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第一次碰觸這孩子。她的手腕有一下子軟軟靠在他的手上。完美: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形容詞。每一個剛從子宮誕生的生命都是全新的,都是完美無缺的。哪怕是在母體裡傷了手或傷了腦的嬰兒,他們的每一個細胞仍然是全新的,新得像天地初開。每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都是一個奇蹟。
「我在一九七〇年代開始拯救它們的,那時第一代攝影家的作品我還買得起。我那時也還有心情到拍賣會走走。都是一些遺產拍賣會。現在去這種拍賣會會讓我心情低落。」
她沒回答。有時候他覺得她懶得答理他。
「螺絲釘?沒有,沒有螺絲釘。我的腿是原裝的,裡頭貫著一根骨頭,就像妳的腿或妳媽媽的腿。」
他把兩張福舍里拍的作品放平。「看看這個,」他說,「是安東.福舍里拍的。他死得早,不然會成為偉大攝影家。」他又給她看幾張粉味的明信片:莉莉在扣吊襪帶,裸|露出一截大腿;弗蘿拉穿著露肩睡衣,斜睨淺笑。她們都是礦工湯姆或傑克每逢口袋滿滿的星期六夜晚會去找的女人,幹些什麼則不言自喻。
「這裡不只有叢林,馬里亞娜。」他謹慎地說。
「妳是指這裡沒有城堡和大教堂?但移民不都有自己的歷史嗎?難道當一個人從地球的一端遷居到另一端,他身上的歷史就會憑空消失?」
「妳想掃就掃。妳可以用吸塵器來做,只要接上個管嘴就行。」
「眨,一眨眼。盞是燈的單位。」
他會有這種轉變是不是因為這幾星期漂浮在空氣中的東西終於沉澱下來了——退而求其次地沉澱在馬里亞娜身上?但這種沉澱物,或者說這種感情,又叫什麼名字?它不太像是「慾望」。如果必須挑一個字眼,他會喊它「孺慕」。但慾望是不是可以從「仰慕」生長出來呢?還是說兩者是截然不同的物種?如果與自己孺慕的女人裸裎相對,身體貼著身體,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在福舍里的照片中,他沒有將縈繞他最深的那張給馬里亞娜看。照片裡站著一個婦人和六個孩子,他們背後是一間金合歡樹枝和泥土築成的小屋。照片中的人有可能是媽媽和六個子女,但又和圖書有可能最年長的女孩不是女兒,而是男主人的另一個太太,娶回來代替那個生命力已經枯竭、性器官已經鬆弛的婦人。
他想告訴馬里亞娜,澳洲有的不只是叢林,不只是黑皮膚的土人。澳洲的歷史不等於零。看看,這就是我們的根——這些又陰冷又潮濕又煙霧瀰漫的破陋小屋。看看這些女人和她們無助的眼神:她們又窮、又勞累,又常常餓肚子。這些人都是有歷史的。她們是我們的過去、是我們的歷史。
「你真的有一條人工腿嗎?」
她搖搖頭。「不,我要掃個仔細。你是個救書家,不會想見到書本積滿塵埃。你是個救書家,對不對?」
「人工腿」三個字她說得很順口,彷彿天天都會提到。
「因為……」盧蓓卡回答,但沒把話說完。
在兩個老式的杉木抽屜櫃裡,他保存了幾百張老照片和一些明信片。照片記錄了維多利亞省和新南威爾斯省早期挖金營地的礦工生活。還有少數是在南澳大利亞省拍攝的。由於這個領域並不熱門,甚至未成為明確範疇,所以他的收藏在全澳洲,甚至全世界,也許算是首屈一指。
雖然馬里亞娜就在旁邊,他看來卻再次走進愁雲慘霧邊緣,即將從自悲自憫落入深黑的憂鬱中。他喜歡認為這是天氣作祟,是因為烏雲蓋住天空的關係。他不願相信這憂鬱發自內裡,是他本人的一部分。
「記得把每本書歸回原位,」他有點緊張地提醒她,「不要弄亂了。」
換成是別的清潔婦,拭書所意味的只是用雞毛撣子把每本書的書脊拂過一遍。但馬里亞娜卻不是這樣做,而是大張旗鼓。她先在書桌和矮櫃覆蓋上報紙,然後一次一批地把書拿到陽台,一本一本拂拭,再把空出的書架空間抹得一塵不染。
但這是事實嗎?照片中的婦人會把他(一個出生在法國庇里牛斯山城盧爾德的小孩,一個媽媽喜歡彈佛瑞的鋼琴曲的小孩)看成自己的族人嗎?難道,他想自稱擁有的歷史不是只屬於英國人或愛爾蘭人,其他外國人是沒份的嗎?
