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拉和這裡的采采蠅玩了很久。牠們是生長在海灘的漂流物堆裡的蠅類。西堤村裡的是黑頭蒼蠅,在塗蠟的屋頂上、紙板牆上、窗子上都見得到。還有,葛拉西耶冰店那邊的是肥肥的藍蒼蠅,老是在垃圾堆上盤旋,發出轟炸機的嗡嗡噪音。
拉拉弓著身體,正面迎風。身上的洋裝(其實是一件平布男襯衫,被姑媽剪掉袖子修改過的)緊貼她的小腹與大腿內側,像是剛從水中走出來一樣。濤聲與風聲在她耳際呼嘯,一下左耳,一下右耳,交雜著髮絲貼著太陽穴翻飛的細噓聲。有時強風會抓起一把沙子丢向拉拉的臉,她必上眼睛,免得因此瞎掉。但風終究還是把她的眼睛弄出淚水,而她嘴裡的細沙在齒間唏唰作響。
向她提到過海豚的是納曼。他告訴她那些從波濤中躍出的黑色背脊,成群從船舶柱前冒出來,歡樂地飛躍,像是和漁夫們打招呼,接著一下子又離開,朝地平線的方向消失了。納曼喜歡告訴拉拉一些關於海豚的故事。而當他說話時,他雙眼裡海水的光澤便會更為閃動,彷彿拉拉能夠透過那顏色如駕尾花般的眼眸,驚鴻一瞥地看到那些黑海豚。但即使她使勁地注視海面,仍然看不到海豚。由此可以確定,海豚並不喜歡接近岸邊。
拉拉在大松樹的庇蔭下,一直待到了太陽高高升起為止。然後,她在回頭的路走,悠哉遊哉地走回村裡。她從沙地裡認出屬於她自己的腳印,這些腳印看來似乎比她的腳小一點,也窄一些,但拉拉轉身回頭檢查,確實是她的腳印沒錯。她聳聳肩,開始跑了起來。薊刺扎進她的腳拇趾,跛腳走了一段路之後,她必須停下來,拔除腳拇趾上的薊刺。
有時候,阿瑪會把故事說得不一樣,好像她記不清楚似的。比如說,哈娃不是緊緊抓住樹枝,而是綁在井邊的繩子上,用盡渾身力氣抵抗疼痛。阿瑪還曾說過,是一個路經那裡的牧羊人幫忙接生的,那人還用自己的羊毛大衣包住嬰兒。但過去的一切都深深埋進難以釐清的迷霧裡,彷彿那是一個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故事,在沙漠的另一邊,而那裡,有著另一片天空,另一個太陽。
這時,拉拉定住不動,頭往後仰,對著白花花的天空睜大雙眼,望著一個又一個的圈圈正上下浮游,然後自行斷開,像是拿起小石子丟進一池雨水。空中沒有飛蟲,沒有飛鳥,沒有這類的生物,然而,卻看到千千萬萬個黑點正浮動著,彷彿高空中住著一群和螞蟻、象蟲、蒼蠅一樣的居民。他們並非在白色的天空裡飛翔,他們的腳步倉猝,竄向四方,焦急得彷彿不知如何逃脫。或許那就是人們在大城裡生活的模樣,那些城市大得讓人永遠無法離開,城裡有那麼多的汽車,那麼多的人,多到永遠不會重複看到同一張臉孔。這些都是老納曼告訴她的,他還提到了一些古怪好玩的地名,阿爾赫西拉斯、馬德里、馬賽、里昂、巴黎、日內瓦。
這裡還有青灰色的蜥蜴。牠們竄向沙丘,為了跑得更快而揚起一大截尾巴。有些時候,拉拉成功地逮住其中一隻,便開心地抓起蜥蜴的尾巴,直到尾巴自行脫落為止。然後她會看著那一截尾巴自己在沙上扭動。曾經有個男孩告訴她,要是等得夠久的話,就會看到四隻腳、一個頭從蜥蜴的尾巴裡再冒出來。但拉拉其實不太相信。
