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不,不用。全包在收費裡。」
雖然怪卡斯特洛太太將他的眼睛矇住,但他還不打算把矇眼物拿下,暫時還不打算。
「她女兒惹上麻煩?」伊麗莎白.卡斯特洛說,「我好奇是什麼樣的麻煩。不過,塞翁失馬,馬里亞娜今天不能來對你可能反而是好事。記得我先前提到的那個女人嗎?我是說馬里安娜。你忘不了她,對不對?別裝了,保羅,我看得透你的心思。今天馬里安娜湊巧百無聊賴,不知道該怎麼打發時間。這樣吧,今天五點鐘你到街角的阿弗多咖啡館,我會帶她去跟你見面。雖然她看不見,但你最好還是盛裝一點。把她帶到之後我就會自動消失。別問我是怎樣說服她的,反正不是使用魔法就是。」
為什麼美的事物可以喚起情慾,而醜陋的事物卻會窒息情慾?我們可以透過與美的人交媾而獲得提升,還是說可以透過與生病、截肢或醜陋的人交媾得到提升?這是哪門子的問題!但這會不會正是卡斯特洛要把他倆拉在一起的原因:不是讓身體各有所缺的一男一女演出一齣低俗的喜劇,而是為了讓他們可以在完事後枕在彼此的臂彎裡,進行一場哲學交談,討論何謂美、愛和善?
她清了清喉嚨。單憑這聲音,他就可以斷定她不是馬里亞娜:這聲音的音質要比馬里亞娜的輕盈,輕盈得像空氣。
如果她要履行職責(她有這職責是因為她拿了錢),她必須克服自己的不安侷促,向下一步推進。他已經提醒過她,他是個下盤不穩的人。由於他難於跨坐在一個女人身上,所以,必須換她跨坐在他身上。在她進行這種努力的過程中,他變得心不在焉,腦子裡反覆浮現出各種與當前要務完全不同層次的問題。他想到,在一個完全只有盲人的世界裡,美的標準可能是由觸覺規定的。不過,既然他不是真正的盲人,非視覺性的美是他無法想像的。他在電梯裡看過她,但當時他的心思被另一個老婦人分去了一半,所以對她只留下最依稀的記憶。他記得她的寬邊帽子、她的墨鏡、她半遮住的側臉孤線。然而,當他想把這些元素和他今天摸到的大|乳|房、大屁股合在一起時,卻怎樣都合不起來。他甚至不能肯定這些元素是不是屬於同一個女人所有。
她失明多久了?這是個得體的問題嗎?但除非這個問題得到回答,否則他不可能得體地問她下一個問題:自失明以後,她有被男人「愛」過嗎?她知道一雙毀損的眼睛足以窒息男人的慾望,是經驗告訴她的嗎?
「有。」
對伊麗莎白.卡斯特洛來說,這大概是一個實驗,一個無聊透頂的生物學——文學實驗。讓蟋蟀和狨猴交配。他和馬里安娜各以各的理由落入彀中!
「我建議我們不要談太多話,」他說,「不過,出於實際需要,有一點我必須一提。自從出車禍以後,我就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所以也許需要別人幫一點點忙。」
她喘了一口氣,聽起來像是在笑,但這笑聲立刻轉成哭聲。她坐了起來,放聲大哭,又把頭搖來擺去。這顯然是他應該扯去眼罩的時候,但他卻沒有這樣做。他任由自己拖延、等待。
「妳怎麼知道有計程車來接妳?」
「卡斯特洛太太不是無所不知的。她不可能知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他感覺她緩緩搖頭。
m.hetubook.com.com從廚房回來時,她拿著一小碗像是鮮奶油的東西。「這是用麵粉和水調成的麵糊,我要塗在你兩隻眼睛上。別害怕,不會痛的。為什麼要塗這玩意兒?因為馬里安娜不想你看見她。她很堅持。來,彎下身子。別動,別眨眼。現在我再給你兩隻眼睛各貼上一片檸檬葉,扶好它們。接下來我要用尼龍絲|襪在你眼睛繞一圈。絲|襪是洗乾淨的,放心。你什麼時候想扯下來悉隨尊便,但我不鼓勵你這樣做。
「她又怎麼知道妳什麼時候要走?」
她聳聳肩。
那隻手摸索他的唇,指甲微微刮人。在檸檬氣味的縫隙間,他聞到淡淡的羊毛氣息。那隻手沿著他的下巴輪廓線向上移動,掠過他的「眼罩」,進而撫摸他的頭髮。
