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理由認為他們的遭遇已經在開普敦流傳,但他仍希望蘿莎琳不要聽到扭曲的版本。他打了兩次電話給她,沒有人接。第三次他打到她上班的旅行社。旅行社的人告訴他,羅莎琳到馬達加斯加去了,勘察旅遊路線;對方給了他一個在安坦納納里渥旅社的電傳號碼。
貝德路斯的菸斗,是一種老式的菸斗,菸管彎曲,斗部有一個小銀帽蓋住。現在,他直起腰來,從工作服的口袋中拿出菸斗,打開蓋子,壓壓裡面的菸草,不點火,吸了幾口。他若有所思的凝視著水壩的牆壁、山丘和空曠的鄉野。他的表情是完全平靜的。
但他錯了。「露西明天上市場嗎?」貝德路斯問。
他擬了一個電傳:「露西和我有點倒楣,我的車被偷,還發生一場扭打,我受傷,但不嚴重。我們兩個現在都好,只是心有餘悸。告訴妳,免得妳因謠傳受驚。祝旅途愉快。」他把稿子先給露西過目,再由碧芙.蕭發出去:給非洲最黑暗地區的羅莎琳。
「但是如果沒有人幫忙,警察就找不到他們。那些人知道森林工作站。我相信他們也知道露西。如果他們對這個地區完全陌生,他們又怎麼可能知道這些呢?」
「我不知道。」
他繼續觀察。不一刻,貝德路斯的太太出來,滿不在意的倒了一桶屎尿。滿有姿色的女人,他想,長裙,頭巾高高包起,鄉村模樣。滿有姿色的女人,滿有福氣的男人。但是,他們到哪裡去了?
露西緘默著,不表現任何情感,也對周遭的任何事情不感興趣。是他,這個農業的門外漢,在把鴨子從籠子裡放出來,清理灌溉系統,免得茶園枯乾。露西躺在床上,凝視空中,一連幾個小時,或看她收藏得極多的舊雜誌。她煩躁的翻看,像在找尋裡面並沒有的東西。《艾德溫.居洛德之謎》已經不見踪影了。
他把露西的工具找回來,盡他的能力修復廚房的門。他們應當像艾亭吉那樣,設圍牆和安全栅門。他們應當把農莊弄成堡壘。露西應當買一把手槍,設置雙向無線電,去上射擊課。但她會同意嗎?她到這裡來,是因為她愛這土地和老式的、田園般的生活方式。如果這種生活方式不再,還有什麼值得她愛的?
然而貝德路斯卻沒有說明他為什麼不在。貝德路斯有權自來自去;他在運用他的權利;他有權沉默。但問題仍在。貝德路斯認識那些陌生人嗎?是否由於貝德hetubook.com•com路斯透露的一、兩句話,使他們選擇露西為目標,而不選擇別人——例如艾亭吉?貝德路斯事先知道他們的計劃嗎?
凱蒂從牠躲藏的地方出來了,住在廚房裡。牠變得馴服而膽怯,緊緊跟在露西腳下,走到哪裡跟到哪裡。生活,時時刻刻都變得和以前不一樣。房子變得是被糟蹋了的,瀰漫著異樣的氣息;時時刻刻,他們都處在警覺中,諦聽聲音。
「我還活著,」他說。「既然還活著,就算還好吧!」他停下來,任由沉默隔在兩人中間。貝德路斯理當用另一個問題來揮開這沉默:路西還好嗎?
「是,我們失去了汽車,」他說。「當然,還有狗,只剩一隻。不,我女兒很好,只是今天不怎麼舒服。不,可能沒有希望,警察管區太大,你知道的。是,我一定會告訴她。」
說真的,他其實已經推遲得太久了:他早就該面對空白稿紙,寫下第一個音符,看看自己究竟能寫出什麼。兩個人的二重唱——男高音與女高音已在他腦子裡潛存,如兩條蛇,互相無言盤繞。沒有高潮的旋律;爬蟲類鱗片般的音階在大理石台階上升降;而那受辱的丈夫則以男中音的悸動在幕後傳出。這黑暗的三重唱最後活生生出現之地可是這裡?——不是開普敦,而是這古老的卡菲爾里亞?
