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計劃毫無進展。他所能抓住的只是片段。第一幕的第一句話就遲遲不肯現形;第一段音符也如煙縷一般飄渺。有時候,他會怕那一年多來跟他如鬼魅相伴的主角們已開始消逝。甚至其中最令人動心的瑪格麗塔.考格妮熱情悲傷的女低音,也漸行漸遠了——她那聲音,與拜倫的狗女德蕾莎.歸丘奧里讓他怕聽的聲音相衝相撞,也日漸遠去了。他們的消逝使他胸中充滿了失望,而此失望在整個人世中又復灰暗、平淡而不重要,就如頭痛。
這是他對貝德路斯最接近指控的話了。但為什麼不可以?
「不複雜,」貝德路斯說。「只是裝管子。把管子裝下去就好。」
他為什麼要做這份工作?是為減少碧芙.蕭的負擔?設若如此,他把袋子丢在垃圾堆,開走就是了。為了狗?但狗已死了;何況狗又懂什麼尊嚴不尊嚴?
毒殺之後立即運到焚化爐,留給焚化爐的員工去處理會比較簡單一些。但這意謂把牠們跟週末的殘餘一同留在垃圾堆中:病房的垃圾,在路邊鏟起的腐屍,製革廠的惡臭殘餘物;這些,都既漫不經心又可怕。他不打算讓牠們承受這種屈辱。
那麼,是為他自己了。為了他對世界的想法——在他的想法中,這世界不應有人為了便於焚化而用鐵鏟砍打屍體。
貝德路斯摘下帽子,擦前額。今天,他戴的是尖頂帽,上面別著南非鐵路與港口徽章。他似乎收集了不少帽徽。
像他這樣自私的人竟然為死狗服務,不可思議。必然還有更有效的方式把自己奉獻給世界——或他對世界的想法。比如,可以在診所多工作一些時間。也可以在垃圾堆旁告訴小孩不要用毒藥殘害自己的身體。即使在拜倫歌劇上更用一點心,總之也是對人類的貢獻。
「我知道她遭遇什麼。我在場。」
「為什麼你要把他送到警察局?」貝德路斯不理他的問題,繼續說。「他還太年輕,你不能讓他坐牢。」
所以,星期天傍晚他就用露西的小貨車把屍袋載回農莊,過夜,星期一上午再開到醫院的院子。在那裡,他一隻一隻的放在台車上,操縱開關,讓台車經過鐵門到達火焰處,拉控制桿讓台車傾倒,再操縱開關讓台車回來。而通常做這些事情的工作人員則站在旁邊看他。
「貝德路斯是個好老頭。你可以信任他。」
這樣,星期天下午,診所的門關上鎖上,他幫碧芙.蕭揮發那一個星期多餘的狗。他一次從籠子裡抓一隻出來——抓牠的背——然後牽到或抱到手術台上。對於每隻狗,在牠生命的最後幾分鐘,碧芙都全心全意的對待,摸牠,跟牠說話,讓牠的過程好過。而設若狗未能入蠱——這是常事——則原因在他:因為他
www.hetubook.com•com發出來的氣味不對(牠們可以聞到你的念頭):那種羞愧的氣味。然而,把狗抓緊的是他——好讓針頭找到靜脈,好讓藥品襲擊心臟,讓腿抽筋,讓眼睛無光。
「但是你不可能從那男孩那裡拿回你的車來。他無法把車還給你。他不知道你的車在哪裡。你的車不見了。最好的辦法是你用理賠的錢買一輛,這樣你就又有車了。」
他不知道工作人員們的名字;他們也不知道他的。在他們來說,他只是星期一把動物福利聯線的袋子運來的人,而且越來越早。他來,他做,他走;他不是這個以焚化爐為中心的社會的一部分。
「你上次就沒保護她。」
「露西在這裡很安全,」他突如其來的宣布。「沒問題。你可以把她放在這裡,她很安全。」
雖然貝德路斯對保險理賠具有信心,保險公司卻沒有動靜。沒有汽車,大衛就動彈不得,他覺得被困在農莊裡。
狗被帶到診所,因為沒人要;「因為我們太多了」。是在這個關節,他進入牠們的生活中。他不可說是牠們的救贖者,不可說不認為牠們太多;但是,當牠們不再能照顧自己,徹底不再能照顧自己的時候,當碧芙.蕭都洗手之後,他就著手來照顧牠們。貝德路斯曾說他自己是狗夫。好吧,現在,他變成狗夫了;狗的殯葬者;犬輩奇觀;不可接觸的賤民。
他盡可能常去動物福利診所,凡是不用技術的工作,他什麼都做:餵動物,清洗,擦拭。
貝德路斯伸個懶腰,把臉照在陽光中。「可是保險公司會給你一輛新車。」
