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阿瑪聽進他所說的。對她而言,納曼在那裡當廚師,還是在這裡當漁夫,並沒有分別。為了聽到更多關於旅程的事,她會提出不同的問題,關於國界,關於馬賽的生活。於是納曼也聊到街頭的鬥毆說起那些人如何趁暗巷攻擊阿拉伯人、猶太人,還得拿刀自衛或丟石頭,並全速跑開,才能躲掉開著因車來掃蕩的警察,免得被逮捕入獄。他也說到那些經由山路穿越邊界、非法偷渡的人,他們在夜裡步行前進,白天則躲在岩洞或荊棘叢裡。不過,有時候警犬會跟蹤那些人的足跡,等他們到了山下,越過國界時,便一網打盡。
拉拉搖搖頭,納曼開始說故事了。一如他曾說過的故事,內容大部分都有暴風雨,閃電從天空的這一端畫到另一頭,以及高得像山的海浪和傾盆大雨。可是那一天呢,魚網變得沉重,重得在收網時,整個船身倒向一邊,每個人都擔心會翻船。等到魚網漸漸收回甲板時,大家看到網裡有一隻碩大無比的大青鯊正扭動掙扎,張著下顎,滿嘴獠牙。鯊魚想要扯走魚網,漁夫們必須全力對抗,他們猛力重擊,一下子用鉤竿,一下子用斧頭。鯊魚卻像在啃木箱似地,把船緣咬得稀爛。終於,船長最後用木棍打死了鯊魚,大家才把這龐然大獸拉到甲板上。
「我現在太老了,小拉拉,現在的我,哪裡也去不了,我會死在途中的。」
為了安慰拉拉,他補充說:「但是你呀,你會去的。妳將來會見識到那些城市,然後,你也會和我一樣,再回到這裡。」
「你真的相信那枚戒指受到了詛咒嗎?」
黃峰,也是個頗有趣的小東西,在這小村裡處處可見。銘黃而修長的身體畫上了黑條紋,帶著一對透明的翅膀。牠們四處尋找食物,沉甸甸地飛來飛去,對人毫不在意。拉拉很喜歡牠們,常常望著牠們背對太陽的光束,浮懸在一堆堆的垃圾上空,或是纏繞著肉販的攤位。牠們會在拉拉吃橘子的時候飛來,伺機hetubook.com•com在她臉上、手上找位置降落。有時,當中的某一隻叮了拉拉的臉頰或臂膀,那就會紅腫刺痛好幾個小時。但沒什麼大不了,拉拉還是喜歡黃蜂。
還有那通往北方的鐵路,經過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穿過輕霧迷濛的鄉間、河川、山牆,進入幽暗漫長的隧道,就這樣,載著所有的乘客與他們的行李,一直開到了巴黎那座大城。拉拉聽著這一切,因不安而有點哆嗦,但同時,她卻又認為自己會喜歡跟著那條鐵路,經過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奔向不知名的地方,奔向人們不再曉得什麼是灰塵、什麼是惡犬的國度,那裡,不會有讓沙漠大風穿透牆板的鐵皮屋。
阿瑪的兒子們則想要對那些城市有更多了解。他們等老納曼用餐完畢後,提出各種問題,問起關於大海對岸的生活。至於他們,想知道的都是嚴肅的事,而不只是令人浮想翩翩的城市名而已。他們問納曼那邊可以賺多少錢,就業狀況如何,吃住要多少開銷,汽車有多貴,是不是有很多的電影院等等。老納曼實在是年紀大了,對此一無所知,要不就是忘光了,總之,納曼戰前住在那裡,如今物換星移,那裡的生活早該有所改變。兩個兒子只好從耳從肩,不再多說什麼,因為納曼還有個弟弟住在馬賽,搞不好哪天可以派上用場。
「這是被一條大肥魚給弄破的嗎?」
黃蜂飛來了,因為牠們嗅到正在鐵鍋裡烹煮的小羊肉香味。其他的小孩害怕黃蜂,老是想趕走牠們,要找石頭砸死牠們。但拉拉任牠們繞著她的頭髮打轉,還試著聽懂牠們用震動翅膀所低聲唱出的是什麼歌。
