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吉亞爾哈姆拉

薩吉亞爾哈姆拉,冬,一九〇九年~一九一〇年

「我吶,南方,伊奎堤人。」
待在女人們附近的羊群與駱駝,一動也不動地喝著水,像被木樁釘入了水窪泥地。
此時此刻,薩吉亞爾哈姆拉的天光燦爛了起來。光,來自天空,也來自大地,金黃與銅黃交織,在無雲的天空裡浮動,既不灼人,也不刺眼。女孩們掀起帳篷一角,梳理濃密的長髮,清除蝨子,盤起頭髮,再以藍布包綁。美麗的天光打亮了她們古銅色的臉龐與臂膀。
當嚮導移開大石時,他透過圓門晃見一抹冰冷且威力十足的陰影,似乎還感覺到了一股氣息飄過他的臉。
這時,彷彿是由山谷生出來似的,冒出了另一群男人和女人。一些女人燃起炊煙,準備晚餐。一些小孩與男人待在滿佈風沙的帳篷前,並不走動。他們來自沙漠各地,越過哈馬達岩漠與舍哈伊巴、瓦科崎茲、希爾沃高山,越過烏姆.夏庫爾特山區,甚至越過了南方大綠洲、有片地下湖的古拉拉。他們借道瑪伊黛要隘,往塔爾哈蒙方向穿越了群山,或再低一點,借道睿科巴特,越過了德拉河谷與坦古的匯流處。所有南方子民,牧民、商人、牧羊人、土匪、乞丐,統統來到此地。其中有些人可能離開了比魯王國,或瓦拉塔大綠洲而到此地。他們臉上帶著沙漠疆域的烈日與寒夜所降下的可怕印記。還有些膚色黝黑卻幾乎曬成焦紅的圖布族人,他們的體型又瘦又長,說著聽不懂的話,這些喜歡吃可樂果籽的人,來自沙漠另一邊的帛爾庫和提貝斯提。
「你是誰?」
「我來了。」男人說,雙膝跪落在平土上。「助我一臂之力,我父的靈,我祖的靈,我已橫越了沙漠,來此求你,在我死前為我祈福。助我一臂之力,降福與我,因為我是你的親生骨肉。我來了。」
嚮導伏身在地,而努兒,張著眼睛,定住不動地蹲著,他們久久維持如此的姿勢,直到一切結束時,男人才慢慢站起來,示意孩子到墓外去。他走向門旁,靠著墓牆坐下來,再次移動石頭,封住了墓口。他像是不吃不喝走了好幾個小時,看來疲倦不堪,但在他體內深處,卻萌生一股新的力量,一種幸福使他目光明亮。此時此刻,他似乎知道了即將該做的,彷彿已經預先認出了即將該遵循的路。
營區和土磚屋開始升起人們生活的聲響:鐵的、石頭的、水的,綁在一起的黃狗們原地打轉吠叫。駱駝和羊群的腳步蠢蠢欲動,揚起了紅沙塵。
他把大衣一角拉向臉龐;他向聖者致謝,沒有念出禱詞,僅僅在喉間低吟,輕輕擺頭,他以那修長染藍的手撫過土地,握住了一把細塵。
漠地的井就是這模樣,宛如眼睛般的一窪水。溫水中仍含有風沙的餘威與夜裡天寒地凍的滋味,正當男人們喝水之際,努兒卻深深感到一種不足,這不足驅趕著他從一口井走向另一口井。水又濁又澀,令他噁心,而且並不真能止渴。他體內深處彷彿坐落著綿延的沙丘與遼闊的石原,既沉默又孤寂。井水靜止不動,如金屬般光滑的表面浮著殘葉與動物毛髮。另一邊的水井旁,女人們正在淨身、梳理頭髮。
