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求與孟戴爾晤談,但法庭外的那個守衛和他所有的同志一樣木然。
如果那個時候她就告訴我,
「我們沒有辦法一直這樣養你。」
我開始用盡全力奔跑,草鞋在地上拖拉著,我的心怦怦跳著。
距離他三百碼處,背後響起躂躂馬蹄聲,三個披甲武裝的士兵從後頭騎馬疾跑而過,競賽似地衝進剛才那個騎士消失蹤影的蘆葦叢裡。
另一名騎士則繼續騎馬朝我們緩緩而來,馬鞍上的身體十分挺直,兩隻手臂朝兩旁舉起,看起來似乎期待著擁抱我們,或渴望飛上天空。
人們發現那兩個騎士的身影時,他們距離城鎮已不到一英里,而且已開始騎馬橫越那片光禿的田野。一聽見城牆上傳來的呼叫聲,我和一群鎮民湧出鎮門,組成歡迎的隊伍;我們全都認得他們高舉的那面金黃與綠色交織的軍旗。我置身於興奮不已、活蹦亂跳的孩子們之中,大步走在剛剛乾裂成塊的地面。
於是我歌頌著我的繼續存在。傍晚時分如果我仍感到飢餓,如果我在營地大門旁等待那叫喚狗隻的口哨聲吹起,然後安安靜靜地溜進去,我就可以從女侍那裡哄來士兵們吃剩的晚餐,例如一碗冷豆子、湯鍋裡豐饒的殘羹,或是半條麵包。
三個星期前,一名小女孩遭人強|暴。她的朋友們在灌溉溝渠裡玩耍,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等她回到他們身邊時,她流著血,沉默不語。她在家中床上躺了好幾天,一直凝視著天花板。沒有任何事情能讓她說出她的遭遇。一旦熄了燈,她就開始低泣。她的朋友們聲稱是野蠻人做的,他們看見他逃進蘆葦叢中。他們從他醜陋的長相看出他是野蠻人。現在,所有孩子都不准踏出城牆大門,農人在前往田地時也帶著棍棒或長矛。
也許我不必花上一年的時間,
她說話的時候,我聆聽著,打起了瞌睡,同時還作了夢。此時我說話了。「你知道,」我說:「我在監牢裡時——營地裡的,不是那個新蓋的監獄,他們把我關在一個小房間裡——我太餓了,完全沒想到女人,只想著食物。我因等待下一餐而活。食物對我來說永遠不夠。我像狗一樣囫圇吞食,並且不停要求。我身上還有許多疼痛,分別在不同的時間發作:我的手、我的雙臂,還有這個——」我摸了摸腫大的鼻子,以及眼睛下方那道醜惡的疤痕;我漸漸知道,人們私底下對我的鼻子和疤痕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如果我夢見了女人,那麼那個女人是趁著暗夜前來帶走疼痛的。小孩子的夢。我不瞭解的,是『渴望』竟會將自己儲藏在一個人的身體空隙裡,直到某一天,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湧出。例如剛剛妳所說的,那個妳提到的女孩,我非常喜歡她,我想妳也知道,只是妳的體貼讓妳不……。當妳說她已離開,我承認,那就像有什麼東西猛擊了我,就在胸口這裡。重重的一擊。」
於是,我們一起坐在廚房的飯桌旁,她把小孩子遣到外面去玩,並在我一邊喝茶,一邊不停地大聲咀嚼她親手烘培的燕麥片餅乾時,開始了第一回合拐彎抹角的問答遊戲:「你離開了好久,我們都懷疑你是不是還會回來……。然後你又碰上這麼多麻煩!真是世事多變!你掌管此地時根本沒有這麼多動亂。這些從首都來的陌生人,把一切都擾亂了!」我接下話,應聲嘆道:「沒錯,他們不瞭解我們在外省地區是如何處理事情的,他們不知道。所有這些麻煩都是為了一個女孩……」我又狼吞虎嚥了一片餅乾。戀愛中的傻子無疑會遭人取笑,但終究也總會獲得原諒。「對我而言,把她送回家人身邊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但怎麼做才會讓他們瞭解這點?」我繼續漫漫而談。她聽著這些半真半假的話,頻頻點頭,同時像老鷹般盯著我。我們佯裝此時她聽見的聲音,和之前吊在樹上那個呼救聲大得足以喚醒死者的人不同。「……無論如何,希望這一切即將成為過去。我的身體還是會痛,」我摸了摸肩膀:「人老了以後,身體復原得特別慢……」
「不可能。」孟戴爾如此回答,颳過的風將他其餘的話吹散了。一名士兵把擋路的我推開,護送著三個穿著厚重衣物的女人來到最後那輛馬車。她們爬上車,找了位子坐下來,將面紗拉起,遮住大半個臉孔。她們其中之一還帶著一個小女孩,她將小女孩安置在物品上。馬鞭聲響起,縱隊開始前進,馬匹用盡了力氣,車輪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縱隊後面跟著兩個男人,手持棍子驅趕著一群睡眼惺忪的綿羊。羊隻經過時,群眾的耳語逐漸增加。一個年輕男子衝了出去,一邊喊叫,一邊揮動雙臂,綿羊因而往黑暗處四散逃逸,群眾也在一聲喊叫下向前圍攏。幾乎就在同時,第一串連續的槍聲響起。我跟著一群尖叫竄動的人群儘快跑開,只記得這場徒勞無功的攻擊行動裡唯一一個畫面:一個男人和最後那輛馬車上的一個女人扭打著,並且撕扯著她的衣服,一旁的女孩把拇指放在嘴裡,圓睜著兩隻眼睛看著。然後,廣場再度恢復空盪與闃黑,最後一輛馬車滾著輪子出了大門,戍衛部隊就此離開。
最後一輛車裝載完畢。城門的木門已卸下,士兵們紛紛翻身上馬。這一路縱隊最前頭傳來某人與孟戴爾爭執的聲音。「差不多一個小時左右,」他這麼說著:「他們一小時之內就可以準備好。」
