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得很年輕?」
「妳可別這麼說。華茲華斯是我心儀的人之一。」
「好了啦,」他說。「好了啦!」
「我們的慾望因為美好的造物而擴張,」他說,「以此讓美之玫瑰永不枯萎。」
這兩個古怪的字讓她皺眉。「二年級時,我們唸安德麗安.李曲和湯尼.莫里森。還有愛麗絲.渥克。我很用心。但我不能說那是熱情。」
「也許在這門課結束前,我會更能欣賞他。也許他會越來越讓我喜歡。」
「好吧。晚安,」他伸手,擁抱她。有一瞬,他可以感覺到她小小的乳|房頂撞著他。然後,她滑脫他的懷抱,走了。
兩個人並坐觀看。兩個舞者在光禿禿的舞台上跳著。在頻閃攝影機的記錄下,他們的影子在他們後方成扇形展開,如同拍擊的翅膀。這是他在四分之一個世紀前看到過的東西,如今仍然著迷:當下的瞬間和瞬間之後的瞬間,在同一空間被捕捉住。
「熱情呢?妳對文學有熱情嗎?」
他放了另一張唱片:史卡拉第的奏鳴曲。貓類音樂。
「不至於是爵士吧,我想。」
「我在寫拜倫的東西。寫他在義大利那段時期。」
「舞台技術與設計。我要拿戲劇文憑。」
她在屋子裡又兜了一圈。「這是你太太嗎?」她駐足在矮几上一張加了框的照片前,問道。
電話比他預料的長。在廚房中他聽到模糊的說話聲和其間的沉默。其後和圖書他問:「妳的生涯規劃是什麼?」
「我喜歡布萊克。我喜歡汪德洪。」
「很好了,」她說著,喝乾了杯中酒,站起來。「多謝。」
「城外。跟人分租。」
「一點點。」
酒,音樂:男女互動的儀式。沒什麼不好;儀式就是用來度過尷尬期的。但他帶回家的這個女孩不但比他小了三十歲,而且是學生——是他的學生,聽他課的學生。不管現在發生什麼,他們都還得以學生與老師的身份相見。這一點,他準備好了嗎?
「好吧。可是我先得打個電話。」
「那妳就得施捨得更多一些。」
「你有一大堆拜倫書,」從書房出來,她說。「他是你心愛的作家?」
「古典還是爵士?」
花言巧語;跟誘惑一樣古老。但在此刻,他相信自己是肺腑之言。她不屬於她自己。美不屬於美自己。
一個星期五黃昏,他繞行遠路,經過舊校園時,注意到前方的小路上有一個他學生的身影。她的名字叫梅蘭妮.艾薩克斯,上他浪漫詩人課的。不是最好的學生,也不是最壞的。夠聰明,但不用功。
這是真的。從他有記憶的時候開始,「序詩」就在他心中迴蕩。
「我一個人住,我不煮,誰煮?」
她在踱步;不久他就趕上了她。「嗨,」他說。
所以,不是一個熱情的動物。她是否在以最迂迴的方式警告他?
「不用。」
類如戀愛。現在年輕人還戀愛嗎?或者已經過時,老舊,古怪,如蒸汽火車頭?他已經過時了,過氣了。然而,不管他怎麼想,戀愛或許已經過時又流行好多次了。
「可以彈給我聽聽嗎?」
他隨便弄的晚餐真是再簡單不過:義大利麵加小魚乾和蘑菇醬。他讓她切蘑菇。其他的時間她就坐在凳子上,看他煮麵。他們在餐室吃飯,開了第二瓶酒。她不拘束的吃著。對這個體態輕盈的人來說,可說是胃口很好。
「我不怎麼迷華茲華斯。」
「三十六。他們都死得年輕,不然就是枯萎。再不然就是發瘋,被關起來。但拜倫不是死在義大利。他死在希臘。他到義大利,是為逃避醜聞;在那裡住下來,定下來。在那裡發生他最後的火熱戀情。義大利是當時英國人常常投奔的地方,他們認為義大利人還天性未退。少受習俗的規範,比較熱情。」
他的手仍貼在她的臉頰上。她並沒有閃開,但也沒有投降。「如果我已經施捨了呢?」她的聲音中有一絲喘不過氣來的感覺。被人追求,總是興奮的;興奮,享受。
「中學的時候寫。不怎麼樣。現在就沒空了。」
「為什麼應當?」
她有點猶豫。
「結過。以前的事。」但他沒有說:我現在誰都行。他沒有說:我現在妓|女也行。「我可以給妳一點烈酒嗎?」
