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點亮燈嗎?」她說:「我怕在樓梯上摔跤。你繼續睡,如果你不在意吃玉米粥的話,早上我會把早餐送過來。」
我無話可說。
我再次像木頭般木然。她和我一起動著:她的一雙大手揉撫著我的背、緊捏著我的臀部。高潮來臨:像遠處海面上的一星火花,瞬間消失了蹤影。
此時是凌晨兩點。城門已開,以便讓喬爾上校的馬車進入。馬車的車轅已放下來,就停在廣場中央。幾個人站在馬車後面的下風處,試圖躲避刺骨的寒風。城牆上的哨兵往下看著。
沿著北面的牆壁,我們撐起一排頭盔,旁邊再立著一根根的長矛。每隔半小時就會有一個小孩經過這裡,略微移動每頂頭盔。我們希望這樣能瞞過野蠻人銳利的眼力。
我心想,雪人也需要一雙手臂呀。但我不想干涉他們。
我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我們躺在黑暗之中,思索著。
「走了,散了,到處都是。我不知道他們在哪裡,我們得找出自己的出路,根本沒辦法待在一起。」此時,他的同志們正消失在暗夜之中,他因此掙扎得更厲害了。「讓我走!」他嗚咽地說。他不比小孩強壯。
他們對我的話似乎充耳不聞:這些男人不僅盡忠職守,更從蠻族手中拯救了這個警察。而此刻,他們交頭接耳了一陣子,同時為一對羸弱的馬再度上好了馬具。
「沒錯!」
「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
我們花了兩天的時間,合力在大水之後遠處僅存的田地裡收成作物,勞動時,我們隨身帶著各自的武器。收穫少得可憐,每家一天至多只能分到四杯的量,但總比什麼都沒有好。
有人跑過來大叫:「走!」當他經過時,把我推開來,然後拍打了車廂門。他的雙手攬著一塊塊的麵包。「我們必須離開!」他大聲說。喬爾上校鬆開門閂,那人把麵包一股腦兒全拋了進去。門又砰然關上。「快!」他又喊。馬車艱難地開動,避震的簧片發出了呻|吟。
「我很喜歡她,」她說:「大家都喜歡她。她從來不抱怨,我知道她的腳痛,請她做什麼她都會做好。她很好相處,只要她在,總會笑聲不斷。」
「這不關我的事。」
手肘下壓著一疊泛黃的文件時,
「他留下了一些錢。他人在軍隊裡。」
「我不願去想野蠻人的事。」她說:「人生苦短,不該浪費在為未來憂慮。」
「試試麵包黴和馬利筋,」草藥師傅說:「也許會有效。如果不行再回來找我。這裡是一些馬利筋,把它磨成粉後,加些溫水和麵包黴一起和成糊狀,每餐飯後喝兩湯匙。味道很不好,非常苦,不過絕對不會對你造成傷害。」
「他們是被草草埋葬的。」他說。他蹲在坑口邊緣:「他們凌亂地躺在一起,一個疊著一個。」
「只要一、兩個晚上就可以了,」我說:「所有的事即將結束。我們一定要把握生命。」她脫下內褲,像馬一樣踩過,僅穿著一件罩衫走過來。我吹熄了燈。我剛才說的那些話讓我有點無精打采。
我們似乎該為後代子孫留下一份有關殖民的記錄,
我想:「有一天,當人們前來遺址尋覓時,他們對沙漠裡那處遺址的興趣會勝過任何我可能遺留下來的東西。理應如此。」(於是,我花了整晚的時間為每一片白楊木塗上亞麻籽油,然後將它們全部包裹在一塊油布裡。我向自己保證,風停之後,我要出門去,將它們埋在當初我找到它們的地方。)
如果想向那些曾住在沙漠遺址裡的人示意,我們該做的事似乎是為後代子孫留下一份有關殖民的記錄,並將它埋在城牆之下。至於書寫這段歷史的人選,似乎沒有人比最後一任治安官更為合適。然而,當我將自己裹在禦寒的老熊皮裡,坐在點著一根蠟燭hetubook.com.com(因為油脂也是配給的)的寫字桌前,手肘下壓著一疊泛黃的文件時,我發現我動筆寫下的並不是一個帝國前哨站的編年史,也不是在最後幾年等待野蠻人的日子裡,當地居民如何使內心獲得安定的記錄。