「哪裡的攝影工作室?」她沉默了好一下才回答。「太久了,我不記得了。」
他是帶著開玩笑的語氣說這話的,卻感覺得到馬里安娜的身體一下子僵硬起來。他聽到她翕動嘴唇的聲音和吞口水的聲音,然後她突然哭了起來。
卡斯特洛曾經形容馬里安娜是個肉體飢渴無比的女人,而這一點一直是最讓他惴惴不安的。他從來不是個喜歡漫無節制的人,從不喜歡對方激烈扭動或大聲叫|床那一套。但馬里安娜看來懂得怎樣控制自己。不管過程中她有多麼如狂似醉,都沒有流露出來,而等一完事,她立刻回復若無其事的樣子。唯一可以微微洩漏她的飢或渴的,是她的胴體熱燙無比,就像有一團火正在她的子宫或心臟裡燃燒。
「是卡斯特洛太太幫我叫的。」
「不,」馬里安娜說,「這客廳裡沒別人。」
「我得走了,」狨猴女人說,「計程車應該到了。」
「那妳們算哪種朋友?」
她穿衣時他靜靜坐著,強自克制。然後,一聽到關門聲,他馬上扯下絲|襪,去抓黏在眼睛上的麵糊。但麵糊已經變乾變硬。如果扯太用力,搞不好會把眼皮也給扯下來。前去浸泡沖洗的時候,他在心裡把伊麗莎白.卡斯特洛罵了個臭頭。
「我是矇著眼睛的,」他說,「我不習慣看不見,請妳多擔待。」
「卡斯特洛太太說,妳叫馬里安娜。」
「讓我聽聽妳的聲音。」他說。
他遲疑地伸出一隻手。他摸到一簇小漿果似的東西,那一定是她戴在脖子上或鑲在緊身胸衣上的裝飾品。再高一英寸的地方是她的下巴。這下巴堅定而尖削。然後他摸到短下顎,然後是頭髮(他感覺這頭髮就像她的皮膚,是黝黑色的)。然後他摸到一樣硬硬的東西:那是耳環。她戴著眼鏡,這眼鏡以兩條弧線跨過她的兩個顴骨——八成就是那天她在電梯裡戴的那副墨鏡。
他知道自己說的不是實話。伊麗莎白.卡斯特洛在他面前從未用過長大這兩個字。「長大」是他從勵志讀物看到的。只有天曉得伊麗莎白.卡斯特洛的意圖;只有天曉得她秉持什麼樣的人生觀或愛情觀;只有天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她用自己帶來的紙巾擤了擤鼻子,然後清了清喉嚨,說道:「我以為你有需要,所以我才來這裡。」
雖然那張沙發不是設計來供人交媾或進行事後哲學性沉思默想使用,又雖然因為沒有蓋被子,兩人很快便會覺得冷,但他們始終沒考慮要把場地換到一個正式的臥室和一張正和_圖_書式的床鋪。
麵糊的效果出奇的好。即使他的瞳孔一定已經放大到最大,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卡斯特洛是怎麼想到這個方法的?從書上?從古人傳下來的秘方?
一隻纖纖玉手輕輕摸到他的臉,然後停住不動。死不了人,他心想,演戲就演全本吧。他側過頭,吻了那手一下。
「是不是法文的馬里安娜?」
「沒有,我就這個名字。」
一分鐘過去了。什麼都沒發生。一個是獨腿的男人,一個是羅衫半解的女人,他們在等什麼呢?在等照相機快門的喀嗒聲嗎?活脫脫的澳洲哥德式畫面:兩人就像是瑪蒂達與心上人,因為跳了一輩子華爾滋而掉耳缺鼻,正面對攝影師要照最後一張合照。
「妳會認識她,是她自己找上妳的嗎?她就是自己找上我的。」
他極不相信自己從前幫這女人拍過照。如果拍過,他應該不會忘記。但說不定為她拍的是團體照:有過一段時間,他專跑學校,為學生拍團體照。他對她的全部印象部分來自那天在電梯的相遇,部分來自如今的手指摸索。至於她對他的印象,顯然更加雜亂無章:冰冷的手指、粗澀的皮膚、破鑼似的嗓音,以及一種大概會讓她高度敏感嗅覺不悦的體味。她可能單憑這些資料建構出一個男人的圖像嗎?這幅圖像裡的男人是她願意委身的嗎?為什麼她願意前來?他們要做的事猶如一個原始的生物學實驗:把不同的物種放在一起,看看兩者能不能交配。他們是狐狸與鯨魚,是蟋蟀與狨猴。
馬里安娜沉默不語。他隔著衣服上下撫摸她的身體,撫摸她的大腿、腰部、胸部。能夠再次自由撫摸一個女人的身體,對他來說是多麼快意又多麼意想不到!