在這紅河谷之中,跋涉的人們終於得以安然入睡了。
他們如此跋涉了好幾個月,或許,好幾年。他們循著起伏的沙丘,仰望星象尋路前進,走過德拉、泰姆格魯特、伊吉迪沙漠的路線,或是更北,借道與亞特拉斯山脈相接的愛特.阿塔、格海里斯、塔菲拉勒特,或是直抵沙漠中心、越過漢克,往大城廷巴克圖的無盡古道。途中,有人死去,有人出生,有人嫁娶。死的還有牲畜,張口結舌,成了大地的肥料,或死於瘟疫,在堅硬的土地上任其腐爛。
他彎下身體,雙手捧起紅土沙,淋向自己的臉、額頭、眼驗、嘴唇。然後,他站起身,直接走向門口,在敞開的門前,他再次跪地祈禱,額頭抵著門檻石,墓中的陰影如夜霧般漸漸消散了。墓地內的牆面和墓外的一樣,白得簡樸,墓頂低處則外露著版築骨架。
他們不輕忽忘形。那不斷浮掠沙丘的巨大緘默,依然深植在他們的體內、在他們的肺腑。沉默,是最真切的奧義。佩槍男人不時中斷與努兒的對話,他回頭望向河谷的前端,那裡,是風的來處。
一群山羊與綿羊走在孩子們的前頭。足蹄落在古老的路跡,牠們也不知道會走向何處。沙在牠們腿間打旋,沾掛在污髒的羊毛裡。有個男子不過是發出與駱駝一樣低沉的喉音,便能指揮駱駝。濃濁的呼吸聲混進了往南的風聲,瞬間便消失在沙漠裡。但風、飢餓、乾渴都不再重要了。人和牲畜步行緩慢,逃向沒有水、沒有影子的旱谷深處。
和*圖*書你從哪裡來的?」
帳篷前,人群旁,嚮導站著,久久不動,看著隊伍往沙丘、往井泉移動。陽光照亮了他褐色的臉、鷹鼻、古銅色的亂髮。努兒對他說話,但他沒聽見。當營地的嘈雜逐漸靜下來時,他對努兒比了個手勢,兩人便一同出發,沿著北上的沙跡,一直走到薩吉亞爾哈姆拉,途中,他們與往塞馬拉的路人擦身而過,彼此交換了幾句話:
他們來到墳塚前了。坐落於紅石地基上的墓地,四壁是僅以石灰塗敷的土牆。墳塚有個與烘爐一般大小的入口,由一塊紅色大石頂住。牆面撐起的白石圓頂形如蛋殼,以矛尖收口。努兒見到的不再只是墳塚入口,他眼前的門逐漸變大,兩側牆面高如白堊峭壁,白色圓頂的氣勢如山,沙漠的風吹與酷熱、白日的孤寂,都在此靜止了;淺淡的路跡在此告終,甚至迷途羔羊、狂人與戰敗者雜杏紛亂的足印也早已消散。這裡,或許曾是大漠的中心,久久以前,先人初到此地,一切於是有了開端。紅岩丘坡上的墳塚一片光明。顫晃晃的陽光閃爍在紅土地上,曝曬著白色的圓頂,偶爾抖落了牆隙裡的紅土流塵。墳塚附近只有努兒和父親兩個人,濃稠的沉寂罩住整個薩吉亞爾哈姆拉。
這地方沒有陰影,只有丘陵尖銳的石礫與谷地激流已乾的河床。
也許,牠們認得那座處處是紅土與版築的房屋,偶爾穿雜紅鐵屋頂的城市阿尤恩?也許,牠們認得那水色翠綠的大海?那自由自在的大海?
