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他嘆息。以品味特異的小歌劇作者身份重返社會,其實不錯。但事實卻不然。他的希望必須降低:只要在那雜亂無章的聲音中有一個音符,一個表達著永恆之渴望的音符,像一隻鳥的躍升一樣直衝雲霄就好。至於誰去認出這個音來,那就是屬於後世學者——設若後世仍有學者的話——的事了。因為,當這音符出現——設若它真的會出現的話——他自己並不會聽出來。他太了解藝術和藝術的行徑了。當然,如果露西在有生之年能夠聽人提到,那是很好的;她對他的看法會略好一些。
魔咒破除。露西直起身,半轉頭,微笑。「哈囉,」她說。「我沒聽到你走過來。」
他爬過圍籬。凱蒂笨重的向他走來,聞他的鞋。
這話雖然是他自己說出來的,卻讓他吃了一驚。
「我怕太晚了。我現在只是一個服刑的老囚犯。但妳向前走吧!妳已經上路了。」
他在圍籬邊停住。背向著他的露西還沒有覺察到他來。她穿夏服,著長靴,戴寬邊草帽。當她彎腰剪、修或綁的時候,他看到她腿曲的背面,乳白的、帶著青筋的皮膚,和寬鬆的、容易受傷的肉。這是女人的身體最不美的部分,最缺乏表情的部分,但也因此,也許格外惹人憐愛。
他敢這樣做嗎?——把一隻狗加入歌劇中,任牠在德蕾莎的悲嘆間,向天發出牠自己的哀鳴?為什麼不可以?在一齣永遠不會演出的作品中,一切都是可以的!
所以,一條生命之線會繼續下去,而他的部分,他的秉賦,將毫不容情的越來越少,直至全被遺忘。
就這樣:曾經,她是她媽媽身體裡一個小蝌蚪,而現在,她在這裡,紮紮實實的生存著,比任何時候的他都更紮實。如果運氣好,她會活很久,久久活過他。在他死去之後,如果運氣好,她仍會在這裡的花田中做著她日常的工作。而從她的身體裡,將會產生出另一個生命,而設若運氣好,則那和圖書生命就也可以活很久。
露西的動作慢下來。她開始有一種漠然於外界、專注於自己的平靜表情出現。她還不算大腹便便,但是,如果他都可以看出跡象,則格拉翰斯鎮那些眼尖如鷹的女人們怎麼會看不出來?
「那孩子?還沒有。怎麼可能?但我會。愛會慢慢出現——這一點,我們可以相信大自然媽媽。我決心做個好媽媽,大衛。做個好媽媽,好人。你也應該試著做個好人了。」
「那進來喝杯茶好嗎?」
祖父了。列祖列宗。誰曾想過!哪一個可愛的女孩還會被一個祖父級的人物誘拐上床!
身為祖父,需要什麼?當父親的時候,雖然他曾比一般人努力些,卻不怎麼成功。當祖父,他的分數恐怕更低了。他缺乏老年人的美德:平靜、慈祥、耐心。但是,當其他的美德——如熱情——消失之後,也許這類美德就會出現。他必須再去讀讀維克多.雨果,祖父詩人。可能有很多東西可學。
「貝德路斯最近情況怎樣?」他問。
「房子蓋好了,只剩天花板和水管,他們正準備搬過去。」
籠中的狗,有一隻他變得特別有感覺。那是一隻年輕的公狗,左後腿萎縮,走路時牠用三隻腳拖著這一隻。牠是否天生如此,他就不知道了。沒有任何人願意認養牠。牠的緩刑期幾乎已經完了;不久牠就要接受注射。
這狗搞不懂的是(他想,不是一個月四個星期日就可搞懂的!),這狗的鼻子無法告訴牠的是,怎麼會走進這一間平平常常的屋子就永遠不再出來了?這屋子中有什麼事發生,有什麼不能提的事發生;在這屋裡,靈魂脫出了肉體,在空中徘徊片刻,攪攪翻翻,然後就被吸走了,不見了。牠無法了解的是,這屋子不是屋子,而是一個洞,生命由此滲出去。
風勢漸減。片刻間有一種徹底的寂靜,是他但願永遠延續下去的:溫和的太陽,午後的寂靜,花田中忙碌的蜜蜂;畫面的中央是一位年輕女子,das ewig Weibliche(永恆的女性),腹部微突,寬邊草帽。一幅為薩金特或波納爾準備好的畫面。他是個城市人。但即使是城市人,當美景出現時仍舊會看出美景,並為之屏氣凝神。m.hetubook.com.com
她沒有聽到。
有時,當他讀或寫時,他會把牠從籠子裡放出來,任牠以牠怪異的體態在院子裡歡躍,或者,在他的腳下打瞌睡。不論從任何意義上來說,牠都不是「他」的;他很小心的不要給牠起名字(但碧芙.蕭管牠叫三腳);但是,他可以感覺到那狗卻對他有著豐沛的情感。不求回報的,無條件的對他有情;他被那狗認養了。那狗會心甘情願為他死;他知道。