拉拉有空的時候,喜歡停下腳步望著那些能燒出各種煙的火。她也會走向乾涸的河床那裡去撿拾金合歡的樹枝,再用細繩綁成一捆帶回阿瑪家。火焰在細枝之間歡欣鼓舞,燒得樹枝和尖刺噼啪作響,燒得樹液冒出了滾熱的氣泡。火焰在早晨清冷的空氣hetubook.com.com中舞蹈,並發出動人的樂聲。要是人們凝望火焰深處,便會看到精靈,這是阿瑪說的。人們還可以看到一些風景、城市、河流,以及各種美好不凡的東西在火焰裡忽現忽隱,有點像雲。
即使故事並非完全真實,拉拉還是喜歡他敘述的一切。他說起海岸旁的白色大城,拉拉留心傾聽,聽那一條又一條的棕櫚路,通往丘陵高處的花園,滿滿的花草,橘子樹,石榴樹,以及一棟又一棟與山同高的大廈,遠得望不到盡頭的林蔭大道。她還喜歡聽他說起川流不息的黑色汽車,尤其是在傍晚亮起大燈行駛時,輝映著各家店面與櫥窗的七彩霓虹。還有那夜裡抵達阿爾赫西拉斯的白色大船,緩緩沿著潮溼的港岸滑行,而同時,岸上迎接的人們呼喊喧鬧,比手畫腳。
老納曼搖搖頭。
有些日子,納曼很想說說他的見聞時,拉拉便是他說故事的對象,因為他很喜歡她,因為她不懷疑。
用餐時間到了,太陽也高掛在天空,熱烈地燃燒著。陽光白花花地令人無法正視,大地上的陰影則深濃得看來像地洞。先來用餐的往往是阿瑪的兩個兒子,一個十四歲,名叫阿里,另一個十七歲,人家叫他巴瑞其,因為他出生的那天受到祝聖。阿瑪先伺候他們用餐,他們狼吞虎蕪,不吭聲說話。他們總是邊吃邊用手背揮走黃峰。接著來用餐的是阿瑪的丈夫,他在村子南邊的番茄園工作。他名叫瑟里穆,人們卻叫他勒.蘇西,因為他來自蘇斯河谷那一省。他長得又瘦又小,有對好看的綠眼睛,拉拉喜https://www.hetubook•com•com歡他,儘管村裡的人或多或少都會說他是個懶惰的人。可是他不殺黃蜂,相反地,他有時候會用食指和拇指捏住黃蜂,興致勃勃地擠出牠們的螫針,再細心輕巧地把牠們放到地上,讓牠們飛走。
「你將來要去那邊的時候,要帶著我喔!」拉拉說。
「然後呢,我們剖開鯊魚的肚子,看看裡頭有什麼,我們發現了一枚純金的戒指,上頭鑲嵌顆色澤純淨的紅寶石,美得令大家無法移開視線。理所當然地,沒有一個人不想得到那枚戒指,而且很快就為了占有那枚受詛咒的戒指而殺氣騰騰。我想到船長隨身總會帶一對骨頭做的骰子,便提議大家擲骰子決定,就這樣,儘管狂風暴雨,每一刻都有翻船的危險,大家卻開始在甲板上擲骰子。我們一共有六個人,一共擲出了六次骰子數字最多的人便是贏家。第一輪下來,只剩下船長和我,我們兩人各擲出十一點,六加五。所有的人擠到我們周圍,看最後誰會贏。我擲出去了,出現大六點!於是,我就成了最後拿到那枚戒指的人,有那麼一瞬間,我簡直高興極了,有生以來從沒那麼開心過。但是,我盯著那戒指,看了很久很久,紅寶石的火光閃爍得像是來自地獄的烈火,紅得和血沒兩樣。我還看到了同行夥伴的眼睛裡,閃著同樣不祥的目光,就這樣,我明白了,那是個受詛咒的戒指,下場會像之前戴上那戒指的人一樣,被鯊魚吃掉。我明白了誰留住這戒指,詛咒便會輪到那個人身上。等我仔細端詳過那枚戴在手指上的戒指之後,我拔下戒指,丟到海裡去。船長和其他同伴們個個怒氣沖天,也要把我丟進海裡去。我對他們說:『你們何必對我發火從海裡來的就該回海裡去,現在,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吧!』就在那一刻,暴風雨突然平息了,太陽又開始照耀海面。而水手們呢,也都心平氣和了下來,至於之前那麼想要戒指的船長,一下子也把戒指的事完全拋在腦www.hetubook.com.com後,並且對我說,丟進海裡,嗯,這動作是對的。接著,我們也對鯊魚做了同樣的動作,然後返回海灣修補我們的魚網。」