這些人已經不那麼警戒。嚮導把槍擺在帳篷入口,他一邊抽菸,一邊注視正前方。他隱約聽到坐在火盆旁的婦人們輕柔的談笑。或許,他正憧憬另一個夜晚,另一種道路,而烈日在皮膚上的曬傷,乾渴在喉嚨裡的刺痛,只不過是另一個渴望的開始。
隨後,女人和孩子們在帳篷裡睡下,男人們則圍著熄滅的火堆和衣而睡,他們在石礫與沙丘的綿延裡沉沉入眠了,縱然此時,星夜正是燦爛。
這就是他們此時抵達之處,朝著塞馬拉大城前進,人、牲畜,全都走在旱地上,走在這猶如大地傷口的薩吉亞河谷。
此時,他們出現在薩吉亞爾哈姆拉的河谷上頭,正緩緩走下沙坡。深谷裡,開始有人煙與生活的跡象,以乾石牆隔出的土田由矮棕櫚葉封住,阻擋駱駝進出,大帳篷看來像是翻身的船。他們緩緩下坡,腳跟深深陷入沙中。減慢步行速度的女人們,遠遠落在牲畜之後,牲畜因嗅出了水窪,頓時騷動慌亂。一望無盡的河谷出現了,在岩山下方開展著。努兒遠眺張望,尋找從地上冒出、綠蔭濃密的高大椰棗林,一排又一排地緊緊繞著清澈的湖邊生長,還有白色的宮殿、清真寺的宣禮塔,以及從小別人就告訴他所有關於塞馬拉城的種種,好久好久以來,他終於見到了樹。他的兩隻手臂沒那麼緊繃了,他步下河谷。因驕陽與風沙的緣故,他微微迷上了眼睛。
墓地四周的紅土場已被造訪者的腳步踏得平實,嚮導和努兒在此安頓,先行禮拜。這裡是山丘之巔,離聖者陵寢不遠,依山傍谷,視野遼闊,薩吉亞爾哈姆拉谷地的河床與綿延的大地一覽無遺,丘陵峰峰相連到天際,矗立的岩山直指蒼天,而這裡的寂靜,卻是更加錐心,萬物彷彿終止了移動,終止了言語,全都化成了石頭。
嚮導正面迎向太陽,身體微屈,頭以羊皮外衣遮住。柵欄般的荊棘拉裂了努兒的衣服,劃傷他的腿和赤|裸的腳,但他無暇在意。他的眼睛直視前方,目光落在父親趕路的背影。突然之間,兩人同時停下了腳步——岩丘交錯之中,出現一座白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男人站住不動,微微欠身,彷彿是向墳塚致敬。接著,他們又開始步行,沿路的碎石在他們腳下塌散。
然後,他們不告而別,各自離開。接下來的路,得穿過石堆和金合歡樹叢,一段幾乎看不見的路跡。遍地是尖銳的石礫,步行困難,努兒辛苦地跟著父親。日照更為強烈,沙漠吹來的風,捲起他們腳下的沙塵。谷地到此已不再開敞,而是紅土與灰土交雜的某種地隙,大塊大塊的地表閃著金屬般的光澤。乾涸的河床鋪滿石礫,白石、紅石、黑燧石,太陽在這些石礫上衍生出閃爍的光芒。
有些人來自東部,他們越過了阿德穆.里赫山,也越過了葉堤.塔貝巴拉山,還有來自南方,來自艾.和圖書哈麗夏綠洲,以及來自阿布杜勒.穆里克泉區的人。他們向西行,他們往北走,他們會一直走到海口,或穿越廣大的達特加札鹽礦。他們紛紛來到聖地薩吉亞爾哈姆拉,載滿糧食與軍需,卻不知還能走向何處。他們觀星而行,當天色轉紅而沙丘開始流動時,他們也隨之在風沙中漸行漸遠。
