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等馬里亞娜離開後,他打電話叫了一輛計程車。他獨自走下樓梯,一隻手緊握著欄杆扶手,慢慢拾級而下。因為擔心這隻手的拐杖會滑脫,他緊張得出了一身大汗。當計程車到達時,他已在人行道上等著。
「很好啊!」馬里亞娜點點頭說,「做些韻律運動對你很有益處。」很有益處?真的嗎?我可沒那麼有把握。這事情從頭到尾只讓我覺得屈辱,又何來有益?他想這樣回答,但沒有說出口。他強忍了下來。他已經落入屈辱地帶。那是他的新家,他將永不能離開,所以最好閉嘴,最好認命。
馬里亞娜把他所有長褲都找出來,帶回自己家裡。兩天後,等她把它們送回來,所有褲子的右褲管都已經對摺縫起。「我沒把多餘的褲管剪掉。說不定你以後會改變主意,裝上義慈。」
說不定約基奇一家也把家族老照片帶來澳洲:洗禮上拍的、堅信禮上拍的、婚禮上拍的、家族聚會上拍的。真可惜他無緣看一看。他一向信任照片要多於信任語言文字。這不是因為照片無法說謊,而是因為照片一離開暗房便會固定下來,無法更動。故事則不然,故事(例如那個縫衣針跑進血管的故事,或那個他和韋恩.布萊德如何在馬基爾街遇上的故事)看來是會隨著時間而不斷變形。
巴爾幹人民:東、西之間,這是書的全名。這會不會就是約基奇夫婦住在克羅埃西亞時的感覺:被夾在信奉東正教的東方和信奉天主教的西方之間?如果是這樣,他們住在澳洲又是什麼樣的感覺?書中有一些黑白照片。其中一張是兩個戴頭巾的農村少女,領著一頭揹滿柴枝的驢子,走在山徑上。較年輕的一個姑娘面對鏡頭咧嘴微笑,看得見她的牙齒間有一個洞。《巴爾幹人民》出版於一九六二年,那時馬里亞娜還沒有出生。至於書中的照片,只有天知道年代有多久遠。兩個姑娘現在應該已經是祖母,甚至已經入土。那頭驢子亦復如此。她們的世界是驢子、山羊和小雞的世界,是水桶會在早上結一層冰的世界。馬里亞娜就是誕生在這個亙古不變的世界裡嗎?還是她是天堂般的工人家庭的子女?
他沒回答。
就像他這段時間見過的每一個健康專家,馬德琳將分派給她照顧的老年人當成小孩子:一些不太聰明、有點孤僻自閉、需要別人推一把的小孩子。你很難說得準馬德琳自己是什麼年紀:可能還不到六十歲、可能還不到五十歲,甚至可能還不到四十歲。她跑起路來的樣子無庸www.hetubook•com•com置疑一定像頭羚羊。
醫院所稱的水療法被馬德琳稱為「水體操」。在教室後頭有一個窄窄的水池,專供人做「水體操」。他緊緊扶著欄杆,走到水裡。「腳保持筆直,」她說,「兩條腿都要保持筆直。然後像剪刀一樣輪流打水。啦啦、啦啦、啦啦…………」
「不,我從沒這樣想。」
他本以為自己的截肢傷口已經完全痊癒,沒想到它卻開始癢了起來。為此,馬里亞娜給他撲上抗生素藥粉,又換上乾淨的新繃帶。但傷口繼續發癢,晚上更是癢得厲害。他為了抓癢而不斷醒過來。感覺上,那傷口就像一顆在黑暗中發著幽光的珠寶,而他則是這珠寶的守衛,也是它的囚犯。
他真是寧可感覺起來自然嗎?他未出車禍以前都一直活得自然嗎?他不知道。然而,「不知道」也許正是活得自然的表徵。米羅的維納斯也感覺自然嗎?雖然沒有雙臂,但這尊雕像卻被公認是女性美的典範。據說,她曾經長出一雙手,隨後又斷掉,但這只讓她的美更加深刻動人。他相信,如果有朝一日人們發現這尊雕像是以某個斷臂女人作為模特兒,一定會棄之如敝屣。為什麼呢?為什麼一個女人的破碎形象會讓人傾倒,但一個破碎女人的形象卻會讓人避之唯恐不及?