有時,嚴厲的暴風雨將這裡掃蕩一空,隔天便必須重建整個城鎮。但這裡的居民是笑著做這件事,因為他們實在太窮了,窮到不必害怕失去擁有的。或許他們快樂的原因,也是因為暴風雨過後,頭頂上的天空會變得更遼闊、更湛藍,光線更美麗動人。無論如何,西堤村鄰近一帶什麼都沒有,除了沙塵漫漫、無限綿延的大地,以及浩瀚得讓人們無法一眼望盡的大海。
高大的無花果樹庇蔭裡,拉拉坐在柔軟的沙地上等了很久。她略微低聲哼唱,頭埋進臂彎,免得吞進太多的沙。她唱著所喜歡的單字,又長又美的單字,簡簡單單的一個字:
m.hetubook.com.com還有個教人害怕的女人。那女人並不老,卻很髒,一頭糾纏不清、又黑又紅的亂髮,穿著被荊棘劃破的衣服。當她來到沙丘間的小徑時,那就要格外小心了,因為她很兇,而且她不喜歡小孩。人們叫她阿依莎.康狄夏,但那不是她的真名。沒人知道她的真名。人們說,那女人養小孩是為了要虐待他們。當拉拉聽到阿依莎.康狄夏走到小徑的腳步聲時,便會躲在灌木叢後,屏住呼吸。路過的阿依莎.康狄夏嘟嘆著無人能懂的句子,她停下腳步一會兒,抬起頭來,因為她感覺到附近有人。但她的眼睛差不多全瞎了,是看不到拉拉的,於是她略微蹣跚地走開了,邊走邊用難聽的聲音破口大罵。
只要是停下腳步的地方,就會看見螞蟻。牠們似乎是從石礫之間鑽出來的,好像一群密探,在陽光烤熱的沙地上疾疾奔走。無論如何,拉拉還是喜歡這些螞蟻。她還喜歡慢吞吞的蜈蚣、金褐色的鳃角金龜、冀金龜、鹿角鍬甲、甲蟲、瓢蟲,以及長得像焦木塊一樣的蝗蟲,還有使人害怕的大螳螂,拉拉本來想等大螳螂飛走,但最後還是選擇繞路,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螳螂,而這些蟲子反而會一邊跟著她轉身,並且展示牠們的螯爪。
這裡最多的是采采蠅,雖然很少,又會咬人,但拉拉還是挺喜歡牠們。拉拉不清楚為什麼會喜歡牠們,反正就是喜歡,可能是因為牠們有修長纖細的腳、透明的翅膀,也可能是因為牠們知道如何飛得很快,管他是向前,還是往後,或是之字型,都能敏捷快速,拉拉心想,能這麼飛真是好啊!
拉拉是在母親過世後才住到這裡的,經過這麼久的時間,她再也記不清抵達這裡的確切日期。只記得是夏季,因為那一天很熱,風颱起大團大團的沙塵圍攏著村裡的鐵皮屋。拉拉閉著眼睛走路,跟著姑媽的身影一直來到了這個沒有窗戶的鐵皮屋,裡頭住著姑媽的兒子們。拉拉曾經那麼渴望過遠離這裡,奔向那條通往高山的大路,永遠不回來。
漁人納曼與眾不同。這個人相當高大瘦長,有著寬闊的肩膀,還有膚色一如紅磚且削瘦的臉。他向來赤腳走路,穿著藍布長褲,上身過大的白襯衫總是隨風翻飛。即使如此,拉拉仍覺得他非常好看,非常優雅,當她知道他快要走到這裡時,她的心跳往往會略微加速。他的臉稜角分明,因海上的風而變得堅毅,額頭和雙頰的皮膚因海上的陽光而變得黝黑緊實。他的頭髮濃密,髮色一如他的膚色。然而,最美的是他的眼睛,有著非比尋常的顏色,一種帶點灰的藍綠色,在棕色臉龐的襯托下,看來清澈透亮,彷彿那雙眼睛留住了海洋的透明與光芒。拉拉喜歡來到這有著高大無花果樹旁的海邊等他,為的是看到他那雙眼睛,也為了能看到當他望見她時所露出的笑容。
拉拉並非總是能夠看到那些景象。只有在某些日子,風把雲吹往山的方向,空氣非常清明,且浮游著熾烈的陽光時,就會看見蠕動的人影,他們移動,他們步行,他們奔跑,他們舞蹈,全都在天空的高處,他們渺小得勉強可見,看來就像是幼小的飛蟲。
