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沙漠戰士留下哈耳塔尼的地方,便成了哈耳塔尼長大成人的地方,靠近岩石丘陵區一帶,是沙漠的入口。哈耳塔尼替雅絲米納看羊,他與當地其他的男孩子一樣,成了牧羊人。他負責照顧羊群,而且不必鞭打,只需用手指吹出口哨,就能隨心所欲地引領羊群,羊兒們因此也不會怕他。他還懂得和蜜蜂說話,分蜂時,只需在齒間吹出哨音,就能用手勢指引蜂群。大家有點怕哈耳塔尼,有人說他是靈僕,具有惡魔給予的力量。有人說他懂得使喚蛇蠍,遣派牠們去毒死其他牧羊人的羊隻。但拉拉不信那些,她不怕他。她可能是唯一真正清楚他的人,因為她用超越語言的方式和他對話。她看著他,以她琥珀色的眼眸深切讀取他的目光,從他黝黑明亮的雙眼裡讀懂訊息;而他,不僅僅看著她的表情,還真正看到她眼睛的最底處,他因而懂得了她要說的話。
阿瑪並不喜歡拉拉那麼頻繁到曠野與岩丘那邊去見牧羊少年,她說他是撿回來的小孩,一個外來者,不應該是與她來往的男孩。不過,一旦拉拉做完阿瑪家裡的差事,便會跑向通往山丘的小路,然後和牧羊人一樣地用手指吹出口哨,喊著:
當拉拉走得離哈耳塔尼很近時,他站起來轉身面向她。陽光燦爛地照在他黝黑的臉龐,他微笑,牙齒隨著陽光閃閃發亮。他的年紀雖然比拉拉小,卻長得和她一樣高。他左手裡拿著一把無柄小刀。
可是,突然之間,牧羊少年跳起來,兩腳著地,像害怕什麼似的,放掉了拉拉的手。他甚至沒看她一眼就跑走了,速度如同一隻小狗,在旱季的丘壑與岩石的上空奔跳。他翻過風乾的石牆,拉拉眼和-圖-書看著他清晰的身影從帶刺的灌木叢之間消逝了。
拉拉可能是他唯一能懂的人,也是唯一能懂他的人。當她說出「音樂」時,哈耳塔尼當場往上一躍,張開修長的雙臂,表現出一副要起舞的模樣。他用手指吹出口哨,響亮得連石丘坡上領頭的公山羊和羊群們也驚跳了起來。
哈耳塔尼抽出幾根割來的蘆葦,在手中排列整齊。他對著蘆葦吹氣,發出一種古怪的音樂,聲音有點沙亞,像是深夜鳴叫的夜鷹,曲調帶了一點點的憂傷,猶如希來族牧羊人唱的歌。
拉拉呼喊,站上石塊,但聲音顫抖,因為她知道於事無補。哈耳塔尼瞬間消失,石灰岩的陰影吞沒了他的身影。他今天是不會再出現了。明天,或許會,或者要再過幾天?輪到拉拉走下岩丘,從一塊石頭跨到另一塊石頭,速度緩慢,笨手笨腳,她不時回頭,看看能否望見牧羊少年。她離開岩石曠野和風乾石牆圍起的土塊,然後轉身往下走,走向離大海不遠的河谷低處,而那裡的人,生活在木板、鐵皮與柏油紙搭成的鐵皮屋裡。
當拉拉如此坐在石塊上,待在他身旁時,她看著陽光照耀下的綿延岩原,微風不時輕輕吹送,灰色小野草上的黃蜂嗡嗡低鳴,以及石礫被山羊蹄踩踏的聲響,此時此刻,無欲無求。拉拉感到體內深處一股溫熱,恍如所有來自天光的曝曬日照與岩塊的反光都進到了她的身體,在體內擴散。哈耳塔尼用他修長、膚色深棕的手牽著拉拉,纖細的手指緊扣她的手指,緊得幾乎弄疼了她。拉拉感到從他掌心傳來一股熱流,奇怪得像是一種細微的顫動。她不說話,也不思考了。她是如此的自hetubook.com•com在,可以就這樣待一整天,直到夜色盈滿丘壑。她看著前方,看見眼前岩石景色的每一處細節,每一叢荒草,聽到每一聲碎裂,蟲子的每一聲鳴叫。她感到牧羊少年的呼吸,沉穩緩慢地起伏,她離他如此的近,近得能用眼睛看他,用皮膚感覺他。縱然只是瞬間,她卻感到時間久得足以忘卻一切,任由自己被一陣暈眩擄獲。
