選擇走在嶙峋的碎鹽結晶地上。空中布滿浩蕩奔流的沙塵,太陽泛著橙色的光芒,但並未帶來任何暖意。天色昏暗之後,我們把帳篷的樁釘敲進硬如岩塊的鹽地裂縫裡;我們大量燃點預備的薪柴,並像水手一樣,祈禱陸地早日浮現。
我們離開那口井和挖出的小土堆,繼續向北挺進。除了那個女孩,所有人都步行前進。為了減輕馬匹的負擔,我們儘可能丟棄了一切非必要的東西;不過,因為沒有火就無法生存,牠們還是得負載相當大量的木材。
就這樣,前三天我們辛苦地往南跋涉,然後轉為東行。在我們右側,廣大的風蝕黏土台地朝前延伸,遠方的盡頭融入低懸的層層紅色雲塵,然後向上淡出,連接朦朧的黃色天空。左側是低平的沼澤地、帶狀的蘆葦叢,以及中間冰層尚未融化的湖面。從冰層上吹來的風把我們呼出的氣息凝住了,於是我們盡量以步行代替騎乘,躲在馬匹的下風處走上長長的一段路。那女孩以圍巾一圈圈纏住自己的臉,低頭伏在馬鞍上,盲目地跟隨著她的前引者。
我充滿渴望地思念著往日那些熟悉的例行工作,思念著那逐漸到來的夏日,那怔忡的漫長午睡,那暮色裡在胡桃樹下與友人的閒話家常,那與端茶水或檸檬汁的男孩的交談,或與三三兩兩在我們眼前走過廣場的錦衣女孩的對話。雖然離開另外那個女孩不過才幾天,但我發覺她的面容在我記憶裡正逐漸失去意義,變得模糊不清,彷彿與外界隔絕,並分泌出一層殼鞘包覆於外。蹣跚走過鹽地的我,驀地發現自己竟曾愛過一個來自如此遙遠國度的人。此時我唯一希望的,是在熟悉的世界裡安逸地度過餘生,死在自己的床上,然後在生命的彼岸和陸續前來的老友們相逢。
「他不想耽擱我們。」他的朋友小聲地說。
「一天,兩天,很難說。我以前從沒來過這裡。」他曾在湖泊東部沿和_圖_書岸及沙漠邊緣狩獵,但未曾想過穿越此地。我等待著,給他充分的時間說出心裡真正的想法,但他似乎相當鎮定,根本不認為我們有危險。「也許兩天之後我們就可以看到山區,再走一天就可以抵達那兒。」他瞇起眼睛,凝視著遮住地平線的棕色霧霾。他並沒有問起,到達山區之後,我們究竟要做什麼。
「你的腳這樣子多久了?」我大喊,他仍以手遮著臉。「為什麼你什麼都不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們,一定要保持腳的乾淨,每兩天一定要換洗包腳布,一定要在水泡上塗藥膏,然後包紮?我這樣命令是有道理的!你的腳這個樣子怎麼行動?」
整整五個小時,我們在柴堆和馬匹後方簇擁著身子,承受著狂風帶來的雪雨冰沙和碎石礫的鞭笞。氣溫低得幾乎冷到我們的骨頭裡去了。迎風的馬匹側腹結起了一層薄冰。我們挨擠著,不分人|獸,共享彼此的體溫,希望能度過這一切。
「再見。」她說。
喝了一天的鹹茶後,除了女孩外,所有人都拉起了肚子;而我又是其中最嚴重的。一次又一次,在眾人的等待之下,在馬匹後方以冰冷的手指脫穿衣褲,讓我有股強烈的羞辱感。我試著盡量少喝水,結果騎馬時腦海裡竟浮出誘人的畫面:井旁一滿桶的水,長勺中濺出了水;或是四周滿是乾淨的白雪。我偶爾為之的獵捕鳥獸或風流性事,竟讓我未曾察覺自己的身體已變得如此軟弱。長途跋涉之後,我的骨頭痠疼不已,到了晚上,更是累得完全沒有胃口。我蹣跚而行,直到再也無法將一隻腳放到另一隻腳之前;然後我爬上鞍背,把自己裹在披風裡,揮手叫一名隨扈往前行去,代替我在難辨的路況中帶隊前進。風未曾停歇;它越過冰凍的地表、湖面,對著我們咆哮;它不知從何處吹來,又不知朝何處吹去,捲起團團紅色沙塵,遮蔽了天空。飛沙無孔不入,鑽入我們的衣物,凝在我們皮膚上,滲進行李裡;吃東西時,我們的舌頭覆滿著沙,於是必須經常啐吐,且牙齒軋軋作響。我們俯仰其中的不再是空氣,而是細沙;我們像游水的魚,只不過我們游動在塵沙裡。