腳下一片幽黑,什麼都看不見,但當我拿起鶴嘴鋤輕輕敲下,我感覺碰觸到一個堅硬的東西。我的手指告訴我那是骨頭。
「很快就放你走。野蠻人怎麼可能如此對付你們?」
當地居民如何使內心獲得安定的記錄……
我喝下這服味苦的混合飲料,也儘可能地多吃萵苣,聽說蒿苣會消耗男人的性欲。然而,我並不是太認真,心裡隱約感覺自己誤讀了這種種徵兆。
我感覺到身旁她那沉靜的軀體的重量。「我愈來愈喜歡妳的大兒子,」我說:「我被囚禁時,他曾經替我送過食物。」
我在搖椅上坐了一個小時左右,等著這血肉之柱回復原狀。它在自己覺得最合適的時候回復了原狀。我起身穿上衣服,然後出門。
在樓下的廚房裡她睡得比較好,她說。她醒來時能看到爐裡發紅的煤塊,讓她覺得較為安心;她也希望孩子和她一起在床上,另外,最好不要讓她母親發現她晚上在哪裡過夜。
「她也是這麼告訴我的。她說你心不在焉,她不瞭解你,她不知道你想從她那裡得到什麼。」
「妳不瞭解。」我的聲音沙啞。她聳了聳肩。我繼續:「這件事有許多部分妳不知道,她沒有告訴妳,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現在並不想談它。」
我盯著這段剛寫下的主張看了許久。如果在那些我花費了許多時間的白楊木片上也有如此迂迴、如此模稜兩可、如此值得指責的內容,我一定會非常失望。
房門上的猛力敲擊聲吵醒了我。敲門的是個男人,他手裡拿著燈籠,滿臉風霜、形容枯槁,身穿一件顯然過大的軍用大衣。他帶著驚惶困惑的表情望著我。
他們指著放在一堆新翻起的土堆上的骨頭——一具孩童的骨骸。
「我們需要食物、健壯的馬匹及飼料。」我的訪客這樣說。他在我前面小跑著,上前打開了馬車的廂門:「准尉不在這裡,長官,他已經離開了。」月光下,我站在車窗旁,瞥見了喬爾本人。他也看見了我——車門砰的一聲關上,我聽見裡頭門閂的聲音。透過窗玻璃,我隱約看見他坐在車廂另一頭的陰暗角落裡,僵硬地避開他的臉孔。我拍打窗玻璃,但他並不理會。接著,他的屬下走過來用肩膀將我頂開。
他往外看著我,他的雙眼尋找著我的臉。那對黑色的鏡片不見了。是否他也正壓抑著衝動,不讓自己伸出手來攫住我,並以尖銳的玻璃碎片弄瞎我的眼?
我想給他一個我計畫許久的教訓。我呶呶嘴,看著他讀出我以唇型示意的句子:「隱藏在我們內心之中的罪行,必定由我們自己承受。」我說。我不斷點頭,企圖將這些訊息傳送入他的腦中。「而不是由別人來承受。」我說。我重複這些話,用手指著我的胸部,再指指他的胸部。他看著我的嘴唇,他的薄唇像是因為模仿而微微地開闔,或許他其實是在嘲笑,我並不確定。另一顆更大的石頭,也許是一塊磚,砰然一聲擊中了車廂廂頂。他嚇了一跳,韁繩和馬匹也突然動了起來。
「你想知道什麼?」他一邊說,一邊白費力氣地掙扎著。
「那個准尉在哪裡?」他回答,一邊喘著氣,一邊朝我身後看。
也不是最後幾年等待野蠻人的日子裡,
「我要妳跟我到樓上去,」我說:「妳可以讓孩子待在這裡嗎?」
「其他人在哪裡?」
他們協助我爬下坑洞。站在深及胸口的坑裡,我用手撥刮著一塊嵌在洞壁上的顎骨周邊的泥土。「頭骨在這裡。」我說。不過不是,顱骨已被挖起來了,他們指給我看。
我發現我動筆寫下的並不是一個帝國前哨站的編年史,
並將它埋在城牆之下。
「來到這個綠洲之後,」我寫著:和_圖_書「沒有人不因這裡的生活而深深著迷。我們依隨著季節的變換、收成的時令、水禽的遷移而生活。我們生活著,我們與滿天星辰之間別無他物。如果我們知道為了繼續在此地生活而必須付出某種代價,那麼我們將不計一切地讓步。這裡是人間的天堂。」
她正打開一扇門,一陣孤寂無比的風從門裡直往我身上吹。
似乎沒有人比最後一任治安官更合適的。
