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都把床上便盆喊作夜壺,把他的私處喊作小雞雞。每次用海綿幫他洗澡,洗到那根斷腿以前,她會暫停下來,裝出一副小孩聲音說話。「如果他要希娜幫他清洗小雞雞,那他可得主動開口。」她說,「因為希娜可不願被他當成不正經的女孩。」說完又在他臂上一拍,以表示她只是開玩笑。
「韓森醫生。」
「我們什麼時候要裝義肢?」她們又會這樣問,「那比用拐杖方便多了。簡直就像一條新的腿。等你駕馭自如就會知道義肢多好用。」
當救護車把他送到家時,希娜已經在那裡守候,也做好事前準備。她重新整理過他的臥室,監督清潔女工打掃,指示工人該在哪理裝上扶手。基本上,她接管了一切事情。她還擬好一份作息表,貼在他的床頭上方,內容涵蓋三餐用餐的時間、運動時間和所謂的「SC」(斷腿照護)時間。作息表有三欄寫著「希娜私人時間」,一欄在早上,一欄在中午,一欄在下午。她把冰箱其中一格清空,放入自己的飲食,並貼上字條:「希娜私人物品」。為了以防自己會無聊得發瘋,她在廚房裡放了台收音機,固定收聽一個交替播放搖滾樂和廣告的電台。每次他要求她把音量調小,她都會照做,但調小過的音量仍然大聲得讓他不用豎起耳朵即可聽見。
他斜躺著。她解開包裹他斷腿的紗布,一根手指沿著切割面移動。「縫得很棒,」她說,「誰縫的?」
「我已經盡全力,」帕特茲太太回答,「照顧殘弱的需求量很大。耐心點,你在我等候名單裡排前幾名。」
「當然。」
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多慮了。談到社會福利,談到護理專業,他的了解幾乎可以說是落伍過時。在他與帕特兹太太所出生的那個美麗新世界(一個以自由放任為口號的世界),說不定帕特兹太太根本不認為自己是誰的監護人。在這個新世界裡,殘障人士、老弱人士、窮人、無家可歸者要做什麼都悉聽尊便:要撿垃圾桶裡的東西吃悉隨尊便,要睡地下道悉聽尊便。
「韓森醫生?沒聽過。但真的很棒。很棒的手術。」她把斷腿托在手裡輕輕上下晃動,就像在掂估一顆西瓜的重量。「好手工。」
帕特茲太太推薦給他的日間看護叫希娜。她看起來只有十九歲,但證明文件卻顯示她二十www•hetubook•com.com九歲。她身材肥胖(一種看似會滲出豬油和充滿自信的胖),而且毫無疑問是個任何時候都會樂乎乎的人。他第一眼就不喜歡她,不想用她,但帕特兹太太卻對他施壓。「私人看護是很專業的工作。」帕特兹太太說,「希娜以前照顧過截肢人士。如果不用她,你就是大傻瓜。」他讓步了。帕特兹太太勉強同意他不需要聘用夜間看護來作為回報,但條件是他必須向緊急救援中心登記,隨身帶著傳呼機。
但打發希娜可不如想像中容易。為了平撫她受傷的專業自尊,必須多付她兩個月薪水。這讓他懷疑,她把收音機開得太大聲和說些孩子氣的話,都是故意的。她在護理生涯中多領薪水恐怕不是第一次了。
他把認識的人分為兩類,第一類是看過他的斷腿的,另一類則是(感謝老天)永遠無法見著的。他有點遺憾馬里亞娜竟然早早而決定性地屬於第一類。
「妳看過很多……這種東西嗎?」他用指尖輕輕碰觸自己的斷腿。
他把自己的憂鬱情緒歸咎於止痛藥作怪。何者更讓人難受:是被愁雲慘霧籠罩,還是因為痛入骨髓而夜不能寐?他試過不吃藥,強忍疼痛。但憂鬱沒有離他而去。看來憂鬱已經沉澱下來,成為四周空氣的一部分。
「我搞不懂他們為什麼不把膝蓋留著。」他向她抱怨,「骨頭會自己重新長在一起。雖關節碎了,未嘗不可重建。如果早知道失去膝蓋有那麼大的差別,我死也不會同意讓他們拿掉。他們什麼也沒告訴我。」
因為受過希娜的氣,他對這位新聘用的巴爾幹女士並沒有寄與厚望。然而,幾天過去,他發現自己還是不情不願地微微感激她。約基奇太太似乎有一種天生的直覺,可以知道他喜歡什麼和不喜歡什麼。她沒有把他當成愚蠢的老頭,只是視他為因傷而行動不便的病人。她幫他清洗身體時表現得很有耐心,不會說些有的沒有的;每當他告訴她他想獨處,她就會自動消失。