黎明之前,我起身出帳,朝北方眺望。當日出的粉紅與淡紫逐漸轉為金黃時,那幾個小小黑影再度出現在一覽無遺的平野上。但這次並不只三個,而是八個、九個、十個,或許是十二個。
醒來時,發現自己的意識一片清明,恐懼之心不禁油然而生。我費了一番心力,才讓自己回到具體的時空之中,回到這樣一張床上、一襲帳篷內、一個夜裡、一方世界中,回到一具東西向躺臥的身軀旁。雖然我如一隻沉重的死牛般癱趴在她身上,她依然熟睡著;她的手臂隨意環著我的背。我輕輕蹭離她,重新調整了我們身上蓋的被子,試著定下心來。我未曾想過,明日一早拔營重返綠洲,並在治安官那棟向陽的別墅裡,和年輕的新娘共渡我未來的日子,平靜地睡在她的身邊,成為她孩子的父親,坐看季節的遞變。如果她沒有和那些年輕男子在營火旁相處一晚,可能不會對我有任何需求;這樣的想法絲毫不會令我畏縮。或許,真實的情況就是當我摟她在懷時,她心中擁抱的對象其實是這些男子其中之一。我仔細傾聽這個想法在心裡激起的迴響,但卻察覺不出任何顯示我因而受傷的失落。她依舊沉睡著;我的手在她光滑的肚腹上來回游移,輕撫她的大腿。事情就是這樣了,我已心滿意足。同時,我也願意相信,若非再過幾天就要與她分離,事情不會是這樣的結果。坦白說,我在她身上得到的快樂,那種我此時仍可透過掌心感覺到的殘餘歡愉,其實並不深入,那種快樂,和她以前以手觸碰我時,令我心跳。令我血脈賁張的感覺不相上下。我之所以和她在一起,並不是因為她必定會為我帶來什麼樣的狂喜;我和她在一起有其他原因,只不過這些原因總是如此曖昧難解。不過有件事我倒記得很清楚:黑暗中的床上,她變形的雙腳、半盲的雙眼等拷問者留下的疤痕,很自然地就被遺忘了。那麼,是不是我想要的其實是一個完整無殘的女人?是不是在那些疤痕被拆除、而她再度回復原來模樣之前,我從她那兒享受到的快樂也是破損殘缺的?或者(我並不笨,讓我把這些話說出來),正是她身上的疤痕把我拉向了她,但同時令我失望地感覺到二人之間無法更進一步?我想要的究竟太多或太少——我想要的,究竟是她,抑或是她身體承負的歷史?我就這樣躺了好長一段時間,凝望著那彷彿無邊無際的圓黑,但其實我知道帳篷頂和我不過只有一臂之遙。我想,關於我的欲望的起源這個問題,無論採用什麼樣的修辭,答案似乎都不會令人意亂心煩。「我想必累了,」我想:「或者,或許只要是可以說得出來的,所表達的都不是真的。」我的唇移動著,無聲地反覆組織這些話。「或者,也許唯有那些尚未被表達出來的,才是必須以生命來見證的。」我凝視著最後這一項主張,心裡並未察覺任何贊同或反對的傾向。這些話語在我眼前愈來愈模糊;很快地,它們失去了所有的意義。在這漫長的一日即將結束之際,在這漫長的深夜裡,我歎了氣。然後,我轉向這個女孩,抱著她,將她緊緊攬在懷中。她在睡夢中發出舒適的低吟,很快地,我也加入了她的行列。
我從馬鞍袋裡拿出一路帶著穿越沙漠的兩面銀盤;我還拿出了一捲絲綢。「我希望妳收下這些東西。」我說。我拉著她的手,讓她感覺絲綢的柔滑,以及盤子上雕鏤的游魚和樹葉交疊的圖紋。我同時也將她小小的包袱帶了過來,裡面裝著我不知道的東西;我將它放置在地。
「妳看得見他們嗎?」我說,一邊喘著氣。
