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換成是她問他問題,換成是別人早會問的問題。「你沒有小孩嗎,雷蒙特先生?」
他對克羅埃西亞人一無所知,頂多聽過幾個克羅埃西亞戰犯的名字和記得有個網球明星是克羅埃西亞人(他的名字叫什麼來著?是伊利亞還是伊利奇?)。但南斯拉夫人又是另一回事。在還有南斯拉夫這個國家的年代,他和不下數十個南斯拉夫人打過交道。不過那時他當然不會想到問對方,他們來自南斯拉夫的哪個區域。
「他打算讀國防學院。他想加入海軍。他應該可以拿到獎學金。」
「正相反,我後悔了。年紀愈大愈後悔。」
「你太太呢?她後悔嗎?」
他從未見過卓拉戈,大概也永遠不會有機會見上一面。但他喜歡馬里亞娜的態度:沒有自誇兒子有多好多好,而是抱怨兒子年輕不懂事、不知死活,讓母親提心吊膽。
「她改嫁了,嫁了個離過婚的男人。對方有一個小孩,三人住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彼此以名字相稱的複雜現代家庭。所以,我太太——我是說我前妻——不在意我們沒有小孩。應該說不在意我沒有小孩。我們很少聯絡。我們的婚姻談不上快樂。」
「妳兒子有什麼計畫?」
馬里亞娜工作時戴的不是護士帽,而是任何巴爾幹賢能主婦都會戴的頭巾。他欣賞這頭巾,一如欣賞她身上任何沒有為了擁抱新世界而忘本的痕跡。
「你的女兒呢?我是說比較大的那個。」和圖書
他有許多懊悔,他滿腹懊悔,每逢夜深人靜,這些懊悔就像歸巢鳥一樣回到他身上。他最大的懊悔是沒有子嗣。他樂於有一個女兒,因為女兒自有女兒的可愛,但沒有兒子卻是他真正的遺憾。當初,如果他與亨麗埃特相愛得夠深、關心彼此關心得夠深,那他們的兒子現在已經三十來歲,是個完完全全的成年人。這是一個不可想像的兒子,但此時他卻不由得不去想像。他想像父子二人出門散步的情景,談話內容都是男人間的話題,換言之都是些無關要緊的話題。談話中途,他會不經意地說一句:是世代交替的時候。聽到這話,他那個不可想像卻被想像的兒子馬上會意,知道父親想卸下肩上重擔,交給兒子來扛。「嗯。」這個叫羅伯特或威廉或什麼的兒子回答,意思是好,我接受。一路以來你克盡職責,現在該換我來盡責任了。從現在起,由我來照顧你。
第二天馬里亞娜帶來一張照片:卓拉戈站在摩托車前,穿著靴子和緊身牛仔褲,一手環抱著鑲有閃電圖案的安全帽。他比一般十六歲少年高大,笑容颯爽,英姿煥發。從前的少女都喊這類帥哥為夢之船,一如他媽媽會被喊作桃子。毫無疑問的,他日後也會使許多芳心破碎。
可惜他想要的不是一個小嬰兒,而是一個繼承人、一個貨真價實的兒子:比他年輕、強壯,像他而又青出於藍。
雖然年紀已經一大把,但他現在想獲得一個兒子並非絕無可能。https://m•hetubook•com.com例如,他可以找一個頂劣的孤兒(例如一個未長大的韋恩.布萊德),提出條件,讓對方答應被收養,即使社會福利系統(帕特茲太太是其化身)答應讓一個傷殘獨身的老年人領養小孩的機會等於零(應該說是少於零)。又或者,他可以找個年輕女人,付錢給她,讓她答應嫁他,至少是答應為他生育後代,讓他把種籽撒在她子宫裡。
「如果你想讓卓拉戈知所警惕,找一天帶他過來,」他不是很認真地建議,「我會讓他看看我的腿。」
「沒有,阿德雷德這裡沒有,但在歐洲有,只是已經很久沒聯絡。我沒告訴過妳嗎?我在法國出生。小時候,我媽媽和我繼父把我帶到澳洲。我還有一個姊姊。那時我六歲,我姊姊九歲。她已經死了,死得很早,是癌症。所以,我沒有親人可以照顧我。」
je m'en occupe:我會照顧牠;我會料理牠;我會做必須做的事。馬里亞娜所說的「照顧」當然不是這個意思,當然與手槍無關。然而,這意思卻包裹在裡頭,等著滲漏出來。如果是這樣,他的回答又是什麼意思?「我會自己照顧自己」這句話的客觀意思是什麼?是換上最好的西裝,吞下事先準備好的一瓶藥(一次兩顆,以熱牛奶送服),然後躺到床上,雙手環抱胸前?