在我走出大門前,我猶豫著。有些事我很想知道。我看著孟戴爾的臉,看著他清澈的雙眼,他的靈魂之窗,看著他傳達內心想法的嘴。「你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時間?」我說。我們就站在出入大門的通道上,那名守衛站在後面,假裝什麼都聽不見。我說:「我不再是年輕小伙子了,不管我原來在此地會有什麼樣的未來,那終將化為烏有。」我朝周圍的廣場比劃了一下,又指了指一陣掠過的揚塵,那是晚夏時節熱風吹襲的前兆,同時是病害及瘟疫的媒介。「況且,就在那棵樹上,我也經歷了一次死亡,而決定讓我免於一死的人是你。因此,在我走之前,我想知道一些事情。希望時間還不算太晚,畢竟野蠻人就近在咫尺。」我感覺一絲非常細微的嘲諷笑意掠過嘴角,完全無法克制。我抬頭看了無雲的蒼穹一眼。「如果這個問題有點無禮,請原諒我,不過,我還是想問:經過那些事之後,在你才……處理過一些人之後,你怎麼可能吃得下東西?這個關於劊子手和劊子手同類的人的問題,我不斷反覆問著自己。等一下!再聽一會兒,我說的是真的,我非常怕你,所以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說出這些話,其實我不必告訴你這個,我確定你很清楚。在做完那些事情之後,你能輕鬆進食嗎?我曾經想像,那樣的人大概會想洗洗自己的手。不過,一般的洗法應該不夠,這工作應該會讓人想請神職人員協助舉行潔淨儀式,不是嗎?某種連同自己的靈魂一併潔淨的儀式,這就是我曾經想像過的。否則,怎麼可能回到日常生活,和自己的家人或同志同桌進食?」
「昨晚,我上去她的房間,不過門上了鎖。我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有許多朋友,我從來不認為我是唯一的……但究竟我想要什麼?找一處睡覺的地方,當然了;但不止這個。何必偽裝?我們都清楚,老男人想要的就是在年輕女人的臂彎裡重尋他們的青春。」她敲打著那個麵團,揉捏著它,以趕麵棍趕薄:她是個有小孩的年輕女人,和要求嚴格的母親同住:我對她閒談這些關於痛苦與寂寞的事,所為何來?疑惑中,我聽見這些話從口中流瀉而出。「把每件事都說出來吧!」第一次面對那幾個蹂躪我的人時,我就這樣告訴自己。「為什麼愚笨地緊閉著嘴?你沒有秘密。讓他們知道他們處理的是血肉之軀!說出你的恐懼吧,痛苦時就大聲尖叫吧!他們是倚賴頑固的沉默而興起的:因為這讓他們確信,每個靈魂都像一把他們必須耐心撬開的鎖https://m.hetubook.com.com。袒露你自己吧!敞開你的內心吧!」於是我大喊、尖叫,並說出一切腦袋裡想到的事。多麼狡猾的理由!因為此時放任舌頭隨興說話的我,聽到的其實是一個乞丐所發出的牢騷和埋怨。「妳知道昨晚我睡在哪裡?」我聽見自己這麼說:「妳知道穀倉後面那間單頂的小屋嗎?……」
我就像自己所願意相信的那樣,並不是一個縱情歡愛的人,但也並不是冷硬如上校的。我是帝國在承平時期不願面對自己時所說的謊言,他則是帝國在風雨飄搖之際道出的真相。我們是帝國統治下的一體兩面,搭配完美。但我妥協了,我環顧這個偏遠而無人注意的邊境地帶,看著這個落後荒僻的地區,它有著沙塵漫天的夏日、豐收的杏子、悠長的午睡時間、懶怠散漫的戍衛部隊,以及年復一年翱翔來回於那明亮如鏡、波紋不興的湖面的水禽,於是告訴自己:「耐心點,總有一天他會離開,總有一天,寧靜的日子終將重新再來,然後,我們的午睡將更為漫長,我們的刀劍將鏽蝕得更嚴重,瞭望塔上的值勤人員將溜回家陪伴妻子共度良夜,牆上的灰泥將更為剝落因而蜥蜴能在磚縫裡築巢,鴟鴞將從鐘樓飛撲而下,而帝國地圖上的邊境界線也將日漸模糊,然後我們終將幸福地為人所遺忘。」就這樣,我哄騙著自己,因為轉錯了彎而走上一條似是而非的路,終於身陷迷宮之中。
為什麼軍隊不阻止野蠻人?人們如此抱怨著。邊境的生活已變得相當艱困了。他們談起想重回故國,但隨即想起,由於野蠻人的緣故,回鄉之路已不再安全。店家囤積貨物,人們已無法購得茶葉和糖。那些飲食不受影響的人必須關起門來進食,以免引起鄰人的嫉妒。
我聽見茅草和黏土下方傳出清脆的響聲。那是屋頂支柱斷裂的聲音。屋頂上那個人雙手朝上,整個人向下穿透了屋頂。前一秒鐘,還看見他驚訝地張著兩眼,下一秒卻只見懸浮於空氣中的一團煙塵。
「你什麼時候才會開始為自己的生存工作?」
其中一個士兵一把扯起吊著鹽漬魚乾的棚架,架上那些失去肚腸的魚隻在吱吱嘎嘎聲中隨著棚架跌落地上。
我站起身,跟著他走過庭院。守衛把鑰匙交給他,他打開了大門。「你看見沒?大門是開的。」
「住手!」我喊了出來,血液在我的太陽穴裡卜咚敲擊著。「他們做了什麼傷害你們的事?」我想抓住他的足踝,但是距離太遠了。這樣的憤怒,幾乎可以讓我一把扯斷他的喉嚨。
留守部隊的酗酒的程度比過去我所知的更嚴重,而他們對待鎮民的方式也較從前更為蠻橫。好幾次,士兵進入商家任意取走物品,且未付分文就逕行離去。對店家來說,當民兵成為犯罪者時,請求援助又有什麼用處?喬爾隨軍出征時,負責掌控動員時期此地一切行事的是孟戴爾。店家向孟戴爾投訴,他雖給予各種允諾,但一直未見付諸行動。他何需實踐諾言?他唯一在乎的是他是否受到屬下的歡迎。除了城牆上例行的警戒巡邏及每星期一次的湖畔掃蕩(針對潛伏的野蠻人而發動的,但從未成功)外,此地的軍紀鬆弛散漫。
我信步走上通往湖邊的那條寬敞道路。前方的地平線已呈灰色,與灰色的湖水融為一體。身後的落日映照出一道道金黃與緋紅交錯的光芒。溝渠裡傳來第一支蟋蟀的鳴唱。這是一個我熟悉、熱愛且不願離棄的世界。打從年輕時我就在暗夜裡走過這條路,並且總是平安無事。我怎會相信黑暗之中淨是野蠻人匆匆掠過的身影?如果這裡出現陌生人,我一定可以感覺得到。野蠻人早已領著他們的牲畜退居到最遙遠的深山幽谷,等著軍隊在日漸疲憊之後撤退離去。倘若如此,野蠻人就會再度出現。他們將牧放著自己的羊群,與我們不相往來,而我們也可以耕作我們的田地,與他們互不侵犯,就這樣,幾年之內邊境地帶將會恢復平靜。