「你不打算賣掉?」
「我會跟圖書館的人hetubook.com.com談談,聽聽他們的看法。」他說,「但要放照片的話,一定不能放我現在的照片。要放我從前拍的。」
但此時盧蓓卡已對那條不是機械腿的腿失去興趣。她嘴巴一吸,把剩下的優酪乳吃完,然後舉起手臂,用袖子擦拭嘴巴。他伸手去拿紙巾,幫她擦嘴。她沒有抗拒。然後他又用紙巾幫她擦袖子。
小女孩坐在廚桌前面吃東西,他站在她旁邊,依靠齊默發明的架子支撐身體。
「你腿上有螺絲釘嗎?」
「但你臥室的櫃子裡不是應該有一條人工腿嗎?你櫃子裡沒有一條人工腿嗎?」
「對,是很值錢。」
「對,展品會以我的名字命名。所以,到時看到這批照片的小朋友會低聲問彼此:『雷蒙特是誰?他是個名人嗎?』」
她瞪了他一眼,勁道十足,讓他心頭一凜。這女人的精力是打哪來的?他暗忖。她打理自己家裡也是這種幹勁嗎?約基奇先生怎麼應付得了她?還是說她只有在雇主眼前才會這麼賣力,要藉此顯示她極願意為自己的新國家獻上棉力?
她沒理會他的反駁。「歐洲人說澳洲沒有歷史,是因為這裡的每個人都是新來乍到。不管身上有這個歷史或那個歷史,你來到澳洲以後都得從零開始。零的歷史,你明白嗎?我國家的人、德國的人、全歐洲的人都這樣認為。他們以為,我們想來澳洲,為的就是錢,就像一個人選擇到沙漠、到卡達、到阿拉伯產油國,理由是一樣的。所以,看到有人挽救老照片真好,可以讓人知道澳洲是有歷史的。我看這些照片值不少錢吧?」
他挑出幾張團體照給她看,那是他藏品中的極品。照片中有些礦工為了拍照,穿上最好的衣服。有些只穿乾淨襯衫,袖子捲得高高,秀出肌肉結實的手臂。有些人也會打條乾淨的領巾。他們面對鏡頭,表情凝重而自信。這種自信,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人自然而然具有的,可如今看來已從地球表面消失。
「我再一盞眼工夫就可以弄完,」她回答,「你幫我拿點什麼給她吃吧!」
救書家?克羅埃西亞人都是這樣喊藏書人的嗎?它可以意指什麼?指拯救稀有珍本的人?喜歡買書卻不讀它們的人?他書房裡有一整面牆都是書,但他將永不再去讀它們。不是因為它們不值得讀,而是因為他來日無多。
他的心臟活累了,他的腦子活累了,更重要的是(如果說真話的話),他自己也活累了,而且早在上帝發怒,並
和圖書假手天使韋恩把他撞倒之前就活累了。他絕不會低估那場車禍的殺傷力。那不折不扣是場災難:它壓縮了他的世界,使他成為囚犯。然而照理說,死裡逃生本應可以搖醒他,為他打開一扇窗,讓他重新意識到生命的珍貴。但這樣的領悟卻沒有出現。他繼續被老自我困住,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只是變得更加灰白、更加乏味。灰白和乏味得足以讓人想大醉一場。
「你要我幫你的書除塵嗎?」才早上十一點,馬里亞娜已經把例行工作全做完。
「妳媽媽幫了我很大的忙。」他說,「沒有她的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要他拿東西給盧蓓卡吃不是問題,問題是拿什麼?爆玉米花、曲奇餅或糖粉燕麥片這些小孩愛吃的東西,他的廚房裡一應俱缺。
「當然不是。澳洲當然不是只有叢林和原住民。但歐洲人卻都這樣以為。一想到澳洲,他們首先會想到叢林,然後是庫克船長,然後是移民。他們說:哪來的歷史?」
「妳是說我死了之後?會歸國家圖書館所有。阿德雷德的國家圖書館。我們都已經談好了。」
他會在心裡醜化約基奇是因為嫉妒他。約基奇擁有的東西是他沒有的:除了擁有那個讓人孺慕的女人外,約基奇還擁有她所產下的三名子女:愛之子盧蓓卡、愛胡思亂想但無疑同樣漂亮的次女,還有愛飆摩托車的孟浪長子卓拉戈。約基奇擁有這一切,反觀他自己又擁有些什麼來著?一間公寓和幾架子書,再來是一批他死後會讓圖書館員編目編得累死的老照片。
正是在馬里亞娜為他拭書的這一天,他對她的輕微興趣(一種不比好奇心多多少的興趣)轉化成為另一種東西。如果說他還沒有開始覺得她美,此時起碼覺得她算是某種女性美的極致。強壯得像匹馬,他看著馬里亞娜的結實小腿和豐|滿臀部(她正站在小梯子上,準備搬較上層的書),心裡這樣想。強壯得像匹母馬。
像我們。這個我們是誰?指她和丈夫子女?還是指她馬里亞娜和他?