終於,他忍不住了。他打斷道:「貝德路斯,昨天晚上你屋子裡那個年輕——他叫什麼,住在哪裡?」
「那是可能。問題是,貝德路斯受惠她多少?」
沒錯,他的造訪已經太久了。他覺得,露西也覺得。他已經厭了只靠一個手提箱的東西度日,厭了每天聽石子路上的嘎聲。他想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睡自己的床。但開普敦甚遠,幾乎是另一個國度。儘管碧芙.蕭相勸,儘管貝德路斯保證,儘管露西頑固,他仍舊沒有準備放棄女兒。目前,此時此地,這就是他的生活之處。
「貝德路斯?貝德路斯保護她有什麼好處?」
「以後不會有問題。貝德路斯會保護她。」
「你說?你會保護她?」
他買了一台小型電視來取代被搶去的那台。晚飯後,他與露西邊靠邊坐在沙發上看晚間新聞,如果受得了,就看其後的娛樂節目。
「你低估了貝德路斯。貝德路斯做牛做馬,幫露西種田賣茶賣花。如果不是貝德路斯,露西今天不是這個樣子。我不是說她樣樣都受惠貝德路斯,但她確和_圖_書實受惠不少。」
他白天盡量在戶外,讓露西可以自在的在屋裡呼吸。他在茶園裡工作;累了,就坐在水壩邊,看著野鴨飛起飛落,盤思著有關拜倫的計劃。
由於打針是由碧芙.蕭來執行,處理遺體就由他承擔。每次屠殺之後的第二天上午,他都開著運屍的貨車前往殖民醫院,到醫院的焚化爐,在那裡,將黑色袋子裝的屍體交託火焰。
「我說,」貝德路斯說,皺著眉,「大衛,你那樣叫人很難堪,說那男孩是小偷。他非常生氣你管他叫小偷。他對每個人都這樣說。而我呢,我卻必須維持和平。我也不好做人。」
「貝德路斯,我無意把你牽涉進去。告訴我那男孩的名字和住址,我交給警察。讓警察去調查,把他和他的朋友法辦。你不會涉入,我也不會涉入;它純是個法律的問題。」
至於宴會,至於那眼睛閃爍的男孩,貝德路斯什麼都不說。就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
他怎麼會落在這死衚衕中?他試走新路。「貝德路斯,讓我問你,這男孩跟你是不是親戚?」
最糟的是那聞他、想舔他手的狗。他從不喜歡被舔。他第一個衝動總是要把手縮回來。他既然是謀殺者,幹嘛裝做友好?但隨後他又放棄。何必讓一個死亡陰影臨頭的生物感到他抽手,好像憎惡似的?所以,如果牠們想舔就讓牠們舔,正如如果牠們讓碧芙撫摸和親吻,碧芙就撫摸和親吻。
「那男孩無罪,」貝德路斯說。「他不是犯人。他不是小偷。」
「我早就任露西自己去了。我是最不會保護孩子的爸爸了。可是現在情勢不同。露西處在實際的危險中。事實已經證明了。」
他的視力完全復原了。頭頂也痊癒了,無需敷膏裹布。只有耳朵仍需天天照顧。所以,時間確實會治癒一切。或許露西也在康復中,或者,若說沒有痊癒,就是在逐漸遺忘中,在那天的記憶周圍長起了疤,把它包圍,把它封住。有一天,她或者會說:「我們被搶的那一天,」並且只想那是被搶的一天。
「貝德路斯,我女兒想要當一個好鄰居——好國民和好鄰居。她喜歡好望角東部。她想在這裡安居,她想要跟大家和睦相處。但是,如果那些暴徒隨時都可以欺侮她而不受制裁,她怎麼可能安居?這是你明明知道的!」
診所照料的動物主要是狗,其次是貓;至於家畜,則D村有自己的獸醫,自己的藥房。被送來的狗有的患了犬瘟熱,有的斷了腿,有的被咬傷感染,有的長癩,有的良性或惡性失於照顧,有的年老,有的營養不良,有的腸胃有寄生蟲——但最主要的是它們自己的繁殖。實在太多了。人們把狗帶來時,不說「請把牠殺了」,不說他們想m•hetubook.com•com要處理牠,讓牠消失。他們要求的,事實上,是Lösung(德國人最擅用抽象了):揮發。就如同酒精一般揮發,不留餘跡,不留氣味。
她眼睛瞪得好大看他。「可是你不在場,大衛。她跟我說了。你不在場。」
「不了。現在已經容易。我現在只把管子埋下去就好。」
