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是生病了。」她說:「我去幫你弄杯茶來。」
此時到來的人,多是老弱婦孺,強行橫越沙漠使他們個個疲憊不堪,衣衫殘破,有人光著腳,有人以破布裹腳。他們飽受日曬,臉色青黑,雙眼焦黑得像木炭。幼童們赤身裸體,滿腿傷痕,肚子因長久的飢餓與乾渴而隆脹。
眾人也都看著長老,他們的眼神一致,彷彿來自同一雙眼睛,彷彿正在說話的人是他,彷彿只需他的一個手勢,事情便會轉變,因為建立沙漠生活秩序的人是他。
瑪爾阿依寧並沒多看一眼立在入口的人們。他對誰也沒多看一眼,除了有一次,他的目光落在努兒的臉上,短暫得像一抹反光,他似乎詫異人群裡會出現這樣的一張臉,而從那一瞬間起,努兒的心跳加快加劇。努兒等到了徵兆——那長老本該給予眾人聚集在此的徵兆。長老依然不動聲色,兩個兒子彎腰低聲對他說話時,他看來若有所思,接著,動作極為緩慢地,他從外衣裡拿出烏木念珠,然後導在沙塵中,頭微前仰,開始唸誦自己所寫的箴言,兩個兒子則在這時分坐兩側。長老此舉似乎足以平息眾人的喧鬧,不多久靜默又回到了廣場,在這因滿月而太過皎潔的白夜裡那靜默猶如風雨前的寧靜。此時,遠處隱約傳來細微的聲響,那是來自沙漠,來自風,來自高原乾燥岩塊的聲響,逐漸地,萬籟之間,只剩野狗有一搭沒一搭的吠叫。人們陸陸續續起身,沒有彼此告辭,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廣場。他們一個接一個踏上塵埃滿佈的路徑,不願再多交談。當父親碰碰努兒的肩膀時,努兒也起身跟著他們離開,但在離開廣場前,他回頭再看老者一眼,此時,月光下的身影看來如此怪異而薄弱,上半身像騎馬似地前後搖晃,形單影隻地唸誦禱文。
「啊!真主!」
「榮耀真主,超絕萬物之主,至高無上之主,力量歸祂,權杖歸祂,超絕萬物之主,至高無上之主,祂既非來自大地,亦非生於天際,祂所能見,超越我所知,超越我眼界,祂識得我,我卻無法識祂.喔,超絕萬物之主——」
「榮耀瑪爾阿依寧!榮耀古德菲亞同盟軍!」
「你呀,也許走得到北方,但我吶,早就死在半路上啦!」她又重複:
瑪爾阿依寧來到廣場之中,再度在敷上石灰的屋前,蹲在紅土場上祈禱,但這一次,他旁邊坐了各族首領。他邀努兒與父親緊鄰而坐,哥哥和母親則留在人群裡。營裡的男男女女來到廣場上聚成半圓形,少數人蹲著,身體裹進大衣禦寒,其他的人則或站或沿著牆綠駛步。樂師挑撥弦琴,以食指尖敲擊小陶鼓面皮,憂傷的樂聲蕩漾開來。
一股氣進到了瑪爾阿依寧的肺腑,接著,他勁道十足地呼氣,雙唇幾乎不動,他閉著眼睛,上身如樹枝顫動地搖晃。
但老嫗似乎並不覺得這事有多要緊,也許,是她老了的緣故吧。
「全能真主,至善真主,宇宙唯一,神蹟獨顯,賢聖予智,巍巍至善,全觀全知,無盡施授,慷慨不私,人所親愛,真主啊,無懈可擊,至仁至慈,天之將領,地之統帥。」
「我——我在祈禱,」努兒說,又補充:「我本來要祈禱。」
「我請求你,受到真主降福的你,為我加持。」
「祂,崇偉至美,世人唯心懷虔誠,才可得見,祂,純善無瑕,世人唯心懷虔誠,才可得識。世人若圖攻訐,祂,無可匹敵,祂,引領我們,祂,萬物之主,無與倫比……」
努兒走向大城圍牆,隨著他的靠近,傳來的樂聲也愈來愈響。男男女女集合在塞馬拉城門前,面對樂師圍了大半圈。努兒聽著嘹喨的笛聲揚起,落下,揚起,正當鼓與三弦琴毫不鬆懈地重複同一樂句時,笛聲戛然而止。一個男人嘶啞的單音唱著安達魯西亞歌謠,但努兒聽不懂唱詞。紅城上方的天空極為湛藍,藍得一塵不染,藍得不留餘地。此時此刻,旅人的歡慶就要開始了,將持續到隔天黎明,或許還會持續到後天。旗幟在風中飄揚,騎兵繞著壁壘踱步,並且一邊鳴放長槍,婦女爆出像是打冷顫般的彈舌音。
人群舞動,聲嘶吶喊:「鳴哇!真主!」他們抬手甩頭,掌心頂向黑夜。
努兒說了自己的名字,也說了父親、母親的名字,但說出母親的名字時,老者的眼睛一亮。
聲音虛弱、遙遠,卻觸動每一個男人、每一個女人,這聲音,彷彿是由他們個人體內所傳出,又像是發自他們的喉嚨,彷彿是與他們的意念、他們的話語所交融出的一篇樂章。
「啊!鳴哇!」
吟誦紀之名即是一種迷醉暈眩,寒夜裡,這些聖名宛若目光閃動的星輝,讓聚集廣場的人們,從恍惚的眼神中獲得力量。
籠罩著整個紮營區的沉寂,滯悶難耐。某處野狗的吠叫,遠遠從沙漠邊界傳來。