他回想起從前讀過的一本書:一本柏拉圖哲學的簡介。那書的封面畫著一輛四輪馬車,拉車的兩匹戰馬一匹黑色,一匹白色。黑色戰馬鼻孔噴氣、兩眼發光,象徵的是人類的低級慾望;白色戰馬情緒較為平靜,象徵的是人類較高貴的激|情。驅車者是個年輕人,頭戴鋼盔、上半身赤|裸,長著希臘式鼻子,象徵的是人的「理性」
。如果會有一本關於保羅.雷蒙特一生的書,這書的封面將比談柏拉圖哲學那本乏善可陳得多。在這本書的封面裡,驅車者會換成他,保羅.雷蒙特,而拉車的馬則換成一群氣喘吁吁的老馬——有些老得幾乎連自己都拉不動。經過六十年的操勞,這支拉車團隊已經累壞了。退休的時候到了,讓我們到草場安度餘年吧!牠們說。如果你拒絕要求,牠們會乾脆跪坐下來,任你怎樣猛揮馬鞭都相應不理。
m.hetubook.com.com命運怎樣待你,你就怎樣接受,不哭泣也不埋怨——這是他過去的哲學。那麼,他現在為什麼不抗拒那股把他拉向幽暗的拉力呢?
理由是他已經老了,一日不如一日。他再也不是從前的自己,再也無法恢復往昔的韌性。他經受了兩次極其凶猛的攻擊(首先是在馬基爾街,然後是在手術房),讓他體內負責修補功能的身體組織變得不勝負荷。這支團隊的其他成員——心臟、肺部、肌肉、腦子同樣如此。一直以來它們都克盡己職,但它們現在都累了,想要休息。
到了中午一點,馬里亞娜還沒有做完掃書的工作。一向是好小孩的盧蓓卡開始發牢騷。
「那以後會歸誰所有呢?」
他想,她會問這個,八成是她媽媽照顧過腿上有螺絲釘的病人。也許她媽媽還照顧過裝了鉚釘、夾子和別針的人。這些玩意兒都是用黃金或鈦合金製造,而擁有它們的莫不是做過膝蓋重建手術的人。他為什麼就沒有這麼好命?是因為他太老了,不值得為他費這個事或花這個錢。八成就是這個理由。
「你都在做這個?」馬里亞娜看完照片後說,「真好。有人挽救歷史真好。這樣,別人就不會以為澳洲是個沒有歷史的國家,不是只有叢林和移民——像我這樣的移民,像我們這樣的移民。」她把頭巾脫下,抖散頭髮,露出微笑。
「別做了。明天再弄吧!」他告訴馬里亞娜。
「沒有,我的腿還是原來的一條,只是變短了些。」
「但不是要有螺絲釘,人工腿才裝得上去嗎?」
「不打算。我會遺贈給國家圖書館。」
「還會掛你的照片對不對?雷蒙特先生的照片。照片和名字是不同的,照片更活生生。不然我們何必保和_圖_書
存照片?」
「沒有。」他重複說一遍,「我身上沒有螺絲釘。如果有,我就是機器人了。但我不是機器人。」
「沒有,就我所知沒有。因為我沒有人工腿。妳為什麼問這個?」
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他把一調羹李子果醬調入一小碗優酪乳。盧蓓卡接受了,而且看來滿喜歡吃的。
「藏書家,這是我們這裡的叫法。只有三個書架上的書稱得上是藏書。那個、那個,還有那個。它們都是攝影方面的書籍。其他只是些閒書或園藝書。不,我不是救書家,我從不救書本,只救照片。我收藏的老照片都放在抽屜櫃裡,你想看一看嗎?」
但馬里亞娜不只是女人,她還是有夫之婦—— 他知道這一點是自己必須謹記的。約基奇先生是活生生和會呼吸的,而且就住在離這裡不太遠的地方。如果約基奇先生得知自己太太的雇主竟然會遐想聯翩,幻想著與馬里亞娜裸裎相對,會不會勃然大怒?巴爾幹式的怒氣可一點都不好玩,曾經催生過許多家族仇殺和民族史詩。約基奇先生會不會走到他背後,給他一刀呢?
他記起小時候聽過的一個故事。有一個女人因為心不在焉,讓一根小小的縫衣針插入手掌。她自己不知不覺,但縫衣針卻在血管裡隨著血液運行,最終刺進心臟,讓她一命嗚呼。大人說這故事,大概是為了警惕他要小心用針,但現在回顧起來,那更像個童話故事。金屬真的與生命格格不入嗎?針有可能進到血管裡面嗎?那女人怎麼可能察覺不到有一件金屬小武器沿著自己手臂往上走、繞過腋窩,再往下扎向那個無援無助、噗噗跳動的獵物?他應該講這個故事給盧蓓卡聽,讓它包含的神秘智慧(不管內容為何)流傳下去嗎?
她毫無疑問地說出了一個重點。如果名字的效果不下於影像,我們又何必費事保存影像?何不乾脆把那些礦工的名字印在紙上,放在玻璃櫃裡展出就好?
「他們會掛上捐贈者的名字吧?」
他們全都是一樣表情:不是對那個頭已經藏到黑布裡的攝影師滿臉敵意,而是害怕、僵硬,就像被拉到屠場門口待宰的牛。閃光燈把他們的臉照得通明,讓他們衣服和皮膚上的每一道污痕暴露無遺。最小的小孩在閃光燈閃起的瞬間正要將一團東西送進嘴裡,那東西看似果醬,但更有可能是爛泥巴。以前照相都需要很長的曝光時間,攝影師怎樣能讓每個人幾乎靜止不動,他猜想不透。
「沒有,恐怕沒有。我櫃子裡沒有那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