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你用它來做什麼?」那人問。
「不管怎麼說,」他又繼續道,「我不能跟露西住,因此我要找間房子。如果妳聽到葛拉勒斯鎮有什麼消息,請通知我一下。我到這裡來,主要是跟妳說,我又可以在診所幫忙了。」
據卡車的資料看來,它已經十二年了,但引擎還夠安靜。其實,無所謂,他對自己說,它不可能永遠不壞。沒有任何東西是永遠不壞的。
如果波盧克斯再羞辱他的女兒,他還會再揍他。DumusstdeinLebenandern!你必須改變你的人生。好吧,可是他太老了,無法遵從了;他太老了,無法改變了。露西也許還可以向風雨低頭,但他不行。他無法低頭而自尊心不會受損。
「我是妳準備花的代價之一?」
「我覺得他不可靠,」他繼續說。「他很詭詐。他像個走狗,到處聞,到處找,找倒楣鬼。以前,對這種人我們有個說法:殘廢。心智殘廢,精神殘廢。必須關在精神病院的。」
「我跟露西的?沒問題,我希望。沒有問題是不可解決的。問題在她周遭的人。當我加進去,就太多了。小空間裡擠了太多的人。像瓶子裡的一堆蜘蛛。」
露西有適應力?他的經驗並非如此。「妳一直說要我站到背後,」他說。「如果我從開始就站到背後,她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狗斜看了她一眼,卻不聽命。
豬!這個字的聲音仍在空中迴蕩。他從沒有感到過這麼猛烈不可抑止的憤怒。他要讓那男孩嚐嚐他該得的報應:痛打一頓。也許他一輩子都在躲避的東西www.hetubook.com.com現在突然理直氣壯的冒出來:好好教訓他一頓,讓他知道他是什麼東西。就是這樣,他想,當野蠻人就是這樣!
那男孩的驚嚇可能比痛還嚴重,想跑,卻被自己的腿絆倒。狗立刻欺上去。牠的牙齒咬住了他的手肘;牠前腿撐直,一邊吼叫一邊拖拉。男孩一邊叫痛一邊想要掙脫。他握拳打過去,但他的力量不夠,狗根本不在乎。
這乃是他何以必須諦聽德蕾莎。德蕾莎可能是唯一剩下可以解救他的人。德蕾莎超越了自尊心。她把乳|房伸向陽光;她在僕人面前撥弄班卓琴而不怕竊笑。她有不朽的渴望,並唱出她的渴望。她是不死的。
從比爾.蕭的一個朋友那裡,他買了一輛半噸重的小卡車,他付了一張一千蘭特的即期支票和一張到月底兌現的七千蘭特支票。
露西雙膝著地,抓住狗的項圈,又溫柔又急切的跟牠說話。狗心不甘情不願的放了嘴。
露西轉過身去,把衣服合上。那男孩趁機爬起,逃到攻擊範圍以外。「我們要把你們統統殺掉!」他叫喊。他轉頭,刻意去踩馬鈴薯田,然後爬過鐵絲網底下,向貝德路斯的房子跑去。他的步伐又跩起來,但仍一邊揉著胳臂。
「我不知道。我再也不知道問題何在了。在露西這一代和我這一代之間,似乎有一重幕落下來。我甚至連它什麼時候落下來都不曉得。」
「這可以是藉口?可以原諒他對妳做過的事?」
大約是上午十時左右。他帶著鬥牛犬凱蒂散步回來。凱蒂這次跟上了他的腳步,不是因為他比以前慢了,就是牠比以前快了。牠仍像以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樣喘息,但這卻不再讓他刺惱。
「他是智障。他是個智障的孩子。」
狗改變位置,騎到男孩的身上,猙獰的拖他的胳臂,撕他的襯衫。男孩用力推牠,但牠不放。「啊,啊,啊,啊!」他叫痛。「我要殺你!」他叫道。
在孩子出生之前,他的生活就是這樣了。
露西只穿一件晨袍,當她站起時,腰帶滑落,衣襟敞開,她兩個乳|房都赤坦坦的露出來。
「他從窗子偷看妳,妳知道嗎?」
「裝動物。裝狗。」
「你怎麼樣?」她問那男孩。
房間又黑又悶,床墊凹凸不平。但他會習慣,像他習慣了其他事物一樣。
一天上午,他瞥見水泥牆上方有三個小男孩的臉探出來,在偷看他。他站起來,狗開始在叫;小孩溜下去,一邊奔逃一邊發出興奮的笑聲。回到家裡會有多麼好的故事可講啊!一個瘋老頭,在狗堆裡唱歌給自己聽!
「你指的我想是搬到貝德路斯那裡住的男孩子。我必須說,我不喜歡他的樣子。但是,只要貝德路斯在,露西就安全。大衛,也許你該站到背後,讓露西去解決她的問題了。女人有適應力。露西有適應力。她也年輕。她比你更貼近土地。比我們兩個都貼近。」
《神曲》「地獄篇」中的一景出現在他腦際:冥河的大沼澤沸騰著,裡面煮著的人如同蘑菇。Vedil'animedicolorcuivinsel'ira。憤怒的靈魂們互相咬噬。——對於憤怒之罪,這是適當的懲罰。
確實是發瘋。他如何向他們、向他們的父母、向D村的人解釋,德蕾莎和她的情人所做的事值得搬回到世界上來?