「過了幾天之後,你母親第一次能夠走到井邊洗澡,梳洗頭髮。她用藍色外套包住你,再綁在腰間,把你帶在身邊。她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著,因為她還沒恢復先前那樣的硬朗,可是妳的到來令她感到非常幸福,而當有人問起妳的名字時,她說妳和她一樣,名叫拉拉哈娃,因為妳是一個謝里夫的女子所生的女兒。」
大海再度召喚拉拉。她穿過荊棘叢,一直跑上灰色的沙丘。沙丘的模樣像是睡著的母牛,額頭低垂,脊背弓起。拉拉喜歡爬到這些母牛的背上,用手和腳挖出一條只有自己才用得到的路,再整個人蜷縮成球狀滾到沙丘的另一面,滾向沙灘。波濤洶湧,拍擊著不屈服的沙灘,發出巨大的爆裂聲,然後潮水退卻,浪沫隨日光消融。這裡,有如此劇烈的陽光和聲響,拉拉不得不抵住嘴巴,閉上眼睛。海風帶來的鹽分令她的眼皮和嘴唇灼痛,陣陣迎面打來的海風,令她的喉頭嘎住一口氣。但拉拉還是喜歡親近大海。她走進水中,浪花碰撞她的大腿和小腹,把她的藍襯衫緊緊拉貼在皮膚上。拉拉感到雙腳在沙裡下陷,好像兩根插|進沙裡的木樁。不過,拉拉不再冒險往前走得更遠,因為大海不時會像現在這樣,幾乎是漫不經心就抓走了小孩,遲了兩天後才又送回堅硬的沙灘,到了那時,小孩的肚子已經脹滿水,臉部水腫,鼻子、嘴唇、指頭和性器官都被蟹啃掉了。
如同每一個早晨,拉拉坐在高大的無花果樹蔭下等待。她望著灰藍色海洋,浪峰起起落落。海浪順著斜角的路徑撲到沙灘,先是衝向左方的岩岬,激出奔騰的浪花,接著推向西方,靠近河口那邊,最後滾滾的浪濤匯集到中央www.hetubook•com.com。驟起的風抓起一把又一把的浪沫,遠遠地拋向沙丘;浪沫混雜了細沙與塵埃。
人們對艾司哲一無所知。當拉拉對漁夫納曼提到那個人時,他搖搖頭,因為從沒聽過這名字,也從未在他所說的故事裡出現過。然而,這確確實實是那個人的名字啊,拉拉如此相信,因為她曾親耳聽到的就是這名字。或許那不過是在某個夢裡聽到的吧!連阿瑪也對那個人一無所知。不過,拉拉覺得他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一樣動聽,一個讓人聽了便感到舒服的名字。
「拜託啦!告訴我那個人家稱他為阿爾.阿茲拉克——藍人的故事嘛!」可是阿瑪搖搖頭。
「然後呢,天就要亮了,我們這些女人紛紛起床,卻看不到你母親,我們也就明白她為什麼出去了。於是我出門找她,往泉水的方向走去,我到的時候,她整個人站著,背靠著樹身,兩個手臂架在樹枝上。她小聲地叫著,免得吵醒了大人和小孩……」
她抱住雙膝,兩臂交握,輕輕地前後搖晃起來,然後是左右搖晃,低聲唱著一首法文歌,一首她只會唱一個單字的歌:
大海與強風讓拉拉感到迷眩暈醉,於是她往下走回沙丘的屏障地帶。她在沙丘腳下蹲了一陣子,需要時間歇口氣。風不會從沙丘另一端吹進來,而是直接略過,從上頭吹向內陸,吹到薄霧滯留的藍色丘陵那裡。風是不會見機行事的,想吹就吹,儘管吹得拉拉兩眼刺痛,甚至掀起大把大把的沙丢向她的臉,不過,這裡的風還是讓她很開心,不像她待在西堤村陰暗的屋裡時,總覺得空氣滯悶,而且有異味。她常常想念風,也想念海。她常常想著風是巨大的,透明的,永不休正地在海上奔騰,而且瞬間就能飛掠整片沙漠,一直吹到雪松森林那邊,然後在山腳下,在鳥語花香之間舞蹈。風是不會見機行事的。風吹掠山巔,風清掃塵埃、沙和灰燼,風把紙箱吹得翻衰,有過那麼幾次,吹到由木板和紙板搭建的小城,風自得其樂地掀開一些屋頂,推倒一些牆。不過,這沒有大礙,拉拉還是認為風很美,透明如水,快如閃電,只要風喜歡,便能強壯得足以摧毀世界上任何一座城市,包括那些房子蓋得又高又白還配上大扇玻璃窗的城。
