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澤蕾和她媽媽端著盤子進來:沸騰的番茄汁燉雞,發著薑和土茴香的香味,米飯,還有各式各樣的沙拉和泡菜。正是他跟露西度過的這些日子中最為想念的食物。
艾薩克斯太太分菜。「請小心,很燙,」當她把盤子遞給他時說。這是她跟他說的唯一一句話。
「那麼,」艾薩克斯溫和的說——而這兩個字聽起來像是一聲嘆息——「強者跌倒,這麼嚴重!」
「我該告辭了,」他說。「我明天一早就要離開。」
這是真的。他是想說他心裡想說的話。問題是,他心裡想說的是什麼?
學校跟住宅區連在一起:低矮建築,鐵窗,石綿瓦屋頂,牆壁貼著磁磚,座落在周圍有房子的四方院子中,鋪著塵土,院子圍著鐵絲網。門柱一邊寫著F.S.瑪賴斯,另一邊寫著中等學校。
「請來跟我們吃個飯……吃個飯。」
「從那以後,我就自由自在。今天我經過喬治城,我想可以跟你來見見面。我記得我們上次見面……有點火爆。但是,我想,我還是可以順便來看看,說說我心裡想說的話。」
小小的餐室,有一扇小門開向廚房。四個座位,放好了最好的刀叉;蠟燭點了起來。「坐,坐!」艾薩克斯說。仍舊沒見他太太的身影。「對不起,」艾薩克斯起身往廚房。留下他與黛澤蕾隔桌對坐。她低下頭來,不再那麼勇敢了。
「也許你願意聽聽——我自己也有個女兒。她有一個農莊。我準備在她那裡過一段時間,幫點忙。另外,我也有一本書——可以說是書——想完成。我總得找點事做。」
「做點什麼?」
「你太太會不歡迎吧!」
到了門口——事實上,他已步出辦公室,而辦公室現在已經沒人了——艾薩克斯卻叫住他:「魯睿先生等一下!」
至於她心裡掃過的,卻無法隱藏於他的感知:這就是那個我姐姐裸體相對的人了!這就是那個我姐姐跟他做那個事的人了!好老!
「艾薩克斯先生!」她叫道。「有人來找你!」她轉過來對他說:「請進。」
「等等。」嗶——的聲音;門鎖卡拉響。他把院門推開。
她為他推開門,在他走過時把身子扁起來。她在吃蛋糕,用兩根指頭小心的夾著。她的上唇沾了一些渣子。他有一種想為她擦一擦的衝動;同時,對她姐姐的回憶則像熱浪掃過全身。上帝救我,他想——我在這裡是來幹什麼啊!
顯然,他們是禁酒家庭。他事先應該想到。循規蹈矩的小中產階級家庭,儉樸,謹慎。車洗得乾淨,草地割得平整,儲蓄存入銀行。他們所有的資源都用來把兩個寶貝女兒推向未來:聰明而有舞台野心的梅蘭妮,美人黛澤蕾。
「你女兒——她一個人經營農場嗎?」艾薩克斯問。
他本以為自己會緊張,卻發現自己十分平靜。「在梅蘭妮提出指控之後,」他說,「www.hetubook.com.com學校開了正式調查庭。結果我辭職。情況就是這樣。我想你一定聽說了。」
「我帶來一點東西,」他說,拿出一瓶酒來。
「我從沒想過這件事。我跟學校已經了斷。」
「請。」
那瓶酒就放在他面前,單單的一隻酒杯。「只有我一個人喝嗎?」他問。
十一點,有電話打到他旅社的房間。是艾薩克斯。「我打電話是盼望你要為未來堅強。」停了一下。「魯睿先生,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沒有問。你有沒有希望我們為你做點什麼?學校的事?」
他起身,兩腿卻超出他期望的吱嘎作響。「晚安,」他說。「謝謝你們的好意。謝謝你們的晚餐。」
「怎樣?」
「梅蘭妮還好。她每個星期都打電話回來。她又上課了,他們給她一個特別的補償辦法;我想你可以了解,在這種情況之下。她課餘時間又去排演,做得還不錯。所以,梅蘭妮還好。你呢?離職之後,你有什麼計劃?」
「哈囉,黛澤蕾。」
操場已經無人。他漫步走著,直至見到標著「辦公室」的牌子。屋內坐著一個豐|滿的中年秘書,在修指甲。
他坐下。家具都熠熠生光,屋子整潔得讓人不自在。
小徑通向屋門,一個苗條的女孩站著看他。她穿著校服:海藍色緊身外套,白色及膝長襪,開領襯衫。她有梅蘭妮的黑眼睛,梅蘭妮的寬額骨,梅蘭妮的黑髮;若說有什麼不同,只是更為美麗。梅蘭妮曾提過的妹妹,只是一時想不起名字。
「午安。你父親大概何時可以回來?」
「不用寫了。我已經造訪過你家,見到你女兒。是她告訴我怎麼來的。」
他停下來。筆繼續舞蹈。突發的小小冒險。某種男人。桌子後面這個男人有過冒險嗎?他越是看他,越是懷疑。設若艾薩克斯是教堂裡的什麼,他不會吃驚——比如,教堂執事,或輔祭之類。
「是,比如,復職?」
艾薩克斯從桌子後面站起來一半,怔怔的、困惑的看著他。
「我想找艾薩克斯先生。我姓魯睿。」
黛澤蕾,現在他記得了。梅蘭妮,第一胎,黛色的一個,第二胎,黛澤蕾,渴望的一個。他們給她取這個名字,敢情是在誘惑眾神!