「也許,等孩子——」他以最輕微的動作觸了觸他的女兒,觸了觸女兒的身體——「生下來,可能就不一樣了。畢竟,他是這塊土地的孩子。這是他們不能否認的。」
他走過手術房。「這是最後一隻了嗎?」碧芙.蕭問。
「下個星期。時間都算得好好的。」
「Che vuol dir,」她唱道,而她的聲音只比微風略略高出一些些——「Che Vuol dir questa solitudine immensa?Ed io,」她唱道——「che sono?」
可憐的德蕾莎!可憐的痛心女子!他把她從墳墓裡請出來,答應要讓她再活一次,卻對她食言。他希望她能在內心深處原諒他。
「是,我連牠也放下了。」
越來越覺得難,碧芙.蕭曾說。越來越難,但也越來越容易。人習慣了事情變得越來越難;人https://m.hetubook.com.com已經不吃驚難的事情變得更難。如果他願意,他可以把這隻狗再延緩一個星期。但那一天無可避免的總會來到,那時,他必須把牠帶到碧芙.蕭的手術間(也許他會抱著牠去,也許他願意為了牠而採取抱的方式),撫摸牠,把牠的毛分開,好讓針頭找到牠的血管,當牠困惑的腿部不知為何彎曲時,輕聲對牠說話,安慰牠,鼓勵牠,而當牠靈魂離去時,為牠把腳蜷起,裝在袋中拿走,第二天,送給火焰,看著牠燒,燒盡。當牠的時間到來,他會為牠做這一切。小事,小得不能再小。沒事。空無一物。
「我把它停在路上,散步過來。」
默然。那solitudine immensa沒有回答她。即使連角落中的三重奏也如睡鼠一般安靜。
露西直起身子,伸伸腰,又彎下去。田間勞動,農人的工作,古老得不知何時開始。他的女兒變成農婦了。
長長的一段沉默。
坐在狗院的桌邊,他傾聽著德蕾莎在黑暗中悲傷的起伏嘆息。對德蕾莎而言,這段時間是她一個月中最最悲傷的時段,她的心在痛,她連一眨眼的時間都睡不著,她因渴望而憔悴。她想要被解救出來——解救她,使她脫離痛苦,脫離暑熱,脫離甘巴別墅,脫離她父親的壞脾氣,脫離一切。
由未經明言的協議,目前他不到女兒的農莊去。然而,有一個週日他開車沿著肯屯的公路,在岔路口下了卡車,步行。他不是走小路,而是走過草原。
每個星期六早上,他由露西的同意,到唐肯廣場幫著擺攤。然後,他帶她一同去吃午飯。
他打開狗籠。「來,」他說,彎腰,展開兩臂。那狗搖擺牠殘廢的臀部,聞他的臉,舔他的頰,他的唇,他的耳。他沒有阻止。「來。」
(全書完)
德蕾莎,身穿白色睡袍,站在臥房窗邊。她的眼睛是閉著的。這是夜間最黑暗的時刻。她深深吸氣,吸入風的微動,吸www•hetubook.com•com入牛蛙的叫聲。
「沒有。」
然而,除了少數短暫片刻以外,《拜倫在義大利》卻全無進展。沒有劇情,沒有發展,僅有的只是德蕾莎反復對長空的浩歎,間或夾雜著拜倫從後台發出的悲鳴呻|吟。德蕾莎的丈夫與情敵都已被她遺忘,就似從未存在。他的音樂衝動也許並沒有死,但在數十年的飢餓之後,現在從洞穴中爬出的只是乾癟瘦小扭曲殘障的東西。他沒有音樂修養,沒有足夠的能量,讓《拜倫在義大利》脫離那自始就單調的章法。它業已變成了夢遊者所寫的東西。
他把最後一袋綁緊,搬到門口。二十三隻。只剩一隻年輕的狗了,那隻喜歡音樂的狗;牠本可能早已隨著同伴們垂頭走進診所,進入手術室,抬上那鍍鋅鐵皮的手術台,在那裡聞著那仍舊彌漫不散的混合複雜氣味,包括牠這一輩子還沒有聞過的一種:斷氣的氣味,那被釋放的靈魂瞬間發出的輕淡氣味。
她拿起椅子上的曼陀林,像嬰兒似的抱著,回到窗邊。卜楞——卜朗——她撥弄手上的曼陀林,聲音很輕,免得吵醒她的爸爸。卜楞——卜朗,在非洲一個荒涼的後院,班卓琴這般嘎嘎響著。
「表示?」
凱蒂抬頭,向他這個方向視線模糊的看。
事實是,儘管他讀了不少華茲華斯,他對鄉村生活卻不大有眼光。對任何東西都不大有眼光——只美麗女孩除外;而這又把他帶到何種地步?要訓練眼光是否已為時太遲?