這不是他來的目的:塞在窮鄉僻壤,揮趕鬼魅,照料女兒,照料奄奄一息的農場。若說他來此有目的,那是凝聚自己,凝聚自己的力量。現在,他卻日日流失。
貝德路斯把水泥蓄水壩中的水放掉了,要清理水藻。這是一件很不愉快的工作。然而,他自動幫忙。他把腳塞進露西的橡膠靴子中,爬進水壩,小心的在泥濘裡跋涉。他跟貝德路斯合作無間的工作了一陣子,刮泥,剷泥,拋泥。然後,他中間休息。
另一方面,他卻相信貝德路斯事先知道一些動靜,他本可警告露西的。這乃是何以他不肯放掉這個話題。這乃是何以他要不斷的探貝德路斯的口風。
他自己,一隻眼睛戴著眼罩,頭上裹著紗布,在公共場合出現,他也有他的羞怯。但為了露西,他忍受市場的一切:坐在貝
和圖書德路斯旁邊,接受好奇的眼光,有禮貌的回答露西的朋友們垂憐的問候。
「貝德路斯回來了,」他告訴露西。「帶了一大堆建築材料。」
鬼魅並未對他過門不入。他自己也做惡夢,在夢中他在血染的床上打滾,或氣喘,叫不出聲,被臉像老鷹一樣的人——像戴著面具的、鳥頭人身的人——追迫。有一夜,半夢遊半發瘋中,他把被褥扯下,甚至把床墊都翻過來,找尋血漬。
拜倫的計劃仍然未了。他從開普敦帶來的書,只剩兩本,其餘都在被偷的車廂中。格拉翰斯鎮的公共圖書館裡,只能找到詩選。但他還需再讀嗎?關於拜倫和他的相識在古老的拉文納如何度日,他還需知道更多嗎?到了現在,他還不能創造一個忠於拜倫真面目的拜倫嗎?不能創造一個真像德蕾莎的德蕾莎?
他盡量少去薩蘭的店鋪,而格拉翰斯鎮的則只在週六。突然之間,他變成了一個隱士,鄉村隱士。流浪的終結。只是,他的心仍在流浪,月亮仍舊皎潔。誰會想到結束得那麼快,那麼突然:流浪的結束,愛的結束!
雖然如此,收入卻下滑:不及三百蘭特。當然,原因是露西不在。一箱箱的花,一袋袋的菜,都必須搬回車上。貝德路斯搖頭。「不好,」他說。
貝德路斯卻不接這個話題。他把菸斗放回口袋,不用原先的剷子,而用掃帚。
讓他有感觸的是貝德路斯的臉;他的臉和手。設若有所謂老實的勞動者,則貝德路斯就是代表。一個有耐心、精力與韌性的人。農人,村夫。也是陰謀詭詐的騙子,像全世界任何地方的農夫一樣。老實的勞動,老實的奸詐。
長遠看來,他是懷疑貝德路斯另有意圖。貝德路斯不會因耕種這一公頃半的土地而自足。露西比她嬉皮的、吉普賽的朋友們固然可能堅持得更久一些,但在貝德路斯看來,卻仍舊是個飼料雞:玩玩票,熱衷於農夫生活卻並非農夫。貝德路斯會想接手露西的地。然後,是艾亭吉的,或其中的一部分,足以讓他開牧場。艾亭吉不好弄。露西卻唾手可得。艾亭吉是另一個農夫,屬於土地的人,頑強的,紮根很深的人。但艾亭吉有一天會死,而他的兒子已經跑掉了。就這一點來說,艾亭吉是愚蠢的。好農夫要用心生好多兒子。
她沒有回答。她寧可把臉藏起來。他知道為什麼。因為丟臉。因為可恥。這就是那些闖入者造m.hetubook.com.com成的結果,這就是他們對這個自信的、現代的年輕女人所造成的後果,像一片污漬一樣,這故事將在這個地區蕩開。不是她的故事,而是他們的故事:他們是這故事的擁有者。是他們把她放到了這個位置,是他們讓她知道做女人是怎麼回事。
露西沒有好轉。她整夜不上床,說是睡不著;到了下午卻發現她熟睡在沙發上,大拇指塞在嘴裡,像個小孩。她對食物失去興趣;他得逗她吃飯,煮一些不平常的食物,因為她拒絕吃肉了。
「何不你們兩個去。」她說。「我覺得我還不行。」
「當然,你沒有不對。」
他還好?露西還好?貝德路斯是在問?但聽起來不像在問。可是,他又覺得那應該是在問才對。問題是,答案是什麼?