「然後呢,發生了什麼事,阿瑪?」
每天早上,拉拉都得穿越西堤村到泉水區那邊打水,沿路會聽見家家戶戶的收音機,像接力賽地傳出那種聽來都很像、永遠唱不完的埃及歌謠,整個西堤村的巷弄間都是這種歌聲。拉拉其實喜歡聽這樣的音樂,韻律十足的哼哼啊啊,穿插著女孩子們的腳步聲,以及噴泉的水聲。當她到了泉水邊時,還沒輪到她打水,她就邊等邊搖晃手臂上的鋅桶。她看著那些女孩們,有的人皮膚黝黑,和黑人一樣,例如伊奇兒。大部分的人膚色則非常白皙,有著綠眼珠,例如瑪希穆。還有一些蒙上面紗的老婦人,用黑鍋取水後,迅速離開,不發一言。
西堤村這裡最奇怪的是,人人都很窮,卻從來沒人抱怨,特別是這一堆用木板、鋅板搭成的鐵皮屋,並且用石頭壓住柏油紙當屋頂的地方。一旦吹進谷地的風太強,就會聽見所有的牆板歧吱嘎嘎,所有的鋅板乒乒乓乓,一片片的柏油紙跟著劈劈啪啪,然後在一陣強風中斷裂。那形成了一支搖搖晃晃、敲敲打打的古怪樂章,就像坐進了一輛在泥路上奔馳、快要解體的公車,或像一群動物和老鼠在屋頂或小路上亂竄。
某些早晨,天空會出現拉拉喜歡的景象:那是一道非常細長的白雲,綿綿密密的,飄過天空最藍的地方。沿著那道白線的起頭,可以望見一個正緩緩前進的銀色小十字,高得幾乎無法辨識。拉拉整個頭往後仰,久久望著那在高空中前進的小十字。她喜歡看那個小十字如何在浩瀚的藍天中前進,無聲無息,尾巴留下一長條白色的雲,那是由許多噴出來的小棉絮球,互相混合,最後長大成像一條馬路的雲,然後,一陣風吹散了那片雲,把蔚藍的天空清掃得乾乾淨淨。拉拉覺得自己會喜歡待在那高處,身在那個微小的銀色十字裡,然後飛過大海的上空,飛過小島的上空,就這樣一直飛到遠方的陸塊。她依然留在那裡久久地凝望天空,縱然飛機已經消失了很久。
「然後就把你生出來了,你很快就呱呱墜地,落在樹根交錯的土地上,接著把你放進泉水清洗,再把姊裹進外套裡,因為夜裡的涼意還在。太陽升起後,你母親回到帳篷裡睡了。我記得那時沒有布可以包姊,就讓姊睡在你母親的藍色袍子裡。你母親很欣慰,因為生妳生得很快,可是她也很難過,因為你父親已經過世,她想,會沒有足夠的錢把妳養大,她害怕不得不把你送給別人。」
一旦到了沙丘高處,強風便粗暴地吹打過來,拉拉整個人往後仰,差點被吹倒。來自海上的冷風嗆鼻,
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且令眼睛刺痛紅腫,海洋浩瀚,藍灰色的海水帶著點點白浪,浪濤沉沉,將海水的眼淚拋給了沙地,化成映著天光的一灘水,藍得近乎黑。
這一帶,陽光充足,從遼闊無垠的天空灑落。看不見卻聽得到的浪濤沖刷著,沙丘因此微微震動。矮小的落地生根植物因鹽分而泛出光澤,猶如汗珠。處處有小蟲一隻淺色的瓢蟲,一種腰細得讓人以為是斷成兩截的黃蜂,一隻在塵土留下細膩足跡的老蜈蚣;還有一些采采蠅,帶著金屬般的體色,為了聚飲鹽分而在拉拉的腿間與臉龐盤旋。
