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認為他們會再來?」
「那人呢?」
露西被嚇到了,嚇得要死。她的聲音哽咽,她無法呼吸,她的手腳發麻。這不是真的——當男人強迫她躺下時,她這樣對自己說這只是夢,只是夢。而男人們呢,則痛飲她的恐懼,盡可能的傷害她,威脅她,以增加她的恐懼。叫妳的狗來!他們對她說。去呀,去叫妳的狗來!沒狗?那就讓妳看看狗是什麼樣子!
他搖頭。「太過份了,露西。賣了吧,把農莊賣給貝德路斯,離開這個地方。」
她用手指梳過他剛剛長出的短髮。「沒問題的,」她小聲說。「你放心。」
她等著他說下去,他的心境卻不想再說。
她發動引擎,猛拉方向盤。
「到海邊,」貝德路斯說,笑著,露出抽菸薰黃的牙齒。
在做那事的時候。她的意思就是指他以為的那事嗎?「妳還在害怕嗎?」他問。
在他的腦子裡,拜倫獨自在舞台上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正要離開,前往希臘。在三十五歲之年,他已開始懂得生命可貴了。
「我不知道。但是,不管我做什麼決定,我都要自己做,不要被人推。有些事情是你無法了解的。」
「恨……大衛,碰到男人和性的時候,沒有什麼好讓我吃驚的了。在男人來說,對女人的恨也許更讓他興奮。你是男人,你該知道。當你跟陌生女人發生性關係——當你捉住了她,按倒她,壓住她——不是有點像刺殺嗎?刀子進,刀子出,留下全身是血的人——這不像殺人,然後一走了之嗎?」
巡佐開了車門。濕報紙和烤雞的味道。
她不說話。
貝德路斯的新屋預定地在一塊略高的地上,可以俯視露西的農舍。測量員已經來過,地標已經打好。現在,貝德路斯在那裡,他走過去。
最親愛的露西,我以全世界的愛,必須對妳這樣說:妳正走在危險錯誤的邊緣。想在歷史的面前譴責自己。但妳選擇的路都是錯誤的路。那會剝除妳一切的尊嚴,妳會無以為生。我求妳,聽我的話。
「如果他們是白人,妳可能就不會用這種口吻說,」他說。「比如,如果他們是特攻隊的混混兒的話。」
「就算那樣,這還不是我的車。你可以打開嗎?」
變成他來開車。半路上,出乎他意料的,露西說話了。「恨。他們就是恨我。最讓我吃驚的就是這恨……其餘的,是跟著來的。可是他們為什麼這麼恨我?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
敗了。他不難想像十年後露西的樣子:身體肥胖,表情鬱喪,穿著老早過時的衣服,跟寵物說話,獨自吃飯。算不得人生。但總比日日擔心被侵襲好些——狗不足以保護她,打電話沒人接。
「露西說我不可能永遠當爸爸。可是,這一生我無法想像不當露西的爸爸。」
你不了解,你不在場,碧芙.蕭說。她錯了。露西的直覺畢竟是對的:他了解;如果他潛入自己的內心,他就可以在場,可以是那些男人,用他自己的魂魄駐入那些人的軀體。問題是,他也可以駐和_圖_書入女人的軀體嗎?
「不是。」
「真的嗎?」
在一種異常興高采烈的狀態,他跟露西開車到伊麗莎白港,然後轉往新布萊頓,再遵從指示,到范.杜文特街,到一個單調的、如碉堡似的警察局;兩公尺高的圍牆上裝著刀片鐵絲網。局前放著用詞嚴厲的警告牌。他們在路邊停車。
「第三個也做?那男孩?」
「妳不會。我不是在責備妳。這不是我的意思。我只是說,妳的話裡有某種新的東西。奴役。他們想奴役妳。」
那巡佐默不吭聲。
「先生,案件追查兩年有效。」
那種感覺又彌漫過來:倦怠,漠然,卻輕飄飄的,就如他已從內部被蛀蝕光,他的心只剩下一個空殼。他想,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還找得出文字、找得出音樂來使死者死而復活?