他停下來。他覺得艾薩克斯是非常用心的在聽他。
艾薩克斯謝謝他,但似乎不知該把酒怎麼辦。「我可以幫你倒一點嗎?我去把它打開就來。」他走出起居室;廚房中有小聲說話的聲音。他回來。「我們的瓶塞鑽好像不見了。但黛澤蕾可以向鄰居借。」
「他還沒回來。」
前門是艾薩克斯親自開的。「請進,請進,」他說,帶他走進起居間。沒有太和*圖*書太的影子,也沒有二女兒的。
那孩子磕磕碰碰離開坐椅。
現在,他確定了:他不喜歡這個人,不喜歡他的把戲。
那房子在新住宅區;十五、二十年前,當它還新的時候,必然是十分單調的,但現在,有了植草的人行道,樹,和滿牆的爬山虎。新月路八號,院門塗了油漆,裝著對講機。
「我叫大衛.魯睿。」他察看她的反應,但她沒有認出的跡象。「我從開普敦來。」
「你可以坐坐。」
他倒了一杯。他並不喜歡甜酒。他買這瓶「秋收」,以為是對他們胃口的。好吧,這倒倒了他自己的胃口了。
「有一個人有時候幫幫她。貝德路斯。非洲人。」他談起了貝德路斯:穩重,可靠,有兩個太太,有一些雄心壯志。
「好,好,好,」艾薩克斯仍舊那麼有心的看著他。這時,他看出了梅蘭妮有點肖似他之處:嘴與唇的好模樣。一個衝動,使他伸出手來,越過桌面,想去與他握手,結果卻只碰到手背。涼而無毛的皮膚。
「魯睿先生,」艾薩克斯說:「除了你與梅蘭妮的事情以外,你還有別的想要告訴我的嗎?你提過你心裡有些話。」
「我想找艾薩克斯先生,」他說。
艾薩克斯疑惑的看著他,一話不說。
吃的過程中,他盡量扮演好客人的角色,有趣的講著話,填塞沉默。他說到露西,說到寄宿狗屋,說到她如何養蜂,說到她的園藝計劃,說到每個星期六如何擺攤。他略過了入侵的部分,只說到他的車遭竊。他也談到動物福利聯線,但沒有提醫院焚化爐焚化狗屍的事,也沒有提他跟碧芙.蕭午後偷情的事。
「今晚?我訂了旅館。沒有計劃。」
「不全對。我原先沒有說真話。我不是路過。我是專程:專程來與你說說話。我已想了一段時候。」
「不過,梅蘭妮卻引起我沒有預料到的心境。我認為,那是一種火。她在我裡面點燃了火。」
「好,你來跟我說話,你說。但為什麼找我?我很好說話,太好說話了。學校裡所有的學生都知道這一點。他們說:艾薩克斯耳朵軟。」他又在笑了,同樣是先前那不自然的笑。「那麼,你真正要說的是什麼?」
「請,請,」艾薩克斯說。「喝吧。」
桌子上有一個相片框。從他坐的位置,他看不到相片,但他知道那是什麼:梅蘭妮與黛澤蕾,父親眼中的蘋果,還有生她們兩個的母親。
「不不,」艾薩克斯說。「坐,我正在核對點名簿。讓我先核對完好嗎?」
「那麼,」艾薩克斯說,一邊闔起點名簿。「有何貴事?」
美人黛澤蕾拿著酒瓶和瓶塞鑽進來。在她向他們走來時,猶豫了剎那,意識到應打個招呼。「爸?」她有點不知所措的叫,把酒瓶伸出來。
剩下的就只有禱告了。艾薩克斯一家手牽手;他除了把手也伸出來之外,別無https://m•hetubook•com•com
他途:左手給女孩的爸爸,右手給女孩的媽媽。「為我們所接受的,求主讓我們真誠感謝,」艾薩克斯說。「阿門,」母親與女兒說;而他,大衛.魯睿也含混的「阿門」了一聲。放開了父親滑涼如絲的手和母親又小又肉因操勞而溫暖的手。
燒——燒過——燒盡。
「謝謝妳接待我,艾薩克斯太太。」
敷在她臉上的頭髮已經攏向後面。她與他的眼神相遇,雖然仍舊窘赧,卻由於在父親的翼下而略為壯膽一些。「哈囉,」她低聲道;而他的心裡則呼道:天啊,天啊!