往水壩的途中,貝德路斯說著種種不同的水閥、壓力塞和接頭;他說得炫耀,表示他多在行。那新水管得經過露西的地,他說;她好心答應了。她是個「向前看」的女士。「她是個向前看的女士,不是向後看的。」
第一次那個星期一,他讓他們來做。過了一夜,屍體已經僵硬。僵硬的腿卡住台車的欄杆,因此,當台車從火焰中回來時,屍體往往沒有倒掉,燒得焦黑,齜牙咧嘴,發著毛焦味和塑膠袋燒過的氣味。後來,在送進火焰之前,工作人員開始用圓鍬的背面打屍袋,好把屍體的腿打斷。是從這個時候他介入,自己接下這個工作。
「水閥我一竅不通。裝水管也一樣。」他無意幫忙貝德路斯。
「你知道。你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這我能說什麼?你已經說過了。你這邊現在還需要我嗎?」
「你怎麼知道?我看起來他十八了,不只十八。」
這不是他想加入的團體。但他在那裡,他們也在那裡,若說他帶來的廢物他們不感興趣,那是因為死狗既不能吃又不能賣錢。
「你知道?」
他希望,自己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他不要用感傷的態度來看待他屠殺的動物,不要用渲染的態度來看待碧芙.蕭。他不對她說「我不知道妳怎麼能做這些事,」以免聽她說「總得要有人做」。他不排除在最深層面,碧芙.蕭可能不是解放生命的天使,而是惡魔;在她慈悲的表象之下,是像屠夫一樣惡毒的心。他盡量讓自己不做結論。
「我說的不只是偷盜。還有別的罪行,重得多的罪行。你說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你一定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他在水壩上的任務不久就明白了。貝德路斯不是要請教他的意見,而是要他抓住東西,遞工具——事實上,就是做他的幫手。他其實不反對。貝德路斯是個能手,看他做工,你會很有感觸。他不喜歡的是貝德路斯的人。當貝德路斯營營的講著他的計劃時,他越聽越冷淡。他是絕不願跟貝德路斯獨處荒島的。他也絕不願跟他有姻親關係。一個霸道的人。他的年輕太太似乎快樂,但他原先的太太又不知怎麼說。
貝德路斯在水管上抹了更多的潤滑油。
「你必須讓孩子自己去,大衛。你不可能永遠看著露西。」
「我知道。我知道發生了
和-圖-書什麼事。但現在沒事了。」
這是問題?還是宣告?貝德路斯在玩什麼把戲?「保險公司不會給我新車,」他耐著性子解釋道。「全國到處都是竊車事件,保險公司不倒閉就不錯了。他們只會按照他們對車子的估價給我幾成。這不夠買新車。不管怎麼樣,還有原則問題。我們不能讓保險公司來主持公道。這不是他們的職責。」
焚化爐燒的是無煙煤,由電扇送風;他猜那大概是在一九五〇年代,跟醫院同時建造的。每個星期開爐六天,週一到週六。第七天休息。工作人員到達後,先把頭一天的灰扒出,然後生火。上午九點,溫度高達攝氏一千度,足以把骨頭燒成灰。火勢維持到十點左右;冷卻下來卻需整個下午。
貝德路斯用力接管子。他手上的皮膚有粗糙的裂紋。他一邊工作,一邊哼哼;看不出他聽到了沒有。
「誰說沒事?」
「我會保護她。」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到現在為止,他一直以為自己對動物多少是冷漠的。雖然在抽象的思考中他反對殘忍,他卻無法確定自己天性是仁慈或殘忍。他什麼也不是。他認為那因工作而必須殘忍的人,比如,屠宰場的人,靈魂會長殼。習慣令人心硬。大部分情況下一定如此,但他似乎不一樣。他似乎沒有心硬的秉賦。
「如果他已十八歲,就可受審。如果十六歲,也可以。」
「他沒有犯罪。他還太小。那只是一個大誤會。」
