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每天他都花好幾個小時在這門新學問上,都覺得它的前提——如在大傳一〇一教師手冊上開宗明義所說——蠻荒誕的:「人類社會創造了語言,以便可以互相傳播思想、情感與意向。」他自己的意見是,語言來自歌唱,而歌唱則是為了用聲音填充人類超大而頗為空虛的靈魂。只是他沒說出來。
索拉雅修長苗條,黑色長髮,黑如水波的眼睛。理論上,他老得足以當她爸爸了;不過,理論上,男人十二歲也可以當爸爸。他在她的來客名單上已經一年有餘;他覺得她完全讓他滿足。在一個星期的沙漠中,星期四變成了奢侈而淫逸的綠洲。
至於他自己的職業,他很少說,免得煩她。他在開普敦科技大學——前身為開普敦學院——營生。他曾是現代語文學教授,後來,由於大改革,古典與現代語文都取消,他就變成了傳播學副教授。像所有經歷了改革的人一樣,校方允許他每年開一門專課——不論選修的人多不多。這是因為有益於士氣。這一年,他開的是「浪漫詩人」。其他的鐘點,他教大傳一〇一「傳播技術」和大傳二〇一「高等傳播技術」。
他等了幾天,然後打給老闆。索拉雅?索拉雅離開了,那人說。不行,我們不能讓你跟她連絡。這不合這裡的規矩。你要我們介紹另一個女服務生嗎?異國情調的很多——馬來西亞的,泰國的,中國的,任你挑。
但不論他還是她,卻都無法把那件事擱到一邊。那兩個小男孩變得隨時待在他們身邊。當他們的媽媽跟這個陌生男人交合時,他們在牆角的燈影裡靜靜玩耍。在索拉雅的懷抱中,他飄忽的變成了他們的養父,繼父,影子爸爸。當他離開她的床鋪時,他覺得他們的眼睛在偷偷的、好奇的看他。
在性的方面,他雖說強烈,卻從未熱情。如果要他選個圖騰,他會選蛇。他和索拉雅的交合,依他的想像,像蛇的交尾:長,吸,卻相當置身事外,即使在最熱切的時候,也有點乾。
她叫黎明。第二次帶她出去,停在他家,發生了性關係。那是一次敗筆。她翻騰抓叫,弄成興奮得口吐白沫的樣子,結果只是使他倒胃口。他借梳子給她,開車送她回校園。
請。她的意思是命令。她聲音的尖銳讓他吃驚:以前從沒有一點點這樣的痕跡。可是,當狼闖到狐狸養hetubook.com.com育小仔子的窩裡,你又能期盼她什麼呢?
他生存在一種惶惶然的亂|交中。他跟同事們的妻子有染;他在海灘酒吧或義大利俱樂部撿拾觀光客;他跟妓|女上床。
然後,有一個星期六上午,一切都改變了。他在城裡辦事;走在聖喬治街,眼睛落在前方人群中一個苗條的身影上。毫無疑問,那是索拉雅,兩側各有一個小孩。都是男孩。他們提著袋子;他們在購物。
他身體好,頭腦清楚。職業上,他是學者——或曾經是。而學術,斷斷續續的,仍是他的核心。他量入為出,在收入、性情和情感資源的範圍之內生活。他快樂嗎?以大半的尺度而言,是。他相信他算快樂。不過,他也沒有忘記《伊底帕斯》歌劇最後的合唱句:
他走過去,又轉回來,第二度經過多利哥船長魚屋。他們三個坐在臨窗的桌邊。頃刻間,索拉雅的眼睛透過玻璃,遇到了他的眼睛。
他教下去,是因為生計;也因為教書會讓他謙卑,讓他深深明白他在世界上不算什麼。他深深明白那句話的諷刺性:教的人深有所獲,而學的人一無所得。他職業上的這個結,是他沒有向索拉雅提過的。他擔心這其中的諷刺跟她的行業有點類似。
此後他就迴避她,在她上班時,小心繞過辦公室。她則回以受傷的眼光,之後則對他視而不見。
他一向就是城裡人,習慣於愛慾橫行、目光如箭的人潮。但他跟索拉雅目光的相遇,他當下就後悔了。
「給這裡的老闆。他們知道。」
順隨性情。這不算哲學;他不會把它抬得那麼高。那是規則。就像聖本篤教規。
他無法自制的想到另一個父親,那真正的父親。他會有一點點猜疑到妻子在做什麼嗎?或者他選擇無知即是福?