我想再胖起來,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胖。我想要一個大肚子,當我將手掌交疊放在肚子上時,可以感覺肚裡咕嚕作響的滿足感。我想要感覺我的下巴陷進軟厚的喉部,我想要讓胸部在走路時左搖右晃。我想要一種簡單而滿足的生活。我希望(徒然夢想!)再也不知飢餓的滋味。
「好多人都已經離開了,」她一邊說,一邊轉向那一大球麵糰:「我都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幾天前,又有不少人離開了。其中有一個是這裡的女孩——那個頭髮又長又直的嬌小女孩,你可能還記得她——她也在裡面,她跟她的家人一起走的。」當她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她的聲音平板,讓我十分感謝她的善解人意。「這當然是有道理的,」她繼續說:「如果你想離開,你應該現在就走,路途很遙遠,也很危險,而且晚上也愈來愈冷了。」她談著天氣,談著剛過去的夏天,以及冬天即將來臨的跡象,而那個距離我們此時站立之處三百步之遙的囚室,那個我曾經生活的地方,彷彿曾將我隔離於冷與熱、乾與濕之外。我明白,對她而言,我是消失了一段時間之後又再度出現,而在這段期間,我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我回頭往城裡走。
他們是一群瘦削雞胸的人。他們的婦女似乎總處於懷孕狀態;他們的小孩發育不全;在幾個年輕女孩身上,隱約可以看出一種弱不禁風美目盼兮的美,但在其他人身上,我所看到的只有無知、狡猾和懶散。如果他們曾見過我,那麼他們從我身上看到的,又是什麼?一隻從大門後方凝望城外的獸:他們在此找到安身立命的美麗綠洲,而我正是那綠洲污穢的陰暗面。
慌亂而徒勞地為了贖罪而矯情做作。
左邊那騎士本來和同伴比肩而行,此時忽然掉轉馬身,朝湖邊的路小跑而去。
臥室裡,床單像過去那般堆在一旁,好像我一直仍睡在這裡。只不過未洗的亞麻床單上的那股氣味並不是來自我身上。
所有有關災禍的預兆如今都一一驗證,真正的恐慌首次讓整個城鎮亂了陣腳。商店裡擠滿了為了庫存食物而相互飆價的顧客。有些人家把自己封鎖在寨壘似的屋內,在房裡飼養家禽甚至是豬。學校也關閉了。謠言四起,並迅速傳遍街頭巷尾;據說有一群野蠻人駐紮在數英里外遭野火燒黑的湖畔;據說城鎮即將遭受攻擊。原本意料之外的情況已然發生:三個月前神采飛揚地出征的軍隊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那間老房子的大門打開著。屋內一股陳腐的霉味。似乎許久沒人擦拭灰塵。那些原本裝著從沙漠遺址取回的石頭、蛋和手工藝品的展示櫃都不見了。前面那間房間裡的家具被推在牆壁旁,地毯也已掀開。小小的客廳似乎沒被動過,只有那些垂掛的帘幔上帶著一種酸臭沉滯的味道。
事實上,孟戴爾並不在法庭裡。我及時返回廣場,聽見他向公眾宣讀一份「奉帝國命令」聲明的結尾。這次的撤退行動,他說,是一次「暫時性的措施」。一組「臨時部隊」將會繼續留守。「在冬季期間,邊境地帶軍事行動全面暫停」乃意料中的事。他自己希望來春時能再回來,屆時,軍隊會再度「發動一項新的攻擊行動」。此外,他想向每一位曾對他展現「令人難忘之熱忱與善意」的人表示感謝。
我掀開床單,直接躺在光裸的床墊上,期待著某種不安的感覺偷偷襲上心頭,期待著另一個人的魂魄仍然徘徊在他遺留的氣味和他製造的紊亂之中。但這樣的感覺並沒有真的出現;房間還是和以前一樣熟悉。我的一隻手臂橫在臉上,發覺自己漸漸沉入夢中。也許,當這個世界停滯時,它其實並不是假象,也不是夜裡的夢魘。也許,當我們醒來之後,不可避免地必須面對它,因為我們無法忘掉它,也不能沒有它。但我仍和以前一樣,無法相信世界末日即將來到。我知道,如果野蠻人此時衝進屋來,我將會像嬰孩般在不知不覺中死去。當hetubook.com.com我在樓下儲藏室裡手持湯匙,嘴裡塞滿從櫥架上最後一個瓶罐裡挖出來的無花果蜜餞時被逮,那倒更適合:之後,我的腦袋會被砍下並拋到屋外那已然頭顱成堆的廣場上;那一張張臉上,因為歷史突然闖入綠洲原本靜止的時間之中而帶著受傷及充滿罪惡感的驚嚇表情。對所有人來說,這是最適合的結束。有些人在自家的地窖裡被逮,胸前還緊握著值錢的物品,眼睛用力閉著。有些人因冬天的第一場雪而凍斃在路上。還有少數人手持乾草叉,為了掙扎求生而喪命。當這一切結束之後,野蠻人會以城鎮的檔案文件來擦拭臀部。最後,我們什麼教訓也沒學到。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似乎都是冷酷而頑冥的。儘管大街上曾發生過歇斯底里的事件,但沒有人真的相信我們自幼熟悉的篤定與祥和即將成為過眼雲煙。沒有人能接受帝國的大軍終遭殲滅,而對方竟是一群以弓箭和生鏽的古老槍枝作為配備的人,他們住在帳篷裡,從不洗澡,甚至不會讀書也不會寫字。而我又憑什麼嘲笑賦與生命的幻象?為了度過這最後的日子,除了夢想著救世主以聖劍驅散大群敵人,以慈愛赦宥了我們及他人以我們的名義鑄下的錯誤,並且寬大地賦與我們第二次機會去重建凡塵俗世的天堂外,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我躺在這張光裸的床墊上,一心一意想讓自己的想像成真:我想像自己是個泳者,我想像自己用持續而穩健的動作游過時間介質——這個介質比水更無生氣,波瀾不起,但卻又無所不在、無色無臭,它像紙一般枯燥乏味。