我們都沉默了,各自想著那個女孩。今晚,她應是睡在遠方的滿天星斗下。
從沙漠回來之後,我沒有碰過女人。而在這個最不合適的時候,我的性欲卻再度復甦。我睡得很糟,早上醒來時總是鬱鬱寡歡地勃起著,就像鼠蹊部長出分枝似的。這與情欲無關。我躺在髒亂的床上,徒然地等待它的消退。我試著召喚那個曾經夜夜與我共寢於此的女孩影像。我看見穿著內衣的她裸|露著兩腿站著,一隻腳踩在水盆內等著我為她清洗,一隻手壓在我的肩膀上。我在她結實粗短的小腿上塗肥皂,她把內衣從頭上掀脫下來。隨後我拭洗她的大腿,然後,我放下肥皂,擁抱她的豐臀,將臉磨蹭著她的腹部。我聞到肥皂的味道,感覺到水的溫暖,以及她雙手所施的壓力。從如此的記憶深處,我伸手撫觸自己。但並未引起激動的反應。彷彿我觸碰的是自己的手腕:雖然也是自己的一部分,但它堅硬而遲鈍,只是沒有自己生命的四肢之一。我試著讓一切結束,但卻徒勞無功,因為我根本沒有感覺。「我累了。」我告訴自己。
我也去拜訪了麥廚娘。因為顧客太少,客棧早已歇業。現在她在營區幫忙她的母親。我在廚房裡找到她,看見她正哄著躺在爐旁小床上的嬰孩入睡。「我很喜歡你這個又大又老的爐子,」她說:「它的溫度可以維持好幾個小時,這溫度多麼令人感到暖和。」她泡了茶;我們坐在桌旁,看著爐架裡燒得通紅的煤炭。「我希望我有點什麼好東西可以給你吃,」她說:「可是士兵們清光了儲藏室,現在幾乎什麼都不剩了。」
他們將那顆頭顱放置在雪人的肩膀上,然後塞進圓石子當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其中一個小孩把自己的帽子戴在它的頭上。
到了晚上,它再度來訪:它像一支由我身體裡長出來的箭矢,不知射向何方。我再一次為它提供影像,但依然沒有得到回應。
她把小孩放在角落裡的椅墊上,對著他呢喃耳語,直到他再度睡著為止。
她坐起身來。「我得走了,」她說:「我沒辦法睡在這樣空無一物的房間裡,整個晚上好像都聽見吱吱嘎嘎的聲響。」
黑暗中一顆石頭飛了過來,落在車廂的廂頂上。
孟戴爾留給我們的戍衛部隊共有三個人。他們輪流在上了鎖的法庭門口站崗,不與外界互動,城裡的鎮民完全忽視他們,沒將他們放在心上。
在這些自保舉動中,我處於領導地位。沒有人質疑我。我修剪了鬍子,穿上乾淨的衣服,一年前由於護衛隊來到而中斷的法治,事實上已由我重新掌控。
「也許當野蠻人騎馬來到這裡時,」我說:「她會騎著馬跟他們一起來。」我想像她的坐騎在一群騎士之前領先小跑進入城門,她筆直地坐在馬鞍上,兩眼放出光芒。她是先鋒,是曾住過此地的嚮導,正向她的同伴們指出這個異邦城鎮的地形。「那時候,一切都不同了。」
「我們在山裡面凍壞了!在沙漠裡又沒有東西吃!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們事情是那樣?我們並未打敗仗——他們將我們誘入沙漠之後就消失無蹤了!」
「沒錯,」我說:「我們不能在這裡繼續往下挖,是不是?」
「老爹,這跟情欲沒有關係。這只是單純的過度興奮,一種僵直性毛病,就像風濕病一樣。」
「你是誰?」我說。
「那裡過去想必曾有個墓穴。」我說:「選擇這裡當作墓穴真是奇怪。」我們所在之處是營區後方一塊位於營區與南城牆之間的空地。骨骸吸染了紅色m•hetubook•com•com黏土的顏色,因此它已埋葬相當長久。「你們覺得怎麼辦?如果你們願意,我們可以在城牆附近重新再挖一個。」
我們應該砍伐及收集柴薪,但沒有人願意冒險進入湖岸那片焦林,因為漁民信誓旦旦地說,他們會在那裡看見野蠻人剛駐紮的痕跡。
「誰誘導你們?」
「他們——野蠻人啊!他們一步一步誘敵深入,但我們卻總是趕不上。他們把落後的散兵一一解決,又趁晚上把我們馬匹的韁繩割斷。他們根本不會與我們正面交手!」