他把話轉入正題。「如果露西和我回開普敦,你準備幫她維持這個農場嗎?我們可以付你薪水,或者你抽成。利潤有一部分歸你。」
「不要。」
「當然她會回來。她非常捨不得這塊地。她無法放棄。但是最近她過得很不好。她需要休息一下。放個假。」
「妳害怕送命。妳害怕他們用完了妳就把妳毀掉。處置掉。因為他們不把妳看在眼裡。」
「我什麼也沒做。我沒救妳。」
「那是怎麼想?」
「還有呢?」
他把車慢下來,停在路邊。「不要,」露西說。「不能停這裡。這不是好地方,太危險了。」
「怕他們會再來?」
「他們會造假。他們會把車牌換過。」
「我在車裡等,」露西說。
「那妳認為應該怎麼做?」
「你說你們逮到人?」
他們真幹這一行。他想到那三個入侵者開走那不很舊的Toyota,後座上堆滿了家庭用品,而他們的屌——他們的武器——則溫暖而滿足的塞在兩腿之間打呼——是的,打呼,這兩個字揮之不去的來到他的腦際。那天下午的成果他們必然十分得意;他們必然樂於自己的行業。
「我得當農場經紀人多久?」
「交保放了。」
五碼以外,在人行道上,有一個穿拖鞋、破衣服的女人在盯著他們看。他撫慰而保護的把手放在露西的肩膀上。我的女兒,他想,我最親愛的女兒。我曾牽引著。有一天,得要來牽引我了。
「父親般的貝德路斯。」
他們停在一輛白色Corolla前。「這不是我的車,」他說。「我的車有CA車牌。資料上有寫。」他指著資料上的車牌號碼CA507644。
「在。」
「沒想到,」他說。「我幾乎已經放棄了。」
她用手不耐煩的揮了一下。「大衛,不要自責。沒人期望你可以救我。如果他們早一個星期來,我會是一個人在房子裡。但你說得不錯,他們不把我看在眼裡。我算不得什麼。這我可以感覺到。」
「他在學習。」
「這是細節。細節我們以後再討論。我只要一個大致的回答,你要或不要?」
「人你看和-圖-書到了嗎?」
「還有呢?」她的聲音現在小了。
「這也不會讓我好過點。我的驚嚇仍在。我是指,被恨。在做那事的時候。」
「部分如此。她也是選擇某種環境,某種未來。現在我卻想要叫她離開,即使暫時也好。她在荷蘭有家人,有朋友。荷蘭可能不是最刺|激的地方,但至少它不會讓人做噩夢。」
「是。」
「我沒有音響,」他說。「這不是我的車。你確定沒有停在別處嗎?」
他想到拜倫。在拜倫塞進過的成群結隊的貴婦和女傭中,一定有人稱之為強|暴的。但一定沒有人會怕在辦完事之後脖子被割斷。從他現在的立身之地看,從露西現在的立身之地看,拜倫無疑是非常老式的了。
露西坐在方向盤後,閉著眼睛。他輕敲玻璃窗,她開了門鎖。「搞錯了,」他一邊上車一邊說。「是有一輛Corolla,但不是我的。」
「那妳就不能再待下去。」
「可以,還可以開。」
「他們又讓他們保釋了。不過,車既然不是我的,那被逮的人也不是偷我車的人了。」
「兩個。我們在他們作案時逮到,發現一整屋子的贓物。電視,錄影機,冰箱,要什麼有什麼。」
這是談話的終結。但露西的話仍舊盤旋在他的腦際。全身是血。她是指什麼?那天,他夢到床上是血,浴在血中,竟是真的?
他加速開走。「其實,我很了解,」他說。「我可以把我們到現在一直避免說的話說出來。妳被強|暴了。輪|暴。由三個人。」
「如果沒有卡車,我怎麼去市場?」
「我得做所有的事情——餵狗,種茶,上市場——」
「結果呢?」
你是男人,你該知道——這是人跟父親講話的樣子嗎?她跟他仍站在同一邊嗎?