檢視我內心的想法,試著了解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我完全孤立了。男人們低聲交談,我一走近,他們便沉默不語。原有的所有興奮早已超越遠征的情緒而逝去,不只因為征途的高潮竟是如此令人失望——在沙漠裡與蠻族交涉,隨後循原路而返——同時也由於女孩的出現原曾激起男人們彼此之間有關性的炫耀及同性相爭的鬥志,但此時這樣的情緒卻逐漸轉變為鬱悶的躁怒,並且不分青紅皂白地轉而責怪我將他們帶進一趟有勇無謀的長途跋涉,責怪那難以駕馭的頑劣馬匹,責怪伙伴耽擱行程的那隻痛腳,責怪那些他們必須承擔的可惡行李,甚至責怪他們自己。我開了先例,在營火旁的星空下攤開鋪蓋,寧願睡臥於曠野的寒冷之中,也不願與三個滿懷不快的大男人擠在一個暖得嗆人的帳篷裡。第二天晚上,沒有人願意搭起帳篷,每個人都露天而眠。
我們來到山腳下的丘陵地帶。那些陌生的騎士在遙遠的前方,沿著一條乾涸溪流的河床蜿蜒而上。我們已經打消了趕上他們的念頭;我們明白,他們盯著我們,同時也在引導著我們。
第四天,我們走上那個枯乾鹹水湖的湖床,沿著它向東南方走了數英里後,來到之前掘的那口水井,以及周圍枯死的僵直白楊木叢旁。我們在此地休息了一天,為接下來最困難的一段路養精蓄銳。我們煎了一些油餅當作儲備口
m.hetubook.com.com糧,也把最後一缽豆子煮成豆泥。
「我們的帳篷飛走了!」我在她耳邊大喊,一隻手朝天空揮舞著。她轉過身來,頭巾下,她的臉包著一條黑色圍巾;甚至連眼睛也遮住了。「帳篷不見了!」我再喊了一次。她點點頭。
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春天真的來了。空氣洋溢著芬芳,新綠的青草四處冒出芽尖,一群群沙漠鵪鶉在我們眼前追逐著。如果我們延至兩星期後的現在才離開綠洲,那麼我們應能行進得更快,而且也毋需冒生命危險。然而,果真如此,我們仍能幸運地找到蠻族嗎?我確信,就在同樣這一天,他們摺起他們的帳篷,備好他們的馬車,以鞭子驅趕他們的羊群進行春季的遷徙。我知道這幾個男人心中必定責怪著我,但我仍相信選擇冒這趟險並沒有錯。(「在冬天帶我們到這裡來!」我想像他們這樣說:「我們當初不該答應的!」而一旦他們明白,他們並非是我曾經暗示的出使蠻族的成員,而只是護送一名女子,一個滯留的野蠻人囚犯,一個不重要的人,一個治安官的女人的護衛隊時,心中又會怎麼想?)
回程裡,靠著我一直留意繪製的觀星圖,我們盡量依原來的路前進。風吹不再,氣候回暖,馬匹的負載也減輕了些,加上方位正確,似乎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們的前進速度。然而,就在第一晚紮營時,我們的行程遭遇了障礙。他們叫我到營火旁,一個年輕的士兵兩手掩面,沮喪地坐在那兒,他的靴子脫在一邊,包腳布也已解開。
距離城鎮十英里之遠,我們就能辨識出聳入天際的瞭望塔;走在湖泊南邊的小徑時,防水土牆的黃赭色也將背景裡屬於沙漠的灰色|區隔開來。我看了看身後的男人。他們的腳步也加快了,難掩興奮之情。三個星期來,我們既未洗澡,也未更衣,渾身惡臭,皮膚因風吹日曬而乾裂成一道道黑線;我們筋疲力竭,但仍像男人一樣邁著大步,連那個腳上綁著繃帶、一路瘸行的男孩,此時也挺起了胸膛。情況可能會更糟的;或許,情況會更好,但也有可能會更糟。而我們的馬匹,即使肚子裡脹滿了沼地附近的草莖,似乎也生氣勃勃了起來。
她側著臉看我,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你真的要我告訴他們真相?」
第八天,我們休息,因為此時馬匹的情形的確十分令人心疼。牠們飢餓地嚼著枯萎蘆葦莖稈那已無汁液的纖維。由於喝了太多的水,牠們肚腹鼓脹,而且大量排氣。我們已將最後一點亞麻種籽餵牠們吃下,甚至加上一些人吃的麵包。倘若一、兩天內沒找到牧草,牠們將會死亡。