我想:「我想活在歷史之外。我想活在帝國加諸於子民甚或是她迷途的子民身上的歷史之外。我從來不希望蠻族人也活在帝國強加諸於他們身上的歷史之中。我如何能相信這樣的想法是來自於恥辱?」
「這裡一定是城裡唯一沒遭他們劫掠的店鋪。」我說。其實,這裡根本算不上店鋪,只是牆壁的一處凹陷,搭上遮雨篷後形成一個小店面,店內有著一排排布滿灰塵的瓶瓶罐罐,以及吊掛在牆鉤上的植物根部和一束束乾枯樹葉。五十年來,他就是用這些東西為鎮民開方治療的。
嬰孩開始啜泣。她輕輕欠身起床離開了我,赤|裸著健壯的身子,來回走過那塊月光投射的地板,低哼著,輕拍著伏在肩上的嬰兒。「他很快就會睡著了。」她小聲地說。當我感覺她微涼的身體靠著我躺下來時,當她的嘴唇輕擦過我的手臂時,我自己也已昏昏入睡了。
「我常常來這裡,就在樓下。我們彼此分享心事。有時候,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你讓她很不快樂。你知道這些事嗎?」
「我不想離開他,」她說:「這樣他醒來時,不會感覺孤獨。」等她把小孩包好抱起,我跟在她身後上了樓:她仍是個年輕的女性,但體重不輕,大腿也已鬆弛變型了。我試著回想以前和她在一起時的情狀,但卻想不起來。在那些日子裡,所有女人都令我歡快。
雖然那匹眼盲的馬不斷推動著齒輪,使位於湖畔的水池保持滿位,讓城鎮裡的田得以灌溉,但我們知道,輸水管隨時會遭切斷,因而已經開始在城牆內挖掘新的水井。
「這是妳第四個小孩,是吧?」我們並躺在被子下。
我付給他銀子。除了小孩外,現在沒有人會收銅板了。「不過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他說:「為什麼像你這樣風度翩翩的健康男人想扼殺自己的情欲?」
然而,當我坐在點著蠟燭的寫字桌前,
「我沒有為你帶來快樂,」她說:「我知道和我在一起並沒有讓你感到愉悦。你總是心不在焉。」
我們是老朋友了。幾年前,在她第二次結婚之前,有時她會在下午時分來我住所找我。
高潮將近時,我還在尋覓心中想說的話,那感覺既遙遠又細微,彷彿世界另一端的某個角落震動了一下似的。
這時候,馬車正往城門口前進,騎馬的那兩個人已經過了大門,另一個男人在後面跟著跑。黑暗中紛紛落下的石頭噼啪重擊在車廂頂,驟雨般接著響起的是叫罵聲和詛咒聲。
「是的。」他說。
「孩子的父親呢?他有幫忙嗎?」
這不是我曾經夢見的情境。就像最近的大部分情況一樣,我轉身離開時,感覺自己癡傻而茫然,彷彿一個迷路已久的人正沿著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路繼續前進。
至於書寫這段歷史的人選,
我想:「似乎一直有某個東西在我面前盯著我看,只是我始終看不見它。」
「誰去找東西來做嘴巴、鼻子和眼睛。」那個擔任領袖的小孩說。
夢境中,我再度站在那個坑洞裡。泥土潮濕,黑色的水慢慢滲出,我的腳漸漸陷在泥濘之中,我費了一番力氣才能抬起它們。
「看一看你的腳下。」工頭說。
我也覺得那是一場錯誤,因而不再找她。獨自就寢,我懷念著她手指尖百里香和洋蔥的味道。有一、兩個晚上,我感覺到一種寧靜而善變的悲傷,不過,這也只是我遺忘的開始。
我透過玻璃窗瞪著漆黑中隱約浮顯的身影——喬爾上校。風吹得我的斗篷翻飛著,讓我https://m.hetubook.com.com冷得直發抖,但這冷顫同時也因為那股被壓抑的怒氣不斷膨脹的緣故。一股衝動湧上,讓我想擊碎那塊玻璃,伸手將此人拉出那扇已然破裂的窗戶,感覺他的肌膚血肉因那些玻璃碎片的鋒利邊緣而撕裂,然後將他拋摔在地,再將他的身體踩成肉泥。
開挖第三口井的工作停頓下來,有些挖掘工人早已先行回家,其他人還站在附近,等待接下來的指令。