她兩手敏捷地移動著,用一隻碗的碗緣在那張麵皮上壓出一個個圓圈,然後將殘餘部集中,再揉成團。她避開了我的眼睛。
起先,城裡的人對這些粗魯未開化的流民深表同情,紛紛提供食物和舊衣,但當難民們在廣場靠近胡桃樹附近沿牆搭起茅舍,當他們的小孩竟大膽進入廚房偷竊,當某天夜裡,他們的一群狗兒闖入了羊棚,咬斷了幾隻牡羊的喉嚨時,一切就改變了。此時,同情的情愫轉變為反感。士兵採取了行動,他們一見他們的狗就開槍,一天早上,趁著男人在湖畔捕獵時,又將整排避難處所全數拆毀。漁民們在蘆葦叢裡躲了幾天。然後,他們那小小的茅屋再度一間間地出現,只不過這次搭建在北面城外牆下。他們的屋舍獲准保留,但大門的哨兵卻奉命禁止漁民進城。如今,這項規定已較為寬鬆,早晨時分可以看見他們挨家挨戶兜售成串掛在繩上的魚隻。他們對金錢毫無概念,人們無情地欺騙他們,甚至只要少數甜酒就能和他們換得所有東西。
城門開了。全副武裝的士兵在漁民居住的茅草小屋之間來回戳刺著。那隻把我弄醒的狗跟著他們小跑過一間間屋子,尾巴高高舉起,舌頭鬆懶地伸出,兩隻耳朵機警地豎起。
我走過那片曾遭摧殘的田地,如今此地已重新整理及翻土。我跨過灌溉溝渠及擋水的矮牆。腳跟下的土壤逐漸變得鬆軟;不久,我走上浸濕的沼澤草地,撥開蘆葦叢的莖稈,在黃昏的最後一抹紫光裡,踩著深及腳踝的水前進著。青蛙在我身前撲通撲通跳入水中;我聽見附近某處傳出細微的羽翼沙沙聲響,原來是一隻匍匐待飛的沼澤水禽。
當這支由全國各地役男所組成的部隊初次駐紮此地時,由於他們在許多方面格格不入,本地居民的反應因而相當冷淡。「我們不需要他們,」人們說:「他們最好早點出發去和野蠻人作戰。」他們不能在店裡賒帳,母親們將自己的女兒關在家裡,不讓他們有機會接近。但自從野蠻人開始出現在我們的大門口後,大家的態度也改變了。那時,他們似乎成為我們與毀滅之間唯一的屏障,人們因而焦急地對這些陌生的士兵大獻殷勤。市民委員會規定每週課徵一次稅賦,以便為他們舉行盛宴,宴席上有烤全羊,有數加侖的甜酒,城裡的女孩也隨他們挑選。只要他們留下來保護我們的身家性命,他們要什麼都能得到滿足。他們飽受奉承,因而變得更加狂妄自大。我們知道我們無法完全依賴他們。在穀倉即將掏空、遠征軍如煙霧般消失無蹤之際,一旦豐盛的饗宴不再,我們還能拿什麼來留住他們?我們只能期望他們會因為嚴冬對旅途不利而打消棄我們於不顧的念頭。
野蠻人在晚上出現。夜色降臨之前,必須將所有羊隻趕進圍欄,將大門閂上,在每個瞭望崗哨派人輪值守衛。人們說,野蠻人整晚四處潛伏觀察,企圖傷人及奪取財物。孩子們在夢裡看見百葉窗打開來,露出一張張凶惡的野蠻人臉孔。「野蠻人來了!」孩子們尖叫著,無論如何安撫都沒用。晾衣繩上的衣物不翼而飛,甚至食物也從重重深鎖的儲藏室裡消失。人們說,野蠻人在城牆下挖了一條地道;他們隨興來去,取走任何看上眼的物品;沒有人是安全無虞的。農人依然下田,不過他們成群結隊外出,絕不單獨行動。他們心不在焉地工作著,他們說,等農作物再長大些,野蠻人才會再次淹沒田地。
一股難民潮湧進了城鎮,他們原是散居於河畔及湖泊北岸的漁族子民,他們的語言沒人聽得懂。他們背上扛著所有家當,身後跟著骨瘦如柴的狗及佝僂蹣跚的小孩。他們初抵城鎮當天,人們圍繞著他們。「是野蠻人把你們趕離家園的嗎?」圍觀的人一邊問道,一邊做出凶猛的表情,手裡還拉開想像中的弓弩。然而,沒有人問起帝國的部隊是否與此有關,也沒人問起那場他們在灌木叢裡施放的大火。
遠征軍出發至今將近三個月了,依然沒有半點消息。於是,可怕的謠言漫天飛舞:例如軍隊早已被誘至沙漠地區,並全數遭到殲滅;例如沒人告訴我們,其實遠征軍已奉令回去保衛內陸的家園,留下邊境城鎮任野蠻人唾手可得。每個星期,總有十來個謹慎的家庭結伴離開城鎮,向東出發去「拜訪親友」,並委婉地解釋他們只是去「等待一切安定下來」。他們離開時,形成一列攜帶著大量行李的隊伍,手上推著手推車,背上揹著包袱,連小孩也像動物一般馱著東西。我甚至看到一輛由羊隻拖拉的低矮長形四輪車。馱獸已買不到了。先離開的都是些機敏的人,夫妻倆清醒地躺在床上,低聲計畫,衡量損失。他們離開溫暖的家園,在「回來之前」暫時鎖上大門,並且帶著鑰匙留作紀念。第二天,成群士兵就會破門而入,將屋舍洗劫一空,並砸毀家具、弄髒地板。準備離城的人一旦遭人發現,便會引起別人強烈的憎恨;他們在公眾場所遭受羞辱、攻擊甚至搶奪,但犯罪者卻毋需受罰。因此,有些家庭趁著死寂的暗夜消匿了蹤影;他們先賄賂守門的衛兵開啟大門,東行後在第一或第二個休息處等待著,直到同行者夠多,足以保障旅途安全。
或者在早上時,我可以漫步到客棧,倚在廚房那扇活動門上,吸進所有美好的氣味:牛至、酵母、新鮮洋蔥丁及煙燻肥羊肉。麥廚娘在平底鍋裡塗上油脂:我看見她那靈巧的手指輕快地在豬油罐裡沾一下,然後在平底鍋面迅速畫三個圈。我想起她做的糕餅、出名的火腿和菠菜,還有自製乳酪派,感覺嘴裡盈滿了唾液。
她只是沒有找到適當的話來讓我明白。
我加入環繞著眼前這名男子的人群(雖然他的容貌有些改變,但我仍認得)。那面軍旗在他頭上威武地翻飛著,他的目光卻茫然地望向城鎮。他綁在一個木支架上,因而能在馬鞍上筆直坐著。他的脊椎由一根棍棒撐直著,兩臂則綁在一段橫木上。蒼蠅在他臉部四周嗡嗡飛繞。他的下巴被綁得緊緊閉著,他的身體浮腫,並且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他已經死了好幾天了。
儘管此時此地的我仍因羞慚而畏縮著,但我仍須自問,