他高興沒有把年長的父親魯睿先生和大衛.魯睿——自然詩人威廉.華茲華斯的門徒,不久前仍在開普敦科技大學任教——連在一起。
沉默著,他和貝德路斯完成了清理的工作。
雖然如此,他卻覺得跟貝德路斯相處不錯,甚至他慢慢的慢慢的準備喜歡他了。貝德路斯是和他同代的人。無疑貝德路斯經歷過許多事,無疑有他自己的故事。有一天他將不會拒絕聽他的故事,但最好不要用英語。他越來越相信,英語不是適合南非的媒介。冗長英語句法的濫用,早已使人有口難言,失去了清晰度,失去了口語性。就像恐龍,癱在泥濘中,奄奄一息,這語言早已僵化。貝德路斯的故事如果擠壓在英語的模子裡,出來的將是關節炎的、不生鮮的。
他心中充滿一陣暴怒,強烈得讓他吃驚。他拿起圓鍬,從壩底鏟了滿滿一鍬泥巴和水草,越過肩膀,拋出堤外。你在讓自己憤怒了,他警告自己:叫停!然而,在此一刻,他卻想掐住貝德路斯的脖子。如果不是我的女兒,而是你的太太,他想這樣對貝德路斯說,你就不會弄著你的菸斗,那麼斟酌審慎的說話了。暴力。他要逼貝德路斯說:是,那是暴力,根本是暴力。他要聽到貝德路斯說:是,那根本是暴行!
至於實際的買賣,需要他做的很少。貝德路斯迅速有效的卸下貨物;他知道價錢,他收錢,找零,一手包辦。實際上做事的是貝德路斯,而他則坐著,暖手。正如舊日:主與僕。
www.hetubook.com.com只是他不發號施令。貝德路斯做需要做的事。如此而已。
貝德路斯回來了。一輛破舊的運貨車在凹凸不平的車道上軋軋作響,然後停在廄房邊。貝德路斯從車上下來,穿著一套顯得太緊的西裝。接著下車的是他太太和司機。兩個男人從車上卸下硬紙箱,防腐處理過的柱子,鐵皮,塑膠管,最後,伴著噪音與騷動,是兩隻半大的綿羊。貝德路斯隨即把牠們拴在籬柱上。貨車圍著廄房轉了一個大圈,哄隆哄隆沿著車道開走。貝德路斯和他太太消失在房間裡。石棉管的煙囪開始冒煙。
答非所問。但他不再追問。他已決定,暫時他不追問露西任何事情。
他在農莊中的生活就是這樣過的。他幫助貝德路斯清理灌溉系統。他使菜園免於荒蕪。他把產品運往市場。他在碧芙.蕭的診所幫忙。他掃地,煮飯,做一切露西不再做的事。他從清晨忙到黃昏。
在貝德路斯的展望中,像露西這樣的人沒有位置。但毋需因此就把貝德路斯視為敵人。鄉村生活總是鄰人互相算計,巴望別人蟲害,欠收,破產,然而在危機的時候又準備伸出援手。
「那好。」
現在,他已不在乎是用什麼方式引出貝德路斯的話來了,他只是想聽他怎麼說。
「這不是單純的劫持財物,貝德路斯,」他堅持道。「他們不是只為財物而來。他們不是只為了對我做這種事而來。」他碰碰自己頭上的繃帶,眼上的罩子。「他們還為了別的而來。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如果你不知道,那猜也猜得到。在他們做了這些事之後,你不可能期望露西還能像以前一樣在這裡過下去。我是露西的父親。我希望那些人被逮到,繩之以法。我這樣想不對嗎?我想要法律的公正是不對的嗎?」
「貝德路斯想知道妳明天要不要去市場,」他轉告露西。「他怕妳會丟掉攤位。」