「大衛,如果我現在離開,就不會再回來。謝謝你肯出錢,但是行不通。你想過的辦法中,沒有一樣是我沒想過一百遍的。」
太陽已落,天涼下來。他們沒有做|愛;事實上,他們已經不再裝做做|愛是他們要做的事了。
「什麼是我無法了解的?」
「貝德路斯,還不需要列名單。也許沒有狗。我只是大致問一問,如果露西休假,你準不準備照顧農場?」
「可是你當過老師。」
「露西,再明顯不過。把狗場關閉。馬上關。鎖上門,出錢讓貝德路斯看守。放半年或一年的假,等這個國家的情況改善之後再回來。到國外去。到荷蘭去;我出錢。回來再清理,重新開始。」
「我相信他們可以有種種說詞。他們必須為自己找理由。但是,相信妳的感覺。妳說,妳感覺到的,只有他們的恨。」
這是他們的交流。這是露西最後的定論。
貝德路斯說這種話是逗著玩的。他曾經是個小伙子,現在,他已不是。現在,他可以扮演小伙子,就好像瑪麗.安托瓦內特可以扮演擠牛奶的女工一樣。m.hetubook.com.com
他抽了一口氣。他變成一個煩人的嚕嗦鬼,但無計可施。「露西,妳必要面對妳的選擇了。一條路是留在這充滿醜惡回憶的屋子中,糾纏在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裡,一條路是把這段經歷拋諸腦後,重新起步。在我看來,妳只有這兩條路可走。我知道妳想留,但妳是否至少考慮一下另一種可能?我們兩個不能平心靜氣的談一談嗎?」
「露西的媽媽是荷蘭人。這一點她一定提過。艾芙琳娜。艾芙。離婚之後,她回荷蘭。後來再婚。露西跟繼父合不來。她要求回南非。」
「那天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你就無法了解。你關心我,我很感謝。你以為你了解,其實你還是不了解。因為了解不了。」
長長一陣沉默。「這必然嗎?」她說。
你不明白這一點,我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你明白。這就好像你刻意坐在沒有陽光的角落。我認為你就像那三個黑猩猩中用爪子遮住眼睛的一個。
「不管怎樣,時間越久,踪跡越模糊。我們的朋友不會被抓到了——至少以現在警察這個樣子,不會。所以,讓我們忘了它算了。」
「你從來沒有提過你的第一個太太,」碧芙.蕭說。「露西也沒有提過她。」
在這新的貝德路斯面前,露西還有什麼機會?貝德路斯初來是當挖夫,搬夫,水夫。現在,他已經忙得無暇顧及這些了。露西到哪裡去找人挖地,搬東西和澆水?若說這是一局棋,則他要說,露西已四面楚歌。如果她還明理,她就該撤退:到銀行去,辦辦手續,把地讓給貝德路斯,返回文明世界。她可以在城郊開設家犬寄養場,還可以擴增為家貓寄養場。她甚至可以重拾她和她的朋友們在他們嬉皮時代的生計:做民俗編織,民俗陶藝,賣珠鍊給觀光客。
他們在停車場轉了一圈。沒有他的車。伊斯特修斯搖手。「我要再查查,」他說。「一定有地方搞錯了。請把電話留下,我會通知你。」
她搖頭。「我說不下去,大衛,我就是說不下去,」她說,聲音溫和而快速,好像是怕言詞會乾掉一般。「我知道我沒表達清楚,我希望我能解釋明白。可是我做不到。由於你是誰我又是誰,我就做不到。很抱歉。你的車也讓我抱歉。我抱歉這一趟白跑。」
在她提出回答以前,她思索了好一陣。「但是,大衛,沒有別的角度來看這件事情嗎?這……會不會是留在這裡所必須付的代價呢?也許他們就是這麼想;也許我就是該這麼想。他們認為我欠他們的。他們自認為是收稅員,討債者。我憑什麼住在這裡不付代價?也許他們就是這麼想。」
他們已經到了鐵樹標誌的地方。白日將盡。
露西熄火。她的臉因忍淚而僵硬。
「也許,」他說。「有時候。對某些男人而言。和圖書」然後,突如其來的,他說:「他們兩個都一樣嗎?像在做肉搏戰?」
「我不會?」
在滿室的孤寂中,他寫信給露西:
他走到掌管部門,被帶著通過迷宮似的走廊,來到交通工具竊物組。伊斯特修斯巡佐,一個金髮碧眼、體型飽滿的小個子,翻開他的檔案,然後帶他到一個停著成排汽車的庭院。他們在汽車之間往返找尋。
那天殺狗的工作已經做完了,黑色的袋子一袋袋堆在門口,每個裡面都有一個屍體和靈魂。他和碧芙互相擁抱著躺在手術室的地板上。半個鐘頭內,碧芙就要回到她的比爾那裡,而他則要開始把袋子裝上車。
「車子的情況怎樣?還可以開嗎?」
「他們互相慫恿。我想這可能是他們為什麼一起做。就像狼狽為奸的狗一樣。」
突如其來,警察局來了電話。伊斯特修斯巡佐從伊麗莎白港打來。他的汽車找到了。在新布萊頓警察局,他可以來認領。兩個人被捕。
不知從哪裡,貝德路斯借來一輛拖拉機,裝上廄房後面生銹的旋轉犁。此犁在露西來之前就已存在。幾個小時之內,他把整片田都耕過。非常快,非常有模有樣,非常不非洲。在往日——也就是十年前——一個人趕牛拉犁,要耕上好幾天。
「我不喜歡這地方。我等。」
他記得,當他小時候,在報紙上看到英文的rape(強|暴)時,非常好奇而困惑,那到底是什麼意思?P這個字母,平常是那麼溫柔的,現在卻在一個字的中央,而這個字是這般恐怖,以致沒有人敢大聲發音。圖書館一本畫冊中,有一幅畫,題名為「薩賓婦女的強|暴」:穿著簡便羅馬甲冑的男人騎在馬上,女人則身罩薄紗,舉臂向天哀號。這些姿態跟他所猜想的強|暴有何關係?在他的想像中,強|暴是男人臥在女人上面,把自己塞進她的裡面。
「露西有一天會回來。」
妳的父親
他等著她說下去,她卻沒有。暫時沒有。「是歷史的仇恨,」他終於說。「歷史的錯誤。這樣想,或許會好過點。表面上是對妳的恨,實際上不是。它是傳自祖先的。」
「不用擔心,」碧芙.蕭說。她的頭靠在他的胸上,或許她能聽到他的心跳——這讓他六尺之驅得以存活的心跳。「比爾和我會照顧她。我們會常常到農莊去。此外還有貝德路斯。貝德路斯會留神。」
Suntlacrimaererum,etmentemmortaliatangunt。他可以確定,拜倫會這樣說。至於音樂,則仍飄忽在空中,未曾降臨。
她能聞出他的意念嗎?