我向那個男人解釋。「讓我告訴你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和_圖_書我在黑暗中經過這裡,幾隻狗開始吠叫,這裡的人飽受驚嚇,完全喪失了理智。你知道,他們就是那樣。他們也許以為野蠻人來了,因而全跑到湖邊去了;他們現在躲在蘆葦叢裡,我剛剛才看見他們。你不能因為這麼一個可笑的意外懲罰他們。」
「我們給你吃得還不錯吧?」他說:「你又變胖了?」
他轉身離去,但我那隻遲緩的手像爪子般及時抓住他的手臂。「不,聽我說!」我說:「不要誤會,我不是在責怪或指控你,我早已過了那個階段。要記得,我自己也是畢生奉獻於法律,我知道那過程,我知道正義的執行往往是曖昧不明的。我只是試著去體會。我試著去瞭解你生存的那個世界。我試著去想像你是如何呼吸、進食、度過一天又一天。但我卻無法理解!這就是令我困擾的事!我告訴自己,如果我是他,我的手會因為自覺骯髒,因而合力掐死我自己……」
「什麼時候你才會讓我接受審判?」我對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喊道。
床下的夜壺半滿。櫥櫃裡一件皺巴巴的襯衫,衣領內沿上有一圈棕色污漬,腋窩部位則是兩塊污黃的汗色。我的所有衣物全都消失不見。
我坐在他腳旁,點了點頭。
房門上吊懸的掛簾被推到一旁,他踉蹌地走出來,兩手緊握著,全身上下沾滿了黃土。「狗屎!」他說:「狗屎、狗屎、狗屎、狗屎、狗屎!」他的朋友們止不住地狂笑。「一點都不好笑!」他大喊:「我他媽的拇指受傷了!」他把那隻手夾在兩膝之間:「真他媽的痛!」他踹了茅屋的牆壁一腳,我又聽見屋裡灰泥黏土掉落的聲音。「他媽的原始人!」他說:「我們早就該叫他們靠牆排開站好,然後全部槍斃——還有他們的朋友!」
不過,我真正渴望的畢竟還是食物,而且隨著時間而與日俱增。我繼續變胖。日日夜夜,飢餓糾纏著我。每次醒來,我的胃已嗷嗷待哺,於是我等不及出外走一圈,在營地大門口閒蕩以便嗅聞燕麥粥清淡的芳香,並等待那些焦糊了的殘羹;騙孩子們從樹上丟下桑椹給我;在果園的籬笆上伸長了身子偷摘一、兩顆桃子;經過每戶人家,一個不幸的男人,一個癡戀的犧牲者,如今已然痊癒,臉上隨時準備微笑著接受一切的贈與:一片塗了果醬的麵包,一杯茶,中午時也許是一碗燉菜或一盤洋蔥和豆子,另外也總有各式各樣的水果,例如杏子、桃子、石榴等豐饒的夏日產物。我的吃相就像乞丐,胃口奇佳地吞下我的食物,連盤子也抹得乾乾淨淨,讓人看了心裡歡喜。難怪我一天天又漸漸重新得到鄉里同胞的善意對待。
我以斗篷將自己裹得更緊些,走上那條將會經過城鎮大門的路。城門關著。我繼續走到西北角的瞭望塔樓,上面似乎沒有人站崗。然後,我回頭穿過田地,跨過那道擋水牆,朝湖邊走去。
他完全不理我。另一個士兵幫他爬上了屋頂。他在兩根支柱上保持平衡,開始以靴跟用力將屋頂踩出破洞。我聽見屋內有混著草的泥土塊掉落地面。
沒有人打算動手,於是它落在我身上。我上前撿起拖行於地的韁繩,並且把這個來自野蠻人的訊息引進城鎮大門,經過沉默的圍觀人群,來到營地集合場,為這一名傳送信息的信差解開繩索,然後平放等著埋葬。
原先幾名士兵出發追逐那單獨與他同行的騎士,但很快就回來了。他們騎馬越過廣場,朝孟戴爾隱身主持市政的法庭馳騁而去。當他們再度出現時,不會再與任何人交談。
幫他爬上屋頂的那個人走過來用身體擋在我面前。「你為什麼不他媽的滾遠一點,」他喃喃自語:「你為什麼不他媽的滾遠一點。你為什麼不滾開,到別的地方去死。」
距離我五十碼處的路中央,一個小男孩正站著撒尿。他的雙眼盯著尿液形成的弧形,眼角餘光瞥見了我。他弓著背,試圖將最後的尿液射得更遠些。那縷金黃線條依然懸掛空中時,他瞬間消失了蹤影。一隻黝黑的手臂從蘆葦叢中伸出,一把將他抓了進去。
我是否從不曾感到後悔?
我們在一陣長長的靜默裡審視著對方。
與此同時,我——這個穿著女襯衣、在懸吊於樹上高聲求援那天失去最後一絲威嚴的老邁丑角,這個因雙手無法使用,因而只能像狗一樣就著地面石板舔食食物的骯髒生物不再受到監禁了。我睡在營地集合場的角落;我穿著污穢的罩衫悄悄地走動;我因別人揮拳相向而畏縮。我像一隻棄養於後門的飢餓野獸,我依然苟活著,大概只證明了每個同情蠻族的人心中均潛伏著獸|性吧。我知道我的處境並不安全。有時我可以感覺到充滿憎惡的眼神投在我身上;我不會抬頭往上看;我知道,有些人想必有股強烈的衝動,忍不住想從樓上窗戶用一顆子彈射穿我的頭顱,以便將集合場清理乾淨。
夢裡,我在覆滿白雪的廣場上逐漸靠近她。起先,我走著,但風力漸強,旋飛的雪團將我推頂向前,我的雙臂展開,斗篷大衣因風吹而鼓脹得像船帆一般。我的速度加快,兩腳點過地面,朝廣場中心那個孤單的身影猛撲而下。「她一定來不及轉頭看見我!」我心想。我張嘴想出聲示警。一樓微弱的哀嚎聲傳入我耳中,但卻被風猛然颳走,像一張紙片般因升騰的氣流而飄入空中。當她轉身看見我時,我幾乎就要撞上她了,因而全身緊繃,準備迎接接下來的撞擊。相撞之前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她的臉龐,一張健康、熱情的小孩的臉,從容地對著我微笑。她的頭撞上我的腹部,我隨即讓風帶走了。這場碰撞像蟲螫般輕描淡寫。我心頭突然充滿解脫後的輕鬆。「根本不必緊張的!」我心想。我試著回頭看,但茫茫白雪裡空無一物。
我記得她淡淡的微笑。
城鎮大門就這樣敞開了一整夜,幾個小家庭匆匆在部隊之後離去,他們大部分徒步而行,沉重的行李將身體壓得低低的。而在破曉之前,漁民們又偷偷溜進城來,未曾受到任何阻擋。他們將病弱的小孩、少得可憐的家產,以及一捆捆的竿子和蘆葦稈;他們利用這些物件,重新進行家園的再建蓋工程。