隨著他們往河谷平原下行的途中,之前隱約可見的城市暫時消失,眼前只有荒乾裸裎的土地。天氣炎熱,努兒滿頭大汗,浸溼的藍衣緊貼著腰桿與臂膀。
努兒以四肢爬行,此時也進到了墓內。他的掌心感到土地又冷又硬,土裡混了羊血,墓內深處的平土上,嚮導攤開四肢,掌心朝下,雙臂往前打直,徹底地貼住墓地。他不再祈禱,不再吟唱,他沉緩地呼吸,嘴貼著地,諦聽血脈在喉間,在耳裡的鼓動。於是,似乎某種怪異的東西透過他的嘴、額頭、掌心和腹部進到了體內,那東西進到他內在的最深處,潛移默化著他,也許,那東西是沉默,來自沙丘之海,來自月光照亮的岩山,或是來自玫瑰色的荒漠,而荒漠裡的陽光,如水簾般灑落;沉默也來自墨綠的泉眼,和眼睛一樣地仰望天空,沉默也來自無雲飄動、無島飛掠的天空,而天空裡的風,如此自由。
跋涉的隊伍與牲畜開始抵達薩吉亞爾哈姆拉,風塵僕僕地走下沙丘。他們經過營區前方時,甚至沒轉頭張望,疏遠而孤單得像是還在荒漠裡。
他如此唸誦,努兒聆聽,但無法明白。他的語調時而激昂,時而低沉,時而淺唱,並且前前後後搖晃著頭,一再重複簡單的一句話:「我來了,我來了。」
男人們、女人們,無處可棲,只能在跋涉中活下去。他們有一天會死,被烈日的光芒擄獲,被敵人的子彈擊斃,或是任由飢餓啃蝕殆盡。女人生子,僅僅進帳篷的庇蔭,由兩名婦女攙扶,腹部綁上大塊的布腰帶,孩子就這樣來到了世間。從生命的第一刻起,他們便屬於廣大無垠的荒地,屬於沙,屬於薊草,屬於蛇,屬於老鼠,屬於風,而風,是他們真正的親人。髮色赤褐的小女孩漸漸長大,學習著永無休止的生活操勞。女孩們能有的鏡子,不過是天空下被滿地石膏迷戀的無垠晶礦。男孩們學走路,學說話,學狩獵,學戰鬥,只是為了學會死在沙漠。
夜幕初降,努兒心中害怕了起來,他伸手去摸父親的肩膀。男人無言地看著他,露出淺淺的笑容。接著,兩人開始步行,一同走下丘陵,走向乾涸的河床。黑夜已降,視線吃力,而且熱風吹得他們的臉龐和手隱隱作痛。男人走得慢,以致必須倚靠著努兒的肩膀。
努兒終究還是聽到了土牆偶爾發出的剝落聲,聽到了飛蟲的低鳴,風的呻|吟。
沙地上別無其他,什麼都沒有,更沒有人煙。他們是沙漠之子,沒有其他的道路可循。他們沒話要說,他們別無可求。風吹向他們,風吹過他們,彷彿沙丘上並沒有人。從第一道曙光起,他們便不曾停下腳步,疲倦與乾褐使他們備感困頓,乾燥使他們的唇、他們的舌變得粗糙堅硬,飢餓啃蝕著他們的身體。他們該是無法說話了,長久以來,他們變得和沙漠一樣沉默。白日的沙漠,萬里無雲,炎陽高照,遍地是光;黑夜的沙漠,天寒地凍,星光凝結。
有時,其他部落的人會走近帳篷,伸出手臂,攤開掌心,前來致意。他們交換彼此的姓名,說不到幾句話,簡樸、含糊的寒暄隨即被風吹散,被沙埋沒。
隨著這支沙漠隊伍的接近,遠遠可見的黑色人影逐步增多。樹身曲折的金合歡後頭出現了茅屋、土磚屋,看來竟像是一堆蟻塚!還有一些紅泥土民房,一些木板築起的遮蔽處,尤其是那一些將田地隔成蜂窩狀的小石牆,高度竟不及膝。哈拉丹奴隸試著在不比墊褥大的田地裡種出豆子、辣椒、粟米。錯綜蔓延的引水道横越了河谷,藉此汲取最微薄的水與溼氣。