她告訴我,然後我轉告蠻族。「瞎了。」我說,同時用手碰了碰我的眼皮。他們沒有回應;那把架在一雙馬耳之間的槍依然對準我,它的主人兩眼閃耀著快樂的光芒。沉默持續著。
蠻族背後映襯著天空,一字排開站在我們前方的坡頂。此時,除了我的心跳聲、馬匹的喘氣聲、風吹的低吟聲外,四下一片靜默。我們已越過了帝國的邊境;這是不容輕視的一刻。
那天晚上,一隻馱馬拒絕進食。第二天一早,不論如何使勁鞭打,牠就是站不起來。我們重新分配了負載量,並丟棄了一些薪柴。其他人出發以後,我仍留在原地。我敢發誓,那動物知道牠的命運。當牠看見刀子時,牠的眼珠骨碌碌地轉動著;當鮮血自牠頸部噴出,牠奮力翻身掙離沙地,朝下風處踉蹌了一、兩步,隨後又跌倒在地。我曾聽說,蠻族在危急時會輕輕敲擊馬匹的血管;往後的日子裡,我們是否會因這些血竟如此揮霍地灑於沙地之中而後悔?第七天,我們終於擺脫了沙丘,在單調、棕灰的空曠地景中發現一道深灰色影子。距離拉近後,我們發現它往東西向綿延了數英里,甚至還可看見一些矮小的黑色樹影。我們的運氣不錯,嚮導說,那裡一定有水。
此時,由於周圍有取之不盡的白楊木,他們便在黏土地上挖出兩個背對背的爐灶,並在爐子上方的地面生起猛火,烤乾黏土。火勢轉小後,他們接著把紅熱的火炭耙進灶裡,開始烤麵包。那個女孩靠著拐杖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拐杖底部的圓形木片,是我為了方便她在沙地行走而加上的。在這個諸事順利的日子裡培養出來的輕鬆自在的同志情誼,以及將有一日休憩時間的約定,讓彼此之間自然而然地交流了。藉著說笑,男人主動對她表示友好:「過來和我們一起坐,嚐嚐男人的烘培手藝如何!」她回報以微笑,略微抬了一下下巴,或許只有我知道那是因為她努力想看得更清楚些。她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們身邊,沉浸於爐火發出的紅光裡。
「他們會一路護送妳嗎?」
至於那個女孩,我僅告訴她:「我要把妳帶回妳的族人身邊,至少盡量靠近他們,因為他們現在似乎四下分散。」她毫無喜悦之情。我在她身邊放下為她添購的厚重毛皮外衣,供她旅途上穿用,另外還有一頂繡著原住民圖飾的兔皮帽、新的靴子和手套。
我們有兩隻馱馬背負著薪柴;但這些薪柴必須留待沙漠中使用。有一次,我們在路上看見一株枝幹半掩埋於流沙地裡的檉柳,於是將它折了當柴燒;其他時候,我們不得不將就著使用一捆捆的乾燥蘆葦。女孩和我貼著身子同睡在一個帳篷裡,緊緊抱擁著各自的毛皮大衣,抵禦寒凍。
以及感覺必然如此空白的荒涼與寂寞。
為了保持馬匹的體力,我們一直維持間歇性休息,此時每次前進的距離已經愈來愈短。那個下午,直到傍晚紮營之前,我們在堅實平坦的地形上行進不到六英里,而那三個男人也一直在前方視線可及之處徘徊著。我們讓馬匹啃嚼牠們發現的低矮灌木草叢,之後將牠們拴在帳篷附近,並派一人守衛。夜幕低垂,朦朧的天空裡浮現了星星。我們閒散地圍著營火,浸浴於溫暖之中,體會著疲憊的四肢傳來陣陣痠痛,不願意和其他人一起擠進唯一剩下的帳篷。我望著北方,確定自己看見另一處閃動的營火;但當我試著指給其他人看時,夜色已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輕觸她的臉頰,執起她的手。
這趟旅途結束時,我們一定都會感到開心。我們已經厭倦了彼此。
「我們什麼時候才看得見山區?」我問我們的嚮導。
她點點頭;十分緊張。