走過通往漁民營地的路上,一隻狗開始吠叫,不久,另一隻也一起應和,夜色中忽然接二連三地傳出狗吠、驚喊及尖叫的喧嚷聲。驚惶中,我使勁大喊著:「沒事!」但沒有人聽見。我無助地站在路中央。有人經過我身旁,朝湖跑去;隨後,另一個身體撞上了我,我立刻知道那是個女人,她在我懷裡恐懼地喘息著,隨即掙脫跑開來。幾隻狗在附近出現,對我咆哮著:其中一隻猛地咬了我的腿,撕扯我的皮膚,然後退開,我則一邊旋轉著身子,一邊大叫著。四周的狂吠依然不止。城牆後方城裡的狗也加入嚎叫。我低伏著,不停轉動身體,緊張地等待下一波攻擊。這時,宛如號哭聲的黃銅號角響徹夜空,狗吠得更凶了。我拖著腳步慢慢走向營地,夜空之下忽見一間小屋若隱若現。我推開懸掛於門口的氈毯,進入暖得令人出汗的屋裡。幾分鐘以前,人們仍在此沉睡著。
「但你不是囚犯,只要你願意,隨時可以離開。」他等著我一口吞下這個沉垂而下的餌。我沉默不語。他繼續說:「我們沒有你的記錄,你怎麼會是囚犯?你認為我們不做記錄的嗎?我們沒有你的記錄,所以你理所當然是自由的。」
夜色降臨,返回穀倉側棚那個仍是我睡覺處所時,我發現通路被封住了。一列兩輪式軍需補給馬車沿著巷道往前推進,我認得頭一輛車裡載的是一袋袋穀倉內儲存的穀物種籽,跟隨其後的則是幾輛空車,車輛之後是一列駐軍馬房裡的馬匹,全備好了馬鞍,鋪上了氈毯,我猜,每匹馬都是前幾個星期偷竊或強徵而來的。嘈雜聲驚動了居民,他們紛紛走出住所,一個個安靜地站著目睹這顯然經過長時間計畫的撤退行動。
他完全不理會。
一天,集合場上的我正打著盹,一襲陰影罩了上來,一隻腳抵著我,於是我抬頭看進了孟戴爾和-圖-書的藍色眼睛裡。
士兵們在城鎮裡橫行肆虐。他們在廣場上舉行了一場火炬集會,公開譴責「懦夫與叛徒」,並且聲明全體團結效忠帝國。「我們要留下」成為此一承諾的口號:城內的牆上處處可見這幾個大塗鴉。那天晚上,我在黑暗之中站在那一大群人的一角(沒有人敢獨自待在家裡),聽著由數千人的喉嚨發出那低沉而具威脅的反覆吟誦。我的背脊傳來一陣戰慄。集會之後,士兵們引導群眾在街頭遊行。一些房屋的大門被踹開、窗戶被砸破,還有一幢民宅遭人縱火。直至深夜,廣場上仍有人飲酒喧鬧。我四下尋找孟戴爾,但卻看不見他。即使戍衛部隊曾準備接受一個警察的管理,或許他也已經無力控制他們了。
潮濕的親吻不斷覆上我的嘴。我啐了啐口水,搖搖頭,睜開了眼。那隻一直舔著我的狗兒向後退去,不停搖著尾巴。陽光從茅屋大門滲入。我爬進屋外的黎明晨光之中。天空和水面暈染著相同的淡紅色。過去我每天早晨總會在湖面上看見船首圓鈍的捕魚小舟,但此時湖面卻空無一物。我身處的營地也空無一人。
而我又多麼善於諂媚及懇求!好幾次,我獲得專為我準備的美味點心:和香蔥、胡椒一同煎熟的羊肉片,或是火腿番茄片夾麵包,外加一塊羊奶乳酪。如果我能以提水或抱柴薪做為回報,雖然不像從前那般強壯,但我仍十分樂意幫忙。如果我差不多將城裡的資源耗盡了——因為我必須留意,不能變成施惠者的負擔——我還是可以來到漁民的營地,幫他們清理漁穫。我學會了他們的一些用語,他們毫不懷疑地接納了我,他們瞭解身為乞丐的滋味,他們讓我一起分享他們的食物。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我是個虛偽的騙子。
沒有地方可供躲藏。但我為什麼要躲藏?從清晨到黃昏,廣場上處處可見我時而徘徊在畜棚,時而坐在樹蔭下。而在治安官已脫離劫難的消息傳開之後,當我靠近時,人們不再噤聲不語或轉身避開。我發現我並不是沒有朋友的,尤其是女人,她們幾乎無法掩飾想從我這裡聽到事情始末的渴望。在街頭漫遊時,我遇見後勤官那豐腴的老婆,她正在晾曬洗淨的衣物。我們打了招呼。
他看了我一下,或者說是對我視若無睹,不願正視我,昂首闊步走開了。經過最後一間小屋時,他動手扯下門上的掛簾。簾子上一串串裝飾用的珠子——紅的黑的莓果、乾涸的瓜類種籽——像瀑布一樣散落滿地。我佇立在路中,等著身體裡那股令人戰慄的怒氣消褪。我想起當我仍掌理此地司法審判時,一個原本住在遠處城鎮的農民。他之前因為偷雞而遭當地行政長官判了三年兵役刑,來到此地一個月後,企圖逃兵失敗,因而被帶到我面前。他說,他想再看看他的母親和姊妹們。「我們不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訓誡他:「我們都受法律管制,因為法律比我們任何人更大。那個把你送來這裡的行政長官、我自己,還有你,我們全都受法律管制。」他以呆滯的雙眼看著我,等著接受判決。兩個木然的衛兵站在他身後,將他的雙手銬在背後。「我知道,因為想當個好兒子而受懲罰,你覺得不公平。你認為你知道什麼是公平,我瞭解。我們都認為自己知道。」那個時候,我自己都毫不懷疑地認為,我們每個人,不管是男人、女人、小孩,甚至是那匹拖轉水車的可憐老馬,永遠知道什麼是公平、正義——公平之為何物,是所有生物與生俱來的記憶。「但是我們活在一個有法律的世界,」我這樣對著我那倒楣的囚犯說:「一個僅次於理想狀態的世界。我們不得不接受這個情形。我們都是墮入凡間的俗物。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維護法律,所有人都同來擁護,不讓記憶中的公平正義褪去。」對他說完教之後,我告訴他判決。他一語不發地接受了宣判,隨後,那兩個守衛將他帶走。往後一旦碰上這樣的日子,我總會想起那種令人彆扭的恥辱;我會離開法庭,回到住處,整晚在黑暗之中坐在搖椅上,沒有任何胃口,就這樣坐到上床就寢為止。「每當有人因不義而受苦時,」我對自己說:「目睹此一苦難的人也注定要因恥辱而痛苦。」然而,這樣似是而非的自我安慰並無法令我感到心安。我不只一次想著辭去現有職務,從公務生涯中引退,購置一座自產自銷式的小農場。然而,我轉念一想,即使我這麼做,仍會有其他人奉命前來接替我面對這樣的恥辱,那麼,一切仍不會有任何改變。於是,我繼續留在我的崗位,直到有一天,災禍突然降臨在我身上。