m.hetubook•com.com「還不要走。」他握住她的手,領她到沙發上。「我拿一樣東西給妳看。妳喜歡舞蹈嗎?不是跳舞:是舞蹈。」他塞了一捲錄影帶到放影機中。「是一個名叫諾曼.麥克拉倫的人拍的影片。很老了。我在圖書館找到的。看看妳有什麼感覺。」
她沒有要單獨的一杯,卻答應了在咖啡中加了一口威士忌。在她啜飲時,他靠過來,觸摸她的臉蛋。「妳好可愛,」他說。「我想邀妳做些大膽的事。」他又觸摸她。「留下來。跟我過夜。」
「妳家不在開普敦?」
他把更多的時間用在大學圖書館中,閱讀所有跟拜倫有關的資料,在已經厚厚的兩本卷宗中增加註記。他享受午後近晚閱覽室的寂靜,享受隨後的步行回家;清爽的冬季空氣,潮濕、閃亮的街道。
她知道他在注意她嗎?可能。女人對這一點總是敏感的;敏感於渴望的眼神。
「妳自己寫詩嗎?」他問。
他有一點為她神魂顛倒。不算什麼大不了,只不過是常有的感覺而已。開普敦,美人滿街的城市。
「也許。可是從我的經驗看來,詩不是立刻打動妳,就是不會打動妳。一發一應,類如閃電。類如戀愛。」
她的眼神越過杯沿,定定的看著他。「為什麼?」
「不在。我在喬治城長大。」
陰雲已散,星辰正在閃耀。「多美的夜啊!」他一邊說,一邊打開了院門。她沒有抬和*圖*書頭。「我送你回家嗎?」
除去了星期四的間奏曲,他的生活變得像沙漠一樣沒有變化。有些日子他不曉得拿自己怎麼辦。
不是一著好棋。她的笑容失去了好玩與活潑的色彩。這會讓蛇的言詞更為潤滑的詩句,於今卻只造成隔閡。他又變成了老師、書袋子、文化資產的保護人。她放下杯子。「我得走了,我想。」
「我要隨便弄點飯吃,」他說。「一起吃好嗎?簡單得很。」
「現在不行。很久沒練了。下一次,我們更熟了以後。」
「你喜歡那課嗎?」他問。
下雨了,路旁水溝發著溫柔的流水聲。
「你都自己煮嗎?」她問。
「全部就是這些,」當盤子裡的東西空了時他說。「沒有甜點——除非妳願意吃個蘋果或乳酪。抱歉。我沒想到今天會有客人。」
「你結婚了嗎?」
「我就住在附近。我可以請妳喝杯茶嗎?」
打開院門,打開房門,他引那女孩進入。開了燈,為她拿手提袋。她的髮梢上有雨滴。他定定的看著她,不隱藏自己的陶醉。她低下眼簾,帶著一抹難以捉摸的甚至賣俏的小小微笑,像原先那樣。
在廚房,他開了一瓶美樂斯,拿出餅乾和乳酪。回來時,見她站在書架前,歪著頭,在看書名。他放了音樂:莫札特的黑管五重奏。
她探頭到他的書房。「我可以看看嗎?」她說。
「把燈打開。」
「一年中我心愛的季節,一天中我心愛和-圖-書的時辰,」他說。「妳住在附近嗎?」
她想了一下,皺皺鼻子。「主要是氣氛,」她說。「我不要再選莎士比亞了。去年我選過。」
「馮德洪,」他更正道。
「何必?既然不喜歡,找個喜歡煮的人嫁就好。」
兩個人一同描繪起那畫面:衣著大膽、裝飾俗麗的年輕妻子從門口大步走進來,迫不及待的聞著空氣裡的飯香:丈夫——那無聲無闃的乖寶寶先生——則圍著圍裙,在煙氣瀰漫的廚房中攪拌鍋裡的東西:小市民喜劇的另一章。
沒說話。斟酌。「好吧。但七點半我必須回來。」從校園,他們走入一條安靜的死衚衕,這是他住了十二年的地方。先是與蘿莎琳,離婚後,自己。
「我不喜歡做飯。也許我該學學。」
她回笑,晃著頭。她的笑與其說是羞澀,不如說是調皮。她又小又瘦,剪得短短的黑髮,寬寬的、幾乎像中國人的顱骨,大大的黑眼睛。她的衣著總是驚人。今天,她穿褐紫紅色的迷你裙,芥末色的汗衫,黑色緊身長襪;她腰帶上的金色飾品正和她耳環上的金珠相輝映。
影片結束,女孩站起來,在屋子裡遊走。她打開鋼琴蓋,彈了一個中央C音。「你彈?」她問。
「因為應當。」
他期望這女孩也被捕捉住。但他感覺到她沒有。
「我母親。年輕時照的。」
「為什麼?因為女人的美並不僅屬於她自己。那是她給世界的恩惠。她有義務施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