她一邊等待,一邊望著海,海逐漸變得暴躁,泛著如鋼的青灰色,一種淺淡的陰霾遮住了地平線。有那麼幾次,拉拉從閃爍的浪峰之間看見沉沉浮浮的黑點,她微微起身,以為那是納曼的小船到來了。但那個黑點消失無蹤。那是海上的蜃景,或者,只是一隻海豚的脊背。
她坐下的位置總是沒變,那裡有一根腐朽的木樁,會在潮來潮往之間的空檔露出水面,還有一株高大的無花果樹,是從沙丘之間的石礫地長出來的。她在等著漁人納曼。
「地—中—海——」
突然,拉拉整個人站起來,拚命往沙丘衝過去。她攀上陡坡,沙地在她赤腳下陷落。薊刺扎進她的腳趾,但她毫不理會。她要爬上沙丘的背脊,她想看海,而且,愈快愈好。
這時的她,低聲唱著這句歌詞,因為她很快樂。肥大的黑頭紅螞蟻在松針上行進,攀越著細枝條。拉拉用乾枯枝將牠們撥開。她聞到松樹隨風飄來的香氣,混著一股來自海洋的醒鼻味。有時,沙粒瞬間湧向天空,在沙丘頂端形成龍捲風似的盤旋後,又一下子四散開來,千千萬萬如針的沙粒打向女孩的腿和臉。
拉拉睜大眼睛,她讓天空進到她體內。這使得她有些左右搖晃,好像她是在船上,或像抽太多的菸,而感到有點天旋地轉。這是太陽引起的。縱使海風冷冽,陽光卻仍然太過熾烈;那如此熾烈的陽光,帶著灼熱進入這少女的身體,飽滿著她的小腹、她的肺部、她的臂膀以及她的腿。陽光也會傷人,令她感到頭疼,雙眼刺痛,可是拉拉保持身體不動,因為她非常喜歡太陽和天空。
拉拉很喜歡這個故事,常常望向外海,尋找那隻黑色大海豚的身影,可是納曼對她說,都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哪,那隻海豚如今應該很老了。
「拜託啦.阿瑪,說說他的事嘛!」
拉拉熟悉這裡的每一條小徑,熟悉那些穿過荊棘叢、順著灰色沙丘延伸到一望無際的路,熟悉那些彎彎曲曲最後又從後面繞回來、哪裡都去不了的路。然而,拉拉每次到這裡漫步時,總會有一些新東西出現。今天出現的是那隻金黃色的熊蜂,把她引到非常遠的地方,遠得越過了漁夫的家,越過了潟湖的死水。然後,荊棘叢中突然出現鏽鐵的骨架,豎立成柵欄,伸出威脅的角爪,接著是路上的沙地出現一個白鐵罐,沒有商標,頂蓋兩端各有一個小孔。
泉水,其實是高高裝在一條長鉛管頂端的黃銅水龍頭,每當有人打開和關閉時,水龍頭便一陣抖動,發出低沉的嘯聲。女孩子們在冰涼的水柱下清洗大腿和臉。有時她們會拿起水桶,你來我往地潑水,發出尖叫聲。她們的頭上往往會有一些打轉的黃蜂,黃蜂甚至還會一頭栽進她們的亂髮裡。
「然後怎麼樣了呢,阿瑪?」
「地——中——海——」
拉拉背靠著沙丘,平躺在沙中。蒼蠅們停在她的臉上、手上,停在裸|露的腿上,接二連三地飛來。牠們喜歡喝皮膚上汗水的鹹味剛開始時,牠們有點怕拉拉,不是一下子就全部飛來,但不久之後,牠們便壯大了膽。當這些采采蠅輕巧地走路時,拉拉笑出聲來了,但笑聲不大,免得嚇走牠們。有一隻采采蠅盯了拉拉的臉頰,拉拉發出一點生氣的叫聲。
當無雲的天空高高掛起太陽時,拉拉開始走回西堤村,她不想趕路,因為她知道到了那裡,就有家事等著她做。她得平衡地用頭頂著老舊的鏽鐵壺到泉邊取水,還得到河邊洗衣服,不過,這差事還算不錯,因為可以和其他的人閒聊,可以聽到各式各樣令人驚訝的故事,故事最多的是那個名叫伊奇兒的女孩,柏柏爾語中,這名字的意思是「鷹嘴豆」,因為她臉頰上有顆疣。可是有兩件差事是拉拉一點都不喜歡的:去找生火的樹枝,還有把小麥磨成麵粉。