在帕特兹太大的協調下,他與約基奇太太達成協議。從星期一到星期六,她一星期會照顧他六天。每逢星期天,他都得重新接受緊急救援中心的監控。只要他的行動能力一天沒有完全恢復,她就不只會照顧他的傷口,還會照顧他起居飲食的一切和_圖_書需要,換言之,是幫他採購、煮飯和做些輕便的打掃工作。
他當然不是特例。每天都有人失去手或腳。歷史上多的是獨臂航海家和坐輪椅的發明家,多的是盲眼詩人和發瘋的國王。然而,在他看來,他的情況卻不尋常:他的過去與未來在一剎那間被切割得無比清楚,清楚得讓「新」這個字有了嶄新的意義。這種切割帶來一種新的生活。如果說他本來過的是人的生活,這切割便讓他得開始過一種狗的生活。狗的生活;這就是那灰色的憂鬱雲霧常常對他說的幾個字。
他感興趣的是該如何稱呼這東西。
有些早上,她會把最小的孩子帶在身邊,也就是還未到學齡的那個。雖然生在澳洲,但這小孩的名字卻叫盧薩卡。他喜歡這名字,欣賞這名字。如果他沒記錯,俄語中的「Lyubov」(盧伯芙)意指「愛」。這就好比給一個女孩取名愛咪。
他第一個體力考驗來自使用馬桶,希娜扶住他手肘,讓他往馬桶坐下去。但他被這個動作打敗了:他還剩下的左腿軟弱無力得像牙膏。希娜噘起嘴唇。「馬上回床上吧!」她說,「我把夜壺拿給你。」
他不會稱之為斷腿。他寧可不給它任何稱呼,寧可不去想它。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要是不得不稱呼它,他便會稱它為le jambon(火腿)。這個稱呼既輕藐,又讓它顯得與他沒有關係。
他曾經因為可以逃出醫院而興高采烈,但這種興高采烈未能維持多久。很快,他便陷入一種極低潮而且揮之不去的情緒裡。他不喜歡任何一個臨時工,不喜歡她們把他當成小孩或白痴看待,不喜歡她們那副裝出來的笑臉。「今天好嗎?」她們老是這樣問,而即使他懶得回答,她們照樣會說:「不錯?那就好。」
散了架:他想起荷馬史詩中的這個用字。長矛穿胸、鮮血噴湧、肢體散了架、身體像人偶般倒下。對,他的肢體已經散了架,而現在,他的精神也行將散架。行將像人偶般倒下。
一種被畫了界限的人生。對這種人生,蘇格拉底會有什麼看法?被畫了界限的人生還是值得活的人生嗎?但有些人不是坐牢面壁多年照樣沒有被憂鬱附體嗎?所以,失去一條腿又有什麼大不了的?長頸鹿失去一條腿必死無疑,但他不是長頸鹿,而且整個現https://m•hetubook•com.com代國家的社會福利系統(帕特兹太太是其化身)會照顧他的需要。何況,澳洲並不歧視殘障老人,所以,何不對被畫了界限的人生安然處之?
他小心翼翼不去得罪帕特茲太太,因為他相信自己對她擁有多大權力了解甚深。帕特兹太太是社會福利系統的一部分,而社會福利系統的任務是照顧那些不能自我照顧的人。所以,如果帕特兹太太認定他照顧不了自己,認定他需要住進老人院,那他可以向誰求助呢?他可沒有盟友,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為斷腿塗上肥皂並沖洗。溫水讓他的斷腿變得一片粉紅一片白。慢慢地,它看起來像條無眼的深海魚要多於像風乾的火腿。他把視線移開。
她雙唇抿起,雙手一攤(這手勢讓他想到自己的媽媽),意指「也許」或「看情形」。
他忍耐希娜直到週末。
他喜歡馬里亞娜的程度有沒有大於喜歡她名字的程度,他還不知道。客觀地說,她並不是不吸引人,不過,她似乎有一種能力,可以讓他不會聯想到性。她手腳俐落、做事有效率,總是面帶笑容。雖然這笑容也許是給雇主看的,但他也沒有什麼好不滿意的。所以,他便收斂起自己的脾氣,努力用笑容迎接馬里亞娜的笑容。他希望她認為他是個樂天知命的人,希望她在各方面都喜歡他。他並不介意她不賣弄風情,因為不賣弄風情總勝過拿他的小雞雞開玩笑。
「妳看過很多手工很差的嗎?」
繼希娜之後,來的都是一些自稱臨時工的看護,每隔幾天才會過來一、兩天。他在電話裡問帕特茲太太:「難道你不可以幫我找個固定的看護嗎?」
她把他歸類為老人家、歸類為不值得挽救的人。他們不知道挽救一個膝關節等於挽救一個人的人生。他好奇她會怎樣歸類自己:還年輕?未老?不老也不少?永遠不老?