女孩出血了,她每個月必經的日子到了。她無法隱瞞,毫無隱私可言,因為附近沒有任何草叢提供遮掩。她非常沮喪,男人們也非常沮喪,因為那個老掉牙的傳說:女人的經血是不祥的,對收成不好,對狩獵不好,對馬匹不好。他們臉色陰沉:他們要她離馬匹遠一點,但這是不可能的;他們也不希望她碰觸他們的食物。由於羞恥,她整天獨處,也不和我們共進晚餐。晚飯後,我拿了一碗豆子和麵食到帳篷裡找她。
那隻右腳腫脹發炎。「怎麼回事?」我問那個男孩。他舉起腳讓我看腳跟上凝結的膿及血。在包腳布的臭味裡,我隱約嗅出一股腐敗的氣味。
至於第二份文件會是什麼,我還不知道。一www.hetubook.com.com紙聲明?一份回憶錄?一次告白?一段邊境三十年的歷史?我在書桌前恍惚地坐了一整天,瞪著那張空白的紙,苦候文思湧現。第二天同樣地過去了。第三天,我投降了,把紙放回抽屜裡,開始著手行前的準備。其實,對一個不知道怎麼處理床上女人的男人來說,他也不會知道該寫些什麼。
從帳篷口傳出的聲音叫喚著我:「長官,你一定要醒醒。」
她點點頭:「他說在盛夏來臨前都會這麼做;他說他還要一匹馬,給我騎的。」
「他不想耽擱我們,但我們現在必須用馬車一路把他載回去!」我大叫。「燒開水,看著他把腳清洗乾淨,然後上好繃帶!」
朝他們努力走了半小時後,我們發現彼此之間的距離並未拉近;我們移動,他們也移動。「他們根本不理我們。」我心想,同時考慮是否要生起火。然而,當我要隊伍停下來時,那三個小影子也停了下來;當我們重新出發,他們也開始移動。「他們是我們的影子嗎?難道這是光線玩的把戲?」我懷疑著。我們始終無法縮減彼此間的距離。他們已經尾隨我們多久?或者,他們認為我們在跟蹤著他們?「停下來,沒理由這樣追趕他們,」我對男人們說:「讓我們看看他們會不會和我們其中一人單獨見面。」於是我上了女孩的馬,獨自朝這幾個陌生人騎去。有一會兒時間,他們似乎在原地不動,觀察著、等待著。然後,他們開始後退,身影在泛起的煙塵邊緣閃動著。雖然我努力鞭策馬匹,但虛弱的牠,卻只能蹣跚地跑著。我放棄追逐,下馬等候我的同伴跟上來。
此時也是設置陷阱的季節。黎明前,一群群男人往湖畔出發,置下捕禽網。上午才過一半,他們就滿載而歸了:脖頸扭斷的鳥兒們,一隻豎著一隻倒吊於長竿上,或是活生生地塞在木製籠中發狂般尖叫或相互踐踏,有時,其間還蜷伏著一隻靜默的碩大天鵝。這是大自然的恩賜;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每個人都吃得很好。
「他說不。那銀條算是他未取的馬的代價;他不要我騎的那匹馬了,他拿這塊銀子作為替代品。」
我回神振作起來。「快、快!」我一邊拍擊雙手,一邊大喊。一個男人跪在地上摺疊帳篷、捲起毛氈、收拾床單;另外兩人正把馬牽過來。「坐下來!」我對女被喊叫,並且匍匐著身子前去幫忙打包。暴風雨形成的牆已不再漆黑一片了,此時它是一團混沌,由旋轉的飛沙、落雪和灰塵所形成。然後,狂風突然開始尖鳴,我的無沿帽唰地從頭上飛走,就這樣,暴風雨襲身而至。我遭到重擊,仰躺在地:但讓我跌倒在地的並不是風,而是一隻四處衝撞的脫韁馬,牠平壓著耳朵,雙眼骨碌球轉動著。「抓住牠」我大叫。但我的話就像是一句低語呢喃,連我自己都聽不見。那匹馬像幽靈般消失了蹤影。就在此時,帳篷在天空中盤旋飛舞,我縱身抓住已捆起的毛氈,將它們拉下地來,並對自己發出憤怒的抱怨聲。隨後我手膝著地,拖著毛氈一寸寸爬回女孩身邊。那感覺彷彿正在逆水前進。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裡都已塞滿了沙子,我困難地呼吸著。