太陽落在他們的前方,正循著自己在天空的曲線緩緩西斜,落向薩吉亞爾哈姆拉的另一端,整個谷地鋪上了山丘與岩塊的黑影,但嚮導似乎對此毫不知覺。他不為所動,背抵著基牆,他不再感到白晝將盡,不再感到飢渴。這裡充滿一股迥異的力量、迥異的時空,使他超越人為的法則。或許,他不再等待了,不再追究了,他變得和沙漠一樣,沉默,不動,分心。
有一些人在帳篷之間來來去去,他們是沙漠的藍衣戰士,蒙著面,手持短刀與長槍,他們大步行走,不多看人一眼。有些人是蘇丹奴隸,衣不蔽體,揹著粟米、椰棗和一皮囊的油。還有大帳篷之子,一身白或深藍,還有膚色近乎全黑的希來人,以及來自海岸的孩子,一頭紅髮、皮膚起斑,還有一些沒有根、沒有名字的人,一些患痲瘋病而不得靠近水的乞丐。所有的人,全都走過石礫與紅灰色的乾地,往聖城塞馬拉的城牆而來。他們已經離開了沙漠,也許逃掉幾個小時,也許好幾天,他們攤開沉重的粗呢帳篷頂,裹進外衣裡,等候黑夜。到了晚上,他們開始用餐,淋上酸乳的粟米粥和麵包,以及蜂蜜加辛粉所醃製的椰棗。蚊蠅繞著孩子們的亂髮飛舞,黃蜂則停在他們的手背和灰頭土臉的面頰上。和*圖*書
努兒屏氣凝神,望著墓影中的父親。他張開手指觸摸冰冷的泥地,寒氣瀰漫,以令人暈眩的流動纏住他。
他們行走沙地,悄然無聲,步履緩慢,他們並不張望將去的方向。風持續颳著,這是沙漠的風,日焚夜寒。沙在他們的身周與駱駝的腳之間打轉,並且撲向女人的臉,女人們個個把藍布往眼部拉近。小孩奔跑,幼兒哭鬧,母親們以藍布包住幼兒揹在身上。駱駝咕咕噥濃,打著噴嚏。沒有一個人知道隊伍會走向何處。
他們歷經那麼多艱苛的日子,走過那麼長的路,才得以見到這番景象。他們飽經滄桑,身體筋疲力竭,嘴唇乾裂出血,眼神佈滿血絲。他們急急奔向水井,以致沒聽見牲畜突兀的騷動和人聲的喧鬧。男人們還沒碰到水井,便在溼泥地與石牆之前被攔下了,男人們跪地請求水喝,孩子們則在這時趕緊丟石子驅離逼近的家畜。之後,每個人將臉埋進水裡,全都久久地喝著水。
天空無雲,仍是日正當中的時刻,風帶走了聲響與氣味。汗水悄悄滑過旅人的臉龐,膚色深濃的雙頰、臂膀和雙腿因此映出靛藍的光澤。婦女前額的刺青如金龜子般閃閃發亮,鐵珠般烏亮的眼睛盯著勉強可見的綿延沙丘,找出沙紋之間可步行的蹤跡。
「布.斯巴,你呢?」
嚮導沒壓低目光,他緩緩往墳塚走去。隨著他們的接近,渾圓的墓頂看來像是從紅石裡冒出,往天空生長。陽光極為燦爛清朗,照得白塚透亮,飽滿得像在過熱的空氣中鼓脹著。
紮營區裡,火盆在最後的夜色中燃起了紅光。婦女到井邊取水,女孩子們則在水裡跑跳笑鬧,然後挺著瘦小的脖子,頂著水甕,一路平衡地左右搖擺,走回營地。