那女人的哆嗦沒有停止過。他認定,自己雙手會微微顫抖,一定是被她感染的。他沒想過那有可能是他上了年紀的關係,更有可能是他的害怕或期望造成的。(但他害怕或期望的又是什麼呢?)
「很久以前。你幫我拍照。我的生日照。你不記得了嗎?」
「我曉得,卡斯特洛太太告訴過我。」
「我幫得上忙嗎?」他問。
「卡斯特洛太太?」
「我們其實沒有必要……」他繼續說,卻不知道該怎樣把話說完。沒有必要些什麼嗎?沒有必要做些男人女人會做的事情,沒有必要向(借卡斯特洛的話說)欲|火屈服。然而他們卻是一男一女,而欲|火正在他們之間燃燒著。「我們其實沒有必要按照任何劇本演出。沒有必要做些我們不想做的事情。我們都是自由之身。」
「計畫有變。」她說,「馬里安娜就在樓下。她不喜歡在咖啡館碰面的主意。不喜歡眾目睽睽——」她喘了一口大氣,「我可以借用你的廚房嗎?」
「對,卡斯特洛太太。」
她還在哆嗦,哆嗦或顫抖得像隻受驚小鳥。「過來。」他說。她順從地側著身體更加靠近他。這對她來說一定是艱難之舉。他必須幫她,因為兩人是在同一條船上的。
「不過,我們既然已經跨過她認定的門檻,就有自由談些層次和境界更高的事情了。」
「不是。」
「很好,卡斯特洛太太把妳照顧得真周到。我可以幫妳付車資嗎?」
hetubook.com.com這是一個鋁框架,俗稱助行器。我少了一條腿。用它走路要比用拐杖輕鬆。」然後他想到,助行器是構成兩人之間的一道障礙。「讓我把它擱到一邊。」他說,說完把助行器推開,摸索著坐到沙發裡。「可以請妳坐到我旁邊來嗎?離妳一、兩步遠有一張沙發。原諒我無法扶妳一把,因為我們共同的朋友卡斯特洛太太用東西將我的眼睛矇住。這位卡斯特洛太太搞的名堂還真不少。」
「我們的朋友鼓吹這個,」他說,一隻手模糊一晃,「是因為在她看來,這是一道門檻。在她看來,如果我不跨過某種門檻,就會繼續困在幽域裡,無法長大。這是她對我的假設,而且想要驗證這個假設。對妳,她說不定也有什麼假設。」
一陣窸窸窣窣的走路聲。貼在眼睛上的檸檬葉味道濃烈,讓他聞不到其他氣味。他感覺有什麼東西輕輕碰到他的齊默架。
他還放在她頭髮上的手將她拉得更靠近一點。她的臉貼近了,但兩隻手卻握成拳頭,舉在胸前,讓兩人的胸部無法貼在一起。
「不過,我們的軌跡最近又再次交錯。我們前不久才在皇家醫院碰過面。我們搭同一部電梯。卡斯特洛太太曾告訴妳嗎?」
「她還說了些什麼?」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靠在他身邊的女人的身體變得愈來愈冷。她正在想些什麼呢?天曉得伊麗莎白.卡斯特洛說了多少鬼話,才說動這個女人去敲一個陌生人的門、主動獻身!他們這趟可悲的交會顯然是由兩篇長篇的「前言」作為前導的。在他,這「前言」是開始於互不相識的韋恩.布萊德和保羅.雷蒙特在一個冬日早上各自離開家門,前往命中註定的相遇地點;在她,這「前言」則開始於她的眼睛因為病毒,或太陽黑子,或遺傳基因,或一根縫衣針而導致的失明,然後,一系列的因果關係又讓她認識了那個講起鬼話來頭頭是道的老女人。對方告訴她,只要坐計程車去一家咖啡館,她的渴望就會得到消解。來,這是車資,那女人說,不必害怕,他只是個孤單寂寞的男人,為人還滿正派的,絕不會傷害妳。他會把妳看成應|召女郎,事後會付妳錢。而且我就在附近監控,一有情況便會出現。
「哪裡的攝影工作室?」
雖然他喊她馬里安娜,而她也喊自己馬里安娜,但兩人喊的並不是同一個名字。他口中的馬里安娜仍然帶有馬里亞娜的色彩:更沉重、更堅實。至於她口中的馬里安娜,則像是液體、水銀似的。盲人是不是都這個樣子呢:會計較每一個字詞、每一個音調的準確性,以確定別人不是在開他玩笑?