他今天沒躲起來,拉拉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他就坐在一塊大石上,眼睛看著正前方,朝著羊群望去。他坐著不動,外套被風吹起,輕輕拍打著他的身體,風還把白頭巾吹得尾端翻飛。拉拉不吭聲,也沒叫他,而是直接走向他,因為她知道他已經聽到她來了。哈耳塔尼的耳朵非常敏銳,他能聽見兔子在石丘另一邊跳動的聲音,他會向拉拉指著天空的飛機,拉拉卻在很久之後才察覺到引擎聲。
她和他待在丘陵高處,有時直到夜幕降臨才離開。離去前,牧羊少年開始集合他的羊兒們,然後趕回山下離雅絲米納家不遠的畜欄。他們不說話時,常常靜靜地坐在面向岩丘的石塊上。在那樣的時刻裡,很難理解他們究竟在做什麼。他們看著前方,彷彿能望穿丘陵,目光直達地平線的後方。拉拉自己也不清楚怎麼會這樣,當她坐在哈耳塔尼身邊時,時間似乎再也不復存在。語言自在地流轉,一下轉到哈耳塔尼那邊,一下又回到她這邊,話語承載著超越意義的意義,彷彿是同時身在兩個夢境裡。
拉拉其實並非真的詢問。她嘴裡喃喃著這些話,邊說邊比畫手勢。每次拉拉說話時,哈耳塔尼便會立正不動,不放過細節地注視著她,因為https://m.hetubook.com.com他想要懂她所說的話。
哈耳塔尼一口氣吹奏了半晌,然後把蘆葦遞給拉拉,輪到她玩,而此時的牧羊少年站著不動,深色的眼眸閃著喜悅的光。他們就這樣玩了起來,輪流吹奏長短不一的蘆葦梗,而憂傷的音樂,彷彿是來自被陽光照得白花花的大地,來自地底岩洞的出口,來自有風徐徐流動的天空。
「哈耳——塔——尼!」
拉拉在風中使勁大喊,她正走近佈滿荊棘與石礫的山丘。這裡難免會出現一些蜥蜴在石礫間爬竄,偶爾甚至有蛇唰唰閃過。高大的野草,利得像刀,還有許多可以用來編製籃子草蓆的矮棕櫚。處處都聽得到蟲鳴,因為岩石之間流淌著一些消流,以及落水洞的底處藏有一些深井,裡頭的泉水沁涼。拉拉經過時,便會把小石子往罅隙裡丟,聽著從幽暗深處迴蕩上來的水聲。
教會她如此定住不動的是哈耳塔尼,看著天空、岩石、小灌木,看著黃蜂、蒼蠅的騰空盤旋,聽著隱身不見的小蟲鳴叫,感覺著肉食猛禽的身影、荊棘叢裡奔跳的野兔。
哈耳塔尼和拉拉一樣,並不真的有家人,他不識字,更不會寫字,他甚至不懂得祈禱,他不會說話,然而,通曉一切的人卻是他。拉拉喜歡他那光滑的臉、修長的手、深金屬色的眼眸,喜歡他的微笑、他走路的方式,朝氣蓬勃而又輕盈靈巧,而且和兔子一樣,前進時,懂得如何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轉眼之間便消失在小巧的藏身洞穴裡。
「哈耳塔尼!哈耳塔尼!回來!」
他們吹著吹著,一口氣用完之後,便會暫停一下,有好幾次,年輕男孩頓時爆出爽朗的笑而拉拉,情不自禁也跟著笑了起來和-圖-書