人們這時再度陷入迷眩狂喜,青年的吶喊似乎令人倦意全消,喚醒了憤怒。
人們開始舞蹈,努兒也起身加入人群。人人赤腳拍擊堅硬的地面,不前進也不後退,緊靠成一雙巨大的新月形,將廣場一分為二。人們奮力嘶吼,呼喊真主,彷彿所有的人承受煎熬的同時,卻又崩潰瓦解。陶鼓為每一聲呼喚標記了重音:
當努兒走近那晚老者蹲下祈禱的黏土牆時,他撲向地面,臉朝下定住不動,不再去想任何事。他兩手緊抓土地,像在攀岩峭壁,嘴和鼻孔充滿塵土的氣味。
當瑪爾阿依寧開始朗誦自己所作的迪克爾時,靜謐的廣場怪異地迴蕩著他的聲音,像是遠處山羊的咩咩低鳴。他幾乎是壓著嗓音輕誦,一邊搖晃著上身。籠罩廣場上空、城市和整個薩吉亞爾哈姆拉河谷的死寂,有沙漠的虛風為後盾,而老者的聲音清晰且篤定,猶如一隻活著的動物該有的發聲。
自從各族齊聚的那一夜起,努兒便沒再見到瑪爾阿依寧和他的兒子們,但他清楚感到那晚謝赫以祈禱安撫眾人的議論,其實並未真的平息。這段時間,人們雖然交談,卻不再議論。努兒的父親、哥哥和母親也不再多話,他們隨時會轉過頭去,似乎怎麼也不願回應任何問題。不安一再擴大,瀰漫在紮營區裡的各種嘈雜之中:牲畜浮躁的叫聲,人們甫從南方抵達的腳步聲,男人們的惡言相向,或是對孩子的口出嚴詞。不安也瀰漫在百味雜陳的氣味裡,汗水、尿臊,甚至飢餓的氣味,以及從地面升起的苦澀,籠罩整片營區。不安也在稀少的食物裡滋長,一大清早,太陽還沒升上沙丘之前,人們便很快吃完了當天的椰棗、乾酪與麥粥。不安也在引來人群與牲畜雜杏的井水裡,連綠茶也無法改善井水混濁的滋味。缺糖、缺蜜已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椰棗因此乾得像和*圖*書石子,而吃的肉既難聞且硬澀,因為那是來自衰竭而死的駱駝。不安在擴大著,在龜裂的唇與滲血的手裡,在令男人無法昂首挺胸的沉痾裡,在白天的酷熱裡,在令孩子夜晚蓋著舊毛毯卻顫抖不已的寒冷裡。
歷經許多憤怒與恐懼的日子,歷經許多只能淺眠,無由地突然驚醒,眼睛血紅、冷汗淋漓的寒夜,歷經的時間如此漫長,以至於一個又一個的老人與小孩撒手歸天之後,一夕之間,人人卻都莫名其妙地知道出發的時刻已經到了。
「他是我外婆的舅舅。」努兒說。
久久、久久之後,他才敢抬起臉來。他瞥見了謝赫的白袍。
高聲誦念的聖名,劃破夜的寂靜,扶搖直上,蓋過了猶如微風般飄渺的樂聲。
此時瑪爾阿依寧的聲音轉為吶喊,之後,聲如夜蟲,戛然而止,人聲的嘈雜與鼓聲的急切也隨之靜默,琴弦與笛聲順勢停息,元長的沉寂再度籠罩,人人血脈鼓譟,心悸不止。努兒淚水盈眶,他從淚眼中望著俯身向地、雙手掩面的老人,努兒的內心猶如一把利刀劃過,有著極為不祥的預感。此時,拉哈達夫——瑪爾阿依寧的第三個兒子開始接續吟誦。廣場響起了他的聲音,不再如瑪爾阿依寧那般清亮,而是一種憤怒之聲,樂師立刻再度演奏。
「榮耀,讚頌永生永存,讚頌光明不滅,讚頌至睿至有,因祂全然聆聽,全然徹知……」
天光隱落西方,頓時黑暗,寒氣從地底深處升上堅硬的沙地,滲進人們的雙腿。
接下來幾天,也許是心中憂傷,也許是大難臨頭,人人都感到一股難以理解的不安在塞馬拉紮營區擴大著。白日,赤陽烈烈,乾涸的河床與石礫的尖角劇烈地閃著反光,遠處哈瑪達岩原的山梁在熱氣中波動,人們不斷看見薩吉亞河谷上空懸浮著蜃景。白天裡,時時刻刻都有大批的遊牧隊伍湧進,勞頓與飢渴使他們神色憔悴,從南方強行到此的他們,身影與遠方密密麻麻的蜃景融為一片。他們步履緩慢,腳纏羊皮帶,身揹薄行囊,有時,他們背後跟著飢餓的駱駝、瘸腿的馬,或是山羊、綿羊。他們早在營區邊陲就攤展帳篷。沒有人向他們招呼,也不問他們來自何處,他們之中,有些人身上帶著抵禦信奉基督的軍隊或沙漠土匪所留下的傷疤;大部分的人奄奄一息,發燒與腹痛使他們筋疲力竭。有時到來的是一隊沒有婦女的殘兵,他們失去了首領,一身破敗,幾乎衣不蔽體,眼神空茫,目光灼紅而錯亂,他們走到塞馬拉城門前的井區喝水,之後便在城牆陰涼處倒地就睡,雙眼卻依然睜著。
「我們的真主,至尊,我們的真主,至善,我們的真主,光中之光,夜之明星,影中之影,我們的真主,唯一真理,唯一降示,讚頌並歌詠。那神聖大地的主,那使敵人傾覆的名……」
努兒父親的雙眼明亮,散發喜悅的光芒。「我們就要出發了,謝赫開口說話了,我們很快就要出發了。」「去哪裡呢?」努兒問。
當努兒靠近城牆時,傳來男人們的嘈雜聲。他看到稍遠的城門前,半跪著一個守衛的身影,膝上托著一把長火槍。不過,努兒知道城牆有個塌陷的地方,因此不必透過哨兵就能溜進城內。
