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由此他卻聯想到一個問題(一個會啃咬他的問題):還有什麼比無兒無女地死去、沒有為宇宙製造更多繼起的生命更自私、更可悲的?不,那不只是可悲的,而且還違反自然。
他完全猜得到這對父子私底下對車禍責任歸屬問題的看法:在交通繁忙的馬路上騎破腳踏車,被撞便是活該。但法律就是法律。即便是騎破腳踏車的愚蠢死老頭,一樣有不被車撞的權利,而那對父子知道這一點。他們一定害怕吃上官司,保險公司一定威脅要提出訴訟。這就是何以韋恩的措詞會謹慎又謹慎。
他張開眼睛。韋恩仍然站在床邊,上唇上方黏著大顆大顆汗珠。起初他不明白韋恩何以還不離開,但隨即明白www.hetubook.com.com
過來。想必,學校的規定已經深印在韋恩的腦海:要是沒有老師揮手示意,表示一節課已經結束,學生是不得離開教室的。當老師終於揮手示意他可以離開學校,韋恩會多麼如釋重負啊!他可以做喜歡做的事了:口嚼口香糖、搖下車窗讓涼風吹拂臉龐、把音響開到最大聲、一腳將油門踩到底、對迎面看到的任何蹣跚老頭大吼:「滾開吧,老頭!」但這時的韋恩卻一點都不如釋重負,而是必須裝出一副恭順的表情,搜索枯腸找一些勉強帶點道歉意味的字眼。
不過,虛度春秋還真是個貼切的形容——不管是形容他出車禍以前的人生,還是以後可能會和圖書過的人生,再再貼切不過。在這一生中,他固然沒幹過什麼重大壞事,卻也沒幹過什麼重大好事。他將不會在身後留下任何痕跡,甚至不會留下一個繼承他姓氏的子嗣。在世界溜過了一遭——從前人會這樣形容他的人生。自掃門前雪的一生,毫無建樹的一生,默默無聞的一生。所以,即便大審判官在他百年之後懶得審判他,他照樣會自行宣判:白活了。
他從不認為戰爭是好事,但躺在病床上消蝕時間和被時間消蝕的這段期間,他開始修正看法。焚燒城市、搶奪財物、濫殺無辜——乍看起來,戰爭帶來的無非是破壞。然而,他慢慢領略到,歷史是有智慧的,知道自己幹些什麼。舊的不去,新www•hetubook•com•com的不來!這就是戰爭的價值。
出院前一天,來了一位他意想不到的訪客:開車撞他的那個少年人。他的名字是韋恩.布萊恩或布萊德之類的。韋恩是來問候他的,卻不是來認錯的。「我真的為你的事情感到遺憾,雷蒙特先生,」韋恩說,「你的運氣太差了。」這個小伙子並不善於辭令,但他說的每句話都字斟句酌,像是擔心病房裡裝了竊聽器。事實上,他事後得知,韋恩探望他的時候,他父親就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伸長一隻耳朵偷聽。他事前無疑一定教過兒子戰術:「要對那死老頭畢恭畢敬,說你感到非常遺憾,但千萬別承認你有任何過錯。」
運氣太差?對於這個說法,他想到的回應有一籮筐,包括:這跟運氣太差無關,而跟駕駛技術太差有關。不過,既然韋恩撞爛的那條腿不是他有能力修復得好的,對他說這種帶刺的話又於事何補?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這是他此時最想說的話,但又知道,這種老式的說教話只會讓布萊德父子在回家的路上咯咯笑。他閉上眼睛,希望韋恩知趣,自行離開。https://m.hetubook•com.com
虛度春秋。車禍當天,他是怎麼接收到諸神從天庭打字機傳來的這項信息的?回想起來,他只覺得莞爾。真是夠落伍過時,竟然還相信這一套——相信諸和*圖*書神會在一個人大限來到時提出忠告,好讓他來得及悔悟。試問誰又會那麼無聊,整天窩在宇宙某個角落撥算盤,計算每一個臨死之人的一生功過?
意外:某種出其不意、突如其來的倒楣事。根據這個定義,他,保羅.雷蒙特無疑是遇上了意外。但韋恩.布萊德又如何?他是不是也算遇上意外?事發當時他是什麼樣的感覺?當韋恩在震天價響的音樂聲中發現自己的車子如子彈般撞上一團軟綿綿的人體時,會是什麼感覺?是驚訝、嚇一跳嗎?當然會,但無疑也會有某種快|感。
既然韋恩在等一個手勢,而他也希望他從眼前消失,那問題該怎麼解決便不言自喻了。「謝謝你來看我,年輕人,」他說,「但我有點頭疼,需要睡個覺。你請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