人們等待著。其實,西堤村裡的人停滯不前,無所事事。他們待在離海濱不遠、用木板和鋅板搭成的鐵皮屋中,待在濃重的陰影裡,睡著不動。等到陽光升到石礫和沙塵之上時,他們便出門走走,好像外頭真有什麼事會發生。他們話說得不多,女孩子們到泉水那邊,男孩子們去田裡上工,或是去河對岸真正的大城裡,去那裡的街上閒晃,要不就是走去公路旁坐下,看著來來去去的卡車。
在灰色沙丘的庇護下,拉拉沿著小徑漫步。她不時停下腳步,看看地面有些什麼東西。偶爾,她會摘下一片落地生根植物的葉子,用指間指出葉汁,然後嗅聞那溫和的辛香。這裡的植物濃綠且泛著光澤,看來像是某類海藻。有些時候,毒芹叢上方會飛來金黃的熊蜂,拉拉便追著熊蜂跑。但她不會靠得太近,因為她畢竟還是害怕。而一旦熊蜂飛走了,她就跟在後面跑,伸出雙手做出一副真想捉住牠的樣子。只是,不過都是好玩罷了。www.hetubook•com.com
於是,她回程走得很慢,踩在小徑上的步伐拖拖拉拉。她這時不再唱歌,因為會在沙丘上遇到一些人的時間到了,一些正要去更換捕鳥陷阱的男孩,或是一些正要去上工的男人。那些男孩有的時候會嘲笑拉拉,因為她還不太會用赤腳走路,也聽不懂一些講話。不過,拉拉遠遠聽到他們過來,便會躲進離沙丘不遠、帶刺的灌木叢後,一直等到他們離開為止。
拉拉並不知道這個字的意思。這是她有一天從收音機裡聽來的,而且只聽到這個字,不過這個字倒是挺討她喜歡。當她覺得心情不錯,而且沒什麼家務要做時,或是正好相反,當她無來由地感到有些難過時,便會唱起這首只會一個字的歌。有時,她低聲為自己而唱,聲音輕柔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到;有時,她敞開嗓門地唱,幾乎震耳欲聾,那樣就能引起回音,就能驅散恐懼。
拉拉繼續行走,走得非常慢,一邊緊盯著灰沙,她是看得如此專注小心,以致眼睛都痛了。她監視地面的一切,不去想別的事,也不在天空看。之後,她在開展得一如陽傘的松樹下停住腳步,得到遮陽的庇護,於是她把眼睛閉上了一會兒。
太陽升到大地上方,斜長的影子向灰濛濛的沙地,蔓向黃沙漫漫的小路。綿延的沙丘終止在大海面前。矮小的落地生根植物隨風顫動。湛藍的天空,清冷,沒有一隻飛鳥,沒有一朵雲。只有太陽。唯獨晨光的腳步,彷彿還不太肯定似的,只一點一點地移動。
一隻雀鷹幾乎不動地懸在野草上空,古銅色的翅膀在風中延展。拉拉望著牠,崇拜牠,因為這隻雀鷹懂得在風中飛翔。雀鷹幾乎只需輕輕移動飛羽的末端——微微張開如扇子的尾巴,便毫不費力地翱翔,整片黃草地隨牠那十字型的身影颯颯搖曳。雀鷹不時鳴叫,牠說話簡單明瞭——嘎咿咿!嘎咿咿!拉拉還回答了牠呢。
不遠處的荊棘叢裡,拉拉再度與風相遇。風彷彿伸出一隻手,撥開了漫漫的黃野草。
當地的人並不知道拉拉為何離開。他們可能以為她是去越過岩石丘陵的牧羊人村。他們沒多說什麼。
「現在不行,改天吧!」