他到達診所時,碧芙.https://m•hetubook.com•com蕭正要離開。他們擁抱了,有點勉強的。很難相信他們曾經赤|裸著躺在對方的懷抱裡。
露西出來。「凱蒂!」她命令道。
碧芙.蕭沉默著。是否他身上有些東西是他自己看不到而碧芙.蕭看得到的?是否因為動物信賴她,他就該信賴她,讓她教導他什麼?動物信賴她,她用此信賴消滅牠們。這裡面的教訓是什麼?
凱蒂已開始低吼,但那男孩太專注了,未能分神。當他轉過身來,他們已來到他面前。他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你這豬!」他叫道,第二巴掌又上去,以致那男孩歪斜了一下。「你這髒豬!」
兩人長長沉默了一段時間。
「需要我待多久就待多久。但我不能跟露西住。她跟我合不來。我想在城裡找間房子。」
「這很需要,」碧芙.蕭說。
露西的唇動了動,但他聽不出她在說什麼。
「我的狗不會跳。」
幾小時以後,他的手仍在為打人而刺痛。當他想到那男孩和男孩所發的威脅之言,他仍舊怒氣填胸。而同時,他又以自己為恥。他徹底責備自己。他沒有教訓到任何一個人——那男孩更不用提。他所做的事唯一的結果就是使他與露西越離越遠。他讓她看到了他發作時的樣子,而顯然,她不喜歡所看到的情況。
診所變成了他的家。診所後面那光禿禿的院子裡,他給自己弄了一個窩:蕭家的一張桌子和一把舊椅子。海灘用大遮陽傘則可以抵擋烈日。他把瓦斯爐拿過去,沖沖茶,熱一熱罐頭食品:如義大利麵,肉丸,杖魚洋蔥。一天他餵hetubook•com•com兩次狗;他清洗狗籠,有時跟牠們說說話;有時他看看書,打打瞌睡;當他有屬於自己的時間時,就拿起露西的班卓琴,彈彈唱唱他為德蕾莎.歸丘奧里所寫的歌曲。
「你這真是狠話,大衛。如果你願意這樣想,留在自己腦子裡就好。但是,你怎麼想不是重點。他現在在這裡,他不會像一縷煙一樣消失掉;他是個真真實實的生命。」
「來,我們去洗一洗,」她說。男孩一邊把鼻涕眼淚舔進嘴巴,一邊搖頭。
從格羅客郵報的廣告上,他找到了一間房子租下來;在醫院附近。他登記自己的姓氏為羅睿,付了一個月的房租,告訴女房東他在格拉翰斯鎮的醫院接受治療。他沒有說他治療什麼,但他知道她認為是治療癌症。
「如果我站到背後,」他結結巴巴的繼續講,「農場上又發生新的災難,我如何自處?」
露西沒錯。這男孩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腦袋有點不對。年輕男人的身體裡裝著暴力的小孩。但問題不只在這裡。有些地方是他搞不懂的:露西為什麼要保護他?
他狠狠的踢了那男孩一腳,以致他滾向一邊。波盧克斯,什麼鬼名字!
「噢。問題在哪裡?」
房客還有另外一個,退休的小學老師。早飯時他們打個招呼,就不再說話。吃完早飯他去診所,整天在那裡,整週在那裡——包括星期天。
露西說話了:「大衛,只是貝德路斯和他的族人,我應付得了;只是你,我也應付得了。但是你們加在一起,我就應付不了了。」
「那www.hetubook.com.com我就收拾包包。」
當他們走到屋子近處時,他看到那個男孩——那貝德路斯稱做我這邊的人的那個——面對後牆而站。一開始他以為他在小便,繼而搞清楚他在透過浴室的窗子偷窺露西。
男孩痛苦的呻|吟。鼻涕流了出來。「我要殺你!」他喘氣道。他快要哭出來了。
上次他看到女兒乳|房時,是她六歲;小小的蓓蕾似的小點點。如今,又沉又重又大又圓,幾乎是充滿乳汁的。大家都沒有聲音了。他在看,那男孩在看,全然無恥的。他的火又冒起來,模糊了他的眼睛。
她定定的面對著他,在陽光下瞇著眼睛。凱蒂已趴在她的腳下,輕輕的喘氣,為自己、為自己的成就而得意。「大衛,我們無法這樣繼續下去。本來什麼事都已安定下來,什麼事都已平靜下來,你卻把它統統搞亂。我必須讓這裡平靜,什麼代價都肯花。」
他花錢如流水。沒關係。
她聳聳肩。「問題在這裡嗎?大衛?」她靜靜的問。
在一個登山用具行他買了一支電湯匙,一個小型瓦斯爐,一個鋁鍋。帶著這些東西回屋時,在樓梯上遇見女房東。「羅睿先生,我們屋子裡是不准煮飯的。怕火災,你知道。」
她從聳聳肩。「我沒說,是你說的。」
他理應道歉。但是他做不到。他好像是出乎自己控制之外的。波盧克斯的某些東西讓他惱火:他那醜陋的、愚蠢的小眼睛,他那蠻橫的無禮,但也可能是因為他想到這一根莠草竟然把根伸到露西的生命裡來。
露西為他捲袖子。胳臂上有犬齒的牙痕。就在此時,他們眼睜睜的看到血珠從黑色的皮膚上冒出來。
「那就得先裝鐵欄杆,否則牠們會跳出來。我有認識的人可以幫你裝鐵欄杆。」
「只是來訪,還是要待一陣子?」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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