「旁邊的茶几有個信封,裡面放著四百五十塊錢,」他說,「這個數目可以嗎?」
連衣裙的開口在背後,由一條拉鍊負責開合,輕輕一拉,這拉鍊就順滑地滑到她腰部。他的手緩慢而笨拙。如果她先前願意在他手上多坐一陣子,他的手指說不定就會熱起來。她的胸罩做得堅固,就像是修女戴的。這個馬里安娜大胸脯、大臀部,但身體其餘部分都嬌小。卡斯特洛說過,馬里安娜會來這裡,不是為了幫助他,而是因為自己有需要:她有一種無法消解的渴。卡斯特洛又提醒過他,千萬不要去看,甚至去觸摸馬里安娜那張容顏毀損的臉,因為那樣做可能會讓他的血液hetubook.com.com凝固。
卡斯特洛一整個下午都在外頭。到四點三十分,正當他準備赴約時,她卻回來了,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原諒我。」他說,伸手去摸她臉頰。他摸到一片潮濕。這麼說,她還是擁有淚腺的。「我很抱歉,真的。但我們都是大人了,何必任由我們幾乎不認識的人擺佈?這是我問自己的問題。」
「只說你孤單寂寞。」
「在你的攝影工作室。」
不是。不是法文。可惜。如果是法文,他們就找到一個共通處,找到一張可以兩個人一起蓋的毯子。
他感覺到她點點頭。
「這是什麼?」那個輕盈的聲音問。同一時間,他感覺到齊默架在輕輕晃動。她的口音不是澳洲人的口音,也不是英國人的口音。難道她是克羅埃西亞人?另一個克羅埃西亞女人?不是,絕不是,克羅埃西亞人的英語不會說得那麼字正腔圓。再說,命運之神又豈會如此窮極無聊,安排他接二連三遇上克羅埃西亞女人?
對?怎麼個對法?
「妳認為她的目的何在?是把我們撮合在一起?是為了自娛?是為了讓瘸子扶持盲人?」
「是這樣沒錯,我是有需要。但找妳來這裡的主意卻是出自我們的朋友伊麗莎白。她是始作俑者。她一個口令我們便一個動作,哪怕這裡沒有別人監視,我們照樣不敢違背。但也說不定,她還在這個客廳裡,監視一切。」
她走了。他面向大門方向站著,靠齊默架支撐身體。樓梯間傳來喃喃的說話聲。大門的彈簧鎖再次響起喀嗒一聲。
他只是隨口說說,意在讓氣氛輕鬆,意在紓解對方因為與陌生人上床而產生的惆悵感。雖然眼前還是一片漆黑,但他仍然想要弄清楚她大概長得什麼樣子,所以再次伸出手去摸索她的臉。然而在這樣做的時候,他卻陷入自己的惆悵中。所有的歡快|感這時都消失了。為什麼他願意配合卡斯特洛演出?現在看起來,這演出與其說是輕率,不如說是愚蠢。到底,面前這個不幸的盲女人在等待解救她的人回來解救她時,將如何在這不歡迎她的環境中自處呢?難道卡斯特洛真的相信,剛才那幾分鐘的肉體纏綿就像瓦斯一樣,是會膨脹的,而且可以膨脹到充滿一整個夜空?難道卡斯特洛真的相信,她可以把兩個並不年輕的人(其中一個更斷然是老頭子)撮合成情深意濃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多麼天真啊,還虧她是個知名作家!她信誓旦旦說過,黏在他眼皮上的麵糊沒有傷害性,但現在這些麵糊卻開始凝固,讓他覺得刺痛。她怎麼會以為用一些麵糊矇住他眼睛就可改變他的性格,讓他脫胎換骨?盲眼是最道地的殘廢。失明的男人就像少了條腿的男人,只會是個次等的男人,不會是一個全新的男人。他面前的可憐女人同樣是個次等的女人。兩個人都是次等生物,殘缺不全:卡斯特洛又怎麼會以為兩個這樣的生物可以摩擦出神聖火花或任何火花?