索拉雅的圖騰是否也是蛇?無疑,跟別的男人,她就變成了別的女人。水樣的女人。但就性情來說,她對他的親切不可能是做出來的。
就以他這樣的年紀——五十二歲——離過婚的男人而言,他自己認為,他的性問題已經是解決得不錯了。星期四午後,他開車到綠角。兩點正,按溫莎大廈的門鈴,報了自己的姓名,進去。等在一三室門口的是索拉雅。他直入臥房,感受室內芬芳的氣味和溫暖的燈光。他脫下衣服。索拉雅從浴室出來,褪落浴袍,鑽到床上他的身邊。「想我嗎?」她問。「隨時都在想,」他回答。他和圖書撫摩她蜂蜜色、未留日曬痕跡的肌膚,把她擺開,親了她的乳|房,做|愛。
他放下了電話。一絲對那從未謀面的丈夫的羨慕與嫉妒飄過來。
過去幾年,他動念寫一本關於拜倫的作品。起初他以為那會是一本書,是另一本評論性的著作。但是他起筆總是落入消沉。事實是,他已厭倦了評論,厭煩了斤斤計較的衡量。他想寫的是音樂:《拜倫在義大利》,小型歌劇,緬懷兩性之愛。
雖然,職業上她是盪|婦,在某種範圍內,他卻信賴她。接待他的這些時段中,他相當放心的跟她說話,有時候甚至一吐塊壘。她知道了他一些過去的事,聽他說過他的兩次婚姻,知道了一些他女兒的事,他女兒的上上下下。她知道他的許多意見。
在那事件之後的第四個星期四,他要離開那公寓時,索拉雅做了她無奈的宣告:「我母親病了。我要請假去看看她。我下個星期不在。」
在他們系上,有一個新來的秘書。他把她帶到跟校園有一段安全距離的地方午餐,隔著蝦仁沙拉聽她講她兒子學校的事。她說,嗑藥販子在操場晃盪警察視若無睹。她跟他丈夫在紐西蘭領事館登記已經三年了,要移民。「你們這種人比較好。我是說,不論環境好壞,你們總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我不確定。要看她的情況。你最好先打電話。」
他怔忡了一下,接著跟在一段距離之後。他們消失在多利哥船長魚屋裡。男孩的頭髮像索拉雅一樣濃密光亮,眼瞳深黑。不可能不是她的孩子。
他想到愛瑪.包法利:死命幹了一個下午之後,滿足的回到家來,眼睛發亮。原來這就是幸福!她照著鏡子,驚奇的看著自己說。原來這就是詩人們所說的幸福!如果那鬼精靈的可憐愛瑪能夠跑到開普敦來,在某個星期四午後他將讓她看看幸福可以是什麼樣子:一種溫切的幸福,千錘百煉的幸福。
他自己的性情呢?是知足的,甚至是沉溺的。這,他自己知道。雖然如此,他卻無意改變。
索拉雅第一次接待他時,塗了朱紅的唇膏和厚重的眼影。他不喜歡這般黏膩,要她擦去。她聽了,以後再也不塗。柔順而敏於學習的人。
由於他在她身上得到歡樂,由於他的歡樂不墜,他對她慢慢有一種情生出來。這情,他覺得,在某種程度上,獲得了回應。情,可以不是愛,但至少是類似的東西。就以他們並不看好的開端而言,他們兩個都m.hetubook.com.com算幸運:他找到了她,她也找到了他。
一段冗長的沉默。然後她說:「我不知道你是誰。你騷擾到我的家裡來。請你不要再打電話來。一定。」
「一個星期以後,我可以見到妳嗎?」
初見索拉雅是在慎行賓館前廳側邊的一間小小起居室,光線幽暗,百葉窗低垂,牆角盆栽。空氣中充滿沉悶的菸味。她在他們名冊的「異國情調」欄。