「他們走的時候為什麼不告訴妳一聲?妳不覺得他們正巧在那個時候不在有點奇怪?」
新的一天。艾亭吉來電話,要「暫時」借給他們一把槍。「謝謝你,」他回答道。「我們會考慮考慮。」
「貝德路斯,你知道嗎,」他說,「我很難相信那幾個男人是陌生人。我很難相信他們來無影去無踪,做了事就不見了。我不相信他們選上我們只是因為我們是他們當天最先碰到的白人。你的看法怎麼樣?我的想法不對嗎?」
他買了一頂帽子遮陽,在某種程度上也遮臉www.hetubook•com.com。他試著習慣於自己怪模怪樣——不止於怪模怪樣,而且可厭。是那種小孩子在街上呆看的人物。「那個人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好笑?」他們會這樣問媽媽,而必須被制止。
最壞的、最可怕的設想是,貝德路斯唆使三人去給露西一個教訓,以他們劫掠的物品為報酬。但他又無法相信這種設想,這太簡單了。他想,真正的原因要在更為——他尋索那個字眼——人類學的層面。也許要經年累月才能觸及底層,要耐心,要跟成打的人不急不迫的對話,要藉助翻譯人員的幫忙。
「因為,如果她不去,就會丟掉她的攤位,」貝德路斯說。「可能。」
「真的嗎?缺一個星期可惜吧!」
他的眼睛好得很快,僅僅一個星期就能再用了。燒傷的部分需要時間更久。他頭上和耳上仍有繃帶。解開繃帶時,耳朵看起來像粉色的軟體動物;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勇氣把它暴露在別人的目光之下。
他在〈論壇報〉上看到有關他們的報導。不知名的襲擊者,報上這樣稱呼他們。「三名不知名的襲擊者攻擊露西.魯睿和她年長父親位於薩蘭郊外的小農莊,劫走衣物、電器和一把槍。強盜以異常怪異的行徑,射殺籠中的六隻狗,然後駕駛魯睿先生車號CA507644一九九三年的ToyotaCorolla逃走;魯睿先生遭到攻擊,受輕傷,在殖民醫院治療後無礙。」
「警察一定會找到他們,」他終於說。「警察一定會找到他們,把他們關起來。這是警察的本份。」
他看到貝德路斯走往水壩,穿著工作服。這個人到現在還不向露西來打招呼,其實奇怪。他走過去,互相揮揮手。「你一定聽說了,星期三,我們被搶,正好你不在。」
「我無法叫貝德路斯怎麼做。他是他自己的主人。」
「沒錯,」貝德路斯說,「我聽說了。太糟了。真是非常糟。但你們現在還好。」
在往日,你可以逼貝德路斯說出。在往日,你可以發脾氣,要他捲鋪蓋走路——以此逼他說出,現在,貝德路斯雖然拿薪水,嚴格的說,卻非受雇。嚴格的說,很難說貝德路斯是什麼。也許,最合用的字是鄰人。貝德路斯是鄰人,碰巧現在出賣勞力,因為那適合他。他在契約下——不成文契約下——出賣勞力,這契約不含因懷疑而被解雇的條款。現在,他們處在一個新的世界:他、露西和貝德路斯。貝德路斯明白,他明白,而貝德路斯也明白他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