所有人都圍在謝赫住處四周,他們坐在乾泥砌成的長凳上。到了落日時,他們便往水井的東邊走去,面朝向沙漠,誦念禱詞。
人群的嘈雜頓時轉為吶喊:「榮耀我們的謝赫瑪爾阿依寧榮耀真主的使者!」
努兒走遍營區,混入帳篷。見到這麼多的人群使他驚訝,卻同時也感到某種不安,因為他莫名地覺得眼前的男人、婦女、小孩之中,許多人即將死去。
「祂,無與倫比,所向無敵,祂,居於高山之巔,居於沙漠之間,祂居於汪洋,居於流水,居於青天,祂,即是道路,即是暗夜,亦即星輝……」
「呵!呵!鳴哇!咳……呵!呵!」
「喔!真主!我們的真主!請接納我們這些誠懇與真實的見證者,穆萊.布.阿薩與貝凱伊亞同盟軍、古德菲亞同盟軍,請聆聽我們的尊者謝赫瑪爾阿依寧所朗誦的禱詞!」
輪番上陣站到謝赫瑪爾阿依寧身旁發言的人,個個都是傳奇人物,努兒之前便從父親口中聽過他們大名,全是各部族的戰士首領:馬其爾、阿里布、塢萊德.葉哈雅、培萊德.戴林穆、亞魯席因.伊薛君郡、雷吉巴特,他們以黑巾蒙面,是說希來語的伊達.烏.百拉爾人、伊達.烏.邁里巴特人、愛特.巴.阿穆蘭人,以及從茅利塔尼、廷巴克圖來的人。他們裹著大衣站在廣場入口,不肯圍坐火盆旁,他們的模樣看來戰戰兢兢,不願發表言論。努兒一一端詳他們,可怕的空茫將他們的臉龐啃蝕得憔悴不堪,猶如即將死去的面容。
「所有地上的人民,所有海上的人民,喔,真主,所有北方的人民,所有南方的人民,喔,真主,所有東方的人民,所有西方的人民,喔,真主,所有天上的人民,所有地上的人民,喔,真主……」
「祂,崇偉至高,無與倫比,無可匹敵,祂,先於萬物,創造萬物,祂存在,祂主宰,祂,眼觀耳聽,洞察了然,祂,無懈可擊,所向無敵……」
此時,斷斷續續吹起沙漠來的風,颱起沙礫把人們的臉撲打得刺痛、紅腫。廣場上方,天色深藍得近乎黑。塞馬拉的城裡城外是一片無盡的靜默,紅石山丘的靜默,夜空深處的靜默彷彿除了這些囚禁在乾泥築成的方寸之間,依賴灰水窪一帶紅土壤的人們之外,別無他人了。剩下的就只有風、岩石、如浪起伏的沙丘、礦鹽,以及汪洋,或荒漠。
「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了。」他說,語調帶點遲疑老嫗看著他,聳了聳肩。
努兒渾身打冷顫地聆聽那綿長的召喚,廣場上的男男女女,個個定住不動,目光轉向自己的內在。
西邊,尖峭的哈瑪達岩原上方的太陽,已經形成一輪大紅印,陰影在大地無限延展,所有的影子最後如流水匯聚成一片黑暗。
瑪爾阿依寧伸出手,輕輕摸摸他的頭,按按他的脖子,扶起男孩,擁抱他。
「所以你真的是一位謝里夫的孩子!」瑪爾阿依寧說。他沉默了半晌,灰色的眼睛注視著努兒,彷彿在尋找記憶。他接著說起曾與藍人在南方綠洲的際遇,遠在哈瑪達岩原的另一頭。那時期還沒有塞馬拉城,這裡什麼都沒有。藍人住在由石塊和木板搭成的棚屋,在沙漠的邊緣,無需擔心有人打擾或野獸來襲。每天早上,他在棚屋門前發現一些椰棗、乾酪m.hetubook.com.com和一壺新鮮的水,因為真主關照他,賜給他糧。當瑪爾阿依寧來見他,向他求教時,藍人並不願接見。持續一個月的期間,藍人隨他睡在門前,不和他說話,甚至不看他一眼,只留了一半的椰棗和乾酪,瑪爾阿依寧從未吃過那麼美味的佳餚,而那壺中的水,喝了乾渴立解,渾身舒暢,因為那是天地最初的水,最純淨的朝露。
「喔,真主,請將先人的護佑賜予我們,他們是馬拉喀什城偉大的聖人,那為孩子舞蹈的阿爾.哈勒維,以及伊本.霍阿里、柴烏里、域努斯.伊本.奧巴伊德、巴薩里、阿布.亞茲德,以及教導真主訓示的穆罕默德.阿斯.薩格席爾.阿斯.蘇海里、阿布德瑟蘭、格哈柴里、阿布.舒哈伊德、阿布.邁地、瑪里克、阿布.穆罕默德、阿布.代拉季.阿特.索巴。喔,真主!」
「鳴哇!真主!」女人們震動聲帶,迸出吶喊。
「喔,真主,請將先人的護佑賜予我們,他們是巴格達城偉大的聖人阿布.亞札、亞朗努爾、阿布.麥德彥、瑪阿魯夫、阿爾.朱納伊德、阿爾.赫拉耶、阿爾.契伯里。喔,真主!」
「這名,佑助萬物,這名,發於自我,賜我威力,這名,令我無懼惡敵,這名,我當邁向戰場時,心中誦念,這名,主宰天地……」
不久之後,努兒離開了帳篷。營區小路回到了荒涼的景象,彷彿所有活著的人都已經離去。但努兒仍在帳篷陰影中瞥見了一些身形,一些即使天熱如火卻發燒打冷顫的病人、一些老邁的人,還有懷裡抱著幼兒的年輕婦人,無神而憂傷地望向前方。努兒再次感到心口糾結,因為這些帳篷下的陰影,意味死亡。