當他說話時,站在一輛空馬車上,兩側站著擎舉火炬的士兵;此時,他的手下正把搜刮得來的物品陸續帶回。有兩個人試著將一座從一處空屋裡掠奪而來的精緻鐵製火爐裝上馬車。另一個人的臉上掛著勝利的微笑,攜回了一隻公雞和一隻母雞,公雞身上有著燦亮的黑色和金色羽毛。牠們的雙腳被綁住,兩對翅膀被他以兩手分別握住,眼珠裡透出凌厲的光芒。有人幫忙打開了烤爐的門,他順手將牠們塞進爐中。由店裡搜奪而來的一包包麻袋和木桶將一輛馬車堆得老高,其中甚至還包括一張小桌子和兩張椅子。他們攤開了一張厚重的紅色地毯,將它鋪蓋在這整車的裝載物上,再以繩索將垂下的毯角繫起。目睹這計畫性的背叛行為,並未引起圍觀居民的抗議,但我卻感覺一陣陣自知無能為力的怒氣淹沒了我。
隨著人們對野蠻人的反感逐漸增強,我也在牆角更蜷縮起身子,希望沒有人會想起我。
冬天即將來臨的跡象已處處可見了。清晨的那段時間裡,冷冽的微風自北方吹起,百葉窗吱嘎作響,睡夢中的人更緊密地互擁著;哨兵將身上的斗篷裹得密不透風,背對著風吹的方向。好幾天晚上,我在以麻布袋鋪的床上顫抖著醒來,然後再也無法入睡。太陽一天天升起,但它的距離好像也一天天變遠,甚至在尚未下山之前,大地就已冷卻了。我想到那些蜿蜒走上數百英里路的遷徙隊伍,他們朝著大多數人素昧平生的祖國前進,推著他們的手推車,驅趕著他們的馬匹,揹著他們的小孩,留意著他們的存糧,沿途一天天丟棄工具,廚具、畫像、掛鐘、玩具,以及所有他們原以為能從棄守的家園裡挽救出來的東西,因為他們終於明白,他們最後只求能安然逃離險境。再過一、兩個星期,天氣將會變得險惡,除了最為強健的人外,無人能出發上路。屆時刺骨的北風將鎮日呼號,風乾所有植物的枝葉,並且越過廣漠的高原,捲起如大海般的漫天飛沙,帶來陣陣突然降臨的冰雹和雪霰。我無法想像自己穿著襤褸的衣衫及撿來的草鞋,手持著拐杖,背上揹著行李,經歷漫長路途並存活下來的模樣。我絕不想這麼做。離開綠洲,我能希望擁有什麼樣的生活?首都裡一個潦倒的簿記員,在暮色低垂時回到後街窄巷裡那間暫時租賃的房屋,齒牙漸漸疏落,房東太太還不時在房門外詛咒著?如果我真的加入了這趟遷徙之旅,我將會加入最不引人注意的老人同伴之中,有那麼一天,我們脫離了隊伍,坐在岩石的下風處,等待最強的一股寒凍爬上我們的雙腿。
我涉水漸深,雙手撥開蘆葦,趾間感覺到淤泥的冰涼。腳下那比空氣更能保留日曬餘溫的水,延遲著溫度的降低,但終究逐漸變冷。晨曦初露時,漁民們以篙撐著他們的平底船,在這片平靜的水面撒下網罟。多麼平和的一種謀生方式!也許我該放棄我的乞丐生涯,加入他們位於城牆之外的營地,為自己搭建一間以蘆葦及泥土糊成的小屋,迎娶他們美麗的女兒,在漁獲豐盛時共享盛宴,在收穫銳減時勒緊皮帶。
那名士兵帶著一種刻意的冷漠,慢慢走到最大一間茅屋旁,用身體頂住兩根突出的屋頂支柱,企圖將茅草頂蓋掀下。他使盡了力氣,卻完全無法搖動它。我看過這些看似脆弱的小屋的建造過程,它們特意設計來抵抗那種鳥兒無法飛行其中的強風。他們以皮帶繞過楔形凹槽將屋頂的骨架牢牢捆在直立的和-圖-書柱子上,如果不割斷皮帶,是不可能將屋頂舉起的。
天空裡沒有月亮。黑暗中,我摸索著走回乾燥的地方,以斗篷緊裹著身子,在蓬生的草地上沉入夢鄉。我從混亂而令人迷惘的夢中冷醒,身子僵直。天空中那顆紅色的星子似乎未曾移動。
一隻野兔在我腳邊驚跳起來,迂迴地跑開了。我跟隨著牠的蹤影,直到牠踅了回來,然後再度消失在遠處田地裡的成熟小麥叢後。
外面的喧嚷漸漸平息,但沒有人回到這裡。屋裡的空氣混濁,令人沉沉欲睡。我很想就此睡去,卻因剛才路上那溫軟一撞所留下的餘波盪漾而心神不寧。因為那幾秒鐘的碰撞,我的肌膚因而留下了屬於另一具身體的瘀青般的痕跡。我擔心起我可能會做的事:我會在白天明亮的日光下,帶著依舊隱隱作痛的記憶重返此地,不斷打聽在黑暗中撞上我的究竟是誰,不論她仍年輕抑或已是成熟的女人,我將從她身上發展另一段可能會更加荒謬的情欲之旅。像我這個年紀的男人,愚蠢是沒有極限的。我們唯一的藉口,是我們不會在和我們有過關係的女孩身上留下屬於自己的痕跡:我們那迂迴的欲望、儀式化的做|愛過程,或是笨拙的狂喜狀態,她們很快便遺忘殆盡,她們擺脫我們笨拙無比的手舞足蹈,如箭般直接投入那些讓她們懷孕生子的男人臂彎中,投入那些年輕、強健、直率的男人懷抱裡。我們的愛將不會留下痕跡。那個盲眼的女孩記得的又會是誰:是穿著絲綢睡袍的我、我住處的幽暗照明、我的香精和按摩油,以及我不幸的愉悦,抑或是那個眼前戴著遮蔽物的冰冷男,那個下了命令並對她因椎心之痛而發出的吶喊聲加以掂量的男人?除了紅灼烙鐵之後的那張面孔,她在這個世界上仍清楚看見的最後一張臉又屬於誰?儘管此時此地的我仍羞慚而畏縮著,但我仍須自問,當我與她頭腳錯置地並躺著,當我愛撫,親吻那雙受傷的足踝時,對於我無法在她心裡深刻地留下屬於我的印記,我是否從不會感到後悔?無論她的族人如何仁慈地對待她,永遠不會有人以正常的方式來追求她或迎娶她——她此生已被視為一個陌生人的附屬品,除了帶著她在我身上發現並排拒的那種帶著過度悲憐欲望的人外,沒有人會再接近她。