他默而不言。
艾薩克斯連眼都沒有眨一下。「好的,」他說。
筆的舞蹈停止了。「魯睿先生,」女孩的爸爸說,臉上帶著無奈而痛苦的笑容,「我真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到我的學校來,告訴我這些話——」
「下午三點放學,但他通常都留一段時間。沒關係,你可以先進來。」
「我告訴你。你路過喬治城,突然想到你學生的家就在喬治城,你就想:何不呢?你並沒有計劃這樣做,但你來到我們家。這一定是你始料未及的。我說的對嗎?」
所以,她已知道他是誰了。他們曾談論過他,也許為之爭論過:為這不速之客,有污名的人。
他轉身。
他幻想到自己躺在手術台上。解剖刀閃亮;從喉嚨到腹股溝將他劃開;他看到這一切,卻不覺得痛。一個留山羊鬍子的外科醫生俯身在他上面,皺眉道:這些是什麼東西?他挑起膽囊來。這是什麼?他把它切除,丟在一邊。他挑起心臟。這是什麼?
他站起來,跌跌撞撞的走過空空的餐室,走過走廊。一扇半開的門後傳出低低的說話聲。他把門推開。黛澤蕾和媽媽坐在床上清理一團毛線。出乎意料的看到他,她們沉默下來。
他的食慾比自己想像的小。談話有一搭沒一搭,但總算把飯吃完了。黛澤蕾告退,去做家庭作業。艾薩克斯太太收拾桌子。
「如果你不想跟我見面,我可以現在就走,」他說。
艾薩克斯手上有一支廉價的原子筆。他的手指沿著筆桿滑下,把筆顛倒,再滑下;與其說是不耐,不如說是機械式的動作。
「終於,」艾薩克斯說,「終於你道歉了。我一直在想你何時表示。」他停了一下。他原先就沒有坐下;現在則踱起步來。「你抱歉。你缺乏情調,你。如果你不缺乏情調,則我們今天就不是這個樣子了。但我心裡想,我們人人都是在被發現以後表示抱歉。我們非常抱歉。問題不在我們是否抱歉,而在,從裡面我們學到什麼?問題在,現在在我們已經抱歉之後,我們要怎麼做?」
他繼續說:「你聽過梅蘭妮對事情的說法。我想說說我這一邊的——如果你願意聽的話。
「可能會,可能不會和_圖_書。不管怎麼樣,請來。跟我們共用。我們七點鐘吃飯。讓我把地址寫給你。」
「我不知道,魯睿先生。平常我會說,不要問我,問上帝吧。但是由於你不禱告,所以你也沒有途徑可問上帝。因此,上帝必須找到祂自己的途徑來告訴你。你想,你為什麼來這裡,魯睿先生?」
「還記得我嗎?大衛.魯睿,從開普敦來。」
「他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艾薩克斯,我太打擾你們了,」他說。「多謝你們邀請我,但我還是先告辭好。」
「只還有一句話,我就說完了。我跟她雖然年齡有差,但我相信不一定會落得這樣的結果。只因有一樣東西我未能表達」——他尋索字眼——「情調。我缺乏情調。我處理愛情太平板了。我就是在燃燒時也會唱歌——不知你能不能了解我的意思。為這點我感到抱歉。我也為造成你女兒的困擾抱歉。你們的家庭是個好家庭。我為造成你和你太太的煩惱而向你們道歉。我請求你們的原諒。」
這樣的剪接,故事變得沒有陰影。白痴般單純的鄉村生活。他是多麼巴望真的如此!他已厭倦了陰影,厭倦了複雜,厭倦了複雜的人。他愛他的女兒,但有時他真希望她單純一點,簡單一點。那強|暴她的人,那幫人的頭頭,就是那樣的人。像切風而過的刀身一樣單純。
「我心裡沒有,沒有。我只是路過想來問問梅蘭妮好不好。」他站起來。「謝謝你接見我,我很感謝。」他伸出手來,這一次,是直接的了。「再見。」
他抬起頭來。兩個女人仍一動不動的坐著,呆住了。他與母親的眼睛相會,又與女兒的相會,而那暗潮又起,那渴望的暗潮。
他輕輕打了一個顫,看了看錶。「黛澤蕾,妳看,我到學校去找妳爸爸好不好?——如果妳肯告訴我學校在什麼地方。」
她的表情仍是僵硬的,避免看他,但也微微點了點頭。順從的人;好妻子,好幫手。你們將成為同一血肉。女兒們會像她嗎?