俯地的嚮導漸漸感到四肢僵麻。猶如睡意的黑影蒙住了他的雙眼,然而,一股新的精力卻在同時從他的腹部、他的手,進入他的身體,一波波地觸動每一條筋肉。內在一切開始自行變化,變得圓滿完整,變得憂傷不再,欲望不再,復仇之心也不再了。他忘卻了一切,彷彿祈禱之水已洗淨他的心靈。禱詞轉為無言,墓內冷冽的陰影將語言都化為徒然。在這先人之地,流動著怪異的氣息,振動著染過血的土地,那是一種波動,一種沉痛。地面上並非空無一物,而是存在著一股力量,不帶雜念,直接從地底深處湧來,往天際深處而去,彷彿有一道看不見的連結,繫住俯地祈禱的男人的身體,將之與天地結合。
然而,這國度卻可能是世上唯一僅存的自由國度,人為的法制不再重要。這是個為岩石、為風而存在的國度,也是為蠍子、為跳鼠而存在的國度,只要是懂得在烈日炎炎、寒夜漫漫藏身或熱得過的,這國度便為他們存在。
他們繼續緩緩下坡,走向河谷深處,一旦腳下的沙地塌陷,便以之字形前進。這些人就地選定落腳處,並不左顧右盼。他們步行在隱而不見的路跡,而這路的跡象將他們引向另一段孤寂,度過黑夜。他們之中只有一個人佩槍,一把長管火槍。那人把槍掛在胸膛,以雙臂緊緊環住,槍口直指天空,猶如一管旗杆。他的兄弟們走在一旁,背包的重量使他們裹著外衣的身體微彎,外衣裡的藍衫已被荊棘撕裂、被砂石磨損。努兒,那佩槍男人的兒子,跟在無精打采的羊群之後,走在母親和姊妹之前。他的面色深濃,曬得黝黑,但他雙眼明亮,閃著幾近超乎尋常的目光。www.hetubook.com.com
「尤馬伊阿。」
努兒安靜不動地蹲在沙地裡,他也正望著營區上空的日光。空中悠悠飛過幾隻山鶉,朝紅河谷上端而去,牠們要去哪兒?或許牠們會一直飛到薩吉亞的谷口,一直飛到阿格瑪山間的紅岩山谷口,夕陽西下時,再飛回紅河谷寬大的腹地,俯瞰貌似白蟻塚的民房。
火焰舞動,銅壺下的乾枝燒出沸水滾冒的聲響,火堆旁的婦女閒話家常,其中一個女人為睡在懷裡的嬰兒唱起歌來。野狗吠叫,呼應牠們的是沙窪裡的回聲,聽來像是另有一群野狗。牲畜的騷味瀰漫,夾雜著灰沙的潮溼與火盆嗆鼻的燒煙。
嚮導比其他人先醒,靜靜佇立帳篷前。他望著沿整條河谷升起的最霧,漫向哈瑪達,黑夜被經過的薄霧驅散。嚮導的雙臂交握胸前,他幾乎沒有呼吸,不眨眼皮。他等待著拂曉的第一道曙光,翡霞,等待著從東方而生的魚肚白攀至丘陵上空。天光出現時,他傾身彎向努兒,手擺在他肩上,輕輕喚醒他。他們默默一同離開,往水井的沙路走去。遠處傳來狗吠,灰濛濛的曙光中,男人和努兒依教規淨身,循序漸進,行三次洗禮。由沙所濾、由夜所生的井水,冰涼而純淨。大人與小孩,兩人又多浸臉。洗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朝向東方,行初曙晨禮。日光開始映照大地。
山下的河谷深處,泉井的水色濃黑。空中飛舞的蚊蟲,正何機盯孩子們的眼皮。稍遠處,塞馬拉城紅土牆鄰近的蝙蝠貼著帳篷低飛,並繞著火盆打轉。當努兒與父親來到第一口井前時,他們再次停下腳步,仔細淨身,然後行最後的宵禮,而他們轉身跪拜的方位,是夜的來處。