他曾經把玩著一種想法,要她在她自己的住處接待他。他會想要跟她共度一個晚上,甚至一整夜。但當然不是盡性後的第二天上午。他太清楚自己,盡性後的第二天上午,他是冷縮的,陰沉的,渴望獨處。
在下個星期四的約會中,他們兩個都未提此事。但那件事卻懸在他們之間。他無意去擾亂索拉雅的雙重生活。他知道,這生活對索拉雅是很不安全的。他完全贊成雙重生活,三重生活,生活在隔間中的生活。事實上,如果有什麼變化,那只是他覺得對索拉雅更柔情了。放心,我不會吐露妳的秘密。他想這樣對她說。
從開始就讓他滿足。正是他所要的。正中靶心。整整一年,他無需換人。
有一天,這一切都結束了。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他的能量消失了。那原先回應他的眼神,於今從他身上滑過,透過,不留。一夕之間,他變成了幽靈。如果他想要某個女人,他得學著追求;往往是,以某種方式購買。
「我是說你們那一代。現代的人只撿他們想要的法律遵從。無政府狀態。當處處都是無政府狀態時,你怎麼帶孩子?」
這是他的性情。他的性情不準備改變;太老了。他的性情已經固定了。先是腦殼,後是性情;身體上兩個最僵硬的部分。
由於他對所教的課程沒有敬意,就不能打動學生。當他說話時,他們的眼光從他身上穿過去,忘了他的姓名。他們對他的漠然讓他感到不是味道,而程度則超乎他自己的承認。然而,他還是不折不扣的履行他對學生、家長與國家的任務。一月復一月,他訂作業,收作業,批閱作業,改正標點,拼音,用字,對不通順的詞句提出質疑,在每篇作業上附上一段簡短的、斟酌過的評語。
照片中的她,髮際插著一朵艷紅的熱情花,眼角則有淡得難以分辨的魚尾紋。備註欄上寫道:「午後」。讓他做了決定的是:關起來的房間,涼涼的床單,偷來的時和-圖-書間。
可以去請醫生幫忙嗎?當然,再簡單不過的手術。天天都對動物做的。而動物,似乎也還過得很好——只除了一點點的黯然之外。切斷,綁住:局部麻醉,堅定一點的手,狠一點的心,照著教科書,甚至自己就可以做。一個男人,坐在椅子上,修剪自己。畫面醜惡。但從某個觀點,並不見得比在女人身上操作更醜惡。
他在長街的一個旅館房間中與另一個索拉雅度了一個黃昏。索拉雅,似乎變成了流行的商用名。這一個,不過十八歲,還不熟練——當然這只是他覺得。當她脫了衣服時,她說,「那你要做什麼?」「進口出口,」他說。她說:「你不要這麼說嘛!」
他自己,沒有兒子。他的童年在一個都是女人的家庭中度過。當母親、阿姨、姐妹一個個離去,適時由情人們、妻子們和一個女兒填補。與女人的相伴使他成為一個愛戀女人的人,在某種程度上,可說是一個追求女色的人。以他的身高、骨架、橄欖般的皮膚和光滑的頭髮,他一向可以信賴自己有某種程度的磁力。如果他以某種方式、某種心意看一個女人,她就會回看。這一點他可以確定。他就是這樣生活的,數年如此,數十年如此;這是他生活的脊椎骨。
讓他吃驚的是,每個星期一次跟一個女人九十分鐘為伴,竟足以讓他快樂。他原以為他需要妻子、家和婚姻。他的需求原來十分輕盈。輕盈而飄忽,類如蝴蝶。不需要情,或說,需要的只是那最深沉的、那最未曾猜想到的、根本的滿足,如基礎低音的滿足,如映著城市人入睡的車流聲,或如哄著鄉下人入睡的暗夜沉寂。