「也許等到冬天即將結束時,」我想:「也許當飢饉確實襲來,當我們又冷又餓,或是當野蠻人真的兵臨城下時,我才會拋棄身為文官的文學野心和做作,開始說出事實的真相。」
每天晚上,在配給木柴燒磬因而不得不爬上床之前,大約有一兩個小時的時間,我能沉浸於過去的嗜好之中,盡力修復一匣匣遭砸爛棄置於法庭花園裡的石頭,並重新把玩那些書寫於白楊木片上的古文字,試著解讀它們。
他以絕望的眼神回視著我,「我為什麼要騙你?」他喊道:「我不想被撂在後頭。你想聽的就是這些!」他使出全力掙脫。然後他以兩手護著頭,快速跑出大門,向前方的黑暗奔去。
當我進入時她嘆了氣。我用臉頰摩挲著她的臉。我的一隻手握住了她的乳|房,她用手蓋住我的手,撫弄著,然後推向一旁。「有點痛,」她小聲說:「因為生孩子的關係。」
「我不知道妳們這麼親近。」
「他們不會傷害小孩的,」我對她說:「他們不會傷害任何人。」我撫摸著她的頭髮,讓她平靜下來,並緊緊抱著她,直到餵寶寶的時間到來。
太陽轉成赤銅色。所有舟船全離開了湖面,小鳥也停止歌唱。此時是極度安靜的時刻。之後,強風襲來。
清晨的田地裡有時會發現剛形成的蹄印。據城牆高台上的瞭望者說,在耕地最遙遠的盡頭,在那些用來標示田疇範圍的蔓生灌木叢地帶,他看見一個他確信之前不曾存在但出現後第二天即告消失的形體。漁民已不再在日出前冒險外出,他們的漁獲量少得幾乎僅能夠維持基本生存需求。
「聽我說,」我說:「你們又冷又累;把馬匹栓到馬廄裡,進室內吃點東西,告訴我們你們發生的事。你們離開後,我們再也沒有你們的消息。如果那個瘋子整晚都要坐在他的馬車裡,就讓他去吧。」
我想:「然而,當蠻族人嚐到麵包,嚐到新鮮的麵包和桑椹果醬或麵包和醋栗醬之後,他們會因我們的生活方式而改變。他們將會發現,他們的生活不能缺少知道如何種植溫帶穀物的人,以及知道如何利用有益健康的水果的人。」
學校早已關閉,孩童們全被雇用到湖泊南岸鹽分厚重的潟水區,負責打撈淺水沼澤地區特別豐富的小型紅色甲殼類動物。我們先加以醃燻,然後再將它們包裝成大約一磅重的塊狀。它們嚐起來有股令人厭惡的油脂味;通常只有漁民們才會吃,不過,在冬天過去之前,我想我們能有老鼠和昆蟲可吃就很值得歡喜了。
「是啊,第四個。一個死掉了。」
「你看不出來嗎?」他也大叫,一邊想掙脫我的手。虛弱的我,兩隻手還沒什麼力氣,唯一能緊緊抓牢他的辦法是環抱著他。「告訴我,然後你就可以走!」我吁喘著。
彷彿感應到這個凶狠的意圖,他不情願地將臉轉向了我。然後,他從座位的那頭滑過身子,透過玻璃正眼盯著我。他的臉孔毫無掩飾,或許是因為藍色的月光,或許是因為過度的疲累,看起來似乎洗得十分乾淨。我瞪著他蒼白、凸起的太陽穴。記憶中他母親柔軟的乳|房、他生平第一次放風箏時手上感覺的拉力,以及那些令我對他憎惡不已的本質上的殘酷,全部隱藏在那只蜂巢般的頭顱裡。
如果想向那些曾住在沙漠遺址裡的人示意,
我爬上城牆。鎮民錯落地站在武裝人偶間朝地平線凝望著,看見一團巨大的沙塵滾https://m.hetubook.com.com滾翻動著。沒人說話。
「是啊。」
我想:「我經歷了多事的一年,但並不比一個襁褓中的小孩知道得更多。在所有鎮民之中,我其實是最不適合書寫紀念文字的人。即使是鐵匠的怒吼和悲苦都比我來得適合。」
我攫住這個男人的手臂,「等等!」我大喊:「要是你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是不會讓你走的!」
「你以為我會相信這樣的話?」
「出了什麼問題?」我說。
他不說話了,只是伸出一隻手幫我爬出來;旁觀的人也沉默不語。我必須把那些骨頭丟回洞裡,剷下第一抔泥土,這樣他們才可能再拿起他們的鏟子。
「所以你們就放棄,回來了?」