睡意緩緩掠過了塞馬拉城。但南方哈瑪達遼闊岩石高原的夜,卻是教人無法入眠。那裡,一旦風起,走石飛沙,底岩裸|露,令人四肢僵凍。荒漠之路,是不給人好眠的。人活著,人死去,永遠都得睜開眼睛,睜著那既是困頓、也因烈日而灼紅的雙眼。藍衣人曾遇到某個同部落的人,仰坐沙中,背脊筆挺,雙腿往前攤直,殘破的衣服隨風翻飛,衣服裡的身體無法動彈,而蒼灰的臉上,一雙焦黑的眼睛盯住沙丘游移的大地,這就是死亡,總是突如其來,要人瞠目結舌。
繞著薩吉亞爾哈姆拉的道路環生,全都以橋為起點,愈行愈窄。但這是一條沒有終點的路,因為路程比人命還長。
這裡,似乎不存在著名字,不存在著語言。沙漠裡的風,掃淨一切,也掃盡一切。人們的目光裡擁有天地遼闊的自由,他們的皮膚泛著金屬般的光澤。烈日高照,遍地是光。赭色、黃色、灰色、白色的細沙游移,隨風起落。沙,抹去一切的痕跡和屍骨;沙,頂住陽光,攫住流水,捕捉生命,說來就來,毫無原由,且無人能懂。這些人很清楚,沙漠並不要他們;於是他們不停地走,為另闢蹊徑所走的路,已被前人的腳步踏過。水,來自映著天色的泉眼,或老泥溪的溼河床。但水不是用於嬉戲,也不是用於暢飲。那只是沙漠地表冒出汗珠的跡象,是乾巴巴的老天給人們捉襟見肘的恩賜,是最後的生命律動。纏住沙地的濁水,地隙的死水,是會使胃腸絞動、讓人嘔吐的鹼水。那麼,得再多走一些路,以略微佝僂的身體,朝星星指引的方位而去。
然而,這卻是他們真實的世界——沙、岩石、天空、烈日、沉默與痛苦,而不是大興土木、泉水潺潺、人群嘈雜的城市。大漠裡,無需人為規範,大漠裡,凡事難料,大漠裡,人沒有影子地走在自己的死亡邊緣。藍衣人循著看不見的路跡前進,走向塞馬拉,自在得彷彿世上無人可及。他們四周的沙丘一望無際,天地之間律動的沙脊,是人們難以摸清的浮浪。赤腳行走於沙地的女人和小孩印下輕淺的足跡,隨即被風抹去。遠處,藍天與大地之間飄浮著海市蜃樓,白城、市集、駱駝商隊與馱糧的驢隊,一番忙碌的夢景。而行走沙漠的人,他們的存在猶如另一種蜃樓,由大漠裡的飢餓、乾渴與困頓所萌生的幻影。
他們出發了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從一口井走到另一口井,穿過隱沒沙地的乾河床,越過了石丘、岩山。羊群吃的灰草、薊、大戟葉,人也跟著分食。傍晚,當夕陽緊鄰地平線,而荊棘叢的影子拉得過長時,人與牲畜便暫停了跋涉,男人們為駱駝卸下重負,搭起大帳篷,由一根雪松木獨立撐起棕羊皮蓬。婦女們生火,準備粟米粥、乾酪、奶油、椰棗。夜來得很快,遼闊寒冷的夜空在轉為黯淡的大地上方展開。於是,星光亮起來了,宇宙進駐了千千萬萬顆星子。那帶領牲畜的佩槍男子喚來努兒,為他指出小熊星座,一顆被褥為山羊的孤星,然後是星座最右邊一顆藍色的星星——北極二。他又往東偏一點,教努兒辨識那條天橋上亮閃閃的五顆星——阿爾卡依德、密紮爾、阿里奧特、馬可里茲以及菲克塔。正東,幾乎就在灰濛濛的地平線上方,則是剛出現的獵戶星座,看來像一艘船,船桅是斜立一旁的阿爾尼藍星。