「鳴哇!真主!……啊!……真主!」人們沙啞吶喊,迷眩在陶鼓的內蘊沉潛與蘆笛的抑揚頓挫裡。女人們半蹲,搖晃上身,以掌心拍擊身上的銀鍊、鋼鍊。她們不時發出宛若笛聲繚繞的顫音,細微到幾乎難以察覺時,戛然而止。於是,人們重拾鏗鏘有力的吶喊,沙啞的聲音在廣場蕩開:
此時,長老的禱聲與蘆笛的樂音彼此呼應,彷彿這兩種聲音結為一體,超越了人群的喃喃嘈雜,超越了腳步在乾土硬地所踏出沉厚的聲響。
如此龐大而強烈的力竭聲嘶!他們似乎全都遠離了塞馬拉城,走過天空,走入風中,融進月光與沙漠綿密的細塵裡。緘默並非可能,孤獨亦然。他們的喘息,曾經盈滿過如此的夜晚,曾經撲天蓋地過。
人們此起彼落召喚萬物之名,人的名字,星星的名字,沙漠與風中石礫的名字,無盡的日日夜夜的名字,這召喚,越過了死亡。
努兒幾乎連眼皮眨都不吸地望著老者白色的身影,縱然疲倦,縱然夜寒,老者卻依然靜止不動地待在兩個兒子中間。努兒心想,只有他——瑪爾阿依寧,能改變今晚的波瀾,平息眾人的同仇敵愾,又或者相反,煽動群眾,掀起全體激憤。他只需從口中發出幾個字,眾人便能聲聲回應,而他們的苦難與唾棄,將會洶湧如浪。所有的人也和努兒一樣地注視長老,他們的眼睛因勞頓與狂熱而發紅,神情因苦難而振奮,他們的皮膚因曬傷而堅韌,嘴唇因沙漠狂風而乾硬,他們靜候,幾乎不動,他們凝視長者,留意任何可能的指令。瑪爾阿依寧卻似乎對此無動於衷。他雙眼直視,目光越過人群的頭頂,越過塞馬拉的土石城牆,落向了遠方。也許,為了回應人們的憂慮不安,他在夜空最深處,在光暈浮動的一輪明月中尋找答案。努兒往老者的上空望去,往常能在那裡見到由七顆星排列成像戰車的小熊座,此時卻什麼也沒了,只見凝結在冰冷夜空的木星,而月光,完全沉入自身的光暈裡。努兒喜愛星星,因為父親從小便教他辨識星象,但今晚,星空似乎變得陌生難解了。浩瀚無垠的星辰被月亮的皎潔淹沒,黯淡無光。而地上,火盆裡火光形成紅色的光暈,把人們照得神色怪異。或許是恐懼使他們面容消瘦,雙手嶙峋,往他們空洞的眼眶裡埋入了黑影;是夜,凍結了這些人的目光,是夜,在天際鑿出如此深不見底的洞。
努兒感染到音樂與舞蹈帶來的陶醉,忘記了帳篷裡滯留的死亡陰霾。那感覺彷彿他已經走向北方的高岩峭壁,那裡是高原的起點,那裡的河流清澈,那裡的流水是人們尚未見過的處女泉。只是,憂慮不安已在他體內根深柢固,在他見到一群又一群流離的人們抵達時,便已經留在內心深處。
當謝赫說完這件事時,他又擁抱了努兒,然後回到屋裡的幽暗。
廣場再度回復靜默,那是飽含迷眩與微光的靜默。笛聲揚起,蕩開,散逸。人們紛紛起身,往城門走去,唯獨瑪爾阿依寧仍文風不動,身體依然弓向地面,依然注視紅土上某個無形無影的點,一個月光映照的點。
他不斷遇到新來的路人,他們沿途緩步慢行,進入帳篷。他們之中,有些人來自比南部還遠的地方,例如膚色深黑的蘇丹人,說著努兒聽不懂的話。這裡的人,大部分蒙面,身穿羊皮外衣與藍布衫,腳上穿著羊皮軟鞋,佩戴長管火槍,或是長矛、短刀。努兒在他們面前退開讓路,看著他們走向塞馬拉城門。他們要去向大謝赫致敬,大謝赫又被稱為瑪爾阿依寧,意思是「來自眼睛的水」。
「你的名字是?」他問:「大會的那晚,我見到的不就是你嗎?」
他們眼睛半閉,頭微後仰,這是超越自然力量的聲音,既可摧毀現實,又能撫慰人心,聲音起落,如同那一來一往、啃斷樹幹的大鋸刀。他們每次呼出沉痛的氣息,便擴大天空的傷口,人們因而與天地合而為一,血脈相連。每個人呼喊真主之名,速度愈來愈快,他們翹首仰望,像咆哮的牛,他們的脖子暴出青筋,如緊繃的繩索。炎炎的火光,皎潔的明月,照亮他們左搖右擺的身體,像是光線在層層沙塵中的閃爍不定。他們的喘息愈來愈密,呼與吸之間,迸出近乎喑啞無聲的呼喚,他們的雙唇不動,喉嚨微張,他們待在原地,待在沙漠靜夜的空蕩裡,再也聽不見聲響,除了發自喉嚨的喘息:
此時,人群走在通往塞馬拉城的小路上,努兒被團團沙塵所包圍。人群的腳步與牲畜的雜沓