她的父親拉住了她的手。「黛澤蕾,」他說,「這是魯睿先生。」
艾薩克斯笑了一下,讓他吃驚的是,其中有一抹欣歡。「坐著!坐著!我們沒問題!會弄得好好的!」他側身過來,說:「你必須堅強!」
「抱歉,實在太過分了,我知道。就講到這裡為止。我想要說的也只是這些——為了自我辯護。梅蘭妮好嗎?」
他以恭謹的姿勢跪下,前額觸及地面。這夠了嗎?他想。這夠了嗎?如果不夠,又還要怎樣?
跌倒?沒錯,確實跌倒了。但強者?強者是指他?他認為自己微不足道,而且越來越微不足道了。一個歷史邊緣的人物。
「今晚你有什麼計劃嗎?」
「我姐姐也在開普敦。她是學生。」
「再見。」
他想起梅蘭妮,想起他們接近的第一晚,坐在沙發上他的旁邊,喝著加了小杯威士忌的咖啡。那威士
和-圖-書忌是他刻意要潤滑(這兩個字是他不願承認卻自動跑出來的)她的。她那潔淨的小身體;她那性感的衣裝;她的眼睛閃著興奮的光芒。慎慎走入野狼潛伏的森林。
「我並沒有預先設想過。事情的開始,只是一種突發的小小冒險。那種讓某種男人,像我這類的男人,可以活下去的冒險。原諒我這樣說,我想要說得坦白。
「妳叫什麼名字?」他問。
「有時候跌一跌,」他說,「說不定對我們有好處。只要不跌碎就好。」
艾薩克斯的往返踱步雖然讓他分心,他還是努力去領會他話中的意思。「通常我會說,」他說,「人到了某個年齡,就老得不能學到什麼了。只能一再一再接受懲罰。但也許並不真是這樣。不總是這樣。這要等著看。至於上帝,我不是信徒,因此我得把你所說的上帝和上帝的希望,翻譯為我的用詞。以我的用詞而言,我因與你女兒發生的事而受到懲罰。我陷入一種屈辱的狀態,不容易掙脫。我並不拒絕這懲罰。我沒有怨言,反而是天天揹負著它,視它為我的生存狀態。你認為,我生活在屈辱中而沒有怨言,上帝是否覺得夠了?」
「再稍坐一下,」艾薩克斯說。——只他們兩個。他再也無法搪塞了。
他按了按門鈴。一個青春的聲音發出來:「哈囉?」
他正要回答,艾薩克斯卻舉起一隻手來。「我可以提提上帝的名字嗎?你不至於聽到上帝的名字就不安吧!問題在,除了非常抱歉以外,上帝要你做什麼?你有什麼想法嗎,魯睿先生?」
「關於梅蘭妮,」他啟口。
「黛澤蕾,」她發令道,「過來幫忙。」
「噢,」艾薩克斯說,又坐下來。他穿著上次那同一套過大的西裝;他的脖子在外套中不見了,他的頭則像袋子裡的鳥一樣伸出來。窗子都是關的,有沉悶的菸草味。
他點頭。他沒有說:我認識你姐姐,很認識。但是他想:同一棵樹的果子,可能連最細微的部分都相似。然則定有不同:血液的脈動不同,熱情的操切不同。把她們兩個放在一張床上:皇帝的經驗。
艾薩克斯太太是個矮個子,中年發福,弓型腿使她走路有些滾動之感。但他可以看出女兒的長相得自她的遺傳。當年她必定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
然後,他們兩個回來,父母雙親。他站起。「你還沒見過我內人。朵蘭;我們的客人,魯睿先生。」
「黛澤蕾。」
「好」不是正確的字。「模範」才正確。
「火。這有什麼特別嗎?如果火滅了,你劃根火柴,另外點燃就是。我以前是這麼想。但是,在古時候,人是崇拜火的。每次要讓火熄滅,要讓火神熄滅,他們都三思而行。你女兒在我心裡點燃的就是這種火。未曾熾熱得把我燒盡,但卻是真正的。真正的火。」
「了解。」
「因為你的路是上帝安排的路。不是我們可以做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