現在,輪到阿瑪要求納曼談談那些陌生國度了。於是他再一次說起他的旅程是如何經過西班牙,穿越邊界、濱海公路,最後抵達馬賽大城。他說起那些樓房,那些街道,那些台階,那些綿延無盡的堤防,那些起重吊車,那些大得像是豪宅的遊艇,還有那些壯碩得像一座城的輪船,可以從船裡卸下卡車、貨車、沙石、水泥,船開向港灣黑壓壓的水域時,還會一邊鳴響汽笛。阿瑪的兩個兒子不太聽這些事,他們並不相信老納曼。等納曼離開後,他們會說,大家都知道他在馬賽時,不過是個廚師,他們為了取笑他,還在背後叫他「泰耶伯」,意思是:「是個煮飯的。」
通常在這時會出現別村的人,阿瑪往往會為這些訪客多準備一塊肉。有時來阿瑪家用餐的是漁夫納曼。當拉拉知道他要來時,總是十分開心,而納曼也喜歡拉拉,會為她說些美麗的故事。他吃得慢,不時告訴拉拉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他喚她小拉拉,因為她是謝里夫的後裔。當拉拉望著他的眼睛時,她有種看見大海顏色的感覺,因此越過了海洋,去到了對岸的大陸,置身在那些有白屋、花園、噴泉的大城市裡。她喜歡聽到那些城市的名字,常常請納曼為她唸誦,就只是念出地名,而且要慢慢地念,才能有時間看見那些藏在地名裡的東西:
「塞維利亞」
當老納曼不談他的旅程時,便會說起他曾聽過的故事。他只對拉拉以及年紀還非常小的孩子們講故事,因為只有他們懂得聆聽,卻不提太多問題。
拉拉滿心歡喜地望進納曼的眼睛深處,彷彿望向遼闊的大海,好能看到他所曾看過的。她久久想著那些城市美麗的名字,腦海裡反覆低吟,像是一首歌的歌詞。
有些日子,他會坐在無花果樹的庇蔭下,面對著大海修補魚網,而在這樣的時刻,他總能說m.hetubook.com.com出最美麗的故事,那些發生在海上、船上、暴風雨裡的傳奇,人們遇到船難,飄到不知名島嶼的種種。老納曼善於信手拍來、就地取材,而這正是故事迷人之處。例如有一次,在無花果樹的綠蔭裡,拉拉坐到他身旁,看著他縫補魚網,看到他指甲斷裂的棕色大手迅速穿梭,輕巧地打繩結。到了某個片刻,拉拉見到網眼有個大破洞,自然而然地問:
拉拉很喜歡聽這樣的故事,她坐在老漁夫身旁,望著大海,在無花果樹的庇蔭下,傳來枝葉被風吹出一陣又一陣的沙沙聲,聽來卻似乎是大海的聲音,而納曼的說話聲沉甸甸地壓著她的眼皮,讓睡意在她體內蔓生。就這樣,她逐漸蜷縮成一團,頭靠向了無花果樹的樹根,而此時,漁夫繼續以紅索修補魚網,鹽水珠上的黃蜂嗡嗡低吟著。
「阿爾赫西拉斯」
納曼說起那些故事時,神色黯淡,拉拉感到這位長者眼中掠過一抹寒意。那是一種奇怪的印象,是拉拉不太清楚的,但那印象令人害怕,令人感到威脅,猶如一種通向死亡、通向不幸的雨道。或許,寒心,就是老納曼從對岸,從大海對岸的那些城市裡所帶回的。
「我還沒告訴你那一天我們捕到鯊魚的事,對吧?」
「馬德里」
在西堤村,從沿著土塊鋪成的巷弄望去,鐵皮屋上方總是拖著一道道的煙,有婦女以陶鍋烹煮的炊煙,有焚化垃圾的濃煙,還有為了強化屋頂而燒熱瀝青的黑煙。
「格拉納達」
蒼蠅就沒那麼有趣了。首先,長相就輸給黃蜂,當牠們停在桌沿時,可以清楚看到牠們既沒有黃色搭配黑色的修長身形,也沒有纖細的腰。不過蒼蠅來去迅速,能瞬間停下來,身體俯地,頭上圓睜著一對灰紅色的肥眼睛。
「我哪知道那枚戒指有沒有受到詛咒,」納曼說:「但我知道,要是我沒把它丟進海裡,同行的夥伴之中會有人為了偷它,當天就把我殺了,大家會一個接一個喪命,直到最後一個人為止。」
納曼沒有回答,反而想了一下,然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