他們交換個人背景的談話到此為止,但馬里亞娜問的問題卻繼續在他腦海裡迴響。那以後誰來照顧你?他愈瞪視「照顧」這兩個字,就愈覺得它們神秘莫測。他回想起兒時盧爾德家裡養的一隻狗。那狗得了犬瘟熱,快要死了,躺在籃子裡嗚咽不停,鼻吻乾熱,四肢抽搐。然後,他聽到父親說:「Bon,je m'en occupe.」說罷拿起籃子,走出屋外。五分鐘後,樹林方向傳來一下平淡的槍聲,之後,他再也沒有看過那隻狗。和圖書
「那以後誰來照顧你?」
「我會自己照顧自己,」他回答,「我並不認為我會很長命。」
他又想到自己的小雞雞。如果你要我幫你清洗小雞雞,就得主動告訴我。這垂垂老矣的小雞雞還有足夠的種籽可以孕育出一個兒子嗎?他還有足夠的動物激|情可以把種籽推向正確的位置嗎?根據他過去的紀錄判斷,答案是否定的。這紀錄顯示,激|情的傾瀉並不是他天性的一部分。如果要瑪格麗特.麥科德和其他五、六個女人(不包括他前妻)回憶,她們會說他是溫柔討喜的性|伴|侶,是小狗似的情人。「小狗似的」!這不是他喜歡的形容,卻是貼切的形容。對女人來說,與其說他是性伴侣,不如說是男性友人。他是那種你在寒冷晚上會喜歡擁抱的枕邊人;你會心不在焉和他上了床,事後又懷疑事情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你以為他會聽嗎,雷蒙特先生?他不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當一回事,會說那不過是場腳踏車意外。」
這些對話全都在許可範圍之內,全都是非私人性的私人談話。雖然他們一個是雇主、一個是雇員,但在這個人人平等的國家,容許雇主和雇員聊聊彼此的私人背景,以增加相互了解。馬里亞娜是天主教徒,而他則不再有宗教信仰。但這是個一切信仰平等的國家,信不信教都是被容許的。馬里亞娜也許私底下反對離婚和不生育小孩,但知道應該把她的不贊成藏在心裡。
「妳兒子是年輕人,」他說,「他正在測試自己。你無法阻止年輕人測試自己的極限。他們想當最快的人,當最強的人。他們想要受人崇拜。」
「我還會讓他看看我的腳踏車剩下什麼。」
那麼馬里亞娜和她的汽車裝配工丈夫又是來自南斯拉夫的哪個區域?他們為什麼離開自己的國家?他們收拾行囊、跨過邊界,只是因為受夠了紛亂內訌,想追求一種較美好和較平靜的生活嗎?若是如此,他們可是去對了地方。試問又有哪裡的生活會比澳洲更美好、更平靜?
「你在阿德雷德有親人嗎?」
他仍然把腳踏車放在一樓樓梯間的儲藏室裡。後輪已經對折,支桿和軸輻糾纏在一起。車禍那天,腳踏車在路邊擱了一整天,但別人根本懶得去偷。然後警察把它載走。他們也拯救了綁在行李架上的塑膠盒子,裡面放著當天早上他採購的一點點東西,包括一罐撞凹的鷹嘴豆罐頭和一塊被曬融了又凝固的布里乳酪。他把罐頭留著,用來提醒自己人生無和-圖-書常。它現在擱在廚房一個架子上。他打算讓卓拉戈看看這個。想像它是你的頭殼,他會這樣對卓拉戈說,為你媽媽想一想吧!她很擔心你。她是個好媽媽。她希望你長命百歲。不過,他也許不應該說出馬里亞娜是個好媽媽這句話。她是不是好媽媽,她兒子自然知道,何勞他這個外人提醒?
一個奇怪的問題。答案顯然是:由妳來照顧我,由妳或任何其他我僱來的人照顧我。不過,這問題也可以有別的理解方式:以後誰會跟你住在一起,當你的精神支柱?
「她還小,整天胡思亂想,哪來什麼計畫。」
總歸一句,他不是激|情洋溢的人。他甚至不肯定自己是否欣賞激|情、嘉許激|情。對他來,激|情是一片陌生地域,是腮腺炎一類可笑而不可避免的疾病——只要年輕時輕微染上過,日後就不會狂烈發作。他可不想像頭激烈交媾的狗,面露傻笑,舌頭垂掛在嘴巴下面。
馬里亞娜正跟他談到自己兒子。他的名字叫卓拉戈,死黨都暱稱他捷豹。他剛過十六歲,生日那天,父親送他一輛摩托車當禮物。在馬里亞娜看來,此舉是天大錯誤。現在,卓拉戈每天都在外面待到很晚,不回家吃晚餐,荒廢課業。他跟朋友在偏僻道路飆車,練習蛇行和其他天曉得有多危險的把戲。馬里亞娜擔心兒子哪一天會出車禍,失去一條腿,甚至更糟。
「啊,沒有。我們沒想過要生小孩,我是說我和我太太。我們有其他目標、其他雄心。然後,突如其來似的,我們離了婚。所以我沒有小孩。」
「你不後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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