「很好,」他說,「馬里安娜,卡斯特洛太太說我們以前見過面。是什麼時候的事?」
「那代我問候卡斯特洛太太。下樓時小心,樓梯有時會很滑。」
「我一把她帶進門就會閃人,讓你們單獨相處。我明天,甚至後天以前都不會回來。拜拜。別擔心我,我是隻會自己覓食的老鳥。」
現在他的手自由了,可以像她觸摸他那樣反www.hetubook.com.com過來觸摸她。但他真要這樣做嗎?他想要摸索她的眼睛和周邊地區嗎?他真的想要——那形容詞是什麼來著?——魂飛魄散嗎?是不是單憑手指的觸覺,一隻只剩窟窿的眼睛就足以讓人魂飛魄散?
「對。」
雖然尷尬,雖然心不在焉和滿腦子哲學問題,雖然他也得費勁地鬆開愈勒愈緊的領帶(他搞不懂自己幹嘛打領帶),他們最終還是勉力完成了這個會面的原定目的。他們動作笨拙,卻沒有笨拙到最高點;他們的心情尷尬,卻沒有尷尬到身體麻痺。他們的性行為在一般人眼中也許有某部分怪怪的,但那仍然不失為一種性行為,因為兩人雖然一個缺腿一個盲眼,卻還是能夠按部就班,把這種事該有的各個步驟一一完成。
他溫柔地把她拉向自己。她雖然沒有抗拒,卻把臉轉開:要嘛是不願意獻出嘴唇,要嘛是不願意讓他有機會脫下她的墨鏡,一看究竟。男人對毀損容顏的反感厭惡是出了名的。
馬里亞娜打過電話來。她還沒有開口,他就知道她要說什麼:對不起,她今天不能過來工作。她女兒惹上了麻煩。不是盧蓓卡惹上麻煩,是另外一個女兒:布蘭卡。
「不,不親密。」
「馬里安娜。」她糾正他說。
「我不記得,因為我不知道妳長什麼樣子。同樣道理,妳也不可能記得我,因為妳不知道我長什麼樣子。我是在哪裡幫妳拍照的?」
「我在這裡。」他面對一片漆黑說道。讓他難以置信的是,他的心臟似乎在噗噗猛跳。
即使四周沒有觀眾。他話是這麼說,卻深信有人正盯著他們看:他的頸背可以感覺得到。
「好了,搞定。抱歉弄這麼複雜,但人就是這麼複雜。我們各有各的複雜。好,現在請你巫下,耐心等候,我去帶馬里安娜上來。你覺得自己準備好了嗎?已經準備好?那就好。記住,你必須付她錢。這是我們約定好的,可以讓她保持自尊。這是個顛三倒四的世界,對不對?真遺憾,它也是我們唯一擁有的世界。
「孤單寂寞?真是有趣。卡斯特洛太太是妳的親密朋友嗎?」
盲人對周遭的動靜最敏感不過,既然她這樣說,客廳裡應該沒有別人。然而,他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感覺:伊麗莎白.卡斯特洛就在旁邊,像狗一樣趴在地毯上觀察一切,是他只要往下伸手便摸得到。
她沒回答。他感覺到有一陣輕輕顫抖掠過她全身。
隨著又一陣窸窸窣窣聲(她穿的是什麼衣服,竟會弄出這麼一堆聲音?),那名女子坐在他身旁——嚴格來說,是坐在他一隻手上面。她愕了一下,趕快把屁股抬起,讓他可以把手抽走。她個子並不大,臀部卻很大,又大又軟。這不奇怪,盲人都不常走路,更不會去跑步或騎腳踏車。她所有精力全都積蓄起來,無法宣洩。怪不得她會蠢蠢不安。怪不得她會願意單獨造訪一個陌生人。
「馬里安娜,」他說,在舌尖細味這個帶兩個n的名字,「我知道這是妳的名字,但別人都是這樣喊妳的嗎?妳有沒有別的名字?」
「如果你想唱歌,我非常歡迎,」他說,「因為某個意義下,我們正身處舞台上,即使四周沒有觀眾。」
「不能,沒人幫得上忙。」她嘆口氣說,「我明天一定過來,好嗎?」
「謝謝妳來這裡。」他說,「卡斯特洛太太向我提過妳當前的處境。我深感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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