www•hetubook.com.com所激起的紅色沙塵,形成一朵在營地上空的紅雲。第一波槍聲響起,嗆鼻的火藥味去除了原本瀰漫營區的恐懼氣息。努兒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不時被帳篷彈開,他看不到前方,只能跟著人潮走。沙塵令他喉乾舌燥,眼睛紅腫。炎陽炙熱難耐,白花花的光束穿透厚沙塵照進來。就這樣子,努兒雙臂往前打直,有點隨波逐流地前進。突然間,他跌倒在地了,他爬到路旁帳篷的庇護裡。陰涼使他逐漸恢復知覺。帳篷裡坐著一名老嫗,背靠著篷布底處,全身包覆藍衫。她一見到努兒,起先以為他是賊,便破口大罵,朝他臉上丟石頭,之後,老嫗靠近他時,看見了眼淚在他沾滿紅土塵的雙頰上,劃出一道道的沙河溝。
瑪爾阿依寧的唸誦蕩進了沙漠,彷彿一直傳到飽受蹂躪的疆土,越過了沙丘與礦脈,越過了光禿的平頂山與乾涸的河谷,彷彿傳到了嶄新的土地,到達德拉山脈的另一邊,到達有麥、有黍的田野,而在那裡,人們終於找到了糧食。
瑪爾阿依寧坐在廣場中央的沙塵裡,不看任何人。他雙手緊握著烏木念珠,人群每次宣洩,便撥落一顆念珠。是他,人群呼聲的中心,是他,向人們指出了沙漠之路,是他,教導了每一個音律。此時,他不再有所等待,他不再有所質問。他,也隨著人群祈求的喘息而呼吸,彷彿他與眾人共用一個氣管,共用一個胸膛。他們的喘息打開了一條道路,通向北方,通向新天地。老者不再感到年邁、疲憊.愛心。每一張嘴所呼出的喘息,都縈繞在他身上,既暴烈卻又溫和,他們的呼聲壯大了他的存在。人們不再注視瑪爾阿依寧。他們眼睛半閉,雙臂展開,臉朝向夜空,他們飄飄然地,走上通往北方的路。
樂聲,沉沉滲進大地,深深漫入夜空,與月暈交融,這一刻,時間不再,不幸已散。男男女女一邊以腳尖、腳跟重擊大地,一邊重複堅毅不屈的呼聲:
「沒錯,大家是這麼說的。」
努兒並不打算聽懂那兩名青年戰士的話。他全神貫注地凝視兩名青年中間的長老,身影薄弱,靜止不動,身上的白衣映出一片雪亮的月光。
「鳴哇!真主!……啊!……永生不滅!」他們甩頭,忽右,忽左,忽右,忽左,發自他們體內的音樂,穿過了喉嚨,投向大地的最遠處,這沙啞、急促的氣息如翅膀般地承載他們,升至無垠的沙漠上空,徹夜飛行,帶向黎明乍現的淺白天光,帶向山的另一邊,帶向蘇斯地,提兹尼特,帶到了非斯大平原。
她把茶倒進銅杯。「喝了吧!」
「對。」努兒簡單回答。他握住老者的手。
「榮耀真主,讚頌真主,無與倫比,至善至美,心存奧義,至高無上,無與倫比……」
人群的鼓譟愈來愈響,中庭四壁發出了回音,在冰冷而赤|裸的土地上、星空下,人們高聲朗誦聖名,永誌不忘。
努兒每天經過營區前,總會聽到女人的哭泣,因為有人在夜裡死去。每天,人們朝絕望、朝憤怒又邁前了一步,努兒的心因此更加絞痛。他想起謝赫的目光,遠遠的飄向暗夜裡看不清的沙丘,然後落在他身上,那一瞬間,如一抹反光般短暫,卻照亮了他的內在。
所有的人,如此千里迢迢而來,彷彿塞馬拉城會是跋涉的終點,可以不再流離失所。他們之所以來此,因為他們已經失去腳下的土地,彷彿大地在他們背後一塊塊地崩塌,從今以後,他們再也不可能走回頭路。如今,他們來了,上百人,上千人,待在一塊不能收留他們的土地,一塊沒水、沒樹、沒食物的土地。他們不停望向四面八方,望向天際與穹蒼,他們望向南方尖峭的高山,東方的沙漠,望向薩吉亞乾涸的河床,北方矗立的高原。他們的凝望也在空茫無雲的天際裡飄蕩,而天空,有足以把人曬瞎的太陽。於是,不安轉為恐懼,也轉為憤怒的恐懼,努兒感到一股怪異的波動穿過營區,也許是一股氣味,升上篷頂,然後在塞馬拉城的四周打轉。還有一種迷眩暈醉,一種失重與飢餓的暈眩,這使大地變了外貌與顏色,讓岩鹽火燙的礦床上生出水純甘美的大湖,這使藍天變了樣,讓蔚藍的天空進駐了一簇簇的飛鳥與飛蠅。
「喔!全知的真主,賜予我們真理!喔!真主,至仁至慈,降示護佑,無私無畏,絕對唯一,永生不滅!」
其他的謝赫、大帳篷的首長以及藍衣戰士陸續抵達,他們同仇敵倫,勞頓與乾渴令他們的聲音嘶啞,他們說起信奉基督的士兵們已經進駐南部綠洲,向遊牧民族掀起戰火,他們說起基督徒興建防禦城市,沿途封鎖直到出海口的水井。他們說起失守的戰役,殉難的人數多到不及備載,一群又一群的婦幼橫穿沙漠,逃向北方,性畜的骸骨四處橫陳,沿路可見。他們說起商隊慘遭攔截,信奉基督的軍隊搶走了奴隸,遣送南方。一些受賄的圖阿雷格戰士每從駱駝商隊中搶來一個奴隸,便可向基督徒收取犒賞。他們說起與基督徒同時侵入沙漠的各幫土匪,扣住了商品與牲畜。他們並說到雇用北部黑人當嚮導的基督徒們占滿了望眼所及的沙丘,而且騎兵團包圍營地,只要有人不服便當場痛殺,他們更擄走小孩,送進海口要塞的基督徒學校。人人都知道了這些事,許多人聆聽的同時也說「真主在上,所言不假」,於是,眾人的譁然如風起雲湧般沸揚。