綠角的公寓廚房中有一把壺,幾個塑膠杯,一罐即溶咖啡,一缽砂糖袋。冰箱裡有瓶裝飲水。浴室裡有肥皂和一疊毛巾,衣櫃裡有乾淨的床單。索拉雅的化粧品放在她的包包中。這是一個幽會的場所,沒有一點多餘;乾淨,實用,規劃完整。
「你們這種人?」他說。「哪種人?」
他該當放下了,從圍場退出。他念道,不知奥利金在什麼年齡自閹?不是最優雅的解決辦法,但老,也不是什麼優雅的事。自閹,至少可算是清洗甲板,讓你的心得以準備適合老年人的事:準備死。
「我沒號碼。」
接著發生聖喬治街hetubook.com.com事件,以及隨後的距離感。索拉雅雖然仍舊守約,他卻覺得越來越冷。索拉雅變成另一個女人了,他也變成了另一個客人。
溫莎大廈以外的生活,索拉雅隻字不提。可以確定的是,索拉雅不是她的本名。某些跡象看來,她生過一個或不只一個孩子。或許她根本不是專業。她可能每星期為淫媒工作一、兩個下午,其他的時間過著端莊的生活,住在萊蘭斯或雅舍龍之類的郊區。就回教徒來說,這是不尋常的;但現在,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每次九十分鐘的一節,他付她四百蘭特,其中一半落到慎行賓館手上。賓館得這麼多,令人遺憾。但是賓館卻擁有溫莎大廈一一三室和其他幾個房間的產權;就某種意義而言,他們也擁有索拉雅的產權——索拉雅這部分功能的產權。
他喜歡送她禮物。新年,他送她彩飾項鍊,復活節送她一隻小小的孔雀石蒼鷺——他偶然在古董店看到的。她的高興是完全沒有做作的,這讓他喜歡。
當他在上傳播課時,腦子裡轉的往往是尚未寫出的歌詞與曲調,零星的。他從來就不是個怎麼樣的老師,不過,在這個變形了的、在他看來已遭閹割的教學體制中,他是更為不得其所。當然,他舊日的同事也是如此。舊日的教養不符合今日的職責。後宗教時代的教士。
索拉雅仍舊縈繞不去。他理當結束這一章了,卻請了徵信社去調查她。沒幾天,她的本名,地址,電話都出來了。早上九點,他打電話過去,因為孩子與丈夫都應該已經出門了。「索拉雅嗎?」他說。「我是大衛。妳好嗎?我什麼時候可以再看到妳?」
他常刻骨的想,妓|女們如何談論常來的恩客——尤其是比較老的。她們說,她們笑,但也打冷顫,就如半夜在澡盆中看到蟑螂。不久,她們也會因他打冷顫——情不自禁,欲蓋彌彰而又惡意盡情的。這是他無可逃脫的命運。
在四分之一個世紀的職業生涯中,他出版過三本書,沒有一本造成過轟動,甚至連漣漪都不曾激起。第一本論歌劇(《博伊托與孚士德傳說:梅菲斯特費勒斯之誕生》),第二本論幻象之為愛慾(《聖維克多之幻象》),第三本論華茲華斯與歷史(《華茲華斯與歷史的負擔》)。
在床上,索拉雅並不奔放。事實上,她的性情是相當嫻靜的。嫻靜而溫柔。她一般的意見卻保守得讓人吃驚。觀光客在公共海灘裸|露乳|房(她管它們叫「奶|子」),她認為很不雅觀;她也認為應該把流浪街頭的人圍捕起來,去清掃街道。她自己的這種態度如何跟她從事的行業相協調,他並沒有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