他認得所有的星星,有時還會替星星命名,名字怪得像一段故事的起頭。他對著夜空比畫,為努兒指出他們在白天有過的跋涉,彷彿天上星子佈出的路線才是地上人們所該依循的。有這麼多的星星哪!沙漠的夜空滿是幽柔的燈火,隨著風宛如呼吸的來去之間,一閃一閃。這是個時間之外,或許也遠在人類歷史之外的國度,一個無可生長亦無所死亡的國度,彷彿在人間的高處遺世獨立。他們常仰望星星,寬闊的白色大道形成一座宛如大地上空的沙橋。他們偶爾說說話,抽著大麻葉捲菸,他們描述各自的旅程,說到信奉基督的軍隊的戰事與傳聞,而且提及了復仇。之後,他們聆聽著夜。www.hetubook.com.com
當夜降臨此地,映在泉井的水面時,再度地,沙漠的星空成為主宰。薩吉亞爾哈姆拉河谷的夜色如此溫柔,新月在濃夜裡爬升。帳篷四周出現的蝙蝠開始沿著泉井水面低飛,火盆裡的火光搖曳,瀰漫著熱油與燒煙味。幾個孩童在帳內追逐,邊跑邊發出像狗叫的笑鬧。外頭,駱駝由絆索栓住,綿羊與山羊關進了石圈,牲畜都已沉沉入睡了。
睡意如水,沒有人真能遠離水源而眠。微風徐徐,猶如同溫層的風,除卻了大地的燠熱。
他們緩緩走向泉井,以乾裂滲血的嘴飲下井水。哈瑪達岩原上頭起風了。風吹進了河谷,矮棕櫚荊叢與星羅密佈的石牆節弱了風力。他們的眼中閃爍著離開薩吉亞之後的景象,處處反映著光芒,尖削的岩石、悲壯的山脈、龜裂的土地、鋪展的沙層。天空遠遼遠無盡,藍得那麼堅實,藍得足以使臉龐灼熱,而仍在遠處行走的他們,還在沙丘的網絡裡,還在一個陌生的世界裡。
「阿因.拉格。」
他們出現了,如身在夢中,從沙丘的稜脊出現了,腳下揚起的沙霧,使得他們若隱若現。他們循著幾乎看不見的路徑,緩緩往下走向河谷。走在沙漠隊伍前頭的是男人們,裹著羊毛衣,以藍布蒙面。接著是兩、三隻單峰駱駝,然後是一群山羊與綿羊,由男孩子們從後頭圍趕,最後壓隊的是婦幼們。外衣的笨重讓每一個人的身影看來沉重,從靛藍色的布正中露出的手臂與前額,膚色似乎顯得更加黯淡。
此時,許多男人開始高談闊論,女人們則待在悶熱的帳篷庇蔭裡說說笑笑,不時對嬉鬧的孩子們丟石子。話語從他們口中蹦出,喉音帶著醉意、帶著吟唱,悠悠迴蕩。帳篷後方,塞馬拉的城牆附近,風在矮棕櫚與金合歡的枝葉間窸窸窣窣,但在那裡有一隊沉默不語的人,一些膚色由藍布與汗水所染成靛藍的男人與婦女,而且,他們並未走離沙漠。
他們都是來自光、夜、風、沙的男男女女。他們如夢似地從沙丘高峰上出現,彷彿是由無雲的天空所誕生,四肢有著天地般的堅韌。他們身上帶著飢餓,乾渴令嘴唇龜裂出血,他們的緘默與烈日輝映,與寒夜相偎,與銀河、月光的幽微相望;夕陽下,他們的背影如同巨人,他們叉開的腳趾碰觸處女地的沙浪紋,而大地,拒人千里。他們的目光尤其明亮,從脖子裡耀出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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