「但是她不安全,貝德路斯:她明明白白不安全!你知道二十一號發生的事。」
這個焚化爐形成了一個社會。因為,雖然有鐵絲網,雖然有上了鎖的栅門,雖然有三種語文的告示牌,卻沒有用。鐵絲網早就被人剪破;栅門和告示牌則無人理會。當醫院的清潔工早上搬來醫院的廢棄物時,已經有女人和小孩在等著從袋子裡拿注射器,針頭,可以洗的繃帶,和任何可以賣的東西,尤其是藥丸。這些,他們拿到舊貨店去,或沿街兜售。另外還有流浪漢,白天在焚化場晃盪,晚上就靠著爐壁睡覺以取暖——甚至睡在煙道中。
但這些事情——動物福利,社會重建,甚至拜倫等等——都有別人去做。他挽救狗屍的尊嚴,是因為沒有一個人笨到做這件事。這是他在變成的樣子:笨、瘋狂,腦筋有問題。
「我知道,我知道!他還小,他還不能坐牢。這是法律。你不能叫少年坐牢,你必須放掉他!」
有一個下午,當他在診所,向碧芙.蕭吐訴起來。「露西和我難以相處,」他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我想。父母跟子女就是不能住在一起。在一般情況下,我現在該離開了,回到開普敦。但是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能把露西一個人放在農莊。她不安全。我想勸她把農莊的工作交給貝德路斯,休一個假。但她不肯聽。」
第二天一整天,露西都躲著他。原先說的要與貝德路斯見面,也隻字不提。倒是午後貝德路斯自己來敲後門,像往日那樣,煞有介事的樣子。他穿著靴子,工作服。他說,要埋水管。他要從水壩那裡埋設PVC管,到他新屋的地基,約兩百公尺長。他可以借工具嗎?大衛可以幫忙他裝水閥嗎?
「你說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你上次就沒有保護她,」他反覆道。「你出門,而那三個暴徒就來,而其中之一竟然好像是你的朋友。我能做什麼結論?」
他曾以為他會習慣。但實際並非如此。他幫助殺得越多,他越是不安。星期天傍晚,他開著露西的貨車回家,他老老實實的得在路邊停一段時間,來平息自己。眼淚止不住的流;手在發抖。
在貝德路斯來說,這已經是結論了。他沉沉的一隻膝蓋著地,開始銜接水管。
「我說。」
「沒有,沒有,他沒有十八歲。」
「我知道。」菸斗塞進嘴裡。貝德路斯把接頭接好,卡緊,站起來,把背伸直。「我知道。我跟你說,我知道。」
「信任貝德路斯?由於貝德路斯留山羊鬍,抽菸斗,拿拐杖,你就認為他是一個老式的卡菲爾黑人?但事實上根本不是。貝德路斯不是老式黑人,更不是好老頭。在我看來,貝德路斯巴不得露西撤退。如果妳想要證據,看看發生在露西和我身上的事就好了。這可能不是貝德路斯的點子,但他顯然裝不知道,也不警告我們;事情發生之前,他刻意不在。」
他整個人都被手術室裡發生的事揪著。他深信狗知道自己的時間已到。儘管手術的過程安靜而無痛,儘管碧芙.蕭發出好的意念,而他自己也試圖如此,儘管屍體都裝入密封的袋子,院子裡的狗還是聞得出屋裡在進行什麼事。牠們耳朵下垂,尾巴勾住,就像牠們也在感受死亡的屈辱。牠們的腿釘得死死的,你必須拖、推或抱過門檻。在手術檯上,牠們有的左咬右咬,有的悲鳴;但沒有一隻肯看碧芙手上的針筒;或許,牠們知道那是對牠們有可怕傷害力的東西。
你不在場。你不知道發生的是什麼事。他氣結。那麼,照碧芙.蕭的意思,照露西的意思,他不在場的是什麼地方?是那入侵者施行暴行的房間?她們以為他不知道強|奸是什麼嗎?他們以為他沒有跟女兒一同受苦嗎?有什麼他未親眼看見的是他不能想像的?或者,她們以為,就強|奸而言,男人永遠無法站在女人的立場?不論答案如何,他很惱火,惱火被當局外人看待。
他的憤恨讓碧芙.蕭吃驚。「可憐的露西,」她低聲道:「遭遇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