瑪格麗特說話從不拐彎抹角,這是他一直欣賞她的一點。但他要怎樣回答呢?對,我決定好要清心寡慾,從今以後把我當太監看待吧!是這樣回答嗎?但那可能不是真話。不過,如果那頭情慾的戰馬真的不再昂揚,又會是什麼樣的光景?那將是他男子氣概的黃昏。多麼讓人喪氣,卻又多麼讓人鬆一口氣!
「決定什麼?」
「你的日間看護呢?」瑪格麗特問他,直接命中他的要害,「你們相處得怎樣?」
馬德琳完全不能理解他這種倔強態度。「街上到處都是裝了義肢的人,」她說,「你根本分不出誰有裝、誰沒裝。他們走路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平常人一樣自然。」
透過她手部的按壓,他知道一切他需要知道的:馬里亞娜並不厭惡他那肌肉愈來愈鬆弛的殘破身體。他知道,如果可能,她願意透過指尖,把自己紅潤的健康大量傳輸給他。
對於約基奇夫妻的政治立場,對於他們在巴和圖書爾幹半島眼花撩亂的敵友關係中採取何種位置,他從沒有向馬里亞娜打聽過,也無意這樣做。大概,就像大多數移民一樣,他們對祖國的感情是五味雜陳的。他媽媽所嫁那個荷蘭人(就是把他姊弟倆從盧德爾帶到巴拉勒特的那個)在客廳裡放著一張荷蘭女王威廉明娜的鑲框照片,旁邊又放著一尊聖母瑪利亞的小石膏像。每逢女王生日,這荷蘭人就會在照片前點上一根蠟燭,儼如她是個聖徒。每天傍晚,他都會扭轉短波收音機的旋扭,想接收到從希佛桑姆電台放送的一言半語。他常常喜歡說,歐洲人是忠誠的(女王照片下方也印有「忠誠」這個字)。另一方面,他又渴盼可以在他新效忠的國家活出他在遙遠國度培養出來的忠誠觀念。面對滿腹狐疑的太太和兩個不快樂的繼子女,他必須讓澳洲成為一個陽光燦爛的機會之都。本地人不歡迎他們,會在背後取笑他們的蹩腳英語。沒關係,時間和勤奮工作自可將敵意沖淡。上一次去看他繼父的時候,他發現繼父仍然秉持著對忠誠的信仰。他已經九十歲,蒼白得像蘑菇,在搖搖欲墜的溫室裡動作遲緩地照料盆栽。約基奇夫妻一定也有著與荷蘭人類似的信仰。不過,他們的子女將會不一樣,將會有屬於自己的澳洲圖像——一幅更明亮簡單的圖像。
「是不會。但人卻會因為心如槁木死灰而死掉。」
若在以前,他不會信任馬德琳這一類人。不過,就目前來說,馬德琳是他唯一可以指望的。所以,回到家後,他會繼續做做馬德琳交代的運動,甚至包括按照音樂韻律搖擺身體這項目。
馬德琳告訴學員,她的職責是幫助他們更新身體的記憶系統,把怎樣平衡身體、怎樣走路、怎樣跑步的舊記憶删除,輸入新的指令。「我們當然會對舊的記憶系統依依不捨,這是人之常情。但當這記憶有礙我們的進步,成為我們的絆腳石時,我們就應該毅然丟棄。各位明白了嗎?」
做了六星期的水體操和韻律運動後,他決定放棄馬德琳。他在下課後打電話到她教室,在答錄機裡留下口訊。他打了電話給計程車行,叫他們不用再在固定時間派車接他。他甚至想過打電話給帕特兹太太。但他要對帕特兹太太說什麼呢?他不再相信馬德琳了,就這麼回事。有六星期時間,他願意嘗試相信馬德琳和她提供的解藥,但現在不再相信了。如果他心裡還有什麼殘餘指望的話,那麼和*圖*書這指望是寄託在馬里亞娜:她既沒有教室也沒有解藥,只懂得照顧。
「所以你決定了嗎,保羅?」她問。