當從東方到來的晨光出現在岩石丘陵的上方時,男男女女開始走向帳篷,縱然經歷夜以繼日的暈眩迷醉,卻沒有人感到疲倦。他們為馬裝鞍,收拾帳篷,捆捲篷布,為駱駝負重。當努兒與父親啟程,走上通往北方、沙塵滾滾的小徑時,太陽尚未高懸。他們肩上打著一包裝了衣服與糧食的行囊,走在他們前面的,同樣是其他的男人與小孩。灰紅交織的沙塵開始往藍天飄升。塞馬拉城門前,瑪爾阿依寧在騎馬的沙漠藍戰士和兒子們的隨侍下,望著横越荒漠的兄長隊伍即將開拔。於是,他拉緊了白袍,以腳頂了一下駱駝的頸部。他沒有轉身回顧,他漸行漸遠,離開了塞馬拉城,走向他的終點。
「宋耀屬於他們!榮耀穆萊.希巴,我們的王!」
努兒起身,帳篷裡已經見不到他的父親和哥哥。幽暗之中,只見帳篷左區,婦女與孩子以毛毯裹住身體的模糊形影。努兒踏上沙地,穿過營區,往塞馬拉的護城牆走去。月光將沙地照得極為淺白,帶著些許石礫與灌木的藍色影子。四處悄然無聲,彷彿所有的人依然沉睡,但努兒清楚,沉睡的只有小孩,男人們並不待在帳篷裡,女人們則裹著毛毯或大衣,靜靜望向帳篷外頭。夜裡的寒氣令小男孩打起哆嗦,赤腳踩踏的沙礫又冰又硬。
「喔!真主!我們的真主,請以祢的追隨者為喜!因為他們是光榮與莊嚴之人,真主以他們為喜!他們是愛與真理之人,真主以他們為喜!他們是忠貞與純潔之人,真主以他們和*圖*書
為喜!他們是教長,貴族,戰士,真主以他們為喜!他們是聖人,信士,虔誠的僕人,真主以他們為喜!他們是窮困者流浪者,悲憐者,真主以他們為喜!真主降示我們!賜福我們!」
努兒遲疑,他半跪半站地起身,頭卻一直往下低,因為他沒有膽量正眼看謝赫。
一個月後,謝赫傷心地決定返鄉,回到家人身邊,因為阿爾.阿茲拉克依然不看他一眼,他以為藍人已經斷定他並不適合侍奉真主。他失望地踏上通往家鄉的小路時,卻見到路上有人等他。阿爾.阿茲拉克問他為何離開,並邀他留在原處,留在身邊。於是,瑪爾阿依寧又在他身邊待了幾個月,到了有一天,藍人對他說,沒什麼可再教他的了,瑪爾阿依寧說:「可是,你還沒給我教誨哪!」阿爾.阿茲拉克向他指出那盤椰棗、那碗乾酪和那一壺水。「這些,從你到這裡的那一天起,我是不是每天都和你分享呢?」接著,他指著大地的北方,指著薩吉亞爾哈姆拉的方向,對他說,去那裡為孩子們造一座城,並預告他,其中一個兒子將成為王。就這樣,瑪爾阿依寧帶了自己的人離開家鄉,建造了塞馬拉城。
「喔,真主,請將先人的護佑賜予我們,他們是馬拉喀什城的長老,信士,追隨者,是你致勝的軍隊,阿布.伊伯拉新穆.頓季、西迪.貝勒.阿巴斯.塞堤、西迪.阿邁德.艾爾.哈立季、西迪.扎其爾、阿布.亞茲德.亞西阿.安.納萬尼、西迪.穆罕默德.班.伊薩、西迪.阿邁德.艾爾.里發伊、穆罕默德.班.斯里曼.阿爾.亞佐里,偉大的聖者,真主遣派人間的使者,馬拉喀什城偉大的聖人,喔,真主!」
「喔,真主,請將世上所有先人的護佑賜予我們,所有來自奧義,來自生,來自寬恕的先人,來自土地、大海、蒼天的真正聖者,西迪.阿布德赫曼。服侍先知的人,西迪.阿布德迪爾、西迪.艾穆巴萊克,從公羊身上取出奶水的西迪.貝勒海爾,以及修復水罐的拉拉.曼蘇拉、拉拉.法蒂瑪、西迪.阿邁德.阿爾.哈魯席,以及被人們稱為阿爾.阿茲拉克的藍人——西迪.穆罕默德,他將真理之道傳給了大謝赫瑪爾阿依寧,啊,至善至美,以及一切來自土地、大海、蒼天的先知與聖人……」
「這對我們來說是個大日子。」努兒說。
「祂,威力無邊,至善至美,我們的主人,我們的真主,我們的血肉刻有祂的名,以此崇敬,以此服從,以此景仰。他,獨一無偶,祂,啟示:我是隱藏之寶,我喜人識我,我造化人,只為識我……」
隔天,日暮時分,瑪爾阿依寧走出屋子進行最後一次祈禱。營區的男人女人幾乎全都徹夜未眠,他們不停吟誦,以腳擊地。橫穿沙漠的序幕儼然開啟,灼熱的風已經將長途跋涉的迷醉灌滿他們的體內,並使他們眼前所見的蜃景浮動生輝。沒人忘記辛勞、乾渴,以及沒完沒了曝曬石頭與沙礫的烈日炎炎,也沒忘記永遠往後退移的地平線。沒人忘記咬住人的飢餓,那不只是對食物的飢餓,還是對一切的飢餓,對希望的饑渴,對自由的饑渴,大地上所有因匱乏而令人暈眩的飢餓,滾滾沙塵中,不停從背後把人畜往前推抵的飢餓,令人爬上山丘、步下丘壑的飢餓,而山丘之外,還有一座、十來座、百來座,一模一樣的山丘。
「你在這裡做什麼?」瑪爾阿依寧問,聲音十分柔和且遙遠,彷彿是在廣場的另一邊。