在舊時,在未出車禍以前,他不是個有憂鬱氣質的人。他也許孤僻,但許多雄性動物本來就孤僻。他總是有事可做。他會到圖書館借書、到電影院看電影、自己下廚,甚至自己烘焙麵包。他沒有汽車,所以外出都走路或騎腳踏車。如果說這種生活方式讓他變得孤僻,這孤僻是在澳洲人可以容忍的範圍之內。他長得高,長手長腳,身子骨仍然相當硬朗。他是那種雖然孤僻卻可以活和-圖-書到九十歲的人。
他極少看到有人做事像她那樣一絲不苟。每次採購回來,她都會把發票釘好在他給她的採購清單上。凡買到的項目就打個勾,如果某個項目有所變更,她都會加以註記。她每次下廚都大張旗鼓,而經她巧手燒出來的菜絕對讓人食指大動。
無疑,如今他還是有可能會活到九十歲,不過,這種事如果真的發生,那將不是他心之所願。他已經失去行動自由,而他不是蠢才,不會不知道即使裝上義肢,都不可能回復往昔的自由。他再也不能去爬黑山、不能騎車到市場購物,更不能騎著腳踏車在斜坡道兜風。他的世界已經皺縮到一個很小的範圍(這範圍由他的公寓和附近一、兩條街構成),永遠不可能重新擴張開。
他自暴自棄了嗎?他想一了百了嗎?沒有。這些都是假設性的問題。他沒有想要割腕,沒有想要一次吞下八十顆安眠藥,沒有想要從陽台一跳而下。他沒有想死,是因為沒有什麼是他想或不想的。不過,要是他再次被韋恩.布萊德開車撞上,再次輕鬆自在地飛過半空,那他將不會努力拯救自己。他將不會想要凌空翻筋斗,不會想要雙腳輕輕點地。如果那時候他還來得及想什麼,那麼他想的將是:我的最後遺言竟是無言。
當他向打電話來問候的朋友提到馬里亞娜的時候,都只稱她為日間看護。「我請了一個很能幹的日間看護。」他說,「她還幫我採購和燒飯。」他不提她的名字,是因為不想顯得太過熟絡;兩人談話的時候,他繼續喊她約基奇太太,而她則喊他雷蒙特先生。但在心裡,他卻毫無保留地喊她馬里亞娜。他喜歡這名字,喜歡它那四個毫不含糊的音節。每當他感到憂鬱的雲霧再次瀰漫,就會對自己說:「馬里亞娜明天早上便會過來。打起精神!」
馬里亞娜.約基奇是個面有菜色的女人,如果說她還不到中年,有點發福的腰圍可讓她很有主婦的架勢。她穿的是天藍色的護理服裝(這讓他鬆一口氣,他已經受夠了白色),袖子腋窩下方有些汗斑。她說著一口快速、近似的澳洲英語,帶斯拉夫腔調,對定冠詞和不定冠詞的使用不太準確,話裡夾雜一些本地俚語(這些俚語顯然是她從子女學來,而她子女則從同學那學來的)。這種多樣性語言不是他熟悉的,他卻頗為喜歡。https://m.hetubook.com.com
他從暴躁易怒變得鬱鬱寡歡。他希望獨處: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他會不時地哭,但又不會真的流出眼淚。但願我可以真的流出眼淚!但願眼淚可以沖走一切!遇到那些臨時工該來而因事不能來的日子,他反而高興,哪怕這意味他只能靠餅乾和橙汁果腹。
但他無法如此回答問題。他無法回答,是因為他沒有心情回答。這就是憂鬱之所以為憂鬱:它在一個比理智低許多的層次運作,凡事不會往好處想,只隨時準備好擁抱灰暗。他已經不是從前的他,不會凡事想得開,只會夜夜疼痛。
「我打算請希娜離開。」他打電話給帕特茲太太說,「我受不了她。請你幫我另外找人吧!」
馬里亞娜告訴他,她的長子剛滿十六歲。這麼說,她一定很早婚。他已經開始修改自己對馬里亞娜的評價。她不只不是沒有吸引力,有時更可稱得上是個漂亮女人:身材結實、一頭栗色頭髮、眼睛烏黑,膚色與其說是菜色不如說是橄欖色。她也注意身姿:兩肩保持一直線、胸脯挺起。他想找一個足以形容她的字眼,最後想到的是「矜重」。她唯一可挑剔的瑕疵是被尼古丁染黃的牙齒。她有著老歐洲人的習性,是個菸槍,不過,每逢抽菸,她都懂得禮貌,會走到陽台去。
帕特茲太太找到的第二位全職看護是克羅埃西亞人,名叫馬里亞娜。她十二年前離開祖國,在德國接受護理訓練,來澳洲以後在南澳大利亞州取得護理執照。除了當私人看護,她還會兼職鐘點女傭,賺「一點點外快」(這是馬里亞娜的原話)。她丈夫在汽車裝配工廠工作,一家人住在伊麗莎白市北郊的穆羅帕拉,離城市的車程是半小時。家裡有三個小孩:大兒子念十一年級、二女兒念八年級,第三個小孩還不到入學的年紀。
至於她的小女兒,更是個美人胚子,有一頭黑髮、絲綢般的皮膚、眼睛閃爍著光芒——無疑是聰慧的光芒。母女倆站在一起構成絕美畫面。兩人也很親密。每當馬里亞娜煮飯,便會協助女兒烤杯子蛋糕或薑餅餅乾。她們是母親與女兒的原型,是代代相傳的母性的縮影。
馬里亞娜搖搖頭。「重建手術非常非常困難。」她說,「要好幾年時間,要進進出出好幾次醫院。而且你知道,他們不喜歡替老病人施行重建手術。只會幫年輕人做。不值得嘛,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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