「沒錯,你可以管自己叫農場經紀人——如果你喜歡這麼說的話。」
她的頭靠在胳臂上,肩膀起伏抽動。
「就在這裡,新布萊頓。你算運氣好。舊一點的Corolla這些混球們都會拆來要零件。」
半個鐘頭之後,一封信塞入他的門縫。
沒錯,我走的這條路可能是錯誤的路。但如果我現在離開農莊,我就是敗退,以後終生都會品嘗這失敗的滋味。https://m.hetubook•com•com
「我還不知道,貝德路斯。我還沒有跟露西商量過,我只是在探探這種情況的可能性,看看你是否可能同意。」
「最無心的一個。教書從來就不是我的志業。我從來也沒期望過教人如何生活。我是那種通常稱做學者的人——就是研究死人的人。我的心原來就放在那種地方。我教書只是為了謀生。」
貝德路斯搖頭。「難講,難講,」他說。
「沒錯。」
我不可能永遠當小孩。你也不可能永遠當爸爸。我知道你的好意,但你已經不是我所需要的導引了,這件事上不是。
「我一定會維持露西的農場,」貝德路斯說。「我一定要當農場經紀人。」他說這幾個字就像他從沒聽過有這種說法似的,就好像它們是帽子裡的兔子,突然跑出來。
親愛的大衛,你沒有聽我怎麼說。我不是你所以為的人。我現在是一個死人,還看不出有任何讓我起死回生的東西。我所知道的只是我不能走。
停了一段時間。「我認為他們以前做過,」她繼續說,聲音比較穩定了。「至少那兩個大的做過。我認為他們主要是要強|暴,偷東西只是附帶。我認為他們真的幹這一行。」
「我不曉得妳那麼希望他們被抓,」他說。他可以聽出自己聲音中的刺惱,卻未加掩飾。「如果他們被抓,就要受審,而審判的種種都會跟著來。妳必須去做證。妳有心理準備嗎?」
「人?」
「他們說逮到的兩個。」
這是他自己的告白。
「你們在哪裡找到的?」他問伊斯特修斯。
「我認為我在他們勢力範圍內。他們鎖定了我。他們會再來。」
「為什麼?」
妳的露西
「不是奴役。是征服。是屈降。」
他聳聳肩。「露西目前不想聽我的任何勸告。她說我已經不是好導引。」
「如果你們在放以前通知我不是會好一點嗎,這我就可以指認。交保放了,他們一定會踪影全無。你們知道的。」
「妳是否認為,不向警察提這方面的告訴,他們就不會再來?妳是這樣想的嗎?」
「你要自己蓋房子嗎?」他問。
「因為那等於是妳請他們再來。」
貝德路斯咯咯的笑。「沒有,那是要技術的,蓋房子,」他說。「砌磚,糊水泥,統統要技術。我只負責挖溝。這是我可以做的。這不需要技術,只要是個小伙子就可以了。挖地,只要個小伙子就成。」
「所以她選擇你。」
「沒錯,在海邊——如果她想要的話。」貝德路斯講話時習慣讓話懸在半空中,使他很惱。他曾想過可以跟貝德路斯變成朋友。現在,他沒那胃口了。跟貝德路斯講話,像打沙包一樣。「我想我們沒有一個有權去問露西要不要休假,」他說。「你和我都沒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