她搖搖頭,面帶微笑,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你的人生已經打開新的一章,」她說,「舊的一章已經關上,你必須向它說再見,接受新的一章。接受現況:這就是你唯一需要做的。一旦做到,你將看見,原先關起的所有門重新打開。」
瑪格麗特又來過一趟,這一次沒有事先來電。那天是星期天,他一個人在家裡。他想替她泡茶,她說不用麻煩。她繞著客廳踱步,最後走到他身後,輕撫他的頭髮。他毫無反應,像是石頭人。
「謝謝關心,我們相處愉快。要不是有她,我說不定連床也懶得起。要不是有她,我說不定會像報紙常常報導那樣:哪一天鄰居聞到惡臭,找來警察,破門而入後發現一具腐屍。」
在公共圖書館,他找到兩本與克羅埃西亞有關的書,一本是伊利里亞的旅遊指南,另一本是薩格勒布的旅遊指南。他還找到幾本談南斯拉夫聯邦和最近的巴爾幹戰爭的書籍。不過,圖書館裡沒有一本書談及他真正想要了解的事情:克羅埃西亞及其人民的性格。
「你知道我問什麼。你決定好清心寡慾囉?是的話,請明白告訴我,好讓我知道怎樣安排未來。」
「謝謝妳。」他在按摩結束後說,語氣充滿感情,讓馬里亞娜不由得用好奇的眼神看他。
這也是後來他對攝影失去興趣的原因:隨著彩色照片的問世,然後隨機器沖洗的問世,感光乳劑的魔法再也沒有存在的餘地。人們入迷的是不用寄居在物質上的影像,這種影像可以直接從醚取得,再透過機器直接輸出。但在他看來,這樣得到的照片並不真實,猶如被竄改過。於是,他不再致力於用照片記錄世界,轉而把精力投注於拯救老照片、拯救過去。
儘管如此,他還是願意每週一次坐計程車到喬治街,參加復健課程。教室的主持人名叫馬德琳。班上除了他以外,還有六個截過肢的學員,全都是六十好幾的人。他不是唯一沒裝義肢的,卻是唯一自己拒絕裝的。
「我不想看起來自然,」他回答,「我寧可感覺起來自然。」
他對馬里亞娜說過,他收藏老照片是因為他對照片中那些男女老少懷有敬意。但這不是全部原因。他拯救老照片,是因為他對那些老照片本身懷有敬意。它們大都已經是最後的倖存者,是獨一無二的孤本。他要給它們一個家,讓它們在他百年以後有一個好歸宿。然後https://m.hetubook.com.com,說不定在若干年以後,一個目前尚未出生的陌生人會回過頭,拯救一張他,保羅.雷蒙特的照片。
如果連有血有肉的斷腿都讓人想作嘔,那粉紅色塑膠製造的義肢豈不更加讓人想作嘔?粉紅色塑膠製造的義肢,頂部裝了個鉸鏈、底部連著一隻鞋子,早上扣上,晚上脫下。想像到此情此景,他聳了聳肩,斷定自己不想要這樣的東西。拐杖更適合他,起碼拐杖不會說謊。
如果他讓步,願意裝上義肢,那麼他會比較願意運動自己的斷腿。不過,既然沒有裝義肢,他的斷腿變成多餘的——對他來說只是個累贅,只是個拖油瓶。難怪它會抗議、收縮、後撤。
「別誇大其詞,保羅。沒有人會因為鋸掉一條腿而死掉。」
「我會考慮的,有的是時間。」他回答說,「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這麼說,是你的日間看護救了你一命。那就好。她應該得到一個獎章。應該頒她一筆獎金。你打算什麼時候介紹我倆認識。」
物理治療師警告他,他那條斷腿的肌肉出現向後收縮的跡象,連帶引起臀部和骨盆向上收縮。為了感覺這種收縮,他一手撐住齊默架,一手摸向下腰部。他感覺到肌肉正在移動,感覺到那半截醜陋的腿正變得更加醜陋嗎?