拉拉熟悉這裡的每一條小徑,認得沙丘之間的每一處窪地。即使閉上眼睛也能四處走動,她只需赤腳觸地,便立刻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瞬間躍過沙丘的風,颱起一把一把扎人的沙,刺向女孩的皮膚,打亂了她的黑髮。拉拉的衣服緊貼著溼潤的皮膚,她得拉起衣服才不被黏住。
拉拉依然沿著海岸走,一邊低聲唱歌,仍然是那首只有一個單字的歌:「地—中—海——」之後,她要走到沙丘底,坐著面對沙灘,雙臂環住膝蓋,臉埋進藍襯衫的縐褶裡,這樣就不會吸入風對她吹來的沙。
可是那如箭的身影平行飛掠黃草原,一聲不響地,掀起一波波悸動的草浪,這景象留在拉拉眼裡,久久,久久。
拉拉喜歡望著天空。她常常走到沙丘側邊,在那裡,一條沙徑從她面前筆直展開,她把雙臂交叉成十字,把自己從背面拋向沙裡,身在整片細沙和薊草之間。於是,整片天空對著她光滑的臉龐統開了,明亮如鏡,安靜,好安靜,沒有雲,沒有鳥,沒有飛機。
拉拉知道風叫什麼名字,這是她自己學來的,那時她的年紀還小,聽見風在夜裡從屋板縫隙進到屋裡。於是,她懂了,風的名字就叫做呼嗚嗚呼嗚嗚,而且要用氣音發聲。
有一天,一艘出海的漁船因暴風雨而迷航,納曼說起有一隻海豚引導船隻回到岸邊的故事。那一天,烏雲低垂,像帆布一樣地罩住整個海面,狂風吹斷了船桅。暴風雨把漁船帶到極遠的外海,遠得令人再也分不清哪裡是海岸。身在洶湧波濤中的漁船,在隨時翻覆的威脅下漂流了兩天。當巨浪之中出現一隻大海豚時,漁夫心想自己已經迷航,開始背誦禱文。那隻海豚繞著船身跳躍,如同其他的海豚一般,習慣和波浪玩耍,只是,那是一隻落單的海豚。突然間,牠開始引導船隻。這事的確令人費解,卻是千真萬確——海豚游到船尾,然後
hetubook.com.com推著船身前進。海豚有時會離開,隱沒在浪濤裡,漁夫以為海豚已經拋下他不管了。不久,海豚回來了,用那有力的尾巴拍擊海水,重新用前額推著小船。就那樣,他們航行了一整天,到了晚上,透過雲層的縫隙,漁夫終於遠遠望見了來自岸邊的燈火。他大聲喊叫,喜極而泣,因為他知道自己得救了。當小船駛進港灣時,那隻海豚掉頭轉身,游往大海,而漁夫目送著牠離開,望著牠渾厚的背脊在黃昏的暮靄中發亮。
「當你出生的日子快來臨時,夏天也要到了,旱季也跟著來了。哈娃覺得妳差不多就要出生了,可是那時候,其他的人都還睡著,於是她靜悄悄地走到帳篷外。她只簡單在腰上纏了一塊布,然後盡可能地往外走,一直走到有樹有泉水的地方為止,因為她知道一旦太陽升起,她會需要庇蔭與泉水。那也是當地的習慣,生孩子時,必須到靠近水源的地方。她走到那裡後,便躺在樹旁——等著黑夜過去。沒有人知道你母親人在外頭。她知道走路時怎麼讓腳步悄然無聲,讓狗不吼不叫。我呢,我明明睡在她旁邊,卻沒聽到她叫疼,更沒聽到她走出了帳篷……」
拉拉沿著沙灘走,長條的浪花猶如大海的流蘇。風吹乾了她那一直溼到胸前的衣服。海風為她梳頭,把濃黑的頭髮全都梳向一邊。她的臉在陽光下閃著古銅色的光。
西堤村出現了,就在小路的轉彎處,在往河邊步行半小時,遠離了大海之後。拉拉不懂這地方怎麼會叫西堤村,因為當初這裡只不過是十多個用木板和柏油紙搭成的鐵皮屋而已,位於河的另一端,和真正的城市隔著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空地。也許有人取這名字,是要讓這裡的人忘記自己是與狗和老鼠生活在灰塵之中吧!