哈耳塔尼不同於其他的男孩。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出身。只知道有一天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個人騎著駱駝而來。那人穿得一如沙漠戰士,披著天藍色的外衣,臉蒙上藍布。他在井邊停下,先給駱駝水喝,然後輪到自己喝著井水。他喝了很久很久。唯一見過他的是雅絲米納,一個牧羊人的妻子,當時她正好到井邊取水,她停下腳步先讓那名陌生人飲水止渴,當那個人騎上駱駝離去後,她看到了放在井邊的小嬰兒,用一塊藍布包著,是那個人留下的。既然是沒人要的小孩,雅絲米納便收留了。她餵養那嬰兒,視如己出,讓孩子在她的家庭中長大成人。那孩子便是哈耳塔尼,這小名是後來人家為他取的,因為他的膚色黑得像南方的奴隸。
「喔嘿!哈耳塔尼!」
他常常躲起來逗她玩,只需在荊棘旁的地上躺平,就藏起來了。他總是穿著那件棕色粗呢的外套,袖口、下襬都磨出了毛球,頭上、脖子總是圍著一長條白布。他長得又高又瘦,像藤條,有雙好看的手,棕色的皮膚配上象牙白的指甲,他還有一雙天生用來跑步的腳。而拉拉尤其喜歡的是他的臉,因為他長得和住在西堤村裡的人不一樣。他的臉瘦削光滑,前額凸出,眉毛筆直,有雙深邃而帶著金屬光澤的大眼睛。他的頭髮很短,幾乎完全鬈曲,他不留八字鬍也沒絡腮鬍,但他的模樣看來卻有股強韌與自信,他的眼睛總是直視,毫不避諱地觀察你,當他爽朗地笑出聲來時,那笑聲立刻又令人開心不已。
「這把刀是用來做什麼的啊?」拉拉問。一路走來的拉拉已經累了,於是也坐在那塊大石上。哈耳塔尼站在她面前,單腳著地。突然,他往www•hetubook•com•com後一跳,跑了起來,越過了石丘。不久之後,他帶回一把從沼澤那邊割下的蘆葦,笑著把蘆葦遞給拉拉看。他呼吸急促,有點喘不過氣,像一隻跑得太快的小狗。
「好漂亮,」拉拉說:「可以用來吹奏音樂嗎?」
他從不到城裡去。也許是因為他和別的男孩不一樣,所以怕遇到他們。當他想離開時,他會面向南邊,往沙漠的方向走去,循著遊牧民族騎駱駝經過的足跡。他就這樣一去好幾天,人們無法知道他人在哪裡。然後在某個早晨,他回來了,回到自己在岩石曠野的位置,回到領頭的公山羊和羊群們的身邊,好像他只不過離開了一下子而已。
之後,他們步行穿過岩石區,哈耳塔尼牽起拉拉的手,因為拉拉辨識不出一簇又一簇的荊棘之間,其實佈滿許多尖銳的石頭。他們跳過風乾的石壁,在帶刺的灌木裡穿梭。哈耳塔尼為拉拉指指點點整條岩石曠野和岩丘坡道上的東西。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裡有許多小巧的藏身處:有屬於金色小蟲的、蝗蟲的、螳螂的,或是偽裝成樹葉的葉蟲的藏身處。他還清楚所有的植物,哪些植物可以用手指把葉子採出一股香氣,茴香味、辛辣味、薄荷味,或是蜂蜜的味道。他還知道一種能用牙齒咬得噼啪響的種籽,一種可以把手指、嘴唇抹成藍色的小漿果。哪裡藏有變成石頭的蝸牛,或是星型的小沙礫,他都一清二楚。他把拉拉牽在身邊,帶得很遠,越過風乾的石牆,沿著她不認得的小徑,一直走到了丘陵,在那裡,可以望見沙漠的起點。當他抵達丘陵高處時,他的眼神明亮,膚色黝黑的臉也泛著焰焰的光。他看著拉拉,指向南邊,那是他出生的地方。
「喔嘿!哈耳塔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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