義慈。她說「義肢」這個字的時候猶如是在說德語:正、反、義肢
後來,發癢感消退了,但馬里亞娜繼續幫他沖洗斷腿、擦藥和換繃帶。
馬里亞娜會坐在他的床邊,用左手按著他的腹股溝,看著他屈、伸和轉動斷腿,一面看一面點頭,表示嘉許。她幫他按摩斷腿上的疼痛肌肉,然後幫他轉過身,按摩下背部。
馬德琳告訴班上的學員,肢體是有記憶的。他曉得這是事實,因為,每次扶著拐杖走路時,他的斷腿雖然已經派不上用場,卻仍然會像從前的樣子,自動前後擺動;而到了晚上,這根冷冰冰的斷腿又會感受到它不見了的兄弟的鬼影。
但瑪格麗特卻認為他是這樣暗示。「我要走了。」她說,「不用起來,我自己出去就行。哪天你準備好重返人類社會,再打電話給我。」
「你以為你的腿會再長出來嗎,雷蒙特先生?」馬里亞娜有一天無緣無故問他。
「瑪格麗特,」他說,「給我點時間。」
照相機具有把光轉化為物質的神奇本領,所以https://m.hetubook•com.com他總覺得與其說照相機是一種機械器具,不如說是形而上器具。他的第一份正職是照片沖洗員,而他過去最大的樂趣也是在暗房裡沖洗照片。看著一些模糊的紋理出現在顯影液下面,看著這些紋理會合為塊狀再會合為清晰的影像時,他有時候會感受到一陣輕微的狂喜極樂,彷彿目睹了天地初開的景象。
他個人的運動項目(每個學員都有一套個人項目)主要是平衡身體的練習。「我們需要從頭學習平衡身體,」馬德琳解釋,「因為我們有了一個新的身體。」新的身體:這是馬德琳的用語,她從不會稱之為刪減過的舊身體。
「別認為我暗示妳不夠好,瑪格麗特。妳問了我一個問題,我只是據實回答而已。」
馬德琳教他們用舞蹈來更新身體的記憶。她讓他們看一些溜冰的錄影帶:穿著猩紅色或金色緊身衣的舞者在冰上旋轉或繞圈,背景音樂是德布西的曲子。「聆聽音樂的韻律,讓這韻律主導你們的身體。」她說,「讓音樂流過你們的身體,讓它在你們身體裡舞蹈。」有裝義肢的學員都竭盡所能模仿溜冰者的動作。由於他沒有裝義肢(換言之是無法溜冰、無法跳舞、無法走路,甚至無法獨力站立),所以只能扶著欄杆,閉著眼睛,配合著音樂節奏搖擺身體。擺著擺著,他彷彿看到自己與嫵媚的女教練手牽著手,在溜冰場裡翩翩滑行。催眠術,不過就這麼回事——他心裡想。多麼陳舊,多麼可笑!
他借了一本叫《巴爾幹人民》的書。計程車回來接他的時候,他早已等著。
如果可能,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取再一次在馬基爾街踩腳踏車,感受涼風拂面的愉快。如果可能,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讓舊的一章重新打開。他只希望韋恩.布萊德從未誕生人世。馬德琳說的只是風涼話,而說風涼話總是容易的。但他沒有把這想法說出來。
「沒什麼。」她回答。
馬里亞娜的按摩不是解藥,也不包含著情意。那大概只是她受過的正規護理訓練的一部分。但那就夠了。如果這裡面包含情意,這情意完全在他的一邊。
「說不定你有時會這樣想。就像小嬰兒。小嬰兒都以為,你把什麼切斷,它都會重新長出來。知道我的意思嗎?但你不是小嬰兒,雷蒙特先生。所以你為什麼不願意裝義肢?是因為你靦腆得像個女孩嗎?你擔心街上所有人會看你,會笑你嗎?看看那個雷蒙特先生,他只有一條腿呢!你是擔心這個嗎?才不會這樣。沒有人會看你。沒有人會知道你裝了義慈。沒有人會在乎。」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