相隔很遠的地方,有一些被海水打到沙地上而擱淺的水母,繞著身體的絲體四散,和髮絲一樣。拉拉看著每次浪潮退去之後,沙灘上都會形成的一些小洞。她還跟在灰色的小蟹後面跑,小蟹橫著逃開,身形輕巧,和某些蜘蛛一樣,會高舉牠們的螯,這使拉拉開懷大笑。但拉拉不像其他小孩那樣會去抓牠們;她讓牠們在海裡逃生,消失在令人眼花撩亂的浪花裡。
接著,雀鷹一下子往內陸飛去,雙翅收縮,身體輕輕觸及野草一陣子,像是一條魚在大海深處的藻叢之間穿梭。而牠就這樣從一陣受到驚擾的荊棘叢裡遠遠消失了。拉拉鳴叫,發出牠的嗚嗚——嘎咿咿——嘎咿咿!但終究徒然,雀鷹不再回頭。
拿她的出生來說吧,她誕生在南方的山區,那裡是沙漠的起點。某些冬日裡,當外頭沒事能做,風強勁地颱起大片沙塵,還把姑媽阿瑪家拼接不良的棚板吹得呼呼價響時,拉拉便會席地而坐,聽著她的出生故事。
那是一段說來話長而奇特的故事,而且阿瑪對那故事的說法每次都有點不一樣。阿瑪會用低吟的聲調,邊說邊輕輕搖擺著頭,似乎快要睡著地說:
當拉拉身在這裡,躺在沙中,遠離其他的小孩,遠離吵鬧和充滿臭氣的西堤村時,以及當天空十分蔚藍,就像今天這樣時,拉拉便會想著那被她稱作艾司哲——秘密——的人,那人的目光猶如來自太陽的光芒,關照著,護佑著。
是為了聽到他的名字,為了看見他的目光,拉拉才會總是離家走得老遠,來到沙丘之間,一個除了海、沙和天空,就再也沒有什麼的地方。而當拉拉待在由木板和柏油紙搭成的西堤村時,艾司哲是不會讓人聽見他的名字的,也不會給人他那目光的灼熱。他是個不愛喧鬧與穢氣的人,而是必須在風中獨處,獨來獨往得猶如一隻懸浮天際的孤鳥。
西堤村這裡沒人認識他,但偶爾天空十分晴朗,陽光照耀海洋與沙丘時,艾司哲這名字便彷彿出現了,他無所不在,處處迴蕩,一直蕩進拉拉內在深處。她相信自己聽見了他的說話聲,聽見了他的腳步聲,而她臉上的肌膚感受到他那火熱的注視,那看見一切、穿透一切的目光。那目光來自山的那一邊,從越過德拉河谷另一側的沙漠深處傳來,閃耀著一種彷彿不會消逝的光芒。
但阿瑪搖搖頭,不再回答。她起身,走到門邊去揉大陶盤裡的麵餅。阿瑪就是這樣的人,從不願意說話說得太久,也從不多提藍人,或是穆萊.阿邁德.班.穆罕默德.阿爾.法德爾,也就是人們又稱他為瑪爾阿依寧的那個人,意思是來自眼睛的水。
拉拉每次從沙丘那邊回來,看到這些瓦楞鐵皮與柏油紙搭成的屋頂,心便抓緊得疼,這使她想起第一次來到西堤村的情景。然而,一切離現在是那麼久遠,太久了,以至於從前的事彷彿不曾真的發生,像是一段她聽來的故事而已。
拉拉用頭頂水桶,為了不讓水灑出來,身體筆挺地往前走。如此的早晨,天空晴朗而明澈,彷彿萬物仍是全然的新生。到了接近正午時,地平線一帶便升起宛如沙塵的薄霧,於是,天幕便沉沉地攏向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