難怪她經常昏睡,難怪她在廚房處理蔬菜時比在我床上來得快樂!從我在營地大門處停下來站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起,她一定就察覺到一股欺瞞的氣氛籠罩四周:嫉妒、憐憫、殘酷全都隱身於欲望之後。而當我做|愛時,她感覺到的不是衝動,而是對衝動的努力節制!我記得她淡淡的微笑。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我是個虛偽的騙子。她聆聽我說話,然後傾聽自己的心聲,理所當然地依據心中所想的去做。她只是沒有找到適當的話來讓我明白!「你不該那樣做的,」她當時應該阻止我並且這麼說:「如果你想知道該怎麼做,去問問你那個黑眼睛的朋友。」而為了避免不為我留下任何希望,她應該繼續說:「不過,如果你想愛我,你應該遠離此人,從別處學習。」如果那個時候她就告訴我,如果那個時候我就明白她的意思,如果那個時候我能夠明白她的意思,如果那個時候我就相信她,如果那個時候我能夠相信她,也許我不必花上一年的時間,慌亂而徒勞地為了贖罪而矯情做作。
對於我無法在她心裡深刻留下屬於我的印記,
我站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除了若隱若現的太陽篩過蘆葦頂端流瀉而下的刺眼光亮外,什麼也看不到。
一個小孩拉拉我的手,「他是野蠻人嗎,叔叔?」他小聲地說。「不是。」我也小聲地回答。他轉向身旁的男孩,「你看,我跟你說了吧。」他還是小聲地說。
「我是等待審判的囚犯。待審的囚犯毋需為了自己的生存而工作。這是法律的規定。他們的費用由公共資產來負擔。」
巨大的城門關了起來,並加上了木閂。我懇求負責崗哨的士官長讓漁民進城。「他們嚇壞了。」我說。他一語不答,轉身離去。城牆上方四十名站在我們和毀滅之間的士兵,凝望著湖泊和沙漠的方向。
「別這麼做!」我一邊喊,一邊加快腳步。在那段痛苦而漫長的營地集合場生活裡,我認得他們其中一些人。「別這麼做,那不是他們的錯!」
許久之前,第二支遠征軍帶著號角與旌旗,身穿閃閃發亮的甲冑,騎上昂首闊步的駿馬英勇無此地出發了,他們計畫將野蠻人逐出山谷低地,為他們及他們的子子孫孫留下一個永誌不忘的教訓。但在那之後,沒有任何訊息或公報。昔日廣場上每日熱鬧的閱兵儀式、馬術表演、射擊展示,早已不復再見。不安的謠言流傳著。據說,整整一千英里長的邊界全面爆發衝突,北方的蠻族已與西部的蠻族聯手;由於帝國的軍力過度分散,總有一天,他們不得不棄守偏遠的此地,以便集中資源及武力來保護內陸的心臟地區。也有人說,一直沒有接獲有關戰爭的消息,是因為部隊已深入敵境,全力向敵人發動致命攻擊,因而無暇派送信差。他們說,毋需多久時間,當我們幾乎不再懷有任何期待時,我們的軍隊將疲憊地凱旋而歸,而我們也終將擁有太平的日子。
他掙開我的手,一記重拳打在我的胸口,讓我蹣跚後退,並且喘息不止。「你這個混蛋!」他大喊:「你他媽的老瘋子!滾出去!去死在什麼鬼地方吧!」
如果那個時候我就能夠明白她的意思,
「你們可以出來了,」我幾乎沒有提高音量:「沒有什麼好怕的。」我發現,雀鳥紛紛避開這片蘆葦。我確信有三十對耳朵聽見了我說的話。
在水深及脛、紓解人心的水中,我放縱自己陶醉於這充滿渴望的憧憬裡。我夢想著變成一個不再思考的原始人,夢想著在天寒地凍的天氣裡返回首都,夢想著一路摸索著前往沙漠中的那片遺址,夢想著重回我在囚室裡的監禁生活,夢想著找出野蠻人的蹤跡,為他們效力,任憑差遣;我並不是不明白這些夢想所代表的意義。它們全是終歸結束的夢想,毫無例外:它們全是關於如何死而不是如何活的夢想。此時城鎮完全沉浸於黑暗之中(我聽見兩聲微弱的號角響起,那宣告了城門的關閉),我知道,城牆裡的每個人也和我想著一樣的事。唯有小孩例外!小孩從來不會懷疑,他們在樹蔭下玩耍的那些巨大老樹將永遠挺立,他們不會懷疑,有一天他們會長大,會像父親一樣結實強壯或像母親一樣多產;他們不會懷疑,他們將枝繁葉茂地活下去,在自己出生之處養育下一代,並且在此終老。究竟是什麼讓我們無法如水裡的魚、空中的鳥、童稚的小孩那般活著?是帝國的錯!帝國創造了歷史裡的這段時間。帝國違反四時更迭那周而復始的和諧變化,將它的存在置於興盛與衰落。開始與結束、充滿災難的起伏不定的時間之上。帝國活在歷史裡,並且企圖對抗歷史,因而詛咒了自己的命運。在帝國的潛意識裡一直深植著一個想法:如何才能不結束、如何才能不瓦解、如何才能延長它的歷史。白天,它追逐著敵人。它狡猾而殘酷,到處都是它派出的獵犬。到了晚上,它依賴各種災禍的影像滿足自己:遭掠奪的城市、承受暴行的人群、如金字塔般堆起的骸骨、荒蕪的田畝。一個瘋狂而惡毒的景象:涉水走過淤泥地的我,感染的帝國之毒其實並未比喬爾上校小。為帝國效忠的喬爾上校橫越了無垠的沙漠追逐帝國的敵人,他手持出鞘利劍消除了一個個野蠻人,直到最後一名野蠻人亦遭他殲滅時,站在下方的同志們歡聲雷動地朝天空鳴放手裡的毛瑟槍。那野蠻人原本背負著使命,準備爬上通往夏宮的青銅大門,推倒鑲飾著猛虎、象徵永久統治的球體,如果沒有成功,他的兒子或尚未出生的孫子將會克紹箕裘。
「你好嗎,長官?」她說:「聽說你吃了不少苦頭。」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儘管帶著謹慎,卻仍難掩渴望。「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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