努兒聽到喧鬧聲像是吹過沙丘的風,此起彼落,忽大忽小。他感到喉嚨緊澀,因為一股可怕的危機正包圍著這座城,並將有一場他無法理解的大難,降臨在每一個人的身上。
謝赫笑了。「你想祈禱,卻做不到?」
「一切讚頌,全歸真主,永生之主,不滅之主,非父所生,亦無子嗣,孑然一身,宇宙獨一,榮耀真主的指引,因祂已派遣使者,傳遞真理……」
努兒得到出發的訊息,早在他母親提及之前,早在他哥哥帶著笑意告訴他之前,那語氣,否極泰來似的,「我們要出發了,不是明天就是後天,聽清楚了,我們要往北出發,這是謝赫瑪爾阿依寧說的,我們要遠遠地離開這裡。」或許,訊息是從空氣、從沙地傳向努兒的,或許,在他待在塞馬拉廣場望著那塊紅土地時,就感知到了。
消息傳遍紮營區,歡欣鼓舞的嘈雜如樂聲四處響起。大人的喧謙、孩童的哭鬧、鋼鐵的敲擊、駱駝的咕噥與馬匹的雜沓,各種聲響聽來如同滂沱大雨傾注谷地,與河床的紅泥水一併奔流而去。男人和婦女四處奔走,馬兒原地踏步,拴住的駱駝啃咬綁索,人畜皆浮躁難耐,儘管烈陽高照,婦女們卻站在帳篷外說話、喊叫。根本沒有人能說清消息是怎麼來的,但每個人都重複這令他們陶醉的話:「我們要出發了,我們要往北邊出發了。」
「這麼說來,你母親是西迪.穆罕默德,也就是我們別稱他為阿爾.阿兹拉克——藍人——的後代囉?」
四處逐漸蒙上了夜色,大地上,沙篷裡,土牆樁腳旁,定住不動的人面前,帳篷下,狗睡覺時窩的洞,青綠的井水深處。
愈來愈多的人進到薩吉亞爾哈姆拉河谷,他們從南方而來,有人騎馬,有人騎駱駝,但大多數的人步行,因為他們的牲畜早在途中渴死或病死。男孩每天都會見到塞馬拉城的土堡周圍出現新的營地,一圈又一圈的棕皮帳篷繞著城牆搭起。每當暮色降臨時,努兒便看到旅人們風塵僕僕地到來,他從未見過這麼多的人。所有的噪音混成一種持續不斷的嗡嗡鸣響,男人、女人的嘈雜喧鬧,孩童的尖聲哭叫,交雜著人們對羊群的吆喝、牲口鐵套的碰撞和駱駝的咕咕噥濃。一股努兒並不熟悉的異味從沙地升起,隨晚風陣陣飄送,那氣味強烈,既嗆鼻又溫和,那是人氣、皮膚與汗水的味道。暮色的昏黃中,人們燃起木炭、乾枝與牛冀,火盆的燒煙往帳篷上空飄升。努兒聽到了一些婦女輕柔的歌聲,那旋律簡單、為熟睡的嬰兒所哼唱的歌。
黑夜來臨後,努兒走回父親的帳篷,坐在哥哥的旁邊。在帳篷右區堆置的糧食雜物與駱駝的馱鞍之間,母親和姊妹們側臥在毛毯上閒聊。不久,寂靜漸漸回到了塞馬拉城與谷地,人聲嘈雜與牲畜鳴叫不再此起彼落。夜空高懸一輪滿月,渾圓而皎潔。雖然沙地仍殘留白晝的餘溫,夜卻嚴寒。月光下,飛過幾隻蝙蝠,搖搖擺擺往地面衝來。努兒側躺著,頭抵著手臂,眼神跟著蝙蝠打轉,等著睡意到來,卻渾然不覺地,一下子就睡著了,但眼睛仍張開著。
他想見瑪爾阿依寧。努兒繞過人群,目光在歌者周邊搜尋,但謝赫並沒有和人群在一起,他轉身往城門走去,從那晚大會派上用場的牆縫進到城內,紅土廣場空無一人。謝赫住處的牆壁映著陽光,門四周的白牆上有幾塊黏土塗成的古怪圖案。努兒待在原地,久久看著這些圖案,看著被風磨蝕的土牆,和-圖-書然後才往廣場中央走去。他赤腳踩踏的紅土又硬又熱,像是沙漠裡的石板。悠揚的笛聲在此消失了,空蕩蕩的中庭廣場,彷彿是另一個世界。男孩走向廣場中央,感到一切變得遼闊起來。他清楚感覺到血液在脖子和太陽穴的動脈裡鼓脹,心跳的節奏似乎一直往腳底板下的土地蕩開。
「榮耀真主,我們為其所造,我們貧乏,我們無知,我們既舉且盲,我們殘缺不全……」
「呵!呵!呵!呵!」
月亮慢慢升至薩吉亞東邊的岩丘上空,努兒搖晃著身體,注視著月亮,他的目光探向了黑夜深處。廣場中央,謝赫瑪爾阿依寧依舊彎身祈禱,身影白得近似幽靈。僅剩那瘦削的手仍有動作,撥轉著烏木念珠。
「啊!鳴哇!」
於是,不知不覺地,男人們、女人們跟著唸誦迪克爾箴言,每當老者顫抖的聲音止息,他們的複誦便隨之揚起。
他隨即發現一大群的男人集合在謝赫家的中庭裡。他們五、六人一組地圖坐在火盆旁,火盆上架著燒水煮茶的大銅壺。努兒問聲不響地溜進了集會的人群中,沒有人多看他一眼,所有人的心思都被站在屋前的那一隊戰士所占據。幾名身穿藍衣的沙漠士兵們挺立不動地看著一位以白色大衣蒙頭的長老,以及他身旁全副武裝的兩名青年,那兩名青年輪番演說,慷慨激昂。
努兒走向土牆,坐在陰涼處,夕陽西斜,他望著那一晚馬爾阿依寧在廣場出現之處,但看不到他當時跪地祈禱的地方。偶爾,有些人也和他一樣,過來待在廣場的入口,呆楞不動地望著帶有窄窗的紅土牆。他們不說話,只是凝望。然後他們轉身離開,各自走回營地。