「我們把它填起,然後在靠牆處再挖一個。」
風勢平靜了,此時是霏霏落下的雪花,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它們將屋瓦點綴上點點白斑。整個早上我就站在窗前看著雪花飄落。走過營區集合場時,積雪已有幾英寸深,我的腳下清脆地響起一種怪異而輕快的聲音。
「是啊,他們沒有找我的麻煩,他們建議我離開以自保。『那些野蠻人會把你的睾丸用油煎來吃掉。』——他們是這樣說的,我只是如實引述。我說:『我在這裡出生,我也會死在這裡,我不會離開的。』現在他們都走了,我說,還是他們走了比較好。」
我站在戶外的空地看著即將來襲的暴風雨。天空的顏色逐漸變淡,此刻已轉為灰白,只有北方一角的天空染上一層波狀起伏的粉紅色。赭黃色的屋瓦閃爍著,空氣清朗,城鎮明亮而不見任何陰影,呈現一股因末日即將來臨而格外神秘的美。
廣場中央有一群小朋友在玩堆雪人的遊戲。我擔心驚擾他們,但心底升起一種無可名狀的愉悦,於是慢慢穿過雪地,朝他們走近。
我看著她朦朧的身影移動著,穿上衣服,然後抱起小孩。
我們沉默地躺了一會兒,然後,我開始感覺暈眩。從夢中再次醒來時,我正好聽見自己喉嚨裡發出的咕嚕餘音,一個老頭子的鼾聲。
「我很害怕,」她說:「一想到我們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就令我感到害怕。我試著往好處想,而且過一天算一天。但有些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想像著會有什麼事發生,然後嚇得全身無力。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能想著孩子們;會有什麼樣的事發生在孩子們身上?」她在床上坐起身來。「會有什麼樣的事發生在孩子們身上?」她激動地質疑著。
一個做得不錯的雪人。
我督促鎮民同胞動手栽培自家的庭園,種些能夠抵禦寒霜的根莖類植物。「我們首要的工作就是想辦法度過這個冬天。」我告訴他們:「春天一到,他們會送來補給,這是沒有問題的。開始融雪時,我們就可以種下六十天收成的小米。」
我在水面下摸索著,找尋著骨骸。我一隻手抓起一只黑色麻布袋的一角,它已泡爛了,在指間隨即破成碎片。我再次伸手探進泥磚中。一柄叉子,彎曲而髒污的;一隻死去的鳥,那是隻鸚鵡:我拎起牠的尾巴,牠濕淋淋的羽毛往下披散,濕透的翅膀無力地吊著,眼窩是兩個窟窿。我一鬆手,牠落入水中,穿透水面時竟然沒有濺起水花。「毒水,」我想:「我一定要小心,不要喝這裡的水。我千萬不可用右手碰嘴。」
我們回到屋子的庇護裡,拴上了窗,門上則特別加固。一層灰色的塵沙已滲進了屋頂和天花板,落在每個未加覆蓋的表面,浮貼在飲用水的水面,嵌進我們的齒縫裡。坐困屋內,我們想著室外的牲口,在這樣的時刻裡,牠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背對著風,靜靜承受著。
「試試馬利筋,如果沒有用的話再來。」
喬爾的另一個隨扈跑上來,「什麼都沒有,」他喘息著:「馬廄裡空空盪盪的,他們把所有的馬都帶走了。」原先為那些渾身淌汗的馬匹卸下車轅絆釦的人開始出言咒罵。第二顆石頭沒擊中馬車,差點打中我。它們是從城牆上丟過來的。
他們並未發現我的靠近,他們忙得根本沒時間看我一眼。他們已完成那個又大又圓的身軀,現在正在滾一顆大雪球當作頭部。
他對著我微笑,我也回之以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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