我睡了一場疲乏至極的覺。當她掀起熊皮邊緣向我挨近時,我仍是睡意朦朧。「一個小孩在晚上著涼了」——迷迷糊糊的我一面這麼想,一面將她攬入懷中,旋即再度沉沉睡去。也許我很快又熟睡了好一陣子。然後,乍然清醒,感覺她的手在我的衣服下摸索著,她的舌舔著我的耳廓。一陣感官的快|感如漣漪般在我全身漫開,黑暗之中,我打了個呵欠,舒展著身子,微笑。她的手找到了目標。「那又如何?」我想:「如果我們就此葬身在這荒野裡,那又如何?至少不要死得那麼痛苦不堪吧!」罩衫下的她赤|裸著身子。我使勁翻上她的身;她溫暖而腫脹,等待著我;剎那間,五個月來的遲鈍躊躇消失殆盡,我再度優游於自在的感官逸樂裡。
「為什麼?」這幾個字無力地由她唇間吐出。她知道這讓我困惑,從一開始就讓我困惑至今。那名帶槍的男子慢慢向前靠近,幾乎就在我們的正上方。她用力搖了搖頭:「不,我不要再回到那個地方。」
至於那些男人,他們並未抱怨。新鮮肉品已經分食完畢,不過我們還有醃肉、脫水豆子、充足的麵粉和茶葉等旅途必備食品。每次休息時,我們會煮點茶、炸點小油餅,對飢餓的人來說,這可是美饌佳餚。負責烹煮食物的是這幾個男人;他們對女孩有點認生,不太確定她的身分,也不清楚我們帶她前去找野蠻人的原因,於是幾乎不與她交談,也避免盯著她看,當然也不會請她幫忙準備食物。我並不勉強她,希望那樣的拘謹會在旅途中自然消失。我之所以選擇這些人同行,是因為他們堅忍、坦率且樂於參與此次旅程。儘管那兩名年輕士兵在走出城門時穿戴的彩漆甲冑此時已縛在馱馬背上,儘管他們的刀鞘裡已塞滿了沙塵,但在如此惡劣的處境下,他們依然盡量保持愉快的心情,與我同行。
「別理他們。」我告訴其他同伴。我們重新裝載馬匹,再度朝山區出發。儘管負載物日漸減少,但當我們不得不揮鞭驅策這些羸弱的動物時,總免不了心疼。
離開以前,我必須先完成兩份文件。一份是寫給省長的:「為了補償第三局的攻擊所造成的傷害,」我寫道:「並重新建立原先保有的善意,我正進行一次對蠻族的簡單出訪。」我簽上名字,將信封緘。
那女孩並未抱怨。她吃得好,沒有生病,整晚都睡得安穩,如球般蜷臥著;在這麼冷的天氣裡,我倒寧願懷裡抱上一條狗,以求舒服。她騎乘了一天的馬,一句咕噥都沒有。有一次,我抬頭瞥了一眼,發現她睡著了,面容竟像嬰兒一樣安詳。
女孩站著,兩臂張開像翅膀一樣攬住兩匹馬的脖頸。她似乎正在和牠們說話:儘管牠們瞪大了的雙眼,但卻是靜止不動。
第一批抵達的候鳥進一步證實了更早之前出現的跡象:風中若有似無的一絲新暖,湖冰轉為光滑如鏡的半透明狀。春天即將來臨,不久就是播種的日子了。
那三名男子志願睡在帳篷外輪流守夜。我很感動,「再過幾天,」我說:「等天氣暖一點再說吧。」我們睡睡醒醒,四個身軀擠在一個兩人用的帳篷裡;女孩謹慎地睡在最靠外邊的位置。
既然心意已決,我變得較易入睡,甚至察覺心中隱約有股快意。
我們在三月三日啟程;一群衣衫襤褸的小孩及狗兒伴我們步出城門,走下通往湖邊的道路,彷彿是我們的護衛隊。通過灌溉渠牆,岔離河畔路面後,我們走上右邊一條平常只有獵人及捕鳥者才會經過的小徑;護送隊伍的人數開始變少,最後只剩兩個頑固的小男生跟在後面跨步疾走,兩個人都決意要把對方拋在後頭。
然後,中午時分,風突然停止,彷彿有人關上了門似的。這靜謐如此陌生,我們竟耳鳴了起來。我們理應活動一下麻痺的四肢、將自己清理乾淨、重新為馬兒裝載貨物,或是做些能讓血液流通的事,但我們唯一想做的,卻是在避難處多躺一會兒。多麼不祥的死氣沉沉!我的聲音嘶啞地由喉頭發出:「來吧,伙計,讓我們打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