「來!」她低吟道。「來到我身邊,我求你,我的拜倫,」她展開雙臂,擁抱黑暗,擁抱黑暗為她帶來的什麼。
又是星期天。他和碧芙.蕭從事又一次的揮發工作。他先是把貓一隻隻帶出來,然後是狗:老的,瞎的,殘的,廢的,受重傷的;但也包括年輕的,健康的——凡是到期的,統統帶出。碧芙一隻隻撫摸,對牠們說話,安慰牠們,把牠們送走。然後向後站,看著他把遺體裝入黑色塑膠袋,綁緊。
她仍舊沒有覺察到他。至於那看家狗,則似乎在打瞌睡。www.hetubook.com.com
在這樣的距離下,一畦畦花田都變成了彩色塊:洋紅,玉髓紅,灰藍。開花的盛季。蜜蜂必都樂上七重天。
她要他像風一樣來,捲住她,把臉埋在她的乳|溝中。再不然,她要他清晨抵達,如太陽神一般出現天際,將溫暖的光輝灑在她身上,撫觸她。不論以什麼方式,她就是要他回來。
聽起來他像訪客似的。好。訪客。這是個新立足點,新起點。
「他們的孩子呢?正好要生了?」
只為找點事做,他曾對蘿莎琳這樣說。說謊。那歌劇不是消遣,不再是了。它已日日夜夜蛀蝕他。
沒有看到貝德路斯的影子。他太太和那為他跑腿的走狗男孩也沒看到。但露西卻在花田中工作;當他尋路下山時,他看到了那隻鬥牛犬,在露西身邊的小徑上成淺淺黃褐的一塊。
將牠抱在懷中,如一隻羔羊,他又走入手術房。「我以為你會再讓牠活一個星期,」碧芙.蕭說。「你連牠也放下了?」
他清清喉嚨。「露西,」他用比較大的聲音叫她。
好人。在這個黑暗的時代,確實是一個不錯的決定。
「貝德路斯有沒有再做什麼表示?」
他溫柔的呼喚她的名字:「露西!」
「卡車呢?」露西問。由於勞動,也或許由於日曬,她突然看來蠻健康的樣子。
「還有一隻。」
他跟碧芙.蕭都不說話。現在,他已經從她那裡學會,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們正在殺滅的動物身上,給與牠們他已不再難以啟齒的東西:愛。
「關於妳的。關於妳在他生活中地位的。」
從最後一座小山頂上,他看到那農莊:老房子,堅固如昔,還有那廄房和貝德路斯的新屋;舊水壩裡他可以看到移動的小點,那必然是野鴨了;更大的點則必然是野鵝。這都是露西遠來的訪客。
那狗很著迷班卓琴的聲音。他一撥弦,狗就坐起,仰頭傾聽。當他哼著德蕾莎的歌,當那哼唱開始充滿情感時(他的喉嚨似乎變厚了;他感到血液在喉頭撞擊),狗就咂嘴,好像也準備要唱或要吼叫似的。
「妳已經在愛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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