「鳴哇!真主!」
「薩哈德布和拉哈達夫,他們是阿邁德.戴伊巴的兄弟,阿邁德.戴伊巴又被大家稱為『金石』,而且即將成為我們真正的國王。」
努兒詢問旁人,謝赫身邊的兩名青年是誰。人們給了他名字:
「喔!真主!請聆聽他的兒子,謝赫阿邁德,又名哈.舍穆——太陽的致意,請聆聽他的兒子阿邁德.戴伊巴,又名穆萊.希巴——金石,我們真正的國王的致意。」
「我吶,還沒走到北方,就死在路上囉!」
此時,不再有言語了。只有短促的喘息迴蕩在天地之間,彷彿喘息節奏的加快,能夠跳脫日日夜夜,月月年年,四季變遷,甚至得以擺脫這沒指望的地方,擺脫物換星移,直接迎向流亡的終點,到達時間的盡頭。人群圍成半圓的中央,女人們雙臂微張,身體不再搖晃,只剩赤腳仍在舞動。她們以腳跟將沉悶的韻律踏進土裡,激起行軍般的轟轟鳴響。緊臨樂師的南方戰士以黑巾蒙面,原地跳躍,膝蓋高舉,像一隻振翅欲飛的大島。他們逐漸緩下動作,男男女女,一個接一個蹲在地上,攤直雙臂,掌心朝天,只聽見他們喑啞的呼吸聲持續流瀉,異口同聲地在夜裡釋出絕不妥協的長音:
努兒心想,或許他只是要這些人回到他們所離開的沙漠,一想到此,努兒心口一緊。他無法明白周遭人們的紛擾。塞馬拉城的夜空深不見底,嚴寒凝凍,星子被明亮的月光與白茫茫的雲海給淹沒。這似乎是死亡與流離的徵兆,似乎城牆內、帳篷裡,將會瀰漫一股人去樓空的恐怖與虛無。當努兒看到大謝赫的身影猶如風中殘燭,便對那股徵兆的感受更為深刻,彷彿他進入了與老者同樣的一顆心,進入了他的緘默。
「去北方,我們要翻越德拉山脈,走向蘇斯、提茲尼特那一帶。那裡,有等著我們的水和土地,人人有份,這是瑪爾阿依寧的兒子穆萊.希巴,我們真正的王所說的,連阿邁德.哈.舍穆都說話了。」
「你在做什麼?」老者又問了一次。
「祂,無與倫比,無可匹敵,因祂造物而非被造,祂大能大智,祂是賦予蠟燭生命的光,是點燃眾火的火,祂是晝之朝陽,是夜之初星,祂先於生而生,祂創造塵世,造出白日,也造出死亡,祂使萬物生機,亦使生靈散化……」
「喔,真主,主之使者的偉大賜福,就要降臨在我們身上,使者易勒雅斯的賜福,飲下生命之泉的阿爾.克哈迪爾的賜福,喔,真主,塢維.卡爾尼的賜福,喔,真主,偉大的阿布杜勒.卡迪爾.吉拉尼的賜福,巴格達的聖者,主遣派人世的使者,喔,真主……」
於是,樂師們不知不覺地開始演奏,輕柔的樂音回應著瑪爾阿依寧的禱聲,曼陀林抑抑揚揚,小鼓急急切切,瞬間,一聲走高,響起鳥鳴般的拔音,蘆笛純淨的旋律隨之登場。
「鳴哇!真主!……啊!永生不滅!……鳴哇!啊!…….鳴哇!啊!」
「榮耀真主,祢是王,是聖賢,是大能,是勝者,是萬福,祢先於生而生,超絕萬物,祢獨一無偶,無可匹敵,祢眼觀耳聽,大能大知,超絕萬物,祢鑒察,祢傾聽,至善至美,無懈可擊,超絕萬物……」
紀念的聖名愈來愈多,愈來愈美,這些來自沙漠最深處的聖名,再度回到每一個男子、每一個女人的心中,彷彿一場古夢重新開啟。
「怎麼啦?病了?」她語氣轉緩地說。
瑪爾阿依寧文風不動。他似乎並未聆聽這兩個兒子的演說,並未聆聽眼前上百人聚集在此的紛紛議論。他偶爾略偏著頭,望向遠方,目光越過了眼前的人群與城牆,看著陰沉的天空,看著岩石台地的方向。
「榮耀真主,唯一的施予者,唯一的降示者,那眼觀耳聽的真主,那全知全能的真主,讚頌那給了善又給了惡的主,因祂的言詞是唯一庇護,祂的意願是唯一渴望,以此抵抗人類行的惡,抵抗死亡,抵抗疾病,抵抗人類造就的不幸……」
無糖的熱茶振作了努兒的精神。
每一句禱文斷句前的尾音,瑪爾阿依寧的聲調如風中燭火般地顫抖,然而每一個長音卻又是如此清晰純淨,句句分明,從靜謐之中化開來。
努兒搖搖頭,老嫗爬到他身旁。
努兒坐下的地方人聲沸騰,他們重複或評論那兩名青年的言論,努兒根本無法聽懂內容。當眼睛習慣幽暗和火光的落差時,他認出了那位長老的身影。那是偉大的瑪爾阿依寧,他和父親、哥哥在到達塞馬拉的水井前一起先去向長老致敬時,便見過了。
「祂,為智者揭示真諦,降福先知穆聖,賦予傳授奧義之東,由主所遣・行往人間……」
當他再度醒來時,有種怪異的錯覺,好像只不過眨了一下眼皮而已。他的眼睛搜尋那一輪月光